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沈曾植像
沈曾植(1850——1922),字子培,號乙庵,晚號寐叟,別號小長蘆主人、寐翁、睡翁等,浙江嘉興人。光緒六年(1880)進士,歷任刑部主事、員外郎、郎中、總理衙門章京、安徽提學使、安徽布政使等職。辛亥革命后,成為遺老,隱居上海。著有《蒙古源流箋證》《元秘史箋注》《寐叟乙卯稿》《海日樓文集》《菌閣瑣談》《海日樓題跋》《皇元圣武親征錄校著》《島夷志略廣證》《女直考略》《海日樓札叢》等。
沈曾植是中國近代著名學者、書法家、詩人。他自幼生長于京師,居京達四十余載,其晚年詩作中有“我生于燕長于燕,橫街珠巢四十年?!?此橫街、珠巢即指北京宣南橫街(今西城區(qū)橫西街)、珠巢街(今西城區(qū)珠巢街)。其祖父沈鼎甫,進士出身,官至工部左侍郎。其父沈宗涵,官至工部候補都水司員外郎。沈曾植自幼受到了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與其弟沈曾桐并有才子之名。沈曾植學識淵博,著述宏富,研究內(nèi)容涉及經(jīng)學、史學、地理、佛學、法律、考據(jù)、醫(yī)學、詩詞、版本、目錄、金石等諸多方面。他還精于詩學,為晚清“同光體”的代表人物,成就比肩于詩壇名宿鄭孝胥、陳三立。其詩融匯了經(jīng)學、玄學、佛學、史學多重思想,用典僻奧,艱深晦澀,學識淺者讀之很難理解。在諸多遺老中,沈曾植被一致推崇為“碩學通儒”。
沈曾植書法一直以來得到了世人的高度評價,但在他眼中僅視為小道,其弟子王蘧常曾說,“先生生前以書法為余事,然亦刻意經(jīng)營,竭盡心力,六十四歲后專意寫字,至七十三歲去世,用力極勤,遂卓然成為大家”2。由于他深厚的文化積淀和高尚的人格,使其書法實現(xiàn)了“頓悟”式的變革,達到了中國近代書法史上前所未有的新高度。碑派巨匠康有為素來目中無人,但對沈氏的書法推崇備至。名士章士釗曾求康氏為其岳父吳保初(“清末四公子”之一)書寫墓志銘,康有為答曰,“寐叟(沈曾植號)健在,某豈敢為”。而學者馬宗霍記曾熙云,“余評寐叟書,工處在拙,妙處在生,勝人處在不穩(wěn),寐叟于前兩義遜謝,至后語不曉。髯(曾熙)曰:‘翁覃溪(翁方綱)一生穩(wěn)字誤之,石庵(劉墉)八十后能到不穩(wěn),蝯叟(何紹基)七十后更不穩(wěn),惟下筆時時有犯險之心,故不穩(wěn),愈不穩(wěn)則愈妙?!论疟芟唬骸荒苤链?,但奮吾老腕為之,未知能到不穩(wěn)處否’”。3從沈曾植與曾熙二人的對談記錄中,可見沈氏“犯險拓境”之態(tài)躍然紙上,非時流書家可比。在用筆上,沈也異于常人,和他有過接觸的藏書家周叔弢之子周景良曾回憶說,“他寫字的筆畫雖不像鄭板橋那樣堆砌,但也看不出是很講究用筆的。他的字很有意境,無俗氣……沈子培是想把北碑和閣帖這兩個南轅北轍的方向結合起來。沈子培是不讓別人看他寫字的,因此大家捉摸不透他是怎樣用筆。勞篤文(遺老勞乃宣之子)先生和他有親戚關系。有一次沈在寫字時,勞先生突然闖進去,看他寫字的方式。原來他完全不按一般用筆的方式,他是橫橫豎豎抹出來的”4。從諸多記載中,沈曾植書法魅力和神秘色彩可見一斑。
