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惜妍
我駐村的地方在城鄉(xiāng)結合部,位于伊寧市天津南路以東,重慶南路以西,一個叫“英買里”的長條形小村子。四百九十八戶人家,有哈薩克、維吾爾、漢、回、錫伯、蒙古、柯爾克孜七個民族。
這片原本長滿果園和莊稼的土地,已經(jīng)大面積征收,長出來的是工廠,是高樓。英買里其實就是城中村,居民使用著農(nóng)村的戶口本,在城里打著零工,既保留著世俗沉淀的民風,又在努力跟上時代發(fā)展的步伐。孩子們與城市孩子在一個學校上課,主婦們國家通用語流利,穿戴時尚。逐步城市化的鄉(xiāng)村,呈現(xiàn)出轉型時期特有的艱難與優(yōu)勢。
夏天的黃昏,我喜歡到天津南路散步,沐浴著被云層微微遮蔽的柔軟陽光緩緩而行,越過兩邊的雜花樹籬,可以看到田地、樹木、紅屋頂、羊群、孩子,實在是一幅再素樸不過的景象了??諝庵械臒焿m味,慵懶的母牛,追著汽車狂吠的小狗,盛開的玫瑰,這就是我們的村莊。住在里面的人,一代一代繁衍生息,像蟻丘中的螞蟻, 蜂巢中的蜜蜂。我們認識每一個人,每一個人也認識我們。
我散步的時候,流浪的貓狗跟在后面,越聚越多,我給它們起了名字,果凍、皮蛋、淘淘、 卡拉、菲力、莫斯科、布拉格……時間久了,它們知道我從哪里出發(fā),到哪里將息。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頭頂有鴿子盤旋 ,腳邊有小貓跟隨,身前身后有小狗歡騰。我喜歡這樣的黃昏,因而不希望雪花過早從天而降。
在這里,我經(jīng)歷了四季輪回,參加過割禮和婚禮;懷抱過初生的嬰兒,也送別過辭世的老人;曾在深夜里哭泣,在國旗下歌唱;給孩子們上課,給婦女們宣講。這是一段幸福的時光。
達吾提·桑子熟了
吐爾遜說要帶我去一個好地方。他甩著毛茸茸的胳膊,腆著肚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推開一扇木門,偏過頭對我使了一個“進去”的眼色。
跨進門檻,桑樹的濃蔭就罩住了我,頭頂?shù)纳9执笥瞩r,看看都要流口水。我一只手拽住枝干,一只手忙著往嘴里送,黑紫的汁水順著指尖滑過手掌再流到胳膊上,洇開彎彎曲曲的細線。
每年五月,桑椹比杏子搶先一步成熟。小孩子在桑樹上爬上爬下,小手和嘴唇被桑汁染得紫紅,變成花貓臉,衣服被弄臟刮破,難免受到媽媽的數(shù)落。一切來自大自然的饋贈都是豐美的,每一種果實吃到嘴里,都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那是沒有超市沒有零食的年代里最大的幸福和安慰。成年之后,我們這代人對于田野里任何一棵樹一種植物所懷有的感情,根植于歲月,潛藏于記憶深處。當置身于某種熟悉的氣息里時,沉睡在年輪里的童年回憶便蘇醒了過來。
吐爾遜喊我: “哎,到這邊來,還有白桑子?!迸c黑桑子酸甜的味道不同,軟糯的、拇指狀的白桑子放到嘴里不必嚼就融化了,濃郁的糖分甜得發(fā)膩。我曾拍了巷道里小孩子摘桑子的照片發(fā)給一個沒來過邊疆的朋友看,他回復說:“這種果子不好吃,不甜?!贝丝涛艺驹谏湎?,想到與他的這番對話,心生同情,活到四十歲,都沒吃過且不認識這么甜的桑子。真想往他嘴里塞一把白桑子——在邊疆夏季長達十六個小時的光合作用和晝夜溫差之下,果實蘊含的甜蜜因子是什么滋味,沒嘗過的人當然想像不出。
這個大院子里有五棵樹齡超過二十年以上的桑樹。每棵樹上的桑果我都沒有放過,一圈吃下來,肚子已經(jīng)發(fā)漲了,雙手黏糊糊的。
“咱們中午不回去吃午飯了,就在樹下面的毯子上休息吧?!?/p>
“這個毯子是接落下來的桑子的,不是讓你睡覺的?!?/p>
“這個院子沒有主人嗎?你去找個塑料袋,咱們摘一些帶回去嘛?!?/p>
“咋沒有主人,那邊呢!”
