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祁敬君 Text by Qi Jingjun
我是睡火炕長大的山里娃,火炕在我心里,已然有一種終生割舍不斷的情愫?;鹂缓媾宋业纳碥|,溫暖了我的童年,更焐熱了我的人生。
火炕,就是在室內用石板搭成的內設幾條煙道的床。邊緣用光木鑲嵌為炕沿。炕面用黃泥抹平,鋪上席子,人就可以睡在上面了。
我的故鄉(xiāng)在遼東山區(qū),是滿族人居住的地方。這里的火炕,一般都是臥室有多大,火炕就有多長。南北對起通炕,西邊砌一窄炕,與南北炕相連,這就是傳說的“萬字炕”,也叫“轉圈炕”“拐子炕”。
煙囪坐地而起,高出屋檐數(shù)尺。透過墻壁孔道與炕相連。煙囪,或是用磚砌成正方形,或是用黃泥壘成圓形的大粗筒子。
小時候,我家是兩間黃泥墻的草房子。開門一進屋是廚房,我們叫外屋,東墻根放著幾口漬酸菜的大缸,中間是磨盤,靠西墻則是南北兩個灶臺。掀開門簾往里間進,就是臥室,我們叫里屋。與所有人家一樣,整個里屋就是“萬字炕”,只有中間一條地面。一家七口同居一室。
南炕向陽溫暖,是長輩居住之處。熱乎的炕頭位置,自然由父親寢臥,然后是母親,我,還有兩個姐姐。大哥與二哥睡在北炕。
祁敬君,撫順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本山里娃,恢復高考第三年,瞎貓碰死耗子走出大山,讀了幾年書?,F(xiàn)居沈陽。作品散落在國家省市等報刊雜志及網(wǎng)站。散文多次獲得獎項,有的被收入精品。
我那時小,沒有自己的被子,只能與大姐合蓋一床被。大姐在生產(chǎn)隊勞作一天,十分疲乏,睡得實,一會兒就把我頂出被窩啦。睡夢中的我直往褥子下面鉆,用熱乎的炕面烘暖蜷曲的身體。再大一些后,我與大哥合蓋一床被,仍然不知被子是啥時候讓大哥扯走啦。其實不是扯,是被子實在太小。
水瘦山寒的隆冬,木格窗戶只糊一層薄紙,不御寒。家里取暖全靠火炕。
公雞鳴叫,山村蘇醒。母親每天第一個早早起來,把北鍋里的水燒熱,再用瓢舀到大泥盆里,用蓋簾蓋好放在北鍋臺,等家人陸續(xù)起來好用這溫水洗臉刷牙。然后,母親忙著到南鍋燒火做飯。兩個灶坑里的火燒得通紅,劈柴柈子噼里啪啦作響。
屋子被寒風吹得幾乎凍透了,冷氣刮臉。熱炕經(jīng)一夜散發(fā)也涼了。母親把灶坑點燃后不久,炕面迅速又熱乎起來,屋里漸漸暖和。大人們都起來了,只有我喊冷賴著不起,躺在暖暖的被窩里。母親將我的棉襖棉褲放到褥子底下,直到用熱炕把凍了一夜的棉衣烘暖,我這才怏怏穿衣服。
飯桌,放在炕中間。一家七口人坐在火炕上,暖融融地吃著早飯,談論著一天活計的安排。父親依然坐在炕頭,我當然是坐在炕梢嘍。
父親與大哥大姐出工走了。母親收拾停當后,將灶坑里的炭火用小鏟子盛放到炕上的火盆里,這時,屋里更加暖和了。母親坐在炕上做著針線活,仿佛母親總有干不完的活計,用勤勞雙手縫補著艱難歲月,給我們縫出了一個幸福童年。
