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賈蕓在《紅樓夢》中第一次出場,就是一個兩手空空的年輕人。他十八九歲,急需找份工作,往小里說要養(yǎng)活自己和母親,往大里說要重振家業(yè)。
機緣湊巧,榮國府弄了個大項目,權且叫“省親工程”。賈薔捷足先登,借賈蓉、鳳姐之力,拿下最肥的一塊,到江南采買小戲子,先支了三萬兩銀子的工程款。剩下的雖然是殘羹冷炙,卻依然為族中子弟覬覦,賈蕓也在其中。
賈蕓想分一杯羹,就要找個領路人,他先搭上的是賈璉。賈璉盤算著把管家廟的差事給賈蕓,只要跟賈政匯報一下即可。偏偏斜刺里殺出個賈芹,就是他媽在鳳姐跟前很會來事兒的那位,鳳姐是個要面子的人,當然得把這娘倆的事搞定。這么一來,賈璉就顧不上賈蕓了,他連腹稿都不用打,直接告訴賈蕓那差事被鳳姐替賈芹搶了去。
賈璉手中資源川流不息,總能給賈蕓弄個差事。賈蕓的處境卻使他感覺“過了這個村沒有那個店”,容不得半點掉以輕心。所以,賈璉輕描淡寫,賈蕓聽了卻半晌無語。這半晌里,他的內(nèi)心當是翻江倒海,說出口的是這樣一句話,“既是這樣,我就等著吧,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賈璉依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提他做什么,我哪里有這些工夫說這些閑話呢”。轉(zhuǎn)身就回屋準備第二天的事去了,都懶得去想賈蕓為什么這么說。
有此一遭,賈蕓已經(jīng)判斷出,在榮國府,賈璉是個空架子,實權掌握在鳳姐手中。于是他想改換門庭,就需要隱匿這次行蹤,拉開和賈璉的距離,讓鳳姐感覺到,這個人雖然曾求過賈璉,但現(xiàn)在完全投奔了自己。否則,鳳姐即便看著賈璉的面子幫他,終究隔了一層,不會太用力。二來,賈蕓也不想顯得太猴急。求人矮三分,過于急迫地求人,矮的就不只是只有三分了。大多數(shù)人都不想幫助匍匐在地上的人,低眉折腰也有個限度。踩穩(wěn)了這一步,賈蕓才去走下一步——行賄。
賈蕓離開榮國府,一個人走在路上,默默思量可以為鳳姐做點什么。送錢效果最好,或者古玩玉器高檔煙酒這種硬通貨,但他送不起,而且他謀的事情用不著放那么大的招,他必須花小錢辦大事。
賈蕓想到了舅舅的香料鋪子,他以前沒怎么跟舅舅張過口,以為在舅舅面前有足夠的信用。但舅舅似乎并不這么認為,先說自家鋪子才立了不許賒欠的規(guī)矩,也沒有這些香料,接著就劈頭蓋臉地數(shù)落他。在舅舅嘴里,賈蕓沒有主見,不知道好歹,沒有算計,成不了事,不像賈芹那么能干……
賈蕓帶著笑,指出父親去世時他還不懂事,喪事是幾個舅舅料理的,他手里沒有落下什么,況且他也沒怎么叨擾過舅舅們。他回復得很有力,但沒有用,舅舅照樣不肯幫他,舅媽連飯都不愿意留。一直很沉得住氣的賈蕓終于負氣而去,低著頭只顧走,一頭撞到一個醉漢身上。
這人就是《紅樓夢》里出場不多但人氣極旺的醉金剛倪二。倪二是個放高利貸的潑皮,平時混跡于賭場,專管打架吃酒。一場攀談過后,倪二提出主動借錢給賈蕓,還不要利息。賈蕓擔心倪二是“醉中慷慨”,更擔心他明天加倍要利息。直到確定風險可控,才接受了倪二的援助。但接下來還是找了個錢鋪,稱了稱銀子,數(shù)額正如倪二所言,他才放下心來。
倪二為什么不要賈蕓的利錢,甚至愿意冒著無法收回成本的風險呢?且看倪二怎么說:“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賬,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份,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這段話有兩個信息:第一,在倪二眼里,賈蕓是個有身份的人;第二,賈蕓從未跟他借過錢。
賈蕓是什么身份?沒落的賈氏后人而已,但這身份足以讓倪二這種草根肅然起敬,就像劉備靠著劉皇叔的身份,也能圈到資源一樣。當然,如果賈蕓不珍惜這個身份,三不五時地找他借錢,這貴族后裔的光環(huán)也就沒了。賈蕓看上去隨和,內(nèi)里卻是自矜的,自重也是一種積蓄,關鍵時沒準就能變現(xiàn)。
所以,不要因為賈蕓的投機鉆營就看輕了他,也不要因為他認寶玉為父親,就以為他是奸猾之徒,生計所迫,難免低頭,與道德無關。賈蕓這一日受盡艱難,到家在母親面前只字不提,讓她能夠繼續(xù)怡然地坐在炕上拈線,就與讓母親去賣老臉的賈芹有云泥之別。
一夜休息,賈蕓再次出發(fā),去大香鋪里買了冰片麝香,又來到榮國府,在門口等到了鳳姐。
從賈璉那里轉(zhuǎn)投鳳姐,賈蕓處理得如行云流水。從賈璉的只言片語里,他已經(jīng)知道鳳姐的強勢,他贊她能干,卻轉(zhuǎn)托老母所言,這恭維轉(zhuǎn)了個彎就沒那么露骨,不至于讓鳳姐有被晚輩在背后評頭論足的不快,聽得鳳姐滿臉是笑。話題自然轉(zhuǎn)到他備好的禮物上,鳳姐原本就準備采買冰麝,這禮物送到了心坎上。
但鳳姐怕他覺得自己貪這點東西,小看了自己,并沒有立即允他差事。賈蕓心中著急,面子上依然淡定,又等了一日,再來到榮國府門口,與鳳姐“邂逅”,鳳姐笑嗔他在自己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蕓回復得也直接,“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我昨兒正后悔呢。早知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
這話也說到了鳳姐的心坎上,她就是要人知道她比賈璉說話算數(shù),于是,賈蕓拿到了夢寐以求的差事,去大觀園種樹種花。他“看那批上銀數(shù)批了二百兩,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銀庫上,交與收牌票的,領了銀子?;丶腋嬖V母親,自是母子俱各歡喜”。
賈蕓母親的歡喜里有欣慰,賈蕓的歡喜則多一點放松吧。這兩三日之間,他輾轉(zhuǎn)于榮國府、舅舅店鋪、家中各處,有時疾步流星,有時耐心等候,隨時揣摩對方的言外之意,迅速做出下一決定,他警覺地巧妙逢迎,所費心力不亞于一場征伐。
沒辦法,無產(chǎn)者想要打撈第一桶金,即使是這樣包含各項成本的200兩銀子,也不得不全力以赴,高蹈之態(tài)于他而言太奢侈。
編輯/子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