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黃燦然,詩人、翻譯家、評論家。1963年生,福建泉州人,現(xiàn)居深圳洞背村。2011年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詩人獎。2018年獲單向街·文學獎“年度致敬”獎。近期譯著有布羅茨基《小于一》、希尼《開墾地:詩選1966—1996》《希尼三十年文選》《一只狼在放哨:阿巴斯詩選》《致后代:布萊希特詩選》等。
我不談翻譯的藝術,或就我的翻譯領域而言,譯詩的藝術。這是因為,我認為,不打好基本功,奢談翻譯的藝術是沒用的,是虛榮和虛幻的。有句行內話,大意是未譯百萬言,不足以論翻譯。所謂百萬言,主要還是指基本功。雖然我本職的新聞翻譯何止千萬言,文學翻譯也不止百萬言,但我認為翻譯主要是一門技術,更像科學研究,是解決一系列問題的過程。翻譯的藝術成分都在原作里,如果你譯得很好,那只是表示你技術過關而已,并沒有什么藝術功德可言。所以這篇文章主要談基本功,因為終極而言基本功更有助于達致我所稱的朝向更好的漢語。
一、有目標地翻譯
每個譯者都有自己的追求或傾向。就我自己而言,可以歸結為有目標地翻譯。
有目標地翻譯,意味著有所為有所不為。我基本上只局限于詩歌和文論尤其是詩論的翻譯,因為在我從事文學翻譯的最初階段和后來相當長的時間里,出版界的外國詩歌和詩論翻譯是最缺乏的。由于我的本職和專業(yè)是國際新聞翻譯,寬泛地講,屬于散文翻譯,如果在業(yè)余又翻譯譬如傳記、小說或關于政治、經濟、社會的平鋪直敘的散文作品,就會變成專業(yè)與業(yè)余重復或重疊,而這對我來說會顯得太單調。更重要的是,我本來就喜歡詩歌和文論,包括詩論。文論讀起來有快感,翻譯起來也特別刺激。
有目標地翻譯,也意味著某種責任感。在挑選翻譯對象時要非常嚴格地評估其質量,對自己和對讀者負責。就我而言,還做了一個決定。在我進入中年之后,我重新思考生命的意義。思考的深淺或寬窄暫且不說,但我因此決定下半輩子專心做翻譯,為別人服務。就像我更早的時候確定自己要做詩人一樣,只不過做詩人是對自己負責,而做翻譯是對別人負責。這樣我的生命也就變得簡單而清晰,甚至清白:寫詩和翻譯。
責任感還包含引領讀者認識或重新認識外國作家。這就要求譯者投入金錢、時間和精力,當然最重要的是興趣,去廣泛獲取和閱讀外文著作和報紙雜志。上面與有目標地翻譯相關的事項,都多多少少涉及譯者的主動性,而引領讀者這一層,涉及特別具體的主動性,更確切地說,涉及付出非常具體的努力和代價。
有目標地翻譯,對我來說還意味著相信直譯。這并不是說我排斥意譯。一般關于翻譯的藝術的文章和著作,其背后的基本理念,可以用“漢化”來概括。而我認為翻譯的價值是引入“異質”。其實,這與創(chuàng)作是相同的。尤其是僅就詩歌語言最淺顯的層面來說,好詩人與差詩人的區(qū)別主要還是好詩人能通過異樣的語言處理普通的題材或主題,而差詩人用庸常的語言。而且好詩人的異樣總是千差萬別,差詩人的庸??偸且粯印:迷娙说恼Z言有“意味”,差詩人的語言只有“意思”。在詩歌翻譯上更是如此,一般的譯者只譯出“意思”,而無“意味”。但“意味”是一種審美趣味,既然是審美趣味,就會不斷地變化?,F(xiàn)在很多詩歌翻譯,尤其是詩人做的翻譯,雖然遠遠拋離了庸常譯者的“意思”,但他們的“意味”卻是一種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漢語詩歌的審美趣味。雖然這種審美趣味對提高普通讀者的欣賞水平而言也許是有益的,卻是對原作者的褻瀆。譯者不能拿原作者來迎合漢語讀者。相反,譯者的任務是讓漢語讀者來適應原作者。而直譯,我認為是避免譯出“意思”或過時的“意味”的最有效的方法,或者說,是盡可能避免降低原作者來迎合漢語讀者的最有效的方法。除了表面文字的意義之外,翻譯中更為根本的東西,是原作者的聲音,而直譯也是能夠在最大程度上傳達原作者的聲音的最有效途徑。
二、查詞典