太陽一竿子多高,后院周老太太來串門,母親熱情招呼她上炕。鄉(xiāng)下人家沒有椅子,大家習慣坐炕沿,誰家有個好炕沿那是會成為別人羨慕的東西。我家的炕沿是梨木做的,經(jīng)年久坐磨得光滑細膩,一根梨花木陪伴了幾代人。周老太太每次來都情不自禁夸我家炕沿“華堂”,她是母親的閨蜜,時常來找母親聊天。周老太太脫掉一只鞋,腿一擰,一條腿盤坐在炕頭,一條腿耷拉在炕沿,烤著火盆。母親將煙笸籮推給她。在我們這兒,大冬天來客人,那是一定讓客人坐熱炕頭的,以煙代茶,顯示主人熱情好客。
火炕鋪的席子,經(jīng)熱氣烘烤,踩臥磨蹭,會變成深紅黃色,最后破損。過年前,父親總會把破損部位織補完好,實在破損嚴重,就重新編一領席子。
編席子是個很費勁兒的活,可父親說自己編可以省兩個錢。挑選出個大直溜沒有斷處的秫秸桿,將其葉子剝光,用刀從頭劈開破成兩半,再把它們墊在木板上,用刀刮凈瓤。收拾好的席篾子浸泡在水里多日變軟。編織時,父親先編成一炕席角,然后坐在屁股底下往前編,橫豎的席篾一根壓一根,不時用小木棒往里輕輕敲擊,以便緊湊。父親編席子,都是收工后來干,編一領炕席需要半個多月的晚上才能完工。收拾利索,卷起放在陰涼處,幾天之后就可以鋪炕上了,一領新炕席,滿屋生輝。
火炕,不僅是睡覺的地方,冬季還是晾曬糧食的場地。剛從苞米樓子撿回家的苞米棒水汽大,還不能立刻上磨推面。搓粒后,攤在北炕梢烘曬,每天不時地用根木棒來回地梳理,促進水分蒸發(fā)。幾日后干透,收起上磨推面,做成大餅子吃。
開春,咋暖還寒。母親將北炕梢的席子卷起,露出半個炕面,鋪上一拃厚的黃沙,四周用磚壘起。母親把地瓜長須的一頭朝下,豎放擺滿,鋪上沙子把地瓜完全覆蓋住。我家每年開春都這樣席地瓜秧。
每天給地瓜床淋水,在溫度、濕度都滿足條件下,二十多天后,一棵棵地瓜苗破土而出,由黃變綠,又變紅。每天開窗戶放風,地瓜秧長得壯壯實實,半炕地瓜秧,滿屋春意盎。除了滿足自家栽種,還可以每百棵兩元錢賣給別人,換點兒零錢貼補家用。
火炕,承載著當年我家生活的美好憧憬。
漫長的冬季,孩子們通常喜歡坐在北炕上玩一種游戲,叫歘嘎啦哈。嘎啦哈是滿語,其實就是獸類膝蓋部位有塊獨立骨頭稱距骨,接近四方形。嘎啦哈以羊、豬的骨頭多見。我家有四個狍子的小嘎啦哈,把玩得油光錚亮,精美絕倫。二姐的幾個小伙伴周丫她們可稀罕了,總來我家歘這副嘎啦哈。玩的方法名目繁多,歘嘎啦哈時,還念念有詞:
捂一花,亮一花,
不夠十個給人家。
……
可好聽呢。遺憾的是,我小,還是男孩,二姐與伙伴玩時,我上不去手。每每這時,我就偷偷溜去盛半干瓢榛子,趴在炕沿上,用小鐵錘砸榛子吃。在我們那兒,幾乎家家戶戶的炕沿都預留個小坑,大小深淺恰好是榛子核那么大,就是為了方便孩子砸榛子用。榛子放到小坑里,小鐵錘輕輕一敲硬殼破裂,一個完整的胖乎乎的榛子仁紋絲不動靜靜臥在坑里,拿起扔到嘴里一嚼,滿口留香。
長大后,我沒有書房,沒有寫字臺,沒有臺燈。坐在北炕伏在炕桌上,借著里外屋那唯一一盞15瓦的白熾燈的昏暗燈光學習,我走出了大山。
離開故鄉(xiāng)四十年啦,他鄉(xiāng)人也親,他鄉(xiāng)土也好,難鎖我童年一寸心。他鄉(xiāng)房也大,他鄉(xiāng)床更軟,我卻常常夢回故鄉(xiāng)火炕上。那是父母的愛,那是兄弟姐妹情,還有鄉(xiāng)鄰真誠的友誼。
哦,那一抹鄉(xiāng)愁——火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