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戴維森

這天早上，加拿大卡爾加里市的天空上還能看到月亮，九月的風(fēng)把我的夾克吹得鼓鼓的。我關(guān)上巴士的門，拿起手電筒，查看發(fā)動機艙，一切都好極了。

我關(guān)上引擎罩，上了車，打上火，等到熱線引火塞發(fā)熱后，打開無線電收發(fā)器和暖氣，拉開應(yīng)急門，檢查椅背是否牢固。接著我拿起總是放在巴士前的掃把，環(huán)繞巴士一周，使勁敲打輪胎，檢查輪胎壓力，還敲打了一下排氣管。

然后，我檢查輪椅升降機、警示閃光裝置、前照燈和方向指示燈是否能夠正常運行，滅火器、急救箱、三角警告牌是否都已各就各位，最后再測試了一遍雨刷器、喇叭、通風(fēng)、手剎和無線電設(shè)備。

確認一切正常后，我啟動了巴士。

?成為校車司機?

7月，我去應(yīng)聘一家小學(xué)的午飯監(jiān)工，但是面試沒通過。32歲的我曾做過各種不同的短工：種樹工、鯨觀察員、英語老師、畫家、圖書館管理員和作家……2005年出版第一部短詩集并大獲成功后，我開始著手寫作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但這部小說反響慘淡，于是，在人生的高峰之后，我迎來了一個巨大的低谷，微薄的收入很快便被我花光。簡單來說，我急需一份工作。

面試完回家后，我在信箱中發(fā)現(xiàn)了一張紙，上面寫著“招聘校車司機！”具體要求是：“無相關(guān)工作經(jīng)驗也可！我們會為您提供相應(yīng)的專業(yè)培訓(xùn)。前提是：擁有駕照，通過藥物測試?！?/p>

對，就是這樣。一家公司急需人，毫無目的地分發(fā)傳單，而我被選中了。身處如此巨大困境中的我站在信箱邊，做出了一個改變了我一生的決定。

在新學(xué)期開始前，巴士公司給我打了個電話向我交待行車路線。工作人員邊翻閱發(fā)車單，邊向我介紹線路?！案窳止译x我很近?！蔽艺f。她調(diào)出信息說：“412路，特殊學(xué)校，少數(shù)學(xué)生，一人坐輪椅?！?/p>

“就這個吧?！?/p>

“您確定嗎？”

“是的。”和我生命中的很多決定一樣，這次這個也是我全憑一時的情緒做下的。命運問我：你想接受挑戰(zhàn)嗎？是的，我渴望來點改變。

我來到公司停車場取我的巴士，那輛黃色的小巴士上掛著數(shù)字3077。乘坐這輛校車的學(xué)生們患有腦性麻痹、自閉癥或脆性X染色體綜合征等疾病。我對這些概念了解甚少，脆性X染色體綜合征我此前更是從未聽說過。這種病是由人體內(nèi)X染色體的突變所導(dǎo)致的，可能造成身體、精神和情緒上的發(fā)育障礙。

這些青少年講的故事是進入他們世界和夢想的一扇窗戶。

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我意識到，包括我在內(nèi)的很多人都很難和殘疾人打交道。這是一個以往一直向我關(guān)閉著大門的世界，我無法理解它的運行規(guī)則。

有些司機像封建領(lǐng)主對待自己的封地一樣管理著自己的巴士，實施著鐵一般的紀律。在3077號巴士上，規(guī)則則比較寬松。我想讓這些中學(xué)生知道我尊重他們，對于輕微違反規(guī)定的情況，我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希望這些青少年能夠自行修正自己的錯誤行為，希望他們能夠互相理解，也能信任我。

剛開始他們都有些拘束，但是不久就開始交談，談?wù)撾娪?、運動、朋友、家人和很多其他主題。他們中很多都喜歡講故事，他們似乎想象力無窮，這些故事是進入他們世界和他們夢想的一扇窗戶，不久這些孩子——16歲的杰克，13歲的奧利弗，17歲的文森特，13歲的加文，17歲的娜迪亞——甚至讓我感到心碎。

?娜迪亞?