我主要是靠查詞典學習英語的。學了八年,進香港大公報做翻譯時,剛好翻爛了一本《新英漢詞典》。之后,在作為職業(yè)的新聞翻譯和作為業(yè)余的文學翻譯,以至近幾年作為專業(yè)的文學翻譯的過程中,我已翻爛了六七本陸谷孫主編的《英漢大詞典》、三四本《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兩本《英華大詞典》。但我發(fā)現(xiàn),我以為是必不可少的查詞典,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都不用、少用或不會用。當然,他們的翻譯水平是很低的,這不用說。學英語或做翻譯,重要的不是單詞,而是習語、介詞和短語,以及個別單詞與介詞、副詞的搭配等等。最近有一位進入中年的朋友發(fā)奮學英語,而且進步相當快。有一天他拿一本小書請教我,說難度好大。我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原來學的都是簡單句子的英語,包括一本藝術家的談話錄他也能看懂,不懂的單詞查一下也就明白了。但是,他給我看的那本書,是一本正式的論說文體式的書,主要由長句構成,基本上一句就是一個自然段,其中有各種插入語、定語從句、短語等等。僅僅從閱讀快感來說,簡單句子會帶來暢順感,但復雜的長句會帶來有著起跌、迂回、差異的節(jié)奏的真正音樂感。我建議他繼續(xù)大量閱讀簡單英語的讀物,同時精研難度高的讀物,英漢對照來讀,也要看一些如何理解和翻譯英語長句的讀物。經過三五年的磨煉之后,最后就可以放棄簡單讀物,讀正式的也是正常的英語文章和著作。在從簡單英語到復雜英語邁進的過程中,查詞典就變成一大學問,不是隨便上網查一下,而是要有好大的耐性,有時候你要把兩三本大詞典的某一詞條的兩三頁例句和解釋都看了,才能得到答案。沒有的話,還要上網去查各種實例,來確定真正的意思。精讀的過程也差不多就是翻譯的過程了。
查詞典的重要,我僅舉一個短語。布羅茨基的《小于一》,開篇就是:
As failures go, attempting to recall the past is like claiming to grasp the meaning of existence.
如果你上網查任何一個詞,as也好,failures也好,go也好,你都查不到。你必須得查詞典的“go”條,如果沒有答案的話,查“as”條,當然,如果沒有的話,還得試試“failure”條。
《英漢大詞典》“go”條的解釋:
as...go同一般的……相比:As birdhouses go, this was certainly a luxurious residence.就鳥籠而言,這個可算是相當豪華的了。
《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go”條的解釋:
as people, things, etc. go和一般人(或事物)相比:As teachers go, hes not bad.和一般教師相比,他是不錯的。
《韋氏高階英漢雙解詞典》“go”條的解釋:
as(someone or something)goes就……來說:As lectures go, it was very interesting.就演講來說,這個非常有趣。
在這里,三個解釋都滿足我們的答案。但我們可以看到《牛津高階》的解釋“as people, things, etc. go”是比較豐富和實用的,我們由此而知道涉及的人或事都是復數(shù),而雖然《韋氏高階》把這個習語里涉及的人或事作為單數(shù),但它所舉的例子里“l(fā)ectures”還是復數(shù)。這就是不但要查詞典而且要查不同詞典并互相比較的好處。你也可以查一下你手頭的英漢詞典,看它們是否有收錄這個習語,由此而知道它們的優(yōu)劣,至少知道它們是否實用。
現(xiàn)在已經有人用翻譯軟件來做初步翻譯,然后再作修改和補充。但是我擔心,他們也會像改譯一樣,受翻譯軟件(原譯)的誤導。一般的改譯,尤其是學院教授給學生的改譯,往往有一個規(guī)律,也即原譯越精彩,改譯也越精彩;原譯差,改譯也差。有一次,一個朋友讓我看幾個翻譯軟件對同一個句子的翻譯結果,看我判斷的準確率。由于是新聞翻譯,所以我?guī)缀醪辉趺醇毧矗蛶酌腌娕袛嘁粋€句子。結果有一個我判斷錯了,反而是一個英語水平很普通的年輕人看到那個錯誤。那是一個極其低級的錯誤,我在快速判斷中忽略了它。如果那些例句由我親自來譯,我肯定是不會出錯的。所以,我還是提醒使用軟件的翻譯工作者,要慎之又慎。
