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梁
自從離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身影就越來越遠。歲月的流逝,許多的人和事都會淡忘,可故鄉(xiāng)在我心里,又因這些人和事變得越來越近,近到我在夢里觸手可及。
當在春暖花開的日子,故鄉(xiāng)也如其他山鄉(xiāng)野村,雖說不上山花爛漫,零星的一樹桃花、梨花還有杏花,依舊將故鄉(xiāng)點綴得很美麗?;氖彽碾s草,也遮蓋了那一座座殘墻破壁。偶爾傳來一只小狗的叫聲,會打破這村莊可怕的寧靜。
推開老屋的院門,院內(nèi)落滿枯葉,地上的蒿草已近膝蓋,院內(nèi)枇杷樹的葉子還是油黑發(fā)亮,枝條的末梢還開著一簇簇淡黃的小花,那棵棕櫚樹還掛著去年結(jié)下的一串串果粒,從墻與地平的裂紋處鉆出的那株絞股藍已攀援到偏房的窗臺上。故鄉(xiāng)總讓我有些傷感,也讓我倍加思念。每年都要回來一趟的,無論有多忙,故鄉(xiāng)的老屋也總讓我夢魂牽繞。
每次,我是不喜歡驚動鄰居那些叔叔哥哥賢侄們的,獨自清理完雜草,搬了小凳,一個人坐在平房的屋頂,從車上取一杯清茶,久已戒煙的我,總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口袋,但口袋里是早已摸不到香煙的了。只是希望有一種氛圍,在煙霧繚繞里,故鄉(xiāng)會格外的親切,格外的清晰。
透過密密的楊柳樹葉,看到在高高的樹叢之間,還有一樹的梨花正靜靜地開放。在綠葉的映襯中,這樹梨花分外的醒目,就像藍天上的一朵白云。
這梨花是我再熟悉不過了的。這是鄰居大嫂家的梨樹,樹不太高,樹枝卻很緊促,可能是周邊樹木太多的原因。
小時候,總是嘴饞,等不到桃兒杏兒梨兒的熟透,就打起主意來。在別家的果園子,總是被主人撒出的黃狗追得魂不附體。在大嫂家的梨樹上,卻是不會這么狼狽的,即使大嫂看見,也只是說“小心,別摔下來了?!被蛘哒f“快下來,梨還沒熟呢!”
大嫂家的土坯房屋已經(jīng)倒塌,依稀還能看到墻壁下的石頭地基,周圍的青草是出奇的旺盛,那個碾場的石滾仍直立在梨樹的旁邊。這廢棄的石滾在農(nóng)村早已派不上用場,但在這里石滾可以作為我們攀登梨樹的腳梯,平時閑暇,石滾也是我和小伙伴們玩抓石子游戲的最好臺案。
雖然大嫂的房屋已不復存在,但那樹梨花告訴我,仿佛一切就在昨天。
大嫂不是一般的大,大嫂與我的父母年齡差不了多少,比我大多了去。大嫂的老公自然是我的大哥,我們是本家,又是鄰居,兩家從祖上的關(guān)系都是很不錯的,所以,小時候就喜歡在他家的梨樹下玩耍。大哥家里有爺爺,父母親和一妹妹,似乎從來就沒有看見過大哥回過家。大嫂年輕時候的事我不曾記得,她早前的故事我也只是聽說而已。
大哥和大嫂的婚姻是他的爺爺做主并一手操辦的,具體的細節(jié)不甚清楚。只知道,大哥和大嫂成親的那天,大哥就在這棵梨樹下,對著昏暗的月亮彈了一夜的古箏,人們聽不懂那是什么曲子,但那憂傷哀怨的彈奏,如泣如訴,人們在他的琴聲里漸漸動搖了對他的憤恨。第二天天剛亮,大哥就背著這把琴離開了家,從此就再也沒有踏進過這個家門。
大嫂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難過,似乎這個家本來就是她的。結(jié)婚的第二天,大嫂就開始忙碌,在家侍奉她年老的公婆,還有公公八十多歲的爹爹,在外是生產(chǎn)隊每日八分的勞力,任勞而又任怨。除了大哥,家里的人都是一百個的滿意,鄰居也都看好這位新媳婦。
大嫂沒有讀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個,恐怕連她的名字也不能辨認。不過,在當年的農(nóng)村,沒有文化對生活也沒有太大的妨礙。大哥讀了師范,后來做了公辦教師,學校距離老家也不過十幾里的路程,可總看不到大哥回家的身影。
聽說大哥在與大嫂結(jié)婚前是談了對象的,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那為何大哥還要答應與大嫂結(jié)婚呢?后來我讀《莊子》中有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話,不過用在這里不是太合適,他們夫妻連房都沒圓,何談相濡以沫,但相互羈絆,真的不如相忘于江湖,相互給予自由。大哥苦了自己,也讓一個無辜的人為他殉葬,是不是太殘忍了呢?