娜迪亞十分愛好交際。她每天都坐車，對我說：“早上好，克雷格?！蹦侵笏话銜栁遥骸傲硗?，您昨晚過得怎么樣？”“另外”是她最喜歡的兩個詞之一。

“很好，你呢？”

“實際上我去參加了一個晚宴派對。”

“實際上”是另一個她最喜歡的詞。

“實際上它真是好極了。”

娜迪亞總是參加阿姨和叔叔們的晚宴派對，至少她總是這樣說。在大部分青少年的講述中，他們的生活都比實際的更加絢麗多彩。

“我的阿姨？噢，她的一個侄子病了，死掉了?！?/p>

這一年內(nèi)，娜迪亞講了40多個故事，每個故事的結(jié)局都一樣：醫(yī)療悲劇、飛機失事、自然災(zāi)害……她的親戚們正在飛速離世。

慢慢地，我開始懷疑，“此外，誰誰也死了”是娜迪亞結(jié)束那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結(jié)局讓她不滿意的故事的方式，又或者她只是想獲得我的同情。但是隨著死難者人數(shù)的持續(xù)上升，我的同情心也變得越來越弱了。

“克雷格，我的叔叔有兩個女兒。她們坐上了飛機，旅途很美好……另外，她們死了?！?/p>

“她們都死了？”

“是的?！?/p>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實際上是上周的事。這不令人悲傷嗎？”

“奇怪，我沒有聽說過有飛機失事啊。這種事故報紙應(yīng)該會報導(dǎo)的?！?/p>

娜迪亞的故事中常常充滿無邊的想象力，違背一切自然規(guī)律，比如她的一個熟人的故事。

“她有點胖?！蹦鹊蟻喺f，“實際上她是懷孕了。她有很多孩子。10個?！?/p>

我回答：“10個？這真是夠多的?！?/p>

娜迪亞更正了數(shù)字：“1萬個?！?/p>

“1萬個孩子？”

“是的?！?/p>

“天哪！瞎扯淡！”坐在巴士后面的奧利弗大喊。

“嘿！”我讓他保持安靜，“小子，注意你的用詞！”

“我認識的這個人有1萬個孩子，”娜迪亞不為所動，繼續(xù)說道，“全部是女孩。”

“天哪！”奧利弗又脫口而出。

“而且，克雷格，您知道她有多少個丈夫嗎？”

“不，我不知道?！?/p>

“9000個?！?/p>

“天哪！”奧利弗不禁笑出了聲。

?奧利弗?

是的，奧利弗。他的故事也常常無視現(xiàn)實，但是他的故事風(fēng)格可以和擅長創(chuàng)作交叉嵌套形象的荷蘭藝術(shù)家莫里茨·埃舍爾的大師級作品媲美。剛開始我還問自己，讓他說完這些聳人聽聞的虛假故事，是不是種聰明的做法。但是奧利弗是個如此可愛的撒謊者，我很難將他定義為一個騙子。

一天早上，奧利弗給我看他手機上的一張照片，上面是他在一輛黃色保時捷汽車的引擎蓋上伸展四肢。

“漂亮！”我說，“這是你的汽車嗎？”

我可以看到他的大腦是如何迅速運轉(zhuǎn)的。我的話讓他覺得，在我心中，一個13歲的少年擁有一輛奢華的跑車，并非不可能的事。我看到他的想法：“為什么不可以呢？”

“是的?！彼唵蔚亟忉尩溃拔抑苣┵I的?！?/p>

“你花了多少錢??？”

奧利弗帶著審視的目光看著我，想看出我相信的程度?！?00美元?！?/p>

“不錯?！?/p>

“我講了點價?！?/p>

一般來說，在旅途開始時，奧利弗不會說出如此重磅的故事。他喜歡慢慢鋪墊，一大早先撒個小謊：“我今天早上喝了一大杯咖啡后才起床?！?/p>

然后他就敢說更多了。“今天我在一家健身俱樂部報了名，盡管我上身已經(jīng)很有肌肉了?！?/p>

這當(dāng)然是奧利弗不可能做的事情。由于患有脆性X染色體綜合征，他的上半身發(fā)育不良。此外，他那么大男孩的體格一般也不會很有肌肉。

但奧利弗生動創(chuàng)造力的最典型代表還是他最好的朋友喬伊。只要感覺自己被欺負了，奧利弗就會向天空發(fā)出信號，召喚出他的朋友。

“最好都別惹我，如果有人有這個膽子，我就會告訴喬伊。”他宣布，“喬伊?xí)f：‘讓奧利弗生氣的人，就是與我為敵。”奧利弗極具戲劇效果地親吻著自己的右臂二頭肌說：“以眼還眼。”然后又親吻著自己的左臂二頭肌說：“以牙還牙?！?h3>?加文?

