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山野孤村遇寶玉

剛剛到達六曲山，王鋒心里就止不住叫苦：這里荒涼偏僻，田野里連個人影都沒有，蚊子卻特別大。眼下正值酷暑，帶的一瓶礦泉水都喝光后，渾身刺癢的他愈發(fā)泄氣：真不該聽父親的建議！

王鋒的父親是高密文玩圈有名的“玉王”，玩玉半生，因熱衷收藏，還創(chuàng)立了自己的小型收藏室——“攬玉軒”。今年春天，老人突患一次輕微腦梗后，便萌生了讓兒子王鋒接班的打算。不過，為了檢驗兒子的鑒賞力和砍價的水平，玉王要求兒子必須單獨收回一批像樣的玉器來。

為了不辜負父親的考驗，王鋒摩拳擦掌，反復琢磨該去何處淘來物美價廉的寶貝。這時，玉王建議他去平度市六曲山試試。王鋒馬上上網(wǎng)查詢，原來綿延起伏的六曲山埋葬有西漢膠東王的家族墓地，其中康王陵的陪葬最為豐厚，至今當?shù)厝粤鱾髦澳荛_康王墓，山東從此富”的諺語，自古以來，當?shù)馗黝惐I墓分子如驅不散的蒼蠅。王鋒以為：去這里淘寶，肯定古董隨處見、遍地是珠寶，卻不想，這個鬼地方本就不該來。

天熱人渴，王鋒決定先討口水喝。幸好，離六曲山不遠就有一個名叫“山上村”的村子，王鋒剛走到村口，發(fā)現(xiàn)這里還保留著過去的勞作方式，一個中年婦女正在綠陰下的井邊洗衣服。向她講明來意，婦女馬上爽快地為他提上一桶新水，王鋒正要趴下身去喝，卻不想眼前突然劃過一道亮光。

多年來受父親熏陶，王鋒也是愛玉成癡，還不自覺地養(yǎng)成一個習慣：喜歡看別人佩戴的玉器，并以“在第一時間迅速判斷出玉的種類和質(zhì)地如何”而自得其樂。他警覺地望過去，發(fā)現(xiàn)女子穿的是圓領襯衣，一件玉蟬從領口處滑了出來，僅是外形便讓王鋒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于是他顧不上喝水，馬上笑著問婦女：“我想看看您的玉，可以嗎？”

想不到，婦女對自己的玉并不在意，隨手便將玉蟬從脖子上摘下遞過來。王鋒用兩手捧住，發(fā)現(xiàn)這件玉蟬青玉質(zhì)地溫潤、細膩、透亮，形象生動寫實，線條簡潔明快，寥寥幾條陰線便生動逼真地表現(xiàn)出蟬的頭、翅和皮紋，一看就屬典型的“漢八刀”雕工。因受過沁蝕，一端略顯土黃色，透露出歲月的滄?！@絕對是一件高貴而久遠的玉器。

壓抑住內(nèi)心的狂喜，王鋒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隨口一問：“這件玉您賣嗎？”女子聽后有點為難：“這是結婚時婆家送給我的，我自己做不了主?！闭f完，她讓王鋒在井邊稍等，轉身找家人商量去了。

趁著等的間隙，王鋒像飲牛般喝了個水飽。時間不長，婦女領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漢子非常直爽，徑直沖王鋒問：“我們賣！你能出多少錢？”“你想賣多少錢？”王鋒反問。漢子尋思半晌，堅定地伸出了大巴掌：“五百塊！”

聽到這樣外行的要價，王鋒馬上爽快地答應：成交！于是一手錢一手貨，玉蟬便到了他手里。有了這件精致的寶物，他再也不愿呆在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受洋罪，馬上坐車回了家。

看到兒子呈上的玉蟬，玉王一愣，嘴角馬上布滿了笑意，他瞇縫著眼連聲嘖嘖：“好貨！好貨！這么好的品質(zhì)和工藝，一定是諸侯王級的，這應該是我們店里近些年收到的最高貴的一件寶貝。”

“您看眼下它的市值是多少？”王鋒問父親。玉王堅定地伸出個巴掌：“少說也得五萬多！”父親如此肯定，讓王鋒如飲甘洌。

不成套的遺憾

可是，剛剛夸獎完，玉王便話鋒一轉：“可惜只有一件，不成套的東西價值可差遠嘍！”