除了查英文詞典、英漢詞典外,在中文表達遇到問題時,尤其是遇到尋找同義詞、近義詞方面的困難時,可以求助于中文同義、近義詞典,包括上網搜查。在這方面,我最常用的是臺灣《重編國語辭典修訂版》網絡版,而且必須是網絡版才好用。譬如說你要找一個與“靜”字有關的兩個以上的詞的組合,包括成語和慣用語,它都會列出來,共127條。其網頁設定每頁10筆(條),但你可以選擇100筆,這樣就全部在兩頁里顯示出來了。你可以快速地尋找是否有適合你的詞。你還可以再輸入與“靜”相關的某個字,例如“寧”,尋找你要尋找的與“靜”字有關的詞的近義詞。
三、利用互聯(lián)網
互聯(lián)網為翻譯帶來極大的方便,這是一兩代以前的譯者無法享受到的。如何盡可能充分利用互聯(lián)網的資源,就像一兩代以前的譯者如何盡可能充分擁有和利用詞典、工具書、圖書館一樣,雖然未必是成敗的關鍵,卻是提高質量和減少錯誤的關鍵。
在做翻譯時,利用網上詞典或軟件來查一般的單詞,尤其是你認識或以為認識但還需要進一步確定的單詞,是沒問題的,因為翻紙質詞典的速度還是太慢了。但是,互聯(lián)網最大的優(yōu)勢是方便查詞典以外或詞典沒有的各種資料。
例如利用互聯(lián)網查原書。如果你正在翻譯的文章中提到某本書的人物或事件,文章很簡略,或很抽象概括,你無法確定其意思,便可以通過英文維基的作者和作品介紹,以及亞馬遜和谷歌的圖書預覽等等來求證。亞馬遜有很多書是有目錄和部分內容預覽的,谷歌搜索里有一項“圖書”,你可以在那里搜索部分內容。如果在譯某首詩,里面有一個句子或一個詞無法確定其準確意思,就可以在谷歌圖書里尋找各種相關著作對該詩以至該句子和詞的解讀,有時候相關著作只是順便一提,就會使你如獲至寶。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有一次,某個同行在一篇小文章里推薦幾本書,包括我譯的庫切的《內心活動》,并在文中對庫切談保羅·策蘭的文章的標題的譯法提出批評,認為不應該這樣譯,而應該怎樣怎樣譯。我一看就知道這位評論者缺乏最起碼的查資料的基本功。兩個標題的譯名相差實在太遠了,他應該會想到其中必有蹊蹺才對。真相是,他根據(jù)的是庫切這本著作成書前在《紐約書評》發(fā)表的同一篇文章,但這篇文章在庫切把它收錄在這本著作里時,已被庫切作了修改,包括改了標題。他手頭顯然沒有庫切這本書的原著,但如果他懂得一點互聯(lián)網搜索的基本知識,他就會上亞馬遜或谷歌圖書去查該書的目錄。
如果你手頭在翻譯的書不是電子版,不方便在電腦上檢閱;又如果這本書里有多次提到同一個概念,而你忘了你前面是怎樣譯的,或想修改前面的譯法,而在你的電腦文檔里靠猜測關鍵詞還是沒找到,你也可以上谷歌圖書或亞馬遜找到這本原著,輸入這個概念的詞或詞組,確定它在書里的哪部分,或書中哪篇文章的哪一段,或哪一頁,再回頭確定它們在你電腦里譯文的位置。這樣還是要比你翻查厚厚的紙質原著快得多。
再如利用互聯(lián)網查圖片。有時候遇到某些概念,詞典無法解決,或上網看各種原文例句,還是無法解答究竟是什么,也可以求助于谷歌里的圖片。例如美國當代小說家詹姆斯·拉斯登(James Lasdun)一篇小說里的一個句子:
She tried, and failed, and tried again to slip the slackened cradle of string around the edge of the little box.
這里是說,她(一個老婦)一再嘗試要把松弛的“cradle of string”繞著小箱子邊緣綁好,但總是失敗。“string”是繩子應該沒問題,但“cradle”到底是什么?詞典沒有“cradle of string”,但上網查,這種說法倒有不少。在谷歌里查圖片,原來是這樣的:
【圖1】
類似兒童玩的翻繩游戲。圖片庫里有好幾種。作者所指未必就是這種,但我們看到這些圖片后,就明白是把繩子結成十字狀、雙十字狀或交叉狀。
同一位作者的同一篇小說里還提到:
Inside the parcel was a pair of ornate silver scissors with a little box protruding from the blades. It was for snuffing candles.
