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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奔跑的大哥

        2018-12-21 06:37:36◎皮
        短篇小說 2018年10期
        關(guān)鍵詞:院壩大嫂大哥

        ◎皮 敏

        1

        點燃一支煙,我抬眼朝二強小區(qū)門口瞄,碉堡一樣的大門口除了伸著懶腰的保安,沒見半點大哥的影子。

        我不催他老人家。

        每次他搭我的車回村,七彎八拐地來接他,主要是不僅他人要搭車,通常他的東西也要搭。他的東西總是用蛇皮袋密不透風(fēng)地裝著,鼓鼓囊囊,但不是啥寶貝,這是他說的,凈是二強家準(zhǔn)備丟到門外他搶回來的生活用具、衣服、鞋子一類。有一次左等右等不出來,半天才看到他左手挎著一個包袱,右肩卻高聳著,向一邊古怪地斜著。沿著那斜著的細(xì)窄的肩往上看,我竟然看到一口黑乎乎的老式高壓鍋!當(dāng)時我就像那鍋一樣黑了臉,我說大哥你把我車當(dāng)什么了,貨車?三輪?好歹我這車也叫寶馬?。∷还苣敲炊?,不由分說轉(zhuǎn)到我車屁股后頭,伸手就去掀我的后備箱,嘴里還自顧念叨著你這叫寶馬,這鍋啊,回去給你安邦大爺,他就當(dāng)它寶貝。

        那聲喇叭就是車屁股后面跑過來的。一看就是新手,那么寬她不敢出來,邊按喇叭邊朝我紅著臉笑。我只好打火,輕點油門,滑動。

        突然,一個身影急火火地躥過來,跳進后視鏡,等我再看時,鏡子里沒了,只聽“忽”的一聲,車后門開了,跟著,鉆進來個人。

        是大哥。

        我說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哦,嚇我一跳!

        給、給你大嫂,買、買桂花糕呢!他大口大口地喘,額頭上掛著汗,滿頭的白發(fā)東倒西歪,活像個剛出籠渾身冒著熱氣的饅頭。

        大嫂?我以為我聽錯了。

        嗯,今天,你大嫂百日。

        他一字一頓,說得很輕,卻像有千斤重。我心頭“咯噔”一下,下意識地盯了一眼副駕駛上我的包。

        在我家鄉(xiāng),按風(fēng)俗,若有人過世,這家人就要掐著時間,為新過世的人燒“七”,包括頭七、三七、五七、七七。七完了,是百日。據(jù)說這幾個日子,亡魂會被允許回來,和家人短暫相會。這些相會的日子,百日最讓人傷感。百日好懂,就是從亡人離開那天算起,數(shù)滿一百天。相傳,這個日子跟家人相會過后,亡魂就會永遠(yuǎn)離開、消失。所以這一天不但要備齊紙錢香蠟鞭炮,還要給亡人帶去她生前最愛吃的東西,讓她最后嘗嘗人間的味道。這種時候,大都是亡人的后生晚輩趕去墳頭,按年齡、輩分大小,依序一溜跪下,上香、叩頭、燒紙、放鞭炮。

        我想問二強為啥不回去,又要開會呢還是出差呢?話到嘴邊,我又把它活生生咽了回去。我聽見我在問大哥又到老城那邊買的?嗯啊,只有東風(fēng)巷才有。本來,本來昨晚可以和紙錢香蠟一起,一起準(zhǔn)備好的,后來想想,還是一早去買,新鮮些!結(jié)果,今早爬起來,走到東風(fēng)巷,沒人,等半天,才開門。

        你沒坐車?我聽到他還在喘。

        嗯,他說。

        頓了頓,他突然又說,我,我,跑,跑的。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2

        車跑起來了,可我大腦還逗留在大哥說那個“跑”上,我想起我娘那回在院壩里罵大哥,好像也與跑有關(guān)。

        那天,我娘系著碎花圍裙,端著個筲箕,仰著脖,定在了院壩頭。我好奇,就問娘看啥,她不睬我。我跟了過去,啥也沒看到。我只看到對門坡上有個黑點在晃動,不過那黑點越晃越大,后來竟晃成了從城里回來的大哥。他拎著我在大嫂那吃過的那種怪甜的糕,奔進院子,從我們面前風(fēng)一樣刮過去,“砰”一聲撞開他家門,聲顫顫叫一聲“玉桂我回來了”時,我娘鼻子里哼一聲,一扭頭,就惡狠狠罵了那句:鬼攆起來了樣,媽那個瘋子!

