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寧 銳
一株細葉寒素始花,此草不知下山于何時何地,花瓣鏗然有力,花萼之蒼綠與唇瓣之雪白對比鮮明,冷香飄散于秋空里,我名之曰青霜。
素心寒蘭素為寒花中之貴者。雖皆綠花白心,相形之下,亦是風(fēng)姿神韻,各個不同。正如書法,同出“二王”,下筆萬別。有力重而筆厚者,有力怯而筆薄者;有使轉(zhuǎn)靈便者,有抱樸守拙者;有縱橫開闔者,有謹小慎微者,此皆性情修養(yǎng)使然。蘭與人同理,秉天地之氣各殊,納山川之性各異,而蘭人相滋,互為表里,此所以同一品種之草,假于不同人手,而花開判然。滋蘭之人,能不慎乎?
蘭草翻盆是個精細的體力活。每天花費時間空隙逐一完成一點,午飯后陪完熊大逗會兒熊二,回到工作室忽然感到疲憊,倚臥榻上竟睡到天黑。
昨日妹妹問我:為什么要養(yǎng)蘭花呢?這個問題雖然多年來被無數(shù)人問過無數(shù)次,這次我竟然頭一次回答以不知。我是真的惶惑了—一個連自己都懶得照顧的人,一個連家人都照料不暇的人,還能說什么樣形而上的話呢?
而曾經(jīng)那些死去的蘭草,那些曾給過我歡樂和慰藉的生命,消失也便消失了,在大段時間里就好像從未出現(xiàn)過?!安淝邦^萬木春”,生物自然、人間萬象都是如此罷。我們自己也不大記得清來時的路,存留的也只是似是而非的印象片段,何況已支離破碎。
隱谷薌蘭,它們是為了孤寂而孤寂,人不同??桃獾碾[居不是常態(tài),一如執(zhí)著的交際。生命的意義是尋常吧,尋求平常,在喧騰與安靜之間,在繁華與落寞之間,在糊涂與清醒之間。
今年重陽格外凄冷。疲憊的身心,蕭索的天氣,都讓人愈發(fā)覺得寒蕪,伏案忙碌,蘭花都快被遺忘。午后,倚臥木椅中,頹然小憩的光景,一股熟悉的氣味緩緩而執(zhí)著地襲來,麻木的神經(jīng)瞬間一振。
建蘭“荷王”再度開放,帶給我久違的喜悅,像是與故友闊別重逢,像是一個舊夢今又重溫,像是年少時自以為是的理想和憧憬復(fù)燃起生活與奮斗的勇氣及希望。人確是需要一點趣味與情懷的,可以投諸于物亦可投諸于人,蘭草于我,便是“有匪君子”罷。
收拾殘紙,抖擻精神涉事,筆底幽蘭,細繪蜂、蝶于蘭花之上。登高飲酒余今不能,涂鴉聊可自慰爾。
己丑九月十五,京城大雪紛飛,而草木尚碧。臥窗彌望,宛若隆冬江南。阿唐在側(cè),凝神仰觀漫天鵝毛初雪,時以肥爪擦窗,欣喜若狂。聽琴簫陣陣,烹巖茶肉桂,心如止水。
與小丁漫步林蔭小徑,青楓掛雪,白楊參天,石榴縱橫,松柏玉簪毛竹月季翠色欲滴,渾渾莽莽籠罩溟蒙仙境里。風(fēng)乍起,樹杪戛然,雪落如瀑。
黃昏,雪止,風(fēng)驟。新華、梁子仁弟臨寒舍,雪融二子雙肩,如露津津。相對寒暄,握手開顏,解衣入戶,茶爐初沸,對酒盤礴。珈下廚為煮白菜排骨湯?;ǖ窦訙兀氯A所攜竹葉青備案。茶烹數(shù)泡,酒過三巡,窗暗雪凈,熱氣蒸騰,三人面色漸紅潤,笑語益多。
古詩“寒夜客來茶當(dāng)酒”,非知冬者言。無酒不成冬,無雪不成寒。寒夜的美好,就在于有雪、有客、有酒。缺一不可。茶與美女,方好錦上添花,點綴其間。若無此歲寒三友,則松竹梅亦可棄之不顧也。
我那盆紫紅花寒蘭已拔出花箭,更為小屋平添生意。古人謂春蘭秋菊,又并舉松竹梅,是尚不知蘭四季皆香,當(dāng)同與歲寒為徒也。
明日立冬,冬,終也。一年光陰至此收工,而新的篇章也由此掀開,所謂溫故而知新。
一頁頁翻看舊歲筆記,去年今日,前年今日,感慨人生變遷。而蘭花,其實是位觀察員,它們記錄滋蘭人的生活史料。看起來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蘭品也每年都會不同,但這些只是相。行花是無論如何也變不了細花的,所以人格終不因外境而變。
然而,二者區(qū)別高下真的意義重大嗎?探尋意義本身就很虛無。天造草昧,緣生性空。去年之蘭,今朝之蘭,都在時光的硬盤里—你打開,它在,甚至從未凋謝;你不動,它滅,幾乎不曾盛開。陽明之意誠不謬也。為了未來更多美好,就讓記憶更加美好,要做的就是今天的分分秒秒都是美好。
所以,養(yǎng)好一盆蘭花吧,存儲我們的冀望與生命的密碼,珍惜當(dāng)下。
人生路,如云的過客,光陰的不可逆轉(zhuǎn)。夏洛的煩惱抑或不煩惱都一樣,終歸于一場臨川夢,而止于自欺欺人。只有周星馳真理解崔護,所以曾經(jīng)滿臉癡笑的少年早白了頭。東坡亦常嘆惋,卻失溫女而任孤鴻。多情墨客無情墨,廢紙三千過黃州。程顥昔時作《養(yǎng)魚記》,后自嘆愧對初心。來時路的風(fēng)景,后難摹。
霜晨初冷,預(yù)備好灌溉之水,待午時暖陽以澆花。日前,靖江蕓蔚蘭苑寄贈春蘭老種一批,連同畹廬翻盆眾草,月來一并新栽,余者分贈友人。暗笑蘭奴生涯,真苦中作樂矣。自嘲一首曰:
賞花容易種花難,人間萬事苦后甘。身負幾許風(fēng)流債,卻羨五柳可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