父親的話讓王鋒一頭霧水：明明就一件玉蟬，哪來的成套？看他依然沒明白，玉王忍不住責怪他：你平時只注重提升鑒賞能力，沒有在玉文化上下功夫，這樣雖然能斷代和分清真假，可是終究不得要領，更難領略玉的精髓。

原來，從古先民賦玉以靈性后，周、漢時的皇室貴族、王候將相還迷信玉有防腐功能，他們死后不但要穿上玉衣，還要用形狀大小各適其度的玉器，將眼、耳、鼻孔、口、肛門、陰部等軀體所有的竅孔嚴密堵塞，確保軀體元氣不散、精氣不泄、長存不朽，這便是“九竅塞”。而王鋒收來的這件玉蟬正是塞進死者嘴中的玉含，眼下，九竅只有一竅，當然算不得成套了。

父親的講述讓王鋒如夢初醒，他這才后悔不該這樣草草地趕回來：六曲山有著山東最密集的古墓群，這件玉蟬又是諸侯王用的葬玉，十有八九便是出自當?shù)氐墓拍怪?，弄不好還真是康王用過的，既然有一件面世，其他的肯定還在當?shù)亍Ｒ虼怂R上向父親請戰(zhàn)：明天，我再去走一趟，爭取把全套寶貝買下來。玉王對他的果敢并不阻攔，反而叮囑：多帶點錢！

晚上，王鋒半宿沒睡，抓緊時間補起了課，將九竅塞的相關知識學了個爛熟。

第二天上午，他又出現(xiàn)在山上村的中心大街上。正當他愁著該如何找到中年夫婦的家時，想不到，那個漢子突然向他走了過來，手里還拎著白酒和小菜，一看就是早早備好了午餐，典型“手里有錢便過年”的作派。見他這樣，王鋒忍不住以調(diào)侃打招呼：“大哥，有了錢馬上改善生活了？”

漢子認出是他，馬上因這句調(diào)侃發(fā)泄起不滿：“就你給的那點錢，能夠俺吃幾天？！”他的話正好讓王鋒借坡下驢：“想要大錢，你得有好貨呀！”結果如他所料，已吃溜嘴的漢子聽了這話馬上動了心，他熱情地把王鋒請回家，對妻子便喊：“春花，快把俺奶奶留下的盒子取出來，讓這位兄弟開開眼?！?/p>

被漢子喚作春花的婦女走進臥房，捧出一只古舊的首飾木盒。漢子把盒子塞到王鋒手里：“兄弟，你瞧瞧吧！里面全是稀罕物，聽我奶奶講原來都是王爺府里的寶貝?！?/p>

王鋒打開盒子，隨手一扒拉，發(fā)現(xiàn)盒里仿佛就是一個雜貨店：銀手鐲、金戒指、銅扣子、水晶項鏈、化妝鏡、胭脂盒……跨越不同時期的女性飾物齊聚于此。扒拉到盒子最底層，幾根小指粗的玉棒和一塊眼睛狀的玉片赫然出現(xiàn)，玉器上還沾滿了塵灰。王鋒的心止不住狂跳，得來全不費功夫，想不到自己要找的九竅塞就埋沒在這些亂糟糟的首飾中。

粗略看后，王鋒偷偷合計：盒子里如此雜亂，肯定是漢子根本不懂這些物品的價值，他只是把家里認為值錢的都放進盒子。對這樣的外行，還應該采取上次撿漏的方式，免得驚醒他。于是，王鋒決定來個“一勺燴”，他很大氣地說：“東西還行，我全收了，你開個價吧?！?/p>

“嘿嘿，十萬，咋樣？”報完價，漢子又擔心要價太高，急忙賠笑說：“這些東西，春花嫌老氣不愿戴，反正閑著不用，價錢嘛，好商量。”

見他底氣不足，王鋒也不客氣地砍起價來，最終，他以八萬元的價格將盒子買到了手。

玉王驚喜地接過盒子，將那些手鐲、項鏈放置一邊，輕輕將九竅塞取了出來。王鋒以為父親肯定會好好表揚一番自己，想不到玉王卻重重嘆口氣，苦笑著說：“這是個圈套，兒子，你上當了！”