        我娘嘴臟,總罵人。每次我偷偷溜進院子西面大嫂屋頭撈嘴,還沒來得及舔干嘴巴,就被我娘發(fā)現(xiàn)了,她揪著我耳朵讓我滾回去。我滾回去了,她還在罵你個狗日的,一天到晚跑,那屋頭有你的親爹嘛,還是你的親娘嘛?我倒想他們是我親爹娘呢,可他們不是。我大哥的爹和我的爹是親兄弟,在堂兄弟里他老大,我老小,他比我足足大二十歲。我爹死得早,我不明白我娘為啥一直不改嫁,帶著幾個拖油瓶受罪。王三賴說李寡婦不是不嫁,是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她那水啊,想流到她那本家大侄子柯大福那田里呢!嘻嘻嘻!李寡婦就是我娘,柯大福就是我大哥。當(dāng)時王三賴涎著臉在楠木院子和那幾個嫂娘坐在一堆打趣時,我剛好把鐵環(huán)滾到他面前,我知道他嘴里蹦出來的不會是啥好話,就使勁瞪了他一眼,還拿口水呸了他。

        那時我娘不僅罵人,她還罵雞。一邊罵一邊拿眼撇大嫂那邊房,說你個病殃殃的瘟雞,一天好吃懶做的,命還好得很咧!占著個窩,蛋都不下一個,你也不害臊!吃吃吃,就曉得吃,怎么沒把你撐死。我那時都替那幾只黃花雞難過,明明天天都蹲在窩里頭下了蛋的呢。后來我才明白我娘嘴里的雞不是雞,是大嫂。

        那天我娘又在罵雞,大嫂吱呀一聲推開門,不慌不忙走到院子里,破天荒地接過了我娘的話頭。大嫂說你管得寬,不下蛋那是別個不想下,人家要想下了下一窩,撐爛你那個窩窩。那天大嫂雙手叉腰,撅著屁股,紅著臉,挺著胸,雞倒像雞,不過像的是那種豎起雞翎子,要打架了的公雞。我娘“切”了一聲,有點火了,說下啊下啊,下出來大家看哈噻。沒想到大嫂不但沒讓我娘唬住,她反倒咧開嘴笑起來,抬著眼皮走到我娘跟前,說有人倒是想下喲,可惜,沒得哪個跟她下!我娘一巴掌就掄過去了。我做夢都沒夢到,那天,我娘嘴里那個風(fēng)都吹得倒的大嫂,居然大獲全勝,她把我娘騎在胯下,抓住我娘那坨散得像亂雞窩的頭發(fā),說,你給我聽著,我張玉桂就要給柯大福生個兒子給你看!

        說也奇怪,那年夏天,也沒見她請神醫(yī)喝神藥,大嫂肚子真就吹氣球似的一天天大了起來。更奇怪的是大哥。媳婦有孩子了沒見他樂,反而天天擰著個眉,像別人跟他借了谷子還了他糠。有人笑他說大福你那大炮打了十年,這次打得準(zhǔn)打到弟媳婦鬼子窩窩頭了,哎,那窩窩頭究竟趴著一個鬼子還是幾個哦?哈哈哈!大哥不理人家,也不跟著笑,反倒垮起臉往旁邊走,跟中邪了似的。

        那年頭沒啥吃的,有人就惦記上了田里河里的魚,說那東西營養(yǎng)著呢,偷閑就去摸兩條。大哥卻從不去摸魚,有一回見我坐在階沿上,喝我娘從她娘屋拎回來的魚熬成的魚湯,他還捏著鼻子走,說腥死了??赡悄昱D月,大嫂肚子越吹越大時,他卻一天到晚背著笆籠下水。那時沒錢買統(tǒng)靴,大冬天的,他竟光著腳丫踩著冰碴子去河里,去冰窟窿摸魚。長山祖祖叫他快上來,說只怕你這肚子里頭的還沒出來,肚子外頭的先整沒了!大哥不聽。那天他渾身篩糠似的爬上岸來,那腿都烏了,比他懷里抱著的烏魚還烏。大嫂去牽他,大哥一下就栽到在她懷里,大嫂摟都摟不住。赤腳醫(yī)生說,要是再挨一會兒上來,別說那腿桿,命都不保了。好在大哥只是留下了腿疾,可惜大嫂肚里的孩子卻沒了。

        那個清風(fēng)明月的夜晚,像一只面帶微笑、躡手躡腳爬進村來的鬼,在半夜突然翻臉,扯起閃電,把一聲接一聲的炸雷摔進我的破窗里,炸到我耳心里。我娘用腳叫我去關(guān)窗,我說不,你咋不去呢?她又是一腳,這回勁大,我還想賴,可身子已被她踢下了床沿。

        雷鳴電閃中,我竟然看到了大哥。空曠的院壩里,他在跑。背對著我,向著院壩外,穿過雨,穿過雷電,歪歪斜斜,跌跌撞撞。一個接一個的閃電,把他變得通體白亮,瞬間又凝成濃稠的暗黑,與夜,嚴(yán)絲合縫。

        我說娘,大哥,大哥,你來看!

        啥大哥小哥,見鬼了?半夜說鬼話!

        真的,你聽那邊屋里好像哪個在咽咽嗚嗚地哭!

        鬼在哭!貓叫春呢!

        這是夏天呢!

        你還睡不睡了?快關(guān)了窗睡,明早我還要點豆腐呢!