還有加文。我們最初的交流阻礙是目光接觸：加文不喜歡對視。直到秋天結(jié)束時，他才慢慢積攢了一些自信，我們的目光有時會短暫交匯。

加文很少說話，即使說話，大部分也只是一個詞。11月13日，我專門記錄下這個日子——落基山上空已經(jīng)變得昏暗，開始下雪了，雪花就像蓬松的小球。

“暴風(fēng)雪?！奔游恼f。

他喜歡固定不變的安排。一旦我注意到他喜歡什么，就會每天同一時間重復(fù)這件事。

比如當(dāng)我們早上到達高中，為杰克放下輪椅升降機后，我會蹲在加文座位邊上的窗戶下面，然后跳高大喊：“你好！”大部分時候加文都會驚訝地微笑，然后把手放在眼睛前，似乎想說：“噢，你這個家伙……”

有時候他會好像沒看到我一樣，目光看向遠處，但是我仍然感覺得到，他很享受這一特別的時刻。

?文森特?

文森特是這輛校車中年齡最大的學(xué)生，坐在我后面。他會虛構(gòu)關(guān)于戰(zhàn)士、魔法師和邪惡警察的故事。當(dāng)他說，他正在創(chuàng)作一個故事時，我意識到，他其實是正像奧利弗編造謊言一樣編造著自己的故事——全靠即興發(fā)揮。

“主角的名字叫比——爾?！彼f，將元音拉長，顯然他在尋找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比爾?！?/p>

“所以說他叫比爾？”我重復(fù)道。

“是的，噢不是，他叫雨果。不，克萊爾。一個女孩。”

“好的，我明白了。她的故事是什么？”

“她是永生的。她經(jīng)歷了一切戰(zhàn)爭，從十字軍東征到伊拉克戰(zhàn)爭。”

“那她有多強？”我問他，因為文森特的角色總是有超能力。

“克萊爾超級強，超級聰明。她有一臺機器，可以印制很多鈔票。而且她是同性戀。克萊爾和她的女友發(fā)誓要永遠在一起。她們共同和犯罪分子做斗爭。您想知道她們的制服是什么樣子的嗎？”

“當(dāng)然了。”

“克萊爾戴著一個上面有簽名的面具，就像曾經(jīng)的冰球守門員特里·沙丘克一樣，還有一件舊納粹制服。但是她不是納粹，她當(dāng)時只是太過迷惘?！?/p>

很多作家都可以學(xué)習(xí)文森特簡潔的表達方式。“我無法很好地描述感覺?！蔽纳靥寡?。但是他的故事有種親切感，比如在《永生》這個故事中，克萊爾最后坐在了她女友臨終前的病床邊。

“她一方面非常悲傷，另一方面卻也并不悲傷?！蔽纳亟忉尩?，“因為她知道，她女友的一生過得很美好，死的時候很幸福。”

我說：“文森特，你能很好地描述你的感覺呀。”

?杰克?

最后還要說說杰克。他患有痙攣性癱瘓，癥狀包括抽搐和肌肉僵直。由于四肢全部受累，他只能坐在一個電動輪椅中。

在我遇到杰克4個月前，他和母親、姐姐以及他父母的一個朋友一起散步，一名酒駕司機駕車沖上了人行道，撞上了他們。杰克被從輪椅中甩了出去，他家的這位朋友受了重傷，杰克的姐姐基本沒事，但他的母親受到了致命的重傷。杰克陷入誘導(dǎo)性昏迷（在主要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期間，由受控劑量的巴比妥類藥物引起的暫時性昏迷）兩周。等他蘇醒時，他的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

你的生活充滿價值，你的經(jīng)歷獨一無二。你只需要想想經(jīng)歷過的那些時刻，就可以動筆寫作了。寫下你所有的感受和想法吧。

這年初，杰克開始為我講述宇宙空間冒險的故事：尋找回家之路的宇宙飛船探險者，或是一支看到了星系間威脅因素的援助者團隊。

杰克的故事總是相似，結(jié)局全是探險者回到了家或是邪惡力量被戰(zhàn)勝。故事中總是有個擁有念力的年輕男性主角，能夠用思想移動物體。這個人物不是領(lǐng)袖，卻能對任務(wù)的勝利完成起決定性作用。

