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怒馬

編者按：唐代詩很多，但教你如何寫詩的書幾乎沒有。比如《五絕創(chuàng)作指南》《30天精通七律》《一個詩人的自我修養(yǎng)》這類書，就算你到了“萬卷書滿堂”的杜牧家里，也找不到一本。特級名師韓愈，倒是提出過散文理論，比如“文道合一”“務(wù)去陳言”之類的，雖夠?qū)I(yè)，但有些枯燥。所以，這堂課我們請來了林黛玉老師。

01

為了證明林老師的詩詞功底，先說一個小故事。

話說《紅樓夢》里有這樣一個章節(jié)：

深秋的一天，林黛玉、賈寶玉、薛寶釵、迎春等幾個文藝小青年在湖上劃船，見到一堆破敗的荷葉。寶玉想叫人清理掉，林黛玉不想清理，但她沒直說，而是說了這么一句：

“我最不喜李義山的詩，只喜他這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著殘荷了。”

請注意，這是李商隱的一句冷門詩，她隨口就說出來了，還那么應景，這就是高手。

這就好比，一個人不經(jīng)意間爆個料，就能摧枯拉朽，不得不讓人相信他真的還有一抽屜的料。

起碼寶玉同學一聽就折服了，趕緊說：“果然好句，以后咱們就別叫人拔去了。”

這里可以看出，林黛玉在詩詞方面，擔得起老師的稱呼。

要是不信，接著看。

02

《紅樓夢》里香菱學詩那段，就是一堂作詩課。

故事是這樣的，香菱想讓林黛玉教她寫詩，林老師也不謙虛，上來就講：“什么難事，也值得去學！”這句話很重要，體現(xiàn)了一個資深教師的自信，也化解了學生對作詩的恐懼。

然后她接著講詩詞套路：“不過是起承轉(zhuǎn)合，當中承轉(zhuǎn)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蔽也?，林老師的腦子里，當時應該出現(xiàn)了一首律詩，她才能用這么簡單直白的話，把詩的套路講清。

但如果只有這些，林老師只不過是一名合格的老師。

緊接著，她又說：“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作‘不以詞害意?！?/p>

這幾句，合格教師成了優(yōu)秀教師。

籠統(tǒng)來講，寫詩就兩大要求，一是立意要新穎獨到，二是格律要優(yōu)美。聽起來是一條尋常路，但其實很難。

在這條尋常路上玩到極致的，也就杜甫一人。李白是另一個極端，壓根就不走尋常路，什么平仄，什么格律，什么用詞，統(tǒng)統(tǒng)給立意讓路。如果李白看到“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一定會對賈島翻個白眼：別說你讀過我的詩啊。

其實，何止平仄、格律，如果“意趣真了”，連字數(shù)都不用管。

用一首唐朝高考詩舉個例子：

盛唐某年的初春，一個25歲的年輕人走進科舉考場，他叫祖詠，那年也是命題作文，題目叫“望終南余雪”。終南山在長安城南，從城內(nèi)望遠，正好看到山的陰面，山頂?shù)难┻€沒化完，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祖詠來了靈感，超常發(fā)揮，他寫下20個字：

終南陰嶺秀，積雪浮云端。

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

下雪不冷化雪冷，連溫度都寫出來了，真是一首好詩。

眾所周知，命題作文都有字數(shù)要求，盛唐是不少于八句，中晚唐要求不少于十二句。

祖詠剛要交卷，監(jiān)考老師就提醒他了：“祖同學，字數(shù)差一半，要丟分的哦。”

祖詠年少輕狂：“我是祖詠，又不是祖沖之，要那么精確干嗎。”

看到?jīng)]，盛唐詩人，骨子里都透著狂傲、自信。幸好他遇到個識貨的主考官，最后還是中了進士。

不畫蛇添足、不湊字數(shù)，也是另一層的“不以詞害意”。

03.