        不知怎么地,當(dāng)我把手伸向窗戶的邊沿時,我突然沒來由地害怕起來,好像院壩里那個黑一下白一下的大哥,會猛一轉(zhuǎn)頭,變成一只長著獠牙的鬼。我聽到我的心咚咚地敲著鼓,我想背過頭,但我的頸,我的目光卻被又一道閃電慫恿著,拖拽著,硬生生轉(zhuǎn)向院壩。

        但是,除了慘白,除了紛亂的雨,院壩里什么也沒有了,大哥不見了。

        大嫂的孩子就是那夜沒的。聽說大哥把醫(yī)生請攏時,睡在那汪血水上的大嫂,竟然仰臉向著大哥,抬手自個兒揩干腮邊倏然滑落的一滴淚,朝著大哥抿抿嘴,無聲地笑了。鄉(xiāng)親們說這都不算啥,大福一夜之間頭發(fā)白得一根不剩!這還真是遇到了怪事咧!可我一點不覺得怪,我篤定地相信,大哥的頭發(fā),就是被那晚那一道又一道閃電,一根一根,浸染成白的了。

        又過了好幾年,二強才來到大嫂肚子里。

        3

        到老家的路,走高速也就二十多分鐘。大哥一路無言,心事重重的樣子。下高速,駛進村子,快到柯家灣時,他說,停一停!我說會議要開始了。他說我就在這下車,你先去。

        我踩住剎車把他放下來。后視鏡里他很快就消失了。他手里提著的那種糕,很小的時候在院壩里見過大哥提回來,還有去年也見了一回。去年大嫂轉(zhuǎn)院前,我去看她,走到醫(yī)院門口給大哥打電話,他說來嘛,我剛好還沒上去,在老樓下雕塑這等你。我提著補品過去,雕塑那兒是一圈翠綠的松柏,大哥坐在一根挨著松柏的條凳上,青筋暴突的手里,攥著一袋白白胖胖的桂花糕。

        見他沒抬屁股,我便挨著他坐下來。

        我說你們還沒吃早飯?他說吃了。我指指他手中的糕,說那你?他轉(zhuǎn)過頭去,不看我,也不看手中的糕,眼睛直直地,望向遠(yuǎn)處樓宇空隙的天空。他嘴里自顧念叨起來,像在自言自語。她時間不多了,醫(yī)生說,讓她想吃啥就吃吃。唉,這東西也沒啥好的,她就愛吃,總吃不膩!說這糕啊,真有股桂花味,香得很。唉,不曉得為啥,一看到她吃,我就想起我們處對象那年,約好的在那大桂坡見面,左等,右等,她都不來。你說怪不怪,我在那站了那么久,也沒發(fā)現(xiàn)桂花開了,她一來,我就聞到好大一股桂花香!一抬頭,唉喲,那大片大片金色的桂花喲,像太陽周身長滿了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笑瞇瞇瞅著我倆呢。

        會議室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村支書張明禮正蹙著眉,走來走去滿臉怒容打電話,說到激動處不時揮舞起手臂,像在跟空氣中一個隱形的人打架。我猜他多半正在催還沒起床的王三賴,還有那個以前總愛晃根電筒捉夜黃鱔的劉靈,每次會議他倆總是賴到最后一撥到。見我閃進門,他掐了電話,瞬間換了似笑非笑的臉,向我湊過來。

        他說勝娃啊,你看嘛全都是老弱病殘拖拖拉拉,要都像你這樣身體好有實力有素質(zhì)的,我們工作就輕松了!他一邊抱怨,一邊不忘拍我的馬屁。我知道,勝景酒樓那頓飯,還有那條中華,發(fā)揮了些作用。

        根據(jù)張哥你上回的指示,我回去叫人把計劃書做細(xì),都細(xì)到了月份,現(xiàn)在給你,幫我往上遞?當(dāng)張明禮和我走到門外壩子時,我拉開包,小聲問。先人呢,先別忙!他“嘶”的一聲,一把拉上了我包。說現(xiàn)在一大堆事纏著我呢,先別忙,你那事,不是那么簡單!說到這,他停了一下,我看見他使勁咽了一口口水,像吃進條蟲子,卡在了喉嚨上。他苦起了臉,聲音干巴起來。說昨晚我就想給你說,又怕你聽了睡不著。你那事,還沒到路口呢,前面就跳出來只攔路虎!

        攔路虎?

        哦不,攔路牛,犟牛!他在“?!鄙虾莺莸仡D了一頓。

        我明白了,他說的是一個人。我說哪個?

        哪個?你大哥啊,還有哪個?

        我大哥?柯大福?

        對?。?/p>

        他?

        像倒苦水一樣,張明禮講起了昨晚那個可能讓我睡不著的電話。他說昨晚我通知你大哥來開會,順口就跟他提了那個事。說讓他選,只要不是那些老板要用的地盤,哪兒都行。我是想這事只要我們報上去,對大家都是大好事,不出意外十天半月就批下來了,他那事總是個事,躲著繞著也不是辦法,早提出來就早了,你這邊也好該干嘛干嘛,盡快動起來。他要點賠償,提點要求,只要不過分,我,包括背后的你,都能理解,大不了,咱們坐下來抽根煙喝口茶,商量商量。哪曉得你大哥立馬就毛了,直接在電話那頭跟我吼,說不行,沒得商量。