秋天，杰克開始說，他在寫書，標(biāo)題暫定為《神秘事物研究院》。

“故事需要戲劇性，必須有豐富的情節(jié)，”10月，他向我解釋，“必須直到結(jié)尾都精彩紛呈，扣人心弦。當(dāng)然，有點搞笑的因素也是非常重要的，比如一個有趣的反面角色。要有些浪漫色彩，但不能庸俗?！?/p>

杰克計劃將《神秘事物研究院》寫成多部頭的系列作品，和《指環(huán)王》同規(guī)格。每天早上他都向我匯報自己的寫作進度。

“90頁了！”“102頁了！”“昨晚進展不錯——112頁了！”“克雷格，我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壞消息是，昨晚社會學(xué)課的家庭作業(yè)留得太多了。好消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寫了一頁小說！”

到這學(xué)年結(jié)束時，杰克已經(jīng)寫了140頁窄頁邊距的稿紙。他塑造的英雄總是一個擁有念力的男孩。一天早上，我將念力和傳心術(shù)混為一談了，杰克激動地糾正了我的錯誤。那之后我當(dāng)然是一有機會就在他面前重復(fù)這個錯誤。

“所以說，你的主角也有一臺《星際迷航》中柯克船長用來從進取號上瞬間登上一個星球的那種機器？”

“什么？不是，那是瞬間移動！是完全不同的能力！柯克船長？您實在太老套啦！”

杰克書中的主角和黑暗勢力做斗爭，它們是杰克某天夜里夢到的強大力量。當(dāng)我請杰克給我講講這邪惡力量時，他只能描繪出模糊而破碎的形象：惡人心中的仇恨，以及他感受到的自己筆下人物的仇恨。

我從來不知道，杰克是不是故意讓筆下的邪惡力量形象始終保持模糊不清的。寫作的一個基本規(guī)則是：作者應(yīng)該將最可怕的形象留給讀者的想象力。杰克故事中擁有念力的主角總被一個黑暗的秘密圍繞著，一段就連這位英雄也不知情的過往：比如他的母親實際上因他而死。

杰克很少向我問起寫作的建議，但是我記得，我曾給過他一個建議：“把你的個人經(jīng)歷融入虛構(gòu)的故事中，這是可行的。因為你的生活充滿價值，你的經(jīng)歷獨一無二。你只需要想想經(jīng)歷過的那些時刻，就可以動筆寫作了。寫下你所有的感受和想法吧?！?p>

當(dāng)然，這番話實際上毫無必要，杰克對此早已了然于心。

?故事的意義?

我一再聽這些青少年講起自己編撰的故事，他們不斷添油加醋，美化修飾，到最后我已經(jīng)完全能推測出這些故事的走向。我清楚地知道戲劇性的高潮何時臨近，我該什么時候發(fā)出“噢”或“啊”的聲音以示鼓勵。盡管如此，這些故事從來不會讓我覺得無聊。它們?yōu)檫@些青少年提供了一個安心的庇護所，慢慢地，也成了我的港灣。

一位睿智的女作家曾寫道：“我們?yōu)樽约褐v故事，以便能夠生活下去。”但是在我了解到這些青少年的人生故事之后，我問自己：“我們?yōu)樽约褐v故事，不也是為了借此過上我們無法過上的生活嗎？”

娜迪亞的故事屬于一個生活在一片簡樸住宅區(qū)的小女孩，渴望擁有一些魅力，這是她從時尚雜志上了解到的。

或是奧利弗的保護者喬伊。他和這個肌肉衰弱、蜷縮在巴士座位里以免引起臨座那個有暴力傾向的家伙注意的男孩正好相反。

文森特的英雄們極其聰明，身體滿是肌肉。他們沒有一個是身體虛弱的左撇子少年。

而那些可以憑借思想的力量移動物體的故事主角，是由被束縛在自己身體里的男孩杰克創(chuàng)作出來的。

我們難道不是都想從生活中得到更多嗎？所有人都無法對生活完全滿意。在文學(xué)作品中，我們都能變得更加高尚，是最好的朋友、伴侶和父母，總是能做正確的事情，擁有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的勇氣，敢于親吻出現(xiàn)在我們夢中的那個男孩或者女孩，可以幸福地生活到老。

杰克和其他青少年每天都在創(chuàng)作出新的故事。他們意識到了有些作家需要大半輩子才能知道的道理：我們必須講那些最能打動人心的故事，因為它們都是我們最真實的希望。

[編譯自德國版《讀者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