在我和吐爾遜你一言我一語的對話間,我順著他下巴揚起的方向望過去,院子的另一端,一個灰衫白胡子的老頭坐在樹蔭下低頭干活,完全無視有人在活動。
“你咋不早說,羞死人了?!蔽邑嗔送聽栠d一眼,趕忙過去問候。
伊犁民間的魅力在于尋常巷陌。一條條幽深潔凈的巷子,庭院齊整排開,果木繁茂。院子里的灶臺和卡爾瓦特(木榻)是安置在果樹或者葡萄架下的??柾咛厣箱佒r艷的花氈,一家人在此休息。來了客人,鋪上條毯子,放置小條桌,請客人上座,飲茶,吃飯。
就在這樣一個陽光初照的早晨,達吾提老漢坐在樹蔭下,把樹枝鋸成一截截柴火碼放在灶臺邊。我向他問好后,便掂起水壺洗手。潔凈的灶臺上,盆里的牛奶已有一層微黃的奶皮子。
坐在卡爾瓦特上,達吾提老漢笑著問我:“丫頭,奶子喝不喝?” “不喝了,肚子飽了?!蓖聽栠d過來和老漢說著閑話。我自己轉轉,兩畝多地的院子,院墻周邊都是桑樹果樹,樹下草叢里,老母雞帶著一群雞娃溜達著覓食。
關于桑樹,琢磨起來很有意思。在我國文化典籍中,桑樹的地位很高,“?!边@個字的使用頻率也很高,人們把土地稱為“桑田”,農(nóng)事勞動稱為“桑麻”,又以“滄?!苯栌魇朗碌淖冞w, “桑梓”被用來比喻故鄉(xiāng)。還有從桑樹而起源的絲綢之路,那是對世界文明和貿易多么巨大的貢獻。
維吾爾族人家庭院內外隨處可見桑樹的存在,這是民居的標志。據(jù)說是祖先留下的傳統(tǒng)。古人的思維中,桑樹枝葉繁茂,粗壯高大,果實能飽腹,樹葉能養(yǎng)蠶,將桑樹視為吉祥樹,心存敬畏。桑樹蘊含著一種古拙之氣,《詩經(jīng)·小雅·小弁》里有“維桑與梓,必恭敬止”的句子。
達吾提老漢不識漢字,他只是沿襲傳統(tǒng)把桑樹種在庭院里,唱在民歌里:“用你院中的桑木/做成了一把熱瓦普/在情火的烤炙下 /我的心兒成了卡瓦普(烤肉)”。
哎呦,火辣辣的情歌!達吾提的老伴帶著兒媳孫子逛巴扎去了,如果在家,聽到老漢這樣唱歌,會不會羞紅了臉?
我們告辭的時候,達吾提老漢從褲兜里掏出一個塑料袋遞給我,一臉慈祥地說:“丫頭,桑子多得很,帶一點回去吃嘛?!?/p>
走出院門,我問吐爾遜:“你咋認識他們家的?”
“我不認識他,昨天入戶走訪路過,看見院子里的大桑樹,我就進去了?!?/p>
回到了村委會大院,村干部古麗波斯坦帶著她漂亮的小女兒迎面走來。我張開雙臂正要擁抱她,看見自己張開的手掌黑紫黑紫的,還沒來得及放下,小姑娘就喊起來了:“阿姨,你的牙齒咋是黑的?你沒有刷牙嗎?”我尷尬地對古麗波斯坦解釋:“達吾提家的桑子熟了,我吃桑子去了?!毙」媚镉趾捌饋恚骸鞍⒁?,你的舌頭也是黑的!”
嗷吼,親愛的麥迪娜,你能不能小聲一點???阿姨丟在達吾提家桑樹下的臉面剛撿起來,就被你揭掉了。
此后半個月,我們工作隊的人天天輪番往達吾提家跑,回來的人一個個黑手黑嘴。達吾提老漢到村委會升國旗的時候看到我,沖我招招手,我穿過人群問他什么事,他神秘地說:“杏子快熟了,你房子來,帶一個盆子來!”