        說著說著,張明禮又激動了,又向著空氣揮舞手臂,跟隱形人打起了架。打架的同時他嘴一直沒停,他說怪就怪我太急,太上心你那事兒,打草驚了蛇!看嘛,要是你大哥還是他昨晚那態(tài)度,今天再給我裝點怪,在他那塊田他那坨爛房子上做點文章,下個月村上的驗收,你叫我喊天?。?/p>

        我趕忙勸他,我說張哥你想多了,不會不會。大哥那人我了解,一根腸子通到底,就直性子,人沒壞心,大嫂骨頭還沒冷,一時半會兒他接受不了也正常,既然他曉得了,我、我來想想辦法。說這話時,我自己都聽出自己底氣不足,都有點結(jié)巴了。能不結(jié)巴嗎?以往大哥有事哪一回不是繞開他親兒子二強找我商量,可今天,在車上,他明明有事,為啥悶著沒跟我說?我感覺后背躥起一股涼氣。

        有鄉(xiāng)干部從車上下來,張明禮迅速把手從我手中泥鰍般地滑了出去,堆出笑要去迎接。轉(zhuǎn)身時,他像踢皮球一樣,匆匆踢過來一句:那條犟牛,你得上心了啊!

        說大哥犟,不是張明禮亂說,他那是全村出了名的,他認(rèn)定了的事,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我們村,家家戶戶的娃兒都到附近的村小讀書。他倒好,要遠(yuǎn)天遠(yuǎn)地把二強送到鄉(xiāng)上去讀,二強每天天沒亮就要背起書包走。這都不說,那高出來的學(xué)費用費,又摻不得半點假水。有人勸他別費這個神,混幾年認(rèn)得字了就跟著勝娃去跑,你家祖上又沒得讀書的,別指望那個,就算你菩薩供得高,你二強出息真讀得,你柯大福送得起嗎?你有那銀子嗎?別忘了,你屋頭還睡起一個要賬的。大哥那犟勁就上來了,他偏不。他說我就要讓二強多讀書,莫跟我們一樣弓起脊背背太陽過山,勝娃那不算本事,有本事他讓國家給他發(fā)工資去。大哥那是老一套,我不跟他計較。不過我還真服了他二強,別看他三天不放一個屁,心里卻明鏡似的,果真就年年得獎狀,成了村里頭一個大學(xué)生。

        就是二強考上大學(xué)那年,大哥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被錢憋得慌了。有一天他突然就扛著鋤頭挑著土筐洋鍬什么的,來到田邊,要大干一場的樣子,說要挖田造堰養(yǎng)魚。那時我們村沒通公路,到十里開外的集市盡是些彎彎扭扭的山路。大家都勸他莫搞空事,養(yǎng)魚是個技術(shù)活,就算你走了狗屎運養(yǎng)成了,賣魚你也要作難。他就是不聽,你越是勸,他越是來勁,一副戰(zhàn)天斗地,搬起石頭也能砸到天的樣子。挑著泥擔(dān)子,一天又一天,從青天白日干到滿天星斗。那時我娘還住在農(nóng)村,有一天我回去看她,走到院外的田野上,遠(yuǎn)遠(yuǎn)望到一個薄薄的身影,在黃昏的田埂上奔跑穿梭,映在蛋青色的背景里,活像一幀活泛的剪紙,來來去去,不疲不倦。

        正恍惚間,剪紙竟粗聲大嗓地開了口,是大哥。他幾步跨過來,一把把我拉到身邊,放下挑土的擔(dān)子,也不擦臉上油津津的汗,一屁股先把自個兒攤到了田埂上。接下來半個多小時,他就像田里的青蛙,呱呱不停地給我說他遠(yuǎn)大的理想。那會兒,夜已經(jīng)悄悄扯起了他的黑帳紗,空中的夜蚊不時嗡嗡跑過來湊熱鬧。從我坐的位置看過去,大哥的臉是昏暗的,但他的眼神卻透著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他的念叨里,有滿池塘撒歡的魚,有二強充足的學(xué)費,還有那種省城才買得到,據(jù)說很管用能治好大嫂病的針?biāo)?。我?dāng)時還是有點小感動,不過我還是想告訴他別做夢了,缺錢可以找我。但我始終不忍心說出口。

        那年,命運再次捉弄了大哥。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水,爬過大哥自以為夯筑得夠高夠牢的圍堰,把整個田野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我娘說,大哥那天站在那片翻涌的大海中,發(fā)了瘋一般狂舞著雙手,拼命地抓,拼命地刨。但他的那些魚,跑得一條不剩。

        4

        輪到副鄉(xiāng)長講話時,大哥進來了。他青著一張臉,低著頭繞到座位最后一排,“噔”的一聲把屁股撂在板凳上,引得王三賴幾個捂著嘴擠眉弄眼在那哧哧怪笑。

        張明禮剛剛踢過來那個球,讓我有點煩。這煩與以往我在生意上遇到的煩又不同,這回與大哥有關(guān)。我干脆埋頭刷朋友圈。我把剛剛下車時那張自拍照找出來。照片上兩排二層小樓依山傍水,整齊排列,幾個工人正熱火朝天地往墻上刷著白晃晃的涂料,我滿臉陶醉站在房子面前的竹林邊,擺出親吻一張竹葉的姿勢。這一刻的想法?沒有猶豫,我套用一句現(xiàn)成的:城市套路深,我要回農(nóng)村!重重一摁,有了。馬上就有消息追過來問,勝哥玩到農(nóng)村去了?柯總你的工人在哪兒修房子?柯哥你的別墅?……我統(tǒng)一回復(fù):我的老家柯家村,新農(nóng)村即將入住,歡迎各位前來吸氧!

