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賢猛
回家的路有多遠?
母親知道,我知道,踩在黃土地上的腳也知道。
“以后晚了就不回來了!”
老家叫馬槽溝,位于萬州區(qū)后山鎮(zhèn)橋亭村,一個與古道有關(guān)聯(lián)的地名。
1980年,我考上了橋亭中學(xué)讀初中,盡管上了學(xué),可我依然是古道上的“背二哥”。
“身輕擔(dān)重輕挑重,腳短路長短走長?!币辉鐝募议T出發(fā)后,我要走八個多小時才能趕到學(xué)校,哪里有巖洞可歇涼,哪里有井水可解渴,哪里有惡狗要繞道,這些都印刻在紅腫的腳板上。
學(xué)校理解山區(qū)孩子上學(xué)難,因而兩周放假一次,積攢兩個星期天,一天回家,一天回校。
1986年,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被分配到了離家不遠的丁陽中學(xué)教書。
學(xué)校很偏僻,雖有公路通向?qū)W校,但回家之路依然艱難。
說是離家不遠,但公路的盡頭還有30多公里的崎嶇山路。
一到學(xué)校放假的日子,母親總會抓出一把玉米,從里面揀出一顆,念著“回家”,又揀出一顆,念著“不回家”,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就怕最后一顆玉米輪上“不回家”。
有了公路,我便有了買一輛自行車的想法。
然而,自己每個月41元的工資,讓買一輛自行車成為那個年代最宏偉的理想。
一年冬天,當(dāng)我批改完學(xué)生作文,冒著風(fēng)雪離開學(xué)校時,天已經(jīng)暗了。
我走進石筍溝,望著風(fēng)雪中那陡峭的石板路,腳和心一下軟了,跌進溝里。
一會兒,父親走進溝里,從懷里掏出幾張玉米餅子要我快吃,又點燃一束火把,要我拿著,說看著路……
母親站在門前李子樹下,舉著火把出來迎我們,哭著說:“以后晚了就不回來了!”
然后,母親從口袋里摸出用白手絹包著的200元錢,那是她賣玉米攢下來的,她讓我自己再添點去買輛自行車。
我說公路沒有通到村里,母親說總有一天公路會通到村里。
就這樣,我成了村里第一個擁有永久牌自行車的人,讓村里人羨慕和向往不已。
村里有人生病了,大家說去找文家老五,他有自行車送人到醫(yī)院;村里有人要向外地寄東西,大家說去找文家老五,他有自行車到郵局去……這是家鄉(xiāng)人對未來、對幸福,甚至是對一條路、一輛車的寄托和希望。
“我在城里,誰還會記著再回家?”
1992年,我離開學(xué)校來到萬州區(qū)教育局工作,成了當(dāng)年眾人所期望的城里人。
安頓好工作后,我想趕快回家看望母親,這么久沒有回家,她一定很擔(dān)心。
從地圖上看,萬州城離老家馬槽溝有150公里。那時回家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坐車到三正鎮(zhèn),然后步行翻越蛤蟆石山,上山30公里,下山30公里,回到老家馬槽溝;一條是坐車到五一橋,然后步行30公里,重復(fù)一段當(dāng)年上學(xué)回家和教書回家時的那條古道,回到老家馬槽溝。
我選擇了第二條路。
回家后,我鼓足勇氣向母親表達了接她進城的想法,母親的笑臉一下消失。
她說:“我就怕你們接我進城,大家都跟著孩子進城享福,家誰來守?我在家里,你們至少還能回家,我在城里,誰還會記著再回家?”
