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楊洪琦 Text and Photo by Yang Hongqi

棒槌石和棒槌

近些日子，我正在參與榮興博物館的建設(shè)，忙叨也樂呵。那天在文物庫篩選展品時，不期然看見了一對棒槌，我像所有攢了一把年紀(jì)的人那樣，瞬間許多往事涌上心頭。

我認(rèn)識棒槌，還是家住田莊臺的時候。

那時候我母親常常要在洗完被褥之后，用不多的大米，加頂多的水，熬出一大鍋米湯來，然后把晾干的被里、褥里啥的，全浸進(jìn)去揉搓，翻來覆去像揣面似的。揉搓夠了，再掛到院里去晾著。晾干后母親還會端出一碗水來，一口口地含在嘴里，噴向那些被里、褥里，噴出來的水像細(xì)蒙蒙的雨霧，那原本硬梆梆的白花旗布接了，就慢慢地潮了，也軟乎下來。這時候母親就要喊我過來幫忙。我雖只有六七歲，卻是她的長子，父親不在，可求幫的也就只有我了。

這活兒是我最愛干的。

一塊被里四個角，一人拽兩個，然后對角地來回抻拽，每拽一下都嘭嘭有聲，這也是我最愛聽的聲兒。布面上的褶皺，以及晾曬時兜出來的鼓包，都在一抻一拽間漸漸平整了。有時我也會抻禿嚕了，手沒拽住，或者用力過猛，掉了個角，就緊著拾起來，怕臟了。被單一塊塊噴完抻完，再一塊塊疊成細(xì)長條，疊成棒槌石的大小。這就是預(yù)備著拿棒槌捶了。

我家沒有棒槌和棒槌石，母親便每每都要帶我去老李大娘家借著使。

我家住在老黃家大院，出來右拐，南行，沿街會路過田莊臺醫(yī)院、老郝家大院、田莊臺冰果店，都是別致的老建筑，田莊臺醫(yī)院也是我母親工作的地方，我經(jīng)常到那兒去玩?，F(xiàn)在這些建筑都沒有了。然后，就到了老李家大院，那是老李大爺?shù)淖嫔狭粝聛淼?，正房七間，東西廂房各三間，前有大門洞。老李大娘家住正房東側(cè)的兩間。外屋與里屋用木板做了間壁墻，田莊臺人都管那叫“柵板”，很氣派。房間的進(jìn)深也很大，夠?qū)挸ā?/p>

老李大娘從墻角搬出棒槌石，撂到炕邊，母親把一塊被里鋪上去，就操起兩根棒槌捶起來。她倆換班捶，邊捶邊“打嘮”，都能捶出點(diǎn)兒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像秧歌調(diào)。我喜歡看這場面，也喜歡聽那聲音。有時候碰上誰來串門，也不耽誤嘮嗑。要是來人挺好事的，還會指著老李大娘家的二丫頭，追著我說“你倆是指肚噶親你知道嗎？”我說不知道，老李大娘家的二丫頭我叫二姐，大我四五個月，也說不知道。上小學(xué)后，我倆才都明白那是咋回事了。

原來我母親懷我的時候，老李大娘也正懷著我二姐，而我父親和老李大爺正在二界溝公社搭班子，一個任書記，一個任社長，兩家人還鄰居住著，常圍一桌吃飯，吃著吃著就也學(xué)著古人的樣子，把我和我二姐許給了對方。明白這事兒以后，我二姐就不肯理我了，我每去她家找二哥玩她都不高興。趕上吃飯，我專掰苞米面大餅子的殼殼吃，她就兇我，說要吃你就全吃了，你那不是禍害人嗎？老李大娘每每都護(hù)著我，說你讓他掰吧，剩下的我吃。她就更生我的氣了。

一家人的被褥，得一個多小時才能捶完。后來我想，幸而那時候我倆都還不懂事，否則我可有得罪受了。

印象中老李大娘家的棒槌石是青石板的，質(zhì)地細(xì)膩，很光滑。那對棒槌挺沉實(shí)，色澤也挺深，想來應(yīng)該是色木的。這是與我一起整理展品的馬兄馬龍海告訴我的，他說這一帶的棒槌通常只有兩種材質(zhì)，一種樺木的，一種色木的，樺木的發(fā)白，色木的色深。色木學(xué)名地錦槭，質(zhì)地堅(jiān)硬細(xì)密，富有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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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田莊臺住了七年，之后又搬回了盤山。回盤山后母親不再漿被了，也就再沒見她用過棒槌，或許是生活條件有所改善的緣故吧。人們漿被里的初衷，是為了使被單在結(jié)實(shí)耐磨和密實(shí)壓風(fēng)之外，在下一次清洗時能容易些。那時家家弄點(diǎn)熱水都困難，往往一年到頭才洗一次被褥，油垢肯定多。被里若漿過，油垢就會掛到布絲里的米湯上，洗時拿溫?zé)岬膲A水泡了，污垢就差不多下來了，不至于洗不凈。如果不想這么“臟”一整年的，也可以在被子一端再“繃”塊花旗布上去，叫“被頭”，二尺來寬的一窄條，這個倒是可以常洗的。在既有的條件下，為了將日子過得體面些，我們的祖輩實(shí)在想出了數(shù)不盡的好點(diǎn)子。

如今，母親和老李大娘都已不在了。老李大爺也隨后走了。

二姐后來找了個很厲害的二姐夫，當(dāng)兵回來的，倆人過得非常好。

只有二哥還住在田莊臺，也和我一樣攢了一把年紀(jì)。不確定那塊棒槌石和那對棒槌還在不在他家，能確定的是他肯定也和我一樣，還清晰地記得那捶被里的聲音，或說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