        手機里一片歡騰,臺上還在口水飛濺。我不明白說那么多干嘛,我在公司開會都是揀干的說重點,我最愛說的就是鄧爺爺那句“白貓黑貓逮到耗子的才是好貓”。也不看下面坐的哪些人,你在那滿嘴覺悟境界重要意義啥的,他們聽得懂嗎?要摘帽要驗收,直接說要我們老百姓干啥,該拆房拆房,該鋤草鋤草,該掃院壩掃院壩,搞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時間是金錢時間是生命,你這樣開法,說是圖財害命一點也不冤枉。

        我找出煙,喂一根在嘴里,叼著,給身邊的人挨個兒散了,扭頭準(zhǔn)備給大哥甩一根過去,結(jié)果他臉扭到一邊,一動不動地看向窗外,壓根兒看不到我,我壓低嗓門喊了幾聲,他也沒反應(yīng)。

        張明禮終于站了起來,他負(fù)責(zé)宣布散會,并通知一件事。他說都別忙走,同意老房子面積認(rèn)定,同意馬上拆的,還有同意水田租賃的,都到前面來簽字,簽好了字,我們就好發(fā)錢了??!

        我沖到前面,當(dāng)著那些鄉(xiāng)干部,帶頭“唰唰”幾筆簽上了我的大名。發(fā)錢的是兩個村官妹妹,估計是怕搞錯了,要賠錢,鼓著眼反復(fù)核對了幾遍我簽字的表格,才鄭重地拿起一扎捆著白色封條的錢,小心翼翼抽出我應(yīng)得的幾張,放到我手里。不知道是會議室空調(diào)效果突然好了,還是那幾張錢太硬,太涼,那錢挨到我手心時,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攥著錢,尋找大哥,沒人。

        轉(zhuǎn)出來,村委會院壩靠田邊,我看到了他。

        他正和張明禮面對面站著,但顯然不是在愉快地交流,兩個人都面紅耳赤的,倒更像是在交戰(zhàn)和對峙。我沒有走過去。以往,我的生意遇上親朋故交,我都盡量做到能不出面堅決不出面。別人說我低調(diào),那是他們不懂。我是不想讓人情親情友情這情那情攪進來,影響我決心決定和收益。村頭這件事,我給張明禮打牢了招呼,老板自始至終是另一個人,不是我。

        我嚷嚷一聲大哥現(xiàn)在回去嗎?他嘴里不放空,只沖我擺了擺手,意思讓我先走。我跳進車打火就回城了。

        剛進城在樓下接上女兒,電話就嘰里呱啦叫了起來,一看,張明禮。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情況不妙。天大的事,在送剛考上大學(xué)的女兒去避暑這事兒面前,都不是個事,至少算不了大事。這樣安慰自己,我稍稍松了口氣。我不接,裝作人機分離。電話催命似的反復(fù)打幾次,最后終于不吭氣了。

        青城山真他媽人多。把住宿安頓好,簡單吃個飯,我把女兒和老婆往王婆巖領(lǐng)。一看到那些清清亮亮的水,女兒和她媽馬上尖叫起來,卷起褲腳就跑下去,學(xué)別人打起了水仗。我在一塊大石包上坐下來,撥通張明禮的電話。

        他語氣很沖,說勝娃你躲到哪兒瀟灑去了????電話打死不接。嘿!硬是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了?。课艺f中了吧!因為你那事,你大哥現(xiàn)在徹底和我翻臉了,給我整一堆爛攤子擺起,吼起說老房子也不拆了,水田賠償款也不要了,你說他多牛的人嘛,他讓那藍(lán)莓基地從中間,單獨把他那畝田給他留出來,他不租了,他要種谷子!

        我問他在哪兒?

        哪兒?老家啊!

        我說他還沒回城?

        回了啊,不過又回來了。我給你打電話你不接,你前腳一走,他后腳也回了城。他決心大著呢!這不,鋪蓋卷扛上了,鍋碗瓢盆帶上了,跟我吼要讓他遷墳,只有等他死了!哎,先人呢,咋下臺哦!惹到一頭犟牛!沒你那事,哪會生出這么多事嘛,哎?你咋穩(wěn)起了?喂喂喂?

        我說我聽著呢,張哥。

        你到底咋想的?我怎么感覺你,有點不陰不陽的,你到底還想不想做了?明明白白地,給我吱一聲!

