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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母親

        2018-12-25 11:02:50蔣勛
        初中生世界·八年級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帶我去功課婦人

        蔣勛

        那個七八十歲的老母親,依舊是帶你出門的人。

        1月7日,從高雄坐高鐵到臺北,因為是直達(dá)臺中才停靠的快車,上了車就按斜椅背,準(zhǔn)備休息看書。

        車快要啟動前,忽然聽到喧嘩吵鬧的聲音,從7號車廂的后端入口傳來。許多乘客都被不尋常的騷動聲音驚擾,回頭張望。

        我坐在最后一排,聲音就近在身邊,但是看不到人。是粗啞近于嘶吼的聲音,仿佛有人趴在車門邊,一聲一聲叫著:“你帶我去哪里呀?你帶我去哪里呀?”

        然后,7車的服務(wù)小姐神色倉皇地出現(xiàn)了,引導(dǎo)著兩位糾纏拉扯的乘客入座。

        車子緩緩開動了,這兩位乘客終于坐定,就在我座位斜前方。

        其中一位50歲上下的婦人,很胖的身軀,有點變形的臉,不斷繼續(xù)嘶吼咆哮著:“你要帶我去哪里呀?我不要去!”

        她像撒賴的孩子,雙腳用力跺著車廂地板,用手猛力拍打前座的椅背,吼叫:“我不要去!”

        許多乘客都露出驚惶的眼神,前座的乘客悄悄移動到其他較遠(yuǎn)處的空位上。

        在第7節(jié)車廂遇到過衰老的人、肢體殘障的人、失明的人、坐在輪椅上的人、手腳抖動的帕金森癥患者,但是第一次遇到“智障”的乘客。

        我沒有想過,身體有這么多艱難,“智障”,當(dāng)然也是一種生命的艱難吧。

        我在斜后方,看著這智障的婦人,肥胖有點失了輪廓的軀體,濃黑的眉毛,很寬而扁平的顴骨,張著口,粗重的喘息,不斷四下張望的仿佛被驚嚇到的眼神。

        這樣不安,這樣躁動,這樣倉皇,這樣懼怖驚恐,仿佛被圍獵的野獸,無處可逃。她雙腳跺著地板,哭號著:“你要帶我去哪里?”

        我或許也被嚇到了吧,焦點一直凝視著這智障的婦人。她忽然回過頭,跟旁邊一直安撫著她的另一個婦人說:“我要吃!”

        另一個婦人大約70歲到80歲之間,很蒼老,一臉皺紋,黧黑瘦削,但是身體看來硬朗堅強。她即刻從一個提袋里拿出一包鱈魚香絲,遞給智障的婦人說:“吃啊,乖喔?!?/p>

        智障婦人迫不及待,一把扯開包裝的玻璃紙袋。一條一條像紙屑一樣的魚絲飛散開來,撒落四處。老婦人趕快趴下去,一一拾撿,放進(jìn)智障婦人的手中。

        有一些飛散在我身上,我撿起來,交給老婦人,她回頭說:“謝謝?!?/p>

        我笑一笑,問她:“女兒嗎?”

        她點點頭。

        她的女兒把鱈魚香絲塞進(jìn)口里,大口咀嚼,魚屑一片一片從口角掉落,母親為她擦拭著。

        女兒好像安靜了下來,但不時會突然驚惶地問:“你要帶我去哪里?”

        母親很耐心地說:“出去走走啊,悶在家里怎好?我們在大陸旅行不是也坐火車嗎?”

        一個近80歲的母親,照顧一個智障、近50歲的女兒,那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歲月啊。

        一個母親,也曾經(jīng)怨悔過嗎?忿恨過嗎?厭煩過嗎?覺得羞辱過嗎?想要逃避過嗎?我在斜后方,做著我應(yīng)該做的功課,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做得比這一位母親好。

        母親安撫了躁動驚惶的女兒,女兒仿佛沉睡了,母親為她蓋上外套。

        趁女兒睡著,她從提袋里拿出像是女性刷睫毛的小圓筒,抽出沾黑膏的小刷子,為女兒刷染頭上花白的頭發(fā)。

        車窗外夕陽的光,映照著挑起的一絲一絲的發(fā)絲,發(fā)絲從白變成黑。

        我知道自己有很多生命的功課要做,比藝術(shù)更重要的功課,比美更重要的功課。

        (選自2018年第12期《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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