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蕓
我奶奶蔡淑馨是浙江德清一戶有錢人家的長女,她的父親是杭州緯成絲織公司駐滬總賬房(經(jīng)理)蔡潤甫。德清也是我們太奶奶的娘家,蔡家是她的鄉(xiāng)親。這個兒媳婦可以說是母親親自為兒子定下的姻緣,當時我爺爺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單相思的失戀。
我們的太奶奶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她了解兒子,為在日本留學數(shù)年的兒子選的媳婦一定要是一位新女性。這位蔡小姐是一位出眾的美人,很快贏得了我爺爺?shù)男?。他?925年2月28日的日記里便寫道:“最后,我須得將這些感想告訴愛的淑——我的百合花!”
我奶奶長著一張典型中國人選媳婦的臉,同時天然具備大家閨秀的氣質,端莊賢淑,而不是妖艷輕薄。她有一對厚耳垂,我爺爺說是福相,我覺得她是旺夫。
1925年9月7日,在我爺爺?shù)臉O力促使下,蔡家終于同意資助長女赴日留學,進入奈良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念預科。我爺爺有著將他未婚妻打造成時代女性的愿望,而我奶奶也有著不做花瓶的決心。她在1927年下半年離開奈良,只身一人去東京學習油畫。
摩登的上海,1930年那張結婚照上的他倆是一對璧人。
“左翼十年”對于我爺爺來說,是“在荊棘中作戰(zhàn),在泥濘中前行”。而對于我奶奶則是放棄職業(yè)女性的理想,成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支持我爺爺從事地下工作,是我奶奶對丈夫事業(yè)的最大理解。
我奶奶的油畫,色調不燦爛,情緒不陽光。相反,在她的國畫里,構圖、色彩和線條卻平衡和諧。雖然她是家中的長女,可是母親的早逝,需要她接受和面對前后的兩任繼母及隨即出生的弟妹們,她在心理上總會有不安全感的陰影,這也使她在氣質上多少有些憂郁。好在上帝給了她一個能干而又負責任的丈夫,盡管他們之間隨著年齡的增長,精神上的差距越來越大了。
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我奶奶最寶貝的兒子——我爸爸出生了。與此同時,周恩來給我爺爺派了新的任務,赴廣州辦《救亡日報》。從此,我爺爺?shù)娜松側肓丝焖俚?,我奶奶則留在了原地。我爺爺把這種離愁別緒寫進了劇本《一年間》《心防》和《愁城記》里,他心中的孤島上海如同老舍筆下《四世同堂》里的北平。
中年是豐富的,收獲了果實,也凋零了落葉。爺爺奶奶曾經(jīng)是那樣的郎才女貌,在他們登對的外表背面,是日益顯露出來的性格差異,爺爺剛毅,奶奶柔弱;爺爺堅定,奶奶迷茫;爺爺理性,奶奶情緒化……爺爺把自己鍛造成了一個革命者,奶奶依然是一個普通人。
然而,這之間所有的距離,沒有改變他們的家庭軌跡,有一對雙方珍愛的兒女,他們的愛情轉化為堅固的親情。
抗戰(zhàn)后回到上海,奶奶做過一段時期的小學校長。1949年以后,爺爺索性就讓她辭職回家了,她本來也不是社會型的人。爺爺希望奶奶回到自己的繪畫世界里去,一如既往地支持她。我姑姑去蘇聯(lián)留學后,我爸爸也是有機會的,但是,爺爺考慮到自己公務繁忙,奶奶的感情很寂寞,她一門心思都在這個兒子身上,從小到大沒有離開過,留在身邊是對她的感情撫慰。于是,就沒有同意兒子去留學,在上海念完交通大學以后,去良鄉(xiāng)工廠工作了一段時間,然后回北京教書。
奶奶是個很念舊的人,她的朋友還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友誼的延續(xù)。她沒有自己的工作,朋友圈子又很小,每天待在家里寫字、畫畫、管家務。其實,她過得很吃力。
1972年9月以后,先后有過5次探監(jiān),每一次家里都要緊張忙活一陣。大家都想給爺爺帶最好的東西,那時候,買什么都要憑票。奶奶熬了一鍋火腿老母雞,將清湯潷出來倒進玻璃瓶裝上。爸爸好不容易買到中華煙,掰掉過濾嘴,塞進大前門的紙煙盒里。
1975年6月3日,爺爺被送至秦城監(jiān)獄,這是問題要解決的前兆。7月12日清晨,宣布爺爺解除“監(jiān)護”,關了這么多年,爺爺?shù)恼Z言表達出現(xiàn)了障礙。迎接他的家,已經(jīng)破敗了,幾件不成套的紅木家具散落在凌亂的客廳里,也就是爺爺回來后睡覺的地方。奶奶房間隔斷上糊的高麗紙破爛不堪,家里不成樣子。
大黃貓“博博”病了,從6月底就不吃不喝了,預感到老主人要回來,堅持要見最后一面。爸爸記述:“7月12日中午,老頭回來,博博已經(jīng)站不起來。后腿不能動了,靠兩只前爪,爬到老頭坐的藤椅下,望著老頭,父親十分難過,到了半夜博博就去世了?!睜敔敱恢鸪隽松鐣?,遠離了政治核心的漩渦,他每天在家里負責幫奶奶記菜賬,替我爸爸管理一下我這個小孫女。
自從爺爺回來后,奶奶整個人都像是繃緊的弦突然一下子松開了,精神頭越來越不濟,爺爺跟她已經(jīng)沒有太多的話可說了。她還是每天操持著家務,上午提著竹籃子去買菜,一早一晚雷打不動地聽著廣播學英語和日語。然后是反反復復讀報。
我們家這粒完卵,能從這場浩劫中得以幸存,就是靠奶奶在驚嚇、折磨、恐懼和孤獨中支撐下來的。她年輕時,對爺爺?shù)膼鄯Q是日語的“貓”,那時,爺爺只能給她留下一只老貓。哪怕是最絕望的時刻,奶奶和大黃貓也是堅信爺爺會活著回來的。一家人就這么死守了8年零7個月。
奶奶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我們家公認她的字比爺爺寫得好。她每天堅持吃山藥,如果沒有買到山藥,就吃山藥豆。她自己縫了一個長形的小布袋,里面裝滿了干黃豆,她用這個東西敲腿,一邊敲一邊數(shù),可是我總是聽見她來回地在念:十七、十八……十七、十八……
奶奶的頭發(fā)全白了,她早上起來梳頭發(fā)的時候,還保留著老習慣,肩上要搭一塊梳頭的布,她用的東西色彩都很講究,這塊布也是她早年從日本帶回來的。她對自己的頭發(fā)很精心,慢慢地、細細地梳,一根一根長長的白發(fā)掉落在那塊青灰色的襯布上。
爺爺對這種狀況是無言的,他心里清楚她病了。奶奶比爺爺小4歲,比爺爺早11年離世。1989年11月20日,爺爺寫信告訴他們的留日朋友錢青:“淑馨已于一九八四年十月(一日)去世,時年八十,八二年以后即神志失常,時有幻聽幻覺,去世前已成植物人,所以臨終前沒有什么苦痛。
“真善美是一個三角,如果缺了頂上的‘真,沒有了左邊的‘善,右邊的‘美也就不存在了。而相對于世界上所有的心機和算計,單純和善良才是最可貴的。”
或許,奶奶留給爺爺記憶的,始終都是那朵盛開的百合花。
(摘自《北京青年報》,本刊有刪節(jié))(責編 懸塔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