        我無語。這暑看來是避不下去了。

        5

        我是傍晚時分到的村子。

        像被人放了一把火,天邊無聲而熱烈地燃燒起來,稀稀拉拉幾縷炊煙,扭動身子飄上了屋頂,幾只鵝扇著翅膀,嘎嘎叫著,跑向朝它們拋撒谷粒的主人。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起了小時候和伙伴們從山上放牛回來的樣子。也是這樣夕陽西下,走到村口,就聽到我娘在院壩里頭扯開喉嚨喊我回去吃飯。

        我娘那一聲喊,常出現(xiàn)在我夢中,有一次我大聲應(yīng)著,竟然醒了,發(fā)現(xiàn)我婆娘還在客廳和她那幫老姐妹搓麻將,我“噔噔噔”光著身子跑了趟廁所,我故意在關(guān)門時把門摔得山響。有好久沒去看老娘了?前年?還是去年春節(jié)去過?我自己都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有一年清明節(jié)我紙錢都買好了,我還給我娘比著現(xiàn)在的流行,買了紙做的房,車,還有蘋果手機,準(zhǔn)備燒給她老人家用。結(jié)果我那敗家婆娘硬扭著我上成都,拉著我陪她逛摩爾,逛春熙路,一逛逛脫一萬多。晚上又讓我護送她去參加同學(xué)會,同學(xué)會上她和那些挺著啤酒肚的男同學(xué)你一杯我一杯,完全不考慮我的感受。想起這些,我心頭就不是滋味,我想先去看看我娘。

        我扳動方向盤,調(diào)了頭。從車上下來,跨過那道開著毛絨絨狗尾花的土坎,我往灣里走。我的到來,驚起一群山雀子,它們“嘩”的一聲騰空而起,越過桂花灣,消失在天邊。往灣里的路都被瘋長的草占領(lǐng)了。雖然我穿的長褲,但用手臂扒拉開那些雜草時,那些草上的毛刺還是生痛地劃拉著我的皮膚,稍不小心,就拉出一道血印子。前面隱約響起一陣陣的聲音,“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干凈、利落,勁道,刺破鄉(xiāng)村的空寂,這聲音我很熟悉,除了割草,沒別的。

        我竟然看到了大哥。

        他蹲著,左手熟練地將一蓬蓬雜草包抄,聚攏,握住,虎口迅速閉合,抓牢根部。與此同時,右手揮舞著茅鐮,瞄準(zhǔn),伸出去,猛一提動,再瞄準(zhǔn),再伸出去,再提動。一下,兩下,三下,隨著他的手起刀落,那些草歪歪扭扭倒在他腳下,他身體一點點,一點點向我這邊挪動,挪動。他背后,像推土機開過,向遠(yuǎn)方伸出去一條開鑿成形的路。順著那條路往前走,左拐,不遠(yuǎn)處就是我娘的墳,再一直往前走,走過芭茅坪,灣最深處有好幾棵參天大樹,那些樹是桂花樹,有一棵比我爺爺還老,要幾人才抱得過來,那兒就是大桂地,大嫂的墳在那。

        我到我娘墳頭把那些遮住她墳頭的雜草扯了。然后,再往前走。大哥跟著我,雖隔著幾步,但一直不遠(yuǎn)。我在大嫂墳前跪下時,他就站在面前那棵最粗的桂花樹下,一言不發(fā)地看著這邊。我用打火機把那些沒有燃完的香蠟,一支支點燃,哈幾口氣,把飄到包裹桂花糕的油紙上那些黢黑的灰燼吹跑。叩完三個頭后,我在心里說大嫂,今天你百日,二強忙,來不了,但他心里有你呢!今天,你就把我當(dāng)他吧。大哥這邊,有我,你安心走吧。

        這番舉動,也許多少讓大哥有些動情,他竟然沒有問我又從城里踅回來的理由。那晚,他給我煮了一碗面,面里的菜葉子是從安邦大爺那找的。

        安邦大爺是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扶貧給他發(fā)的電視也不看,黑燈瞎火的早躺床上了。大哥叫他大爺,不過他見了我大哥,倒像見了大爺似的,親熱地一口一個大侄兒,還趿個拖鞋,屁顛屁顛到灶邊,要去摻水煮飯。我大哥說不麻煩了,早知你睡了就不來了。說著話,大哥從安邦大爺灶邊抓起幾片菜葉子,轉(zhuǎn)身溜了。

        我好久沒到安邦大爺屋頭了,我還記著以前我娘用黃荊條抽我,他來拉我的情形。我掏出中華,想問他幾句暖熱,不料他瞅一眼,竟說你那玩意兒抽不慣,大爺我抽得少,悶得慌了,吧嗒兩口葉子煙,帶勁。我的手僵在空中,我本來還準(zhǔn)備給他拿兩百塊錢的,看他那樣,我就沒心情了。

        大哥那碗面讓我心情又好了起來,我把湯都喝光了,我問大哥還有嗎,他說沒了,班房頭放出來的???我一驚,想起二十多年前決定跟他當(dāng)學(xué)徒那晚。那晚我身無身文從外面跑江湖回來,沒臉回家,像個狗樣出現(xiàn)在他在城里的工地上。他讓我用樓道里臟兮兮的毛巾抹了臉,看我坐在那個撲滿膩子粉的板凳上,埋頭苦干那碗他端給我的青菜面時,也這么嚷嚷著問了句。