瑪依拉·一朵自由遷徙之花
對山江的小女兒瑪依拉從廣州回來了,他一大早高興地跑到村委會,邀請我們工作隊和村委會的干部們到他家做客,說:“你們不來的話,我肚子脹呢!”村支部書記伊力夏提安排完早派工的事情后說:“為了對山江的肚子不脹,大家忙完后直接去重慶南路十四巷,西熱娜依,你買點蔬菜水果先去幫忙?!?/p>
早就聽說瑪依拉是村里最漂亮的哈薩克姑娘,新疆藝術學校畢業(yè)以后就離開了家,在內地很多城市里跳舞。她可是那些沒有去過遠方的年輕人的偶像。
瑪依拉果然名不虛傳地漂亮,小蠻腰輕盈盈,彎彎的睫毛忽閃忽閃,熱情地為客人倒茶??R力丁他們幾個小伙子偷偷瞟著她的側影,她一扭過臉去,他們就低下頭喝茶。在美得發(fā)光的姑娘面前,粗野的漢子都變得斯文起來了。
油汪汪的抓飯吃了,釅磚茶喝過了,該諞的話也諞完了,賓主盡歡,大家起身告辭,穿鞋離炕。
我一抬頭,羊圈上面開著幾朵艷麗的紅花,我走近瞧瞧,哦,紅罌粟,人們都叫它天山紅花。
一下午,我對那幾朵紅花念念不忘。夏天了,伊犁最美的風景已經(jīng)綻放在河谷兩岸。
初夏時節(jié),西天山最美的景色便是腳下廣袤的伊犁河谷,大面積野生的天山紅花像火苗一樣點燃草原,耀眼得如同落在地面上的霞光?;鹧嬗晌飨驏|延伸——霍城縣的大西溝、三宮鄉(xiāng),伊寧縣的托乎拉蘇,東至尼勒克的木斯鄉(xiāng),新源縣的則克臺鎮(zhèn)……
據(jù)說尼勒克的木斯鄉(xiāng)紅花最為壯觀,我卻從沒親眼見過。
對山江家的羊圈上怎么會長著紅罌粟呢?那幾天,我心里想著念著這個事。沒想到,瑪依拉到村委會來了,我拉著她問:“你家羊圈上的花是誰種的?”“誰也沒種,野生的?!薄澳钦鏁L,可真漂亮?!薄澳阆肟锤嗟奶焐郊t花嗎?我明天去尼勒克叔叔家,一起去吧?!薄疤炷模娴膯??肯定要去,我去找隊長調休,你等我啊。”
我們到達木斯鄉(xiāng)的時候,太陽剛剛躍出山谷,一切都是靜止的:晨光、山巒、空氣、青草、紅花,吞吐著新鮮的氣息。晨風清涼,在朝陽的沐浴下端詳一朵花的姿容,輕盈的花冠像彩繪的玻璃,紅綢薄得透亮,花瓣在露水的重壓之下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優(yōu)雅,甚至可以將這種孤芳自賞視為高貴。
天山紅花遍地野生,一邊死亡一邊萌生,年年依舊,這難道不是一種長壽?
伊犁河谷兩岸像孿生兄弟,漫長的山脊綿延到大地盡頭,山尖終年白雪覆蓋,半山松林,河流不息,草原千年。牛羊、莊稼和雪水,養(yǎng)育了天山子民的一生。瑪依拉走進人山人海與水泥叢林,強烈不適,終于在漂泊了九年之后,回歸故鄉(xiāng)。
生活的芬芳與荒野的冷寂混合,散發(fā)出西域遼遠的氣息。河水轟響,枯木布滿青苔,波拉特家氈房的炊煙在清涼的空氣中輕淡飄渺。牛甩著尾巴,在河邊吃草,一大群灰鳥圍繞著牛群,奶牛笨重憨厚,灰鳥輕盈纖巧,在天上翩翩飛舞。波拉特無限溫柔地看著一個小牛犢,拿著長長的牧草,很耐心地,一節(jié)一節(jié)地喂著。小牛犢一邊咀嚼,一邊用嬰兒般純潔的大眼睛看著他。
在鄉(xiāng)村與城市,路邊、屋頂、草坪、花園……有泥土的地方總會突兀地冒出幾株綻放的天山紅花,嬌美空靈,眼神無所畏懼。不知道是風還是鳥兒把種子落在那里,一朵自由遷徙的花,總可以找到辦法去它想去的地方。
瑪依拉少女時代就有著一顆自由的勇敢的心,她跳出新疆,在上海、北京、廣州、香港等繁華都市表演舞蹈。用她自己的話說,她在餐桌上跳過,在舞廳里跳過,也在大舞臺上跳過,見識燈火輝煌,也想念故鄉(xiāng)。她證明過自己,不想再走遠了,外面的世界她已見過。她要回來陪伴父母,辦一間舞蹈工作室,教熱愛舞蹈的孩子們跳舞。
我相信她的夢想不久會實現(xiàn)。一朵自由的遷徙的花,種子最終落入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