這里說的是一把剪刀,刀面上凸起一個小盒子,用來掐滅燭火。但它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在谷歌圖片庫里輸入關鍵詞“scissors,box,candle”,跳出各種各樣的圖片,例如這張:
【圖2】
我們看到圖片后,可以對譯文作修飾和補充,不一定要依照原文直譯?;蛑弊g,另作注釋。圖片里有些剪刀古色古香,堪稱豪華,這樣我們也就能更有把握地將“ornate”譯為豪華。
四、查資料要有耐性
查資料和查詞典一樣,是翻譯必不可缺的一環(huán)。查資料也像查詞典一樣,需要極大的耐性。在互聯(lián)網時代,譯者相對于他們的前輩而言,在擁有可供利用的資源方面,堪稱富甲天下?;ヂ?lián)網非常大,資料不僅豐富而且處于不斷更新中,你一個月前輸入關鍵詞查不到的,一個月后、一年后可能就查到了。還有,可能更為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查,輸入的關鍵詞是按照你此刻的慣性思維來設置的,過一段時間,你設置關鍵詞的時候,可能改變原來的思維,換了一種或幾種辦法。
我在翻譯卡爾維諾的《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的時候,遇到這句:
In his Lettere famigliari, Petrarch tells us that he had heard this “not unpleasant tale”…
彼特拉克這本書,我所據(jù)的英譯本把卡爾維諾的意大利原文照抄下來,簡單翻譯成英文,相當于“Familiar Letters”,簡單地譯成中文,是《熟悉(或隨意)的書信》。但這究竟是什么?在我譯這本書之前,它已有三個中譯本,包括一個根據(jù)意大利原文的譯本和一個臺灣繁體字譯本。三位譯者都把這本書譯成《家書》。我就更起疑了。我在互聯(lián)網上查了好久,而且隔一段時間就上網查一下。碰巧,這本書從開始翻譯到正式出版,花了三年,既有我拖延,也有我交稿后出版社拖延。就在我校對清樣時,我又一次上網查這個資料,讀到一篇書評,是關于最新出版的彼特拉克一部書的英譯本。書名叫做Letters on Familiar Matters(關于熟悉的事情的書信),原文是Rerum familiarium libri。拉丁文!這才想起彼特拉克大部分散文著作是用拉丁文寫的??柧S諾提到的書名,其實是意大利語譯名,并且是該書信集的簡稱的意大利語譯名。英譯本分三卷,我連郵費花了約一百美金把它買下來了。然后我又在我書架上那本收入牛津出版社“世界經典叢書”的彼特拉克詩文選的作者簡介里,看到這部書信集被譯成Personal Letters(私人信札)。這本牛津版的小書是我讀到的最早的、對我影響深遠的彼特拉克著作,曾激發(fā)我在1996年寫了一首由五首十四行詩構成的組詩《彼特拉克的嘆息》。書信集最初的名稱是Epistolarum mearum ad diversos liber(我給不同的人的書信集),后來簡稱Epistolae Familiares,也即卡爾維諾的意大利語譯名的出處,以及牛津版彼特拉克詩文選簡介里的《私人信札》的出處。我最后決定用《私人信札》。
我在翻譯蘇珊·桑塔格的《論攝影》時,遇到這句:
Life is not about significant details, illuminated a flash. Photographs are.
我覺得不對勁,這“illuminated a flash”在邏輯上講不通,在整個句子的上下文里也講不通。我上網輸入這個片語,出來的都是跟書里一模一樣的。在這本書從翻譯到交稿的一兩年間,我一再上網查啊查。就在交稿前,我突然靈機一動:會不會是作者漏寫了“by”?我輸入桑塔格的名字和“illuminated by a flash”,一查,奇跡出現(xiàn)了。好幾個人在引用她這句話時,直接幫她改了:“illuminated by a flash”(被一道閃光照亮)。
五、回到上下文里思考
難題無所不在,你功夫越深,就越能發(fā)現(xiàn)問題。這就像你校對越仔細,問題就越多一樣。遇到難題時,我一般都會一讀再讀,讀幾遍很自然就能背誦了,這時候我會離開書桌,趴在床上既休息又思考。因為遇到難題會很傷腦筋,人很容易累。如果還解決不了,那就把這個句子儲存在頭腦里,時時回想,包括在走路和散步時回想。剛才提到過了,我們的思維會陷入慣性,如果遇到問題不懂得停下來,容許自己稍后換種角度來思考,很容易傷害頭腦又沒有成效。
我在翻譯布羅茨基《小于一》里回憶奧登的文章時,有這樣一段:
My desire to write in English had nothing to do with any sense of confidence, contentment, or comfort; it was simply a desire to please a shadow. Of course, where he was by then,linguistic barriers hardly mattered, but somehow I thought that he might like it better if I made myself clear to him in English.
布羅茨基說,他想用英語寫作,與信心、滿足或安慰無關,而是純粹為了取悅一個影子,也即奧登。當然,where he was by then,語言障礙已經不是問題,但布羅茨基還是覺得如果他用英語清楚地跟奧登講話,奧登可能會更喜歡。
這個“where he was by then”,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了好久,查了很久,都不得要領。但如同巫寧坤先生所說的,意義都在上下文里。不斷地回過頭來思考,不斷地讀前前后后的上下文,總會有靈機一動、豁然開朗的時候。也是在交稿之前(那意味著思考了一兩年),我才突然想到——其實是多么簡單啊——原來是:奧登當時已經死了,在天堂了,所以生者死者已不存在語言障礙。
同一篇文章里的另一句:
In the dining hall the members of the faculty jostled him away from the food board.