        轉(zhuǎn)身看他,他卻自顧忙碌起來。畢竟好些年不住人了,屋里飄著一股霉味,不過沒見蛛網(wǎng),灰塵也不多,也許下午回來他先做了簡單的清掃?,F(xiàn)在,他把那些靠在墻角的蛇皮袋挪到屋中間。

        他打開了它們。

        一根小板凳拿出來了,一個勺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旋轉(zhuǎn)在了桌子上,一塊沙發(fā)泡沫掙扎著和我見了面,還有一個瓢,一盞臺燈,一個癟了很久的球,反正以前他放在我車上,在蛇皮袋里捆扎著沒讓我看到的,那晚幾乎都看到了。大哥把它們拿在手上,細(xì)細(xì)地清洗、侍弄,然后一件一件,按他的秩序,擺放妥當(dāng)。那些器具,披著窗外瀉進來的月色,冷冷地,閃著寒光。站在那兒,站在它們中間,我突然間像感覺站在了秦始皇兵馬俑那幾個坑面前。那些千軍萬馬,在大哥的手里,重見天日。現(xiàn)在,它們已各就各位完成排兵布陣,正大口大口吞吐著新鮮空氣,只等大哥一聲令下,它們就將滿血復(fù)活,以身赴死。

        我感覺背心有汗?jié)B出來。我說大哥我到外頭轉(zhuǎn)轉(zhuǎn)。他像沒聽見,埋頭專心撥弄著他的舊收音機。

        像個丟盔卸甲的逃兵,我踉蹌著步子,出了大哥的老屋。院壩頭輕輕跑過一陣風(fēng),竹葉跟著沙沙響起來。我一個激靈,定定神,想想我是誰,想想許多年前老板卷款逃跑睡在陰暗橋洞下那晚對著滿城燈火發(fā)的誓,想想我要什么,很快我又挺直了腰板。

        我夾著包,借著月光,踱向村口。我還順手在路邊折了一根黃荊條攥在手里,小時候我對付村外那些惡狗都這么干??蛇@回是我想多了,壓根兒沒用,我豎起耳朵也沒聽到一聲狗叫。一直到劉靈的小賣部,才終于有一只狗“汪汪”地表示了兩聲,我立即就把棍子“嚯嚯”地舞了起來。劉靈哈哈一笑,說不怕,它不咬人,觀賞狗!

        我問你這最貴的酒是啥?劉靈立馬鼓著眼珠子,端根凳子,站上去,在架子最上層抱下個看不清眉眼的盒子。這家伙烈!口感好!也不貴!他一邊用雞毛撣子彈著灰,一邊說。我讓他再給我挑選了些蝦仁、鍋巴、泡雞腳什么的。我要回老屋,好好和大哥喝一臺。

        6

        見我提著酒進門,大哥一下想起了什么似的,警覺起來,拿著掃帚,退到灶臺旁邊,和我拉開了一段距離。說勝娃子,你要是跟張明禮一樣,是來跟我講理的,就別費那個心了。

        我立即收住我的嬉皮笑臉,我嚴(yán)肅地說大哥,來,坐,聽我說,今晚,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其他免談。

        我發(fā)現(xiàn)這些年我真他媽不是白混的,大哥果真就乖乖過來,坐下,和我喝了起來。酒過三巡,看他眼神有些散了,借著酒勁,我膽子就壯了起來。

        我說大哥,你看你這,又潮又黑的,你真打算跟蚊子耗子做伴???恐怕二強那個三室兩廳住起還是安逸些哦!

        安逸?還不如睡在這兒清凈。你大嫂跟著我苦哈哈一輩子,到老了二強出息了,又遭媳婦嫌,嫌她滿身藥味嫌她老花錢,到城里看病這些年,她凈受氣,唉!你大嫂,憋屈呢,勝娃!她……

        也不是!我打斷大哥。

        啥,啥不是?他馬上問。

        我說大嫂啊,哪個都對不起她,天對不起她,地對不起她,可你對得起她啊,她一天到晚在屋里躺著啥事干不了,她讓你遭了好多罪,吃了好多苦!要說憋屈,你才憋屈呢!

        他突然笑了。是那種紅撲撲的,一缸蜂蜜水里投進顆石子那種,一圈圈暈開的,甜蜜蜜的笑。他打了個嗝,瞅我一眼,說你不懂,勝娃,我結(jié)婚那身衣服都是跟你爹借的,可你大嫂她就要跟我過,跟我受窮啊。她那個身子,大夫說不能生孩子,生孩子就是找死。你猜怎么著,她死活要給我生,死了一回還不行,你曉得的,兩回,兩回??!

        說到“回”字時,他聲音突然間高了上去,尾音長長地拖著,有些哭腔了。我假裝沒在意。掏出手機,攬起他的肩,把上午發(fā)的那條叫人來吸氧的微信滑給他看。說大哥你二強還算有良心,拿私房錢幫你交齊了這新農(nóng)村的房款,你看,城里人都眼紅我們這個房子呢,說簡直就是別墅!你也看到的,都在粉刷了,說的下月就交房!要回來住,你也是住那兒嘛!可按規(guī)定,那邊交房,這個老房子就得拆!