出于應試的需要,沈曾植初宗帖學,其“早歲欲仿山谷,故心與手忤,往往怒張橫決,不能得勢。中擬太傅(鍾繇)漸有入處”5。對于館閣體,他并沒有像碑派理論家包世臣、康有為一樣表現(xiàn)出強烈的批判態(tài)度,而是認為“唐有經(jīng)生,宋有院體,明有內(nèi)閣誥敕體,明季以來有館閣書,并以工整專長,名家薄之于算子之誚,其實名家之書,又豈出橫平豎直之外。推而上之唐碑,推而上之漢隸,亦孰有不平直者。雖六朝碑,雖諸家行草帖,何一不橫是橫、豎是豎耶?算子指其平排無勢耳。識得筆法,便無疑已。永字八法,唐之閭閻書師語耳。作字自不能出此范圍,然豈能盡”6。他完全站在一個客觀立場之上,看待館閣體。在碑學上,沈曾植服膺包世臣、吳讓之書法及其理論,曾賦詩云,“百年欲超安吳老,八法重添歷下談”7“包張傳法太平時,晚見吳生最老師”8。他對唐人歐陽通《道因法師碑》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有點清人何紹基學書的味道。對待清代碑學諸家,他均持有較高之評價,但獨對趙之謙書風,以傷婉麗之故,詆毀頗多。此外,沈曾植還廣集碑帖范本,范圍涵蓋真、行、草、篆、隸諸體。在研究上,他采用碑帖闡發(fā),南北互證的書學理念。對于帖學,沈氏廣涉博覽,在臨習唐懷仁集《圣教序》時,認為“余嘗謂此碑純?nèi)惶品ǎc晉法無關。然學唐賢書,無論何處,不能不從此入手,猶草書之有永師《千文》也”9。此論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指明《圣教序》乃唐人集晉人字而成,為純?nèi)惶品ㄒ?。對待碑學,他指出“北碑楷法,當以《刁惠公志》《張猛龍碑》及此銘(《敬使君碑》)為大宗。刁志近大王,張碑近小王,此銘此內(nèi)擫外拓,藏鋒抽穎,兼用而時出之,中有可證蘭亭定武者,可證黃庭秘閣者,可證淳化所刻山濤、庾亮諸人書者,有開歐法者,有開褚法者。蓋南北會通,隸楷裁制,古今嬗變,胥在于此。而巔崖峻絕,無路可躋,惟安吳正楷,略能仿佛其波發(fā)。儀征而下,莫敢措手”10。此理論發(fā)展了包世臣的“《張猛龍》足繼大令,《龍藏寺》足繼右軍”11之說,打通了碑帖之間的隔閡,開創(chuàng)出其著名的南北書派大同理論(“南朝書習,可分三體。寫書為一體,碑碣為一體,簡牘為一體?!稑芬恪贰饵S庭》……皆寫書體了……簡牘為行草之宗,然行草用于書寫,與用于簡牘者,亦自成兩體”12)??傊?,沈曾植在帖學和碑學上都顯示了超于常人之理解,視野和胸襟也較同時期碑學宗師康有為、楊守敬更為寬闊。
晚年,沈曾植辭官并蟄居上海,醉心于書藝,其“齋中所積元書紙高可隱身”“案頭常置《淳化秘閣》《急就章》《校官》等數(shù)帖,《鄭羲》《張猛龍》《敬顯儁》等數(shù)碑”13。此時期,他專力于書法學習和創(chuàng)作,并將帖學中的“二王”、鍾繇、索靖、歐陽詢、虞世南、倪元璐、黃道周及碑版中“二爨”(《爨寶子碑》《爨龍顏碑》)、《張猛龍》《鄭文公碑》、章草及最新發(fā)現(xiàn)的西北簡牘、唐人寫經(jīng)全面吸收,“于唐人寫經(jīng)、流沙墜簡亦極用力”14,完成了“自行變法,冶碑帖于一爐,又取明人黃道周、倪鴻寶(倪元璐)兩家筆法,參分隸而加以變化。于是益見古健奇崛”15。臺灣學者陳定山甚為推崇沈曾植書法,評之曰:“章草至沈寐叟而大成,蓋其熔鑄漢魏,摘髓索靖,千載而下,迥乎一人,有非宋仲溫、陳奕禧輩所能夢見者,謂之伯英復生可也”16。
行草書札
總之,沈曾植書法成功在于不囿于一家之成見,時刻體現(xiàn)著 “異體同勢,古今雜形”的書學理念,他融合晚明書風中倪元璐和黃道周二家書法,上繼章草之體勢,與西北漢簡、唐人寫經(jīng)互參,并以六朝碑版和“二王”帖學熔鑄章草,使其草書“抑揚盡致,委屈得宜,真如索征西所謂和風吹林,偃草扇樹,極繽紛離披之美,有清一代草書,允推后勁,不僅于安吳為出藍也”17。展現(xiàn)出“專用方筆,翻覆盤旋,如游龍舞鳳,奇趣橫生”18的意趣。甚至有人謂寐叟書法為“槎枒”(老樹枝干分開的樣子),以形容其高古淡雅。
在二十世紀中國書壇中,能稱得上碑派宗師者寥寥無幾,