這里說的是奧登晚年在牛津大學駐校有點凄慘的境況。文中這個“food board”是指什么?我動用了所有手段,包括查圖片,包括上牛津的網站查各種與膳食住宿有關的資料,都不得要領。也是到交稿前,我才恍然大悟——也是非常簡單啊——原來是他在食堂瀏覽寫在告示板上的菜單時,其他也在看菜單的教職員工竟然把他擠開。
這兩個例子與“查資料要有耐性”的不同之處是:后者通過耐性,最終查到結果;而這兩個例子則是,通過耐性查資料,最終排除了查到結果的可能性,重新回到上下文里反復地思考。
六、原作者引述錯誤
除了像剛才所舉的原作、原作者錯誤之外,更常見的是原作者引述別人的著作時出錯。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們校對自己的著作時,對我們自己的文字會很警惕,我們引述別人著作時,我們出錯的機會跟我們自己寫的一樣高,可是我們校對時,一般不會去拿我們引述的文字,跟我們引述的原作對照。
二十年前,我在一個英文網站上看到一篇文章,引用約翰遜博士的莎士比亞戲劇集序言第一段:
“That praises are with reason lavished on the dead…”
我讀了足足半個小時,讀不通。不禁有點心虛。后來我想起了查閱這篇文章的原文,發(fā)現(xiàn)開頭的“with reason”實應為“without reason”。約翰遜繞來繞去的長句本來就不好讀,還被錯引,難怪我要讀得心虛起來。我立即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作者,作者回信說,發(fā)表在網刊上已經一年半載了,沒人指出來。還恭維了我一番。正是這次經驗,使我后來在做翻譯時,警惕原作者的引述錯誤。
我翻譯愛德華·薩義德一本文選時,在其中一篇文章里遇到這段:
Hugo of St.Victor, a twelfth-century monk from Saxony, wrote these hauntingly beautiful lines:
It is, therefore, a source of great virtue for the practised mind to learn, bit by bit, first to change about invisible and transitory things, so that afterwards it may be able to leave them behind altogether.
文中的“to change about invisible and transitory things”我讀了好久讀不通,上網查相關資料。很多人都引用薩義德這段引文,大多數(shù)都原“引”照抄,其中有一位在“invisible”前加了個“[sic]”,意為“原文如此”。遇到這種“[sic]”,一般是表示這個詞有問題,包括寫錯字。接著我又看到好幾本著作,包括薩義德自己的著作《文本·世界·批評家》,都是作“in visible”。這就講得通了,而且也明確了“change about”作為固定配搭的詞性?!皌o change about in visible and transitory things”,意思是:不執(zhí)著于可見和短暫的事物。我猜,薩義德文章最初發(fā)表時,可能是他自己寫錯字或出版社用錯字,后來他文章編成書時,改正了。但他原來的文章還一直被引用。我翻譯的他的文選里的這篇文章,所據(jù)的顯然也不是經修訂的《文本·世界·批評家》的版本。
我在翻譯桑塔格談帕斯捷爾納克的文章時,遇到這段:
Early in Safe Conduct, Pasternak speaks of living on and for those occasions when“a complete feeling burst into space with the whole extent of space before it.”
這里兩個“space”,很奇怪,不是句子不通,而是邏輯不通。我查帕斯捷爾納克原著的英譯本,發(fā)現(xiàn)前一個“space”實應為“freedom”。
哈羅德·布魯姆在論科馬克·麥卡錫的《血色子午線》時引用一句話:
In that sleep and in sleep to follow the judge did visit.
我也是直感這“in sleep to follow”有點奇怪。查原書,應為“in sleeps to follow”。
在我翻譯的《詩的見證》里,米沃什曾引用波蘭詩人茲比格涅夫·赫貝特的詩作《小卵石》。在我翻譯的《希尼三十年文選》里,希尼也引用這首詩,所以我就直接拷貝過來了。但我在最后校對希尼的文章時,發(fā)現(xiàn)詩中的“充滿一種秘密”,原文作“with a scent”;我查米沃什《詩的見證》原文,發(fā)現(xiàn)那里的引詩作“with a secret”。于是我找來書架上的赫貝特英譯本,又上谷歌圖書找各種版本核實,確定是米沃什的引詩把“scent”(氣味)誤寫為“secret”(秘密)。
不妨再舉一個相關的例子。這也可以稱作版本錯誤。我在翻譯希尼《開墾地》時,使用的是初版的硬裝本,中譯本的出版社編輯手頭也是這個版本。但我還讓我的公眾號“黃燦然小站”的執(zhí)編鄭春嬌幫我做初校,她呢,手頭有《開墾地》的平裝本。一般來說,英美出版社都是先出硬裝本,然后出平裝本,如果硬裝本有個別錯誤,會在平裝本里糾正。在《谷倉》一詩里,有一處“musky dark”我譯成“麝香味的黑暗”,鄭春嬌指出,是“musty”,應該是“霉味的黑暗”,由于她還列出原文,所以我沒有對照我手頭所據(jù)的《開墾地》原文,直接就改成了“霉味的黑暗”。交稿后,編輯很認真,指出“musky”應該是麝香味,而且他也是列出原文。我對照了一下我手頭的原文,就不假思索地改成“麝香味的黑暗”。我重新校對過的稿子,會再拍照讓鄭春嬌過目。鄭春嬌問我:老師您又改回“麝香味的黑暗”,不是“霉味的黑暗”嗎?要知道,翻譯如此厚的一本書,其間我與鄭春嬌、與編輯的校對往來歷時一年多,因此我早就忘了鄭春嬌原來的修改。經她再提醒,我才想起并發(fā)現(xiàn)是版本問題。硬裝本作“musky”,平裝本作“musty”。鄭春嬌問我如何取舍,我說不用取舍,只需要求證。這首詩收錄在希尼第一本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里,僅求證這個單行本還不夠,因為單行本也有各種版本,也可能有錯。我到谷歌圖書里搜索關于希尼的研究著作,輸入“musty dark”,這些研究著作引用時都作“musty”。我又輸入“musky dark”,都沒有研究著作如此引用,除了希尼《開墾地》初版作“musky”。這樣便可以斷定其他版本都沒錯,只有《開墾地》初版是錯的。
七、避免先入為主
關于校對的重要性,尤其是原文與譯文對照校對的重要性,我已經在很多地方談過了。這里只想強調:校對怎么強調也不為過。我愿意拿自己翻譯中的一個錯誤做例子,說明翻譯中一個常犯、因而應當在校對時特別警惕的毛病,這就是先入為主。
在布羅茨基論奧登的文章里,有這樣一段:
I was, of course, perfectly aware of the futility of my undertaking, not so much because I was born in Russia and into its language (which I am never to abandon--and I hope vice versa)as because of this poet's intelligence, which in my view has no equal.
