于溯
公元4世紀的洛陽是一個巨大的病房,張翰出院了(他也曾想遠離故土去謀一份前程,可是走到帝國的中心,又轉(zhuǎn)身離開了),陸機還在苦苦掙扎。
同為吳地大族,陸家和新王朝的糾葛要比張家深刻。張翰的父親是孫吳外交官,曾奉命參加司馬昭的葬禮,不僅完成使命,還在洛陽交到了幾個朋友。而陸家是軍事世家,陸遜、陸抗父子,一直負責防御北方的魏和后來的晉,陸抗死后,諸子分掌兵馬,年長的兩個兒子在晉滅吳的戰(zhàn)役中死難,對晉朝來說,這一家子算是負隅頑抗到底了。
陸機是陸抗活下來的兒子,年輕輕就被家國巨變打亂了人生進程,一下子沉寂了十年。但是最終,陸機還是決意到敵國之都洛陽謀求發(fā)展,畢竟,不趁新王朝初建、權(quán)力格局尚不穩(wěn)定之時去找機會,等階層固化之后,陸家就要徹底邊緣化了。
在這種家族背景的襯托下,陸機投入新王朝的姿態(tài)肯定不會太優(yōu)美。他是當年力主伐吳的鷹派大臣張華的座上賓,是政聲極差的外戚賈謐的小跟班,是為趙王倫準備篡位文件的嫌疑犯,是幫成都王穎奪權(quán)的急先鋒。
不過客觀地說,陸機確實是北漂吳人圈中發(fā)展得最好的,在那個政壇邊緣群體里,也只有陸機可以算深度“摻和”了幾下晉朝政治:比如他修國史,處理極其敏感的開國史書寫問題;拋出《五等論》,在諸王混戰(zhàn)的時代力挺宗王政治;作為三省代表官員之一,把晉惠帝“擁戴”進皇家監(jiān)獄金墉城;甚至,他還以河北大都督的身份直接對陣過“被”御駕親征的晉惠帝。他那一輩子在邊境線上和晉軍死磕的父親肯定想不到,自己的兒子還能直接在司馬氏核心圈子里翻波攪浪。
吳人在晉謀生都不太容易,非我族類兼以亡國之余的標簽、遠離鄉(xiāng)土而孤立無援的環(huán)境,注定了他們得信任難、被犧牲易的命運。何況逢著時令不好,別說吳人,就是有根有底的北方豪門,一樣是生如草頭露。
陸機這一路走來,曾經(jīng)的領(lǐng)導和恩主一個個死于非命;他也曾險遭不測,寫過“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這樣弦外有音的句子??墒亲唏R燈一樣的死亡,在他身上從沒產(chǎn)生過像張翰那種效果。站在陸機的角度想想,或許也不難理解:他畢竟是帶著沉重的家國負擔來到洛陽的,斷不能白沾這一水,否則,這輩子豈不成了個笑話。
可這一水終究還是白沾了,陸機不僅死了,還死進了《世說》的《尤悔》篇,“陸平原河橋敗,為盧志所讒,被誅。臨刑嘆曰:‘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陸機也長出了死亡之眼?!妒酚洝飞险f,秦丞相李斯因遭奸人誣陷,要在咸陽市上腰斬,臨刑時對兒子感嘆:“吾欲與若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陸機的故事顯然是李斯的翻版。人生真是殘酷,按照一種價值尺度辛苦奮斗了一輩子,臨死前尺度忽然變了,卻來不及再活一次。
在長出死亡之眼之前,其實人人都是亡命徒。
顧榮是孫吳前丞相顧雍的孫子,他早年仕吳,趕上的皇帝孫皓也是不好伺候的主兒,所以來北方前就積攢了一些生存經(jīng)驗。入晉后的顧榮表演過這么一套技巧:處境兇險就抱起酒壇子,氛圍松寬松了就放下。本以為能瞞天過海,不想這條醉酒曲線很快就被人看透——洛陽這地方畢竟歷經(jīng)兩朝禪代、無數(shù)場奪權(quán),活著的人都快成精了,還有什么看不透的?而且那會兒王戎都發(fā)明出不慎掉進廁所的保命術(shù)了,裝醉漢這種套路實在有點落伍。顧榮眼見智慧儲備就要透支,知道不能再坐困死地,終于尋了個機會南下,自此一去不返。
可是一回到南方,顧榮就判若兩人了。當時在建鄴(今南京市)的陳敏想割據(jù)江東,南人不服,顧榮與人定計除之,他手持羽扇,親自上陣指揮,在朱雀橋一帶的秦淮河南岸大敗陳敏。陳敏的前鑒,也使踵繼而來建鄴的司馬睿加強了團結(jié)意識,于是在體制內(nèi)工作有年又代表著南方本土勢力的顧榮,成為政府和江南地方的天然聯(lián)結(jié)點,備受拉攏。因緣際會,顧榮就這樣成了助司馬睿開基立業(yè)的老臣。
此番勝利是顧榮功業(yè)的真正起點,可朱雀橋一戰(zhàn)總使人想到陸機。當年,陸機頓軍河橋,卻打不進洛陽,因而被讒喪生。朱雀橋之于建康,正如河橋之于洛陽,從來是攻守雙方拼死爭奪的咽喉之地,也是很多歷史名人的命運轉(zhuǎn)折點。陸機的前程斷送在河橋,顧榮的輝煌卻始于朱雀橋,這簡直就是一個歷史寓言——南人的主場,終歸還是在建康??擅\的諷刺性就在于,南人在老家躺著就能等來的主場作戰(zhàn),陸機卻見不到了。
當初張翰離開洛陽,向顧榮辭行,顧榮握著他的手,愴然發(fā)愿:“吾亦與子采南山蕨,飲三江水爾!”這番話后來沒兌現(xiàn),張翰卻也無所謂,還在顧榮的葬禮上送了一份大禮?!邦檹┫阮H復賞此不?”像極了陸機的那句“欲聞華亭鶴唳,可復得乎?”陸機惋惜自己,張翰惋惜顧榮,在他心中,顧榮的生命本該是用來撫琴的,他替他彈奏幾曲,就是要把死去的顧榮拉進自己的隊列,現(xiàn)在,他們真正是同采南山蕨、共飲三江水了。
常人是社會調(diào)教出來的,名士是死神調(diào)教出來的。當張翰決意南下,當陸機臨刑一嘆,當顧榮躺在琴聲里,他們才開啟了各自的名士之旅。所謂魏晉風流,其實是籠罩在巨大死亡陰影下的風流,說白了,那就是活死人的行為藝術(shù)。批量產(chǎn)名士的時代,一定是恐怖的時代,《世說新語》好書風姿綺態(tài),容易讓人錯愛中朝江左,殊不知魏晉不僅有竹林七賢,它還會把竹林七賢扔進廁所里。
編輯/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