往往生前負有盛名,死后詈聲頗多,成就者均倚碑法一體而出,康有為標榜摩崖石刻,形成獨具個性的行書魏碑;楊守敬受漢隸啟發(fā),書風呈現(xiàn)出帶有隸意的行草北碑;吳昌碩則以力摹《石鼓文》而奠定其巨匠之地位;沈寐叟更是獨辟蹊徑以篆隸北朝書法熔鑄章草,實現(xiàn)了近代草書發(fā)展之新突破。這種創(chuàng)新求變的精神卓絕千古,將其在政治上未能施展之抱負,以如椽巨筆寫出,完成了他的章草碑化的革新之夢。其成就“如白云在霄,舒卷自如。結體雖散漫,而氣韻高逸”19。他所開創(chuàng)的書風也被尊稱為“沈派”。沈門弟子眾多,成就大者為王蘧常,畫家潘天壽也從沈氏書法中取法,活躍在二十世紀的章草書大家,無不受其影響。因此,沈曾植書法代表了清末民初一代遺老階層中無法逾越的碑體高峰。
行楷八言聯(lián)
行草七言聯(lián)
注釋:
1沈曾植《逸社第七集會于庸庵制軍寓,分詠京師勝跡得陶然亭》詩,錢仲聯(lián)校注《沈曾植集校注》下,930頁,中華書局,2001年。
2王蘧常撰《憶沈寐叟師》,書法編輯部編《書法文庫——流光溢彩》,4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
3馬宗霍輯《書林藻鑒·書林記事》,244頁,文物出版社,2003年。
4周景良著《丁亥觀書雜記——回憶我的父親周叔弢》,115頁,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2年。
5馬宗霍輯《書林藻鑒·書林記事》,244頁,文物出版社,2003年。6沈曾植撰《海日樓札叢·海日樓題跋》,321——322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7王蘧常著《憶沈寐叟師》,書法編輯部編《書法文庫——流光溢彩》,46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版,46頁。
8同7。
9沈曾植撰《海日樓札叢·海日樓題跋》,412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10沈曾植撰《海日樓札叢·海日樓題跋》,373——374頁,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
11祝嘉編《藝舟雙楫疏證》,21頁,中華書局香港分局,1978年。
12轉(zhuǎn)引自〔日〕菅野智明撰《沈曾植的北碑論》,梁少膺譯,黃君主編《當代日本書論選譯》,170頁,文化藝術出版社,2001年。
13轉(zhuǎn)引自戴家妙著《沈曾植的書法藝術》,上海市書法家協(xié)會編《海派代表書法家系列作品集——沈曾植》,9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
14轉(zhuǎn)引自王蘧常著《憶沈寐叟師》,書法編輯部編《書法文庫——流光溢彩》,4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08年。
15同14,46頁。
16轉(zhuǎn)引自陳定山撰《民國以來書家勢評》,《書畫月刊》1969年第六卷第四期,29頁。
17馬宗霍輯《書林藻鑒·書林記事》,244頁,文物出版社,2003年。
18轉(zhuǎn)引自沙孟海《近三百年書學》,沙孟海原著,朱關田選編《沙孟海論藝》,17頁,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年。
19鄭秉珊著《藝林瑣話》,99頁,海豚出版社,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