我譯成:
當然,我十分清楚我這樣做是徒勞的,與其說是因為我生于俄羅斯,俄語是我的母語(我從未放棄它——而我希望情況相反),不如說是因為這位詩人的才智,這才智在我看來是無可匹比的。
括號內的文字的正確的譯法應是:
我永不會放棄它——而我希望反之亦然。
當我發(fā)現(xiàn)這個錯誤時,我立刻就想起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布羅茨基常常有驚人之語,甚至可以說,常常顛覆讀者的普遍預期。雖然“vice versa”是一個常見的詞,完全可以不假思索地譯成“反之亦然”,可我卻因為先入之見而不假思索地把它譯成“情況相反”,并且在一次次校對過程中視若無睹。當我修改這個句子,以便《小于一》將來再版改正時,發(fā)現(xiàn)“反之亦然”本身也是一個容易使人視若無睹的套語。也即讀者看到“而我希望反之亦然”時,不一定真的在腦中完全明白它的意思。最后我這樣改,讀者不妨印證一下:
當然,我十分清楚我這樣做是徒勞的,與其說是因為我生于俄羅斯,俄語是我的母語(我永不會放棄它——而我也希望它永不會放棄我)……
八、廣泛閱讀原著
以上所談幾項,都與是否廣泛閱讀原著緊密聯(lián)系。當你廣泛閱讀原著,各種句型基本掌握了,每當在翻譯中遇到原文句子有異樣,便會高度警惕起來,懷疑其中隱含你不熟悉的習語或短語或其他意想不到的玄機,于是就會小心查詞典;求證的深入,自然把你引向互聯(lián)網這個龐大的工具庫和資料庫,而能否有效地使用互聯(lián)網,又與你能否快速閱讀資料密切相關,而快速閱讀又與你平時是否廣泛閱讀原著密切相關;繼續(xù)探索,便會把你引向查證的耐性和解決難題時思考的耐性,而耐性正是廣泛閱讀原著早期階段的試金石;再繼續(xù)探索,便會懷疑原作者語句不通或原著版本錯誤,或原作者引述錯誤,而懷疑是一種直感,這直感是廣泛閱讀原著培養(yǎng)出來的;最后的校對,則是對之前所有步驟的大檢查,而我們平時廣泛閱讀原著的能力和資源,則成為我們做校對時能否仔細而徹底地讀通原著里每個句子的基礎。
不久前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文章,作者A是一位留美多年的博士。他對另一位留美博士B的文章表示深有同感。B說他經過有意識的努力,到了第七八年,才可以較自如地閱讀英文報刊長文。A也表示,他也是經過有意識地克服困難,到了第四年才勉強可以常態(tài)化地閱讀英文媒體文章。他們都一致表示,他們所知道的大部分中國留學生都沒有這等能力。我覺得他們的自白和評斷都是很真實的。必須付出多年的努力的代價,才能把廣泛閱讀原著常態(tài)化。
廣泛閱讀原著,本質上是一種資源的匹配。打個比方,你從外國拿到一個產品的專利授權,讓你生產同等質量的產品。這個商品各種生產環(huán)節(jié)要求都很高,包括材料、工藝、衛(wèi)生,為了完成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工藝要求,你必須調動廣泛的資源和帶著嚴格的標準去尋找和采購不同地方不同供應商的零部件。如果你最大的資源只是你的廉價勞動力,那你肯定是不及格的。
九、修改的準則
我說過我不奢談翻譯的藝術。不過,在意譯與直譯之間,有一個灰色地帶,或者說明亮地帶,就是修改。我反而覺得,這里是有點“藝術”的。
Everything conspires to deprive me of the time, and almost the strength, to say in fitting terms what I think of you. I should like to bring to the task a grace that is the fruit of calm and leisure.