        我咋感覺你和張明禮穿著一條褲子呢?規(guī)定!規(guī)定還不是人整出來的。勝娃那你說,人死了,睡在巴掌那么大個地方,又不是耕地,招誰惹誰了?還有那些樹,比你爺爺還老,它們長得好好的,招誰惹誰了?這些就沒規(guī)定?它們憋屈,想找人說,想罵娘,可它們,吭不了聲?。?/p>

        我背心的汗涌了出來。

        但我沒有停,我說大哥啊,大嫂千好萬好,可她老人家都走了,走了的人,睡哪兒還不都一樣,可咱活著的人睡哪兒就真不一樣了,手頭有錢有硬貨,才能吃得好睡得香。桂花灣那個地方,土地又瘦,還不向陽,你也看到的,草長那么深,這些年都荒了。難得人家老板看得起,給我們村送錢,我都聽說了,他們要把那兒全部種上玫瑰花,搞農(nóng)業(yè)觀光旅游,你一個墳堆堆杵在那兒,多影響人家來觀光的心情?。?/p>

        大哥不吱聲,臉別到一邊,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我咬咬牙,決計換換招式。我清了下嗓子,放慢語調(diào),擺出一副見過大世面的姿態(tài)。我說大哥,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多,你難道還沒看透,這事兒你遷也得遷,不遷也得遷!這些項目,說是老板搞的,哪個不是朝中有人背后給他們撐著腰。你看城里頭那些釘子戶,胡攪蠻纏,汽油都喝了,最后還不是搬了,人財兩空,啥沒撈著,還背一聲罵名。我要是你,就識點相,要他點賠償款,早遷早安身。我聽人說了,那項目跟到就要上馬,名字都起好了,好像叫,叫情人谷。

        我呸!啥玩意兒?情人谷?哦!種起花帶起情人小三到這山溝溝頭來看?扯他媽的蛋!哪個天王老子給他的權(quán)力?我們祖祖輩輩叫下來的桂花灣,他想改就改?日他媽!他錢用不完了,成天這搞一塊地,那圈一塊地,我看吶,沒準(zhǔn)又是騙國家那啥,扶持款!哦,就是騙錢!搞兩三年跑人,電視上還見少了嘛?你說你要修路,要架橋,繞不開那兒,我,我一個字不說,就請上鑼鑼鼓鼓,熱熱鬧鬧開路,送你大嫂,走……

        大哥說不下去了,臉上肌肉抽搐著,嘴唇也在輕輕抖。我趕忙遞根煙過去,他不接。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像被蛛網(wǎng)網(wǎng)住的一只蚊子,掙扎著說,勝娃,你知道,你大嫂那天在醫(yī)院,昏迷了一整天,突然醒了,她說的啥嗎?

        大嫂落氣前,大哥打電話給我,說勝娃,快!你大嫂不行了,幫我跑一趟,我要帶她回老家。

        她要回老家?我盯著大哥的眼睛。

        大哥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從我面前抓起酒瓶,給自己杯子倒?jié)M了,端起,使勁一擰眉,像發(fā)了個狠,一仰脖,吞了下去。我去扶他,發(fā)現(xiàn)他身子爛泥一樣,軟綿綿的,但他拄著酒瓶的手,卻像把鐵鉗,掰也掰不開。

        我說你喝多了,大哥你坐吧。

        他沒有坐下。放了酒瓶,他鐵鉗般的手鉗住了我的手,一點點的,他的臉逼近我。我發(fā)現(xiàn)他眼神竟一點兒也不散了,他眼里亮瑩瑩的,里面像裝了顆燈泡。

        你大嫂說,好香!你聞,桂花香咧……

        7

        歪歪扭扭地,大哥走出屋,消失在門口那汪水白水白的月光中。

        喝多了的人好像是我。桌子邊,我身子一點點塌了下去。朦朦朧朧的,耳朵里傳來一片嘈雜的吆喝聲,我看到了清晨拎著桂花糕的大哥。

        大哥拎著桂花糕,鉆出東風(fēng)巷。

        三輪從他面前經(jīng)過,嚷嚷著問老哥走嗎?大哥抬腕看表,他本來嗯了一聲。但他腦中突然像過電影般,閃過一個個鏡頭。那些鏡頭,有的快,一晃而過;有的慢,慢悠悠。他站在了那里。他感覺眼角有點癢,但他不去抹。他歉意地對三輪改口說不了,不遠(yuǎn)。在三輪不滿的眼神里,他一低頭,一弓身,腿上發(fā)力,他跑起來了。穿過六尺巷,轉(zhuǎn)出墨池街,一路向南。他手里那袋桂花糕,隨著他顛動的身子,晃悠晃悠,秋千一樣。一會兒擊打上胸膛,一會兒繞過臂彎,一會兒碰挨著鼻梁,劃出一道道長長的弧線。他腿酸了,麻了,有些痛了;他呼吸密了,急了,他喘了。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人們停下來,看著他。

        他拔著腿,劃著臂,滿世界只有他腳下的風(fēng)聲。他感覺身子好輕,他像就要飛起來,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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