林老師的作詩課還在繼續(xù)，她敲了敲黑板，注意啊，下面是高分題。她要講格調(diào)了。

她剛講完寫詩要“意趣真”，香菱就接了茬：“我只愛陸放翁的詩‘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說得真有趣！”

作為學生，香菱估計是想聽老師的表揚，但林老師沒表揚她，而是說：“斷不可看這樣的詩。你們因不知詩，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一入了這個格局，再學不出來的?！?/p>

陸游就這樣被黑了。不過單論這句，林老師說的還是很客觀的，可以進階為名師了。

教初級學生寫詩，誰的詩好呢？

林老師繼續(xù)說：“你若真心要學，我這里有《王摩詰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底子……”

林老師是識貨的，她給香菱選了幾本教材。首推的，就是王維。

這很有講究，當時她們是一群錦衣玉食的高級文青，還有比王維那種feel更合適的嗎？杜甫是近體詩大咖，李白是古詩大神，有這三個人，足夠。高適、王昌齡那種讀一首濺一身血的，就不太合適了。

緊接著，她還布置了一些課外讀物：

“……然后再把陶淵明、應玚，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你又是這樣一個極聰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從建安到魏晉南北朝，都齊活了。

布置完作業(yè)，還給香菱劃了重點：“你只看有紅圈的，都是我選的，有一首念一首?！?/p>

到這里，林黛玉就是一位負責任的名師了。

04

那她的教學效果呢？可以說相當厲害了。

沒過多久，香菱就來匯報學習心得，對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一通評論。

當時賈寶玉也在場，他表示很好：“聽你說了這兩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p>

啥叫“三昧”？就是真諦呀，香菱同學很有天分，一悟就透。

光有天分也不行，還得多練。寶玉又替林老師說了：“你已得了，不用再講，若再講，倒學離了。你就作起來，必是好的。”

意思是，道理知道就行了，關(guān)鍵是要寫，一直寫、不停寫。

香菱真就這么做了，那段時間，她把自己弄得跟賈島似的，經(jīng)?？嘁?，連發(fā)朋友圈都是“你見過凌晨四點的大觀園嗎？”

那一天終于來了，林老師開始考試，也是一首命題作文：以月亮為主題，自由發(fā)揮，字數(shù)不限。

香菱同學交卷了，這是一首范文級的七律：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自問，何緣不使永團圓！

平心而論，這首詩雖然不能跟盛唐比，但拿到中晚唐，也相當不錯了，至少考個鄉(xiāng)試不成問題。

所以寶玉帶頭，大家一個勁兒給她點贊：“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p>

總結(jié)起來，林黛玉老師這堂課，就說了四點：技巧、格調(diào)、要自信，還要多練。同學們，聽了林老師的課，是不是收獲滿滿呀！

（有刪改）

·師生作品賞析·

海德格爾說：“人生充滿勞績，但是，我們要詩意地棲居在這個世界上。”我們佇立于人間煙火，卻又悵望著燦爛星河；我們磨礪著粗鄙的思想，卻總不甘心被生活白白地消磨萎縮。我們常常莫名于心底的空虛究竟源于何處，卻往往百思不得其解。歸根結(jié)底，其實不過是一顆“詩心”在作祟，因為幾乎每個中國人都是在詩歌里不知不覺中完成了自己生命的成長，于是總想在充滿勞績的人生里尋找一處可讓心靈棲居的詩意之地。經(jīng)典永流傳，愿更多人愿意相信詩意是生命中的必需品，循著美麗詩思，一路尋訪到自己的心靈。

鳳凰臺上憶吹簫·立秋

梧金麗

夢倚輕柔，汀洲杜若，依然好語東皇。任琴堂塵滿，露濕新妝。浩渺一天云碧，東風里，掠水高堂。乾乾①歲，虛心把我，老去西江。

休望，平林杏子，醉問定何如，落路微光。金華將親去，偏好鴛鴦。鷗鷺驚窺千古，天豈肯，陶寫②池塘。曾行處，為誰殘霞，高臥斜陽。

注：①乾乾：自強不息貌?！兑住で罚骸熬咏K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孔穎達疏：“言每恒終竟此日，健健自強，勉力不有止息?！?/p>

②陶寫：怡悅情性，消愁解悶。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言語》：“ 謝太傅語王右軍曰：‘中年傷於哀樂，與親友別，輒作數(shù)日惡。 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賴絲竹陶寫。恒恐兒輩覺，損欣樂之趣?！?/p>

望江南·夏夜感懷

陸飛呈

酌清風，獨對明月飲。微醉悄把花枝問，鬢隱霜華君可知？淺唱輕吟嘆。

燈孑立，映影斜搖曳。竹疏韶光攔不住，蠻簽難把舊字題。今宵略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