所有事情密謀起來奪走我的時間,也幾乎奪走我的氣力,使我沒法用恰當?shù)谋磉_方式說出我對你的看法。我想給這個任務帶來一種優(yōu)雅,這種優(yōu)雅是寧靜和安逸的結果。(我想賦予這個任務一種應是寧靜和安逸帶來的優(yōu)雅。)
這是鄭春嬌根據(jù)英譯本瓦萊里文集翻譯的一篇談里爾克的文章的一段話。括號里的文字是我提供的修改。她的譯文完全沒有問題。如果我做她的編輯和校對,我是不會提出修改的。但因為她常常幫我做校對,同時學習做翻譯,所以我才會提出這個額外的修改。就是說,這是只有我修改自己的譯文的時候才會做的事情。我的修改準則是:提高與原文匹配的清晰度和精確度。原文的句子,譯文在有可能用一個句子完成、相對于原文而言也沒有造成更大的閱讀難度的情況下,沒有必要拆成松散的短句。
Enviable above all others is your dwelling place with its low tower, the enchanted tower of Muzot.
最令人羨慕的是你有低塔的居所,那是慕佐的被施了魔法的塔。(最令人羨慕的是你穆佐的居所,連同它的低塔,那座被施了魔法的塔。)
這個修改,多了一個逗號,表面上松散了些,但感覺在句式和節(jié)奏上更接近原文。此外是我個人的潔癖,也即在名詞慕佐和穆佐的譯法都通用,或者說都還沒有任何一個現(xiàn)成規(guī)范譯法的情況下,我選擇穆佐,以避免一個句子里出現(xiàn)“同字相犯”,也即文中又是“羨慕”又是“慕佐”。就像我翻譯時,“寧靜”和“安靜”都可以用,但如果其中一個可以避免句子里的同字相犯,則我會選擇避免它。有時候會改完又改,最后又恢復原貌。
既然是準則,也就意味著雖然努力但不一定都能完全達到。既然有點“藝術”,也就意味著見仁見智,意味著有模糊地帶。就上面兩例修改而言,有沒有更好?未必,但也許好一點點兒。有沒有提高清晰度和精確度?也不一定,但也許提高一點點兒。但如果譯者這樣整篇文章、整本書地修改,或者用一個流行語來說,打磨,則效果可能就會很可觀。
十、朝向更好的漢語
意譯與直譯之爭一直存在著,而且看來是不可能有解決方案的。我說過了,我堅持直譯但不排除意譯,因為我也會使用意譯的。但我們可以做點辨識,也許可以拉近兩者之間的距離,使兩者朝著和解的方向移動;或拉遠兩者之間的距離,使兩者更加界線分明。
首先我們應該分辨意譯與誤譯,或意譯中可能存在的誤譯成分。這是艾略特論但丁的一段話:
The majority of poems one outgrows and outlives, as one outgrows and outlives the majority of human passions: Dantes is one of those which one can only just hope to grow up to at the end of life.
這是一位譯者的意譯:
大部分詩不能使人終生不忘,就像人的大部分激情不能使人終生不忘一樣:但丁的詩篇是那些使人終生難以忘懷的詩中的一部分。
這是我比較笨拙的直譯:
我們會長大成熟得不再把大多數(shù)詩當成一回事,并活得比它們長久,如同我們會長大成熟得超越大多數(shù)人類激情,并活得比它們長久:但丁的詩是那樣一些詩之一,我們在生命終點也只能希望朝著它長大成熟 。
我的笨拙表現(xiàn)在無法在漢語里重現(xiàn) “outgrow” 和 “outlive” 的簡潔和濃縮。但是到了后半部分,兩個譯文之間的差距就出來了。因為感覺很不一樣了。但丁的詩使人終生不忘,這跟說但丁是一個偉大詩人一樣,等于什么也沒說。我的直譯雖然笨拙,卻還是經得起解讀的,或者說,我自己或讀者還可以在我的直譯的基礎上做一次不看原文的意譯:
隨著我們年齡和經驗的增長和累積,我們曾經熱愛和喜歡的大部分詩都變得經不起考驗了,就像隨著我們年齡和經驗的增長和累積,我們曾經投入其中的大部分人類激情,也就慢慢淡化了。而但丁的詩歌屬于那種我們年齡越大、經驗越豐富,就越感到它們深不可測的詩歌。
而我想,那個有誤譯成分的意譯,是不可能再被意譯或直譯一遍的。