老實說,因為工作和交通,我每年的歸期只能是過年了。母親卻說,家在哪里,年就在哪里,母親在哪里,年就在哪里。
盡管拖家?guī)Э?、跋山涉水,但后來我們的每個年都是在老家過的。
盼來了自行車,又盼起了路。
1993年回家,客車通到老家的橋亭場。
1996年回家,通往老家的公路修到了康家梁,離馬槽溝還有30公里。
2000年回家,通往老家的公路修到石筍溝,離馬槽溝還有10公里。
通往回家的路,我是望眼欲穿地在等待啊。
特別是在渴盼愛情的年齡,當(dāng)我?guī)е膼鄣墓媚锘丶乙娔赣H,一同走過崎嶇陡峭的山路后,回到城里的姑娘只給我留下了背影。
我等待一個能和我一起走過風(fēng)雨、走過泥濘的人生伴侶,我也渴望一條通往我家鄉(xiāng)的公路,讓我的家鄉(xiāng)不至于落后時代太遠,被幸福遺落太久。
2010年,公路終于延伸到我的老家馬槽溝。
聽到這個喜訊,我好幾晚睡不著覺,買了一輛外觀簡陋、能爬坡上坎的“越野車”。
朋友們很奇怪,說家家都買轎車,問我買這么一輛“拖拉機”干嘛?
我不干嘛,就為了回家。
記憶中,每年春節(jié)回家的日子總是雨雪天,于是每年的回家模式就是車開到離家30公里的康家梁主公路上,然后派人回家,請來十幾個精壯漢從康家梁一路鏟土、墊石、推車。
看著我們回家那么艱辛,母親終于答應(yīng)進城。
“你回去吧,我就不走啦……”
一晃多年。
今年3月26日,我收到一封精美的邀請函:“尊敬的文主席,茲定于2018年3月28日在后山鎮(zhèn)馬槽村舉辦重慶市萬州區(qū)后山鎮(zhèn)馬槽李花節(jié),誠邀您參加……”
馬槽村不正是我的老家嗎?自從母親進城后,我再沒回過老家。
我忘記了老家,老家還記著我。其實,內(nèi)心深處,我一直牽掛著老家。
為了回家,我的車換成了真正的越野車,四輪驅(qū)動,多重山路模式,再難的路都暢通無阻。
我把老家要舉辦李花節(jié)的事情告訴了母親,母親說:“這下你該讓我回老家啦!”
馬槽村村支書聽聞我和母親都要回去,非常高興,問我們從哪條路回來。
回家還有哪條路的說法?
村支書告訴我們,現(xiàn)在回家的路有三條:一條是從318國道高升鎮(zhèn)翻越蛤蟆石山的高升到四川省開江縣的“高開路”,一條是那條最早的萬州到余家的“萬余路”,一條是萬州到開州的“萬開路”。
三條路都能開車回家,我們選擇了最近的“高開路”。
從萬州城里出發(fā),不到兩個小時的柏油路車程,一溝海海漫漫的李花便出現(xiàn)在眼前,白茫茫的一片。
要不是那熟悉的山,清清的河,古老的大黃葛樹提醒我,我真不敢相信這會是我的老家馬槽溝。
村里的老家人圍了過來,奇怪地問我,村里都是小轎車,我怎么還是那笨重的越野車?
我抬眼一看,公路邊果然停著很多小轎車。
“都是村里人的車?”我問。
“更多的還是城里人的車。過去我們想往城里走,今天城里的人想往我們鄉(xiāng)村走。”大家笑著說。
更為驚訝的是,一條條藍色水泥板鋪就的人行便道從公路兩邊伸向每一戶人家,除了上坡下田的路,村里幾乎看不到一條土路。
我很奇怪,村里的人行便道為什么是藍色的?
村支書笑了:“李花是白的,道路是藍的,這不就是藍天白云?你們不是講究這樣那樣的藍圖嗎,現(xiàn)在我們村的藍圖也很美好!”
回家的路,徹底變了。
剛參加完李花節(jié)的各種儀式,電話卻響了,單位有急事要我必須趕回去。
我去找母親,要接她回城,大家告訴我母親喊了幾個晚輩在老屋。
沿著村里的“藍圖”回到老屋,我看到母親正張羅那些晚輩掃院子、鋪床,母親向我揮手:“你回去吧,我就不走啦……”
(作者系萬州區(qū)作協(xié)主席,《三峽文藝》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