這種殘忍,在大嫂那里贏得了四鄰八舍更多的同情和幫助。大嫂后來收養(yǎng)了兒女,將一雙兒女養(yǎng)大成人,又將活了九十多歲的爺爺,也就是大哥的爺爺,將大哥的父母先后養(yǎng)老送終,大嫂的額頭已溝壑縱橫,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聽說,大哥曾多次起訴過要與大嫂離婚,因為大嫂不肯,加上她以死相拼的決心,法庭也奈何不得,大哥也始終未能擺脫這樁婚姻。當每一次,大嫂像勝利者一樣邁著大步回到村子,人們無法相信,一個沒有走出過鄉(xiāng)村的文盲農(nóng)婦是如何與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丈夫?qū)Σ竟玫?。面對那一雙雙疑惑的眼神,大嫂總笑著說:“老天爺姓張,我也姓張,我還怕誰哩?!”
我是不相信這事還與老天爺有關(guān)的。
很多年后,我向大嫂問明緣由,大嫂混亂的話語還是讓我理出了頭緒。第一是為了兩個孩子,盡管婚姻有名無實,但她希望家庭完整。第二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不想再嫁他人。第三是秦香蓮為公婆守孝三年,陳世美休妻是犯王法的。
說到秦香蓮,這部千古流傳的古裝戲劇,看來已深入到人們的骨髓。
人們只是同情遵從孝道的秦香蓮,痛恨負心的陳世美,可人們從來沒有想過,中國古代的法律對負心漢都是要鍘頭的么?現(xiàn)在即便是重婚,大不了也就是判了三年兩年,也不至于殺頭的。
但有一點大嫂是看懂了,就是守孝三年的問題。古時法律對婚姻講的是“七出三不去”,休妻也是有條件的,有三種情況是不可休妻的。那就是先貧賤后富貴者不去,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無所歸者不去。只要符合其中之一,男人就不可休妻。而秦香蓮占去這三種的全部情況。僅僅如此,陳世美也罪不當死,他的死與欺君和廟里派人暗殺妻兒有關(guān)。
大嫂也是符合這三不去的。我想這是大嫂在離婚問題上有了足夠底氣的重要原因,在她的邏輯里是再簡單不過的。
我們先不管陳世美死得是不是有些冤枉,可他的死讓我們觀眾心里平衡了許多,所有對負心漢的仇恨都在包公的銅鍘里釋然了,所以人們總是百看不厭,才有了代代相傳。
但大哥不是陳世美,大嫂也不是秦香蓮。
大嫂常說,包公在就好了。不過,大嫂也只是說說而已,她對大哥并沒有切齒的痛恨,也常常自卑于自己的無知,把所有的幽怨都化成了她的勤勞。
大嫂的子女都已參加工作或已結(jié)婚成家,留下了大嫂一人。大嫂依舊重復著每天的勞作,沒有喜也沒有憂。
直到有一天,大哥即將退休,突然回到家中,這讓大嫂措手不及,激動得忙前忙后,不知所措。就像長期深居冷宮的嬪妃突然得到了皇上的臨幸。大嫂把攢下準備賣掉的雞蛋,為大哥做了飯菜,慌忙中炒糊了菜,做糊了飯,可大哥并沒有介意和責怪,態(tài)度也是出奇的溫和。
晚上,大哥就在家住下了。
第二天,聽說大嫂陪大哥到鎮(zhèn)上離婚了。對于人們的不解,大嫂始終沒有解釋。
她依舊在忙碌里,過著屬于她的孤獨的日子。
大哥與小她三十歲的女孩結(jié)婚了。這事卻讓大嫂耿耿于懷,在她的言語里,總能聞到濃烈的醋味。
后來,大嫂的話語越來越少,也少有串門。大嫂就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越來越蒼老。板正的身材開始有些彎曲,顯得有些矮小。似乎,婚姻的解除使她沒有了可以依靠的支柱,就像失去橋墩的大橋,頃刻間就會隆然倒塌似的。
在大哥再婚后沒多久,大嫂突發(fā)腦溢血撒手而去。
那晚大哥和大嫂說了什么,大嫂又與大哥說了什么,就成了永遠的謎。她不說,大哥至到去世也沒有提起過這事。
大嫂走了,她留下的幾間土坯房屋,在風雨飄搖里,慢慢地倒下,那棵梨樹依然在冷秋里落葉,然后又在春天開滿白白的花朵。已很少有頑童再去惦記那夏秋時節(jié)掛滿樹枝的脆甜的香梨,只有那石滾靜靜地陪伴在它的身邊。
當我離開村子,離開我曾熟悉的故鄉(xiāng),我不忍再去看那一樹梨花,不忍再去回想這位大嫂。
不管我看與不看,想與不想,大嫂門前的那棵梨樹,永遠都會在春天開滿一樹的白花,靜靜地,不喜也不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