其次,就像我前面提到的,簡單句子與復雜句子在原文里就是有差別的。如果把復雜句子翻譯成簡單句子,譯者也就剝奪了漢語讀者體驗原著起跌、迂回、差異的節(jié)奏的權利。因此,譯者在決定用簡單句子翻譯復雜句子之前,必須慎重考慮,并且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后必須考慮如何在整體譯文中補償漢語讀者的損失。個別詞語的簡化同樣會造成對漢語讀者的權利的剝奪。一位譯者翻譯奧格頓·納什(Ogden Nash)一首童詩,原詩最后提到美國詩人艾米莉·狄金森。但在譯文里,狄金森的名字消失了,代之以“詩人”。譯者還深有體會地說:“她是西方國家耳熟能詳?shù)呐娙?,但是中國人不一定知道她,于是我翻譯的時候只翻譯成了‘詩人'?!蔽覀兗僭O一個少年看到“狄金森”,說不定會好奇,去找狄金森的詩集來讀,或者看到狄金森的名字后記住了,后來在圖書館遇到狄金森的詩集,從此愛上狄金森和愛上寫詩,并且成了一個杰出漢語詩人,甚至成了比狄金森更偉大的詩人。但譯者卻剝奪了他這個機會,也剝奪我們可能會有一個比狄金森還偉大的詩人出現(xiàn)的機會。至少,譯者剝奪了漢語讀者知道狄金森進而讀她的詩集的機會。另外,該譯者的心態(tài)也是意譯者的一種常見心態(tài):唯恐漢語讀者讀不懂。就該譯者而言,則是自己無知,卻以為讀者無知。因為幾乎所有買譯詩集的讀者,都會知道狄金森。就是說,狄金森在漢語詩歌界是家喻戶曉的。
第三,有些意譯的神話,是在脫離上下文的背景下制造的,而神話總是容易帶來盲信。我不妨舉兩個例子。錢鐘書在《談藝錄》和《管錐篇》里,每逢引用外文,都會順手譯出那些句子,往往古雅至極。這是脫離上下文的翻譯,當然也是標準的好意譯。可是有經驗的譯者應該很容易就看出,如果整篇文章和整本書翻譯,這樣的妙手意譯是無法進行下去的。不久前我讀到錢鐘書一篇正式的譯文,那是海涅的《堂·吉訶德》引言。果然,他的妙手完全派不上用場,他的譯文是一篇標準的文論的譯文,有長句,有歐化,有拗口。我不是說他不好,相反,我認為就應該這樣才對。董橋曾經改譯過香港政府一篇布告的譯文,也是古雅至極,妙手意譯。我二十年前就在一篇文章里批評過他的改譯。后來我買到董橋早年為今日世界出版社翻譯的一本介紹斯坦貝克的小書,只是小書而已。他的譯文,也是標準的論說文的譯文,長句不少,歐化很多,拗口嚴重。我不是說他不好,相反,我認為就應該,或差不多應該這樣譯。那個妙手的錢鐘書和那個妙手的董橋,只是妙手而已,并無真正的妙法?;蛘哒f,那是他們舞文弄墨的一面,而當他們嚴肅認真起來譯一篇完整的文章或著作,他們就變得誠實了,接近他們的真相。他們的真相,我想,也接近于翻譯的真相。
也就是說,直譯既不是什么發(fā)明,也不是什么美德,而只是更主動和更誠實地朝著更接近真相的方向努力而已。
第四,而這也是本文的結論和新觀點,即意譯與直譯之爭并不是它長期暗示的好漢語與壞漢語之爭,而是好漢語與可能更好的漢語之爭。當然,我說的好漢語是指優(yōu)秀的意譯,而可能更好的漢語是指準確的直譯(暫且不說優(yōu)秀)?!翱赡堋笔侵福诓皇歉玫那闆r下,直譯是一樣地好、一般地好、不夠好,以及很差。即使是夾雜著“更好”和“很差”,我覺得相對于只是“好” 而言,也有必要重視可能更好的漢語。至于我們應該用好漢語來做翻譯呢,還是用可能更好的漢語來做翻譯,則應該由譯者根據(jù)自己的喜好來選擇,因為兩方面都會有自己的讀者。不過,我自己的目標,或任何譯者的目標,當然是既保持一樣地好,又追求可能更好。
現(xiàn)在我舉一個例子,來說明何謂好漢語和可能更好的漢語。這是上面提到的詹姆斯·拉斯登小說里的一段話,是我的一位年輕朋友譯的。括號里的文字,是這位年輕人自己對括號前的文字的修改。
We passed much of the time in silence, absorbed in our own activities; comfortably aware of each other's presence, but feeling no obligation to speak.
我們大部分時間只是靜靜地,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可以很舒適地意識到彼此的存在,而不感到有義務去說話。(對彼此的存在感到舒適,又不覺得非要交談不可。)
括號里的修改是標準的好漢語,但原譯卻包含可能更好的漢語,也即“不感到有義務”去做什么事情。如果是商業(yè)翻譯,選擇好漢語是無可非議的,但文學翻譯,我就會選擇可能更好的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