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仿佛是職業(yè)的原因,又似乎不完全是職業(yè)的原因——總之一談到影視中的“長鏡頭”,便會聯(lián)想到北京的胡同。一談到北京的胡同,便會聯(lián)想到影視中的“長鏡頭”……
影視中的“長鏡頭”,據(jù)我看來,是影視最有意味兒的一種手段,也是最美的一種影視語言。作為藝術(shù)的手段和“語言”,當(dāng)然也是最傳統(tǒng)最古典最富有感情色彩的。真的,我至今仍說不出,在影視中,有什么手段和“語言”,比“長鏡頭”更能深深打動人心……
我至今仍不明白胡同為什么叫胡同,而不像南方叫巷子。雖然都是遠(yuǎn)離鬧市遠(yuǎn)離馬路的小街,但叫胡同而不叫巷子,或反過來叫巷子而不叫胡同,似乎便有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差異似的。
胡同的叫法,對我更有親近感。盡管我是哈爾濱人,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哈爾濱度過的,但在我的記憶中,胡同是永遠(yuǎn)難忘的一部分。因為哈爾濱也有很多胡同。它們像城市這只手上的手紋。而我是北方胡同里長大的孩子。
我第一次到北京當(dāng)然是“大串聯(lián)”那一年?;毓枮I后,沒到過北京的孩子都免不了問我:
“哎,北京咋樣?”我說——“北京也有胡同!”
接著說——“北京的胡同比哈爾濱的胡同多多啦!”
而最后總是說——“人家北京的胡同,那才真叫胡同哪!”
說句實在話,那以后,我常夢見北京。但夢見的往往并非天安門,并非十大建筑,卻是北京的胡同。
那些夢,是一個哈爾濱孩子對家居北京胡同中的孩子們的羨慕,包容著一個孩子對居住環(huán)境的本能的向往。
我們哈爾濱的胡同,是另一種胡同,十之八九,臟極了。胡同兩邊,盡是低矮破敗的泥房。與其說它們也算是住宅,莫如說它們是供人棲身的窩。
北京胡同兩邊清一色的灰墻,甚至墻上補(bǔ)抹過的“墻補(bǔ)丁”,在我看來,都是那么令人向往……
我總覺得,某些胡同,尤其是北京的胡同,是活的,有生命的,而且,越老越能活似的。不是覺得它們像別的活物,是分明地覺得,它們太像一些人,太像一些老人,一些老太太或老爺子,很老很老了,卻仍能活很久很久似的。
當(dāng)然,任何一座城市里的胡同,包括南方一些城市里的巷子,如果你的想象力稍微敏感些,你都會覺得它們太像一些老人。但不同在于,北京的胡同,像一些閑適的、比較樂觀的老人。哈爾濱的胡同則使我聯(lián)想到一些衣衫襤褸滿面愁苦的老人。如今,哈爾濱的胡同快沒有了。有過的地方建起了一片片居民小區(qū)。
如今,我覺得,北京的許多胡同,也比我“大串聯(lián)”那一年見到的更窄更老舊了。
我祈祝北京的平民百姓,都早早地脫離那些居住人家擁擠不堪的胡同,搬進(jìn)居住環(huán)境美好的首都居民小區(qū)。
畢竟,與改善廣大平民百姓居住條件這件事相比,拍影視的以后還到哪兒去找胡同的“長鏡頭”,就顯得太不值得感嘆了……
(摘自《胡同的故事》 北京聯(lián)合出版有限公司 圖/亦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