上當？王鋒心頭一顫，急忙問：“這玉不是和田玉？”玉王搖搖頭。王鋒又問：“難道不是漢代玉匠的做工？”玉王繼續(xù)搖頭。王鋒再問：“難道這些不是九竅塞？”玉王再次搖頭說：“全部都是。”

既然不假，哪來的上當？王鋒正困惑時，玉王已按軀體位置擺好了九竅塞：“你看，耳琪、口含、鼻塞、肛門塞、陰塞都全了，唯獨眼蓋還缺一個，九竅塞只有八竅，好端端一個美女變成了獨眼龍?！?/p>

王鋒目瞪口呆：怪只怪自己一心想撿漏，又唯恐驚醒賣主，沒有仔細查看。

寶物前的清高

想要湊齊這套九竅塞，就必須尋找到那只缺失的眼蓋。依王鋒的判斷：那個漢子根本不懂什么九竅塞，估計平時也沒有珍惜，肯定是不慎將那枚眼蓋落在了別處。只要再稍出點錢，讓他好好查找，這套九竅塞還是很有希望湊齊的。

玉王卻怪他太過樂觀：這正是那個漢子的高明之處。自古以來，“分鴛鴦”一直就是古董行里的潛規(guī)則——賣家故意將成套的文玩拆開出手，然后利用人們急于成套收藏的心理坐地起價。這樣做，往往收益是將整套一次出手的數(shù)倍。普通的售價和數(shù)倍的收益，傻子都知道該選擇哪個。由此看，那個漢子不僅不傻，還是個很難對付的老狐貍。

不論是怎樣的判斷，畢竟擺在桌上的玉器如唯美女神殘缺的軀體，那種只差一步到羅馬的缺憾讓王鋒感覺百爪撓心、坐立難安，當天晚上，他不再顧及成本，打了個車徑直奔赴山上村。

結果，現(xiàn)實正如玉王的判斷：中年漢子一改往日那副憨相，不僅大方地承認了那枚眼蓋正是自己故意藏起來的，還來了個獅子大張口：想買到手，那就乖乖掏一百萬出來，否則少一分錢免談！沒有半點講價余地的樣子讓王鋒不得不承認自己還太嫩了，從漢子家出來的那刻，他的心頭莫名掠過一絲讓人牽著鼻子走的悲哀。

一百萬，在王鋒所在的四五線城市都能買兩套房子！王鋒平時和父親經(jīng)營著茶葉生意，除維持生活開支外，幾乎所有的盈利都收藏了美玉，眼下，如果湊齊這筆巨資，恐怕只能付出巨大的代價?；丶液?，他就風風火火地對父親講出了自己的想法：“老爸，我核計過了，盤出我們的茶店，再出手一點藏品，應該能買下那枚眼蓋。九件成組，少說也能賺五十萬，這筆買賣值得一做?！?/p>

兒子如此沖動的決定，玉王卻不置可否：“反正遲早你要接班，最終還是你拍板好了?！闭f完便轉身離開了。

見父親完全不參與的態(tài)度，王鋒卻遲疑了。從小至今，父親從未舍得打過他一次，每次他犯了錯誤，父親都會把他關進書房，讓他閉門思過。這次不用父親關，他左思右想后，竟把自己關進了書房。

王鋒在書房中一呆就是三天，連吃飯都不出門。三天后，他從書房里走出來時，仿佛變了一個人，開心地和店里的顧客說笑，但是買玉的事卻只字不提。玉王對兒子的變化看在眼里，喜在心上。趁沒顧客的間隙，他鄭重地把一串鑰匙交到兒子手上：“從今往后，我們的攬玉軒和茶店就都交給你打理了?！?/p>

“老爸，我感覺自己還嫩，還不能獨當一面。”王鋒趕忙回道。玉王擺擺手：“你的眼力和決定已經(jīng)讓我放心了?！?/p>

知子莫若父，王鋒的心思哪能逃得過玉王的眼睛。這三天，他反復糾結為買玉眼蓋該不該做出殺雞取卵般的犧牲，最終，他釋然了：人活得太累往往是貪念太重，為物所役，天下的文玩數(shù)不勝數(shù)，就算拿到了九竅塞，還有金縷玉衣、九鼎八簋、良渚玉琮……天下的寶物怎么可能都裝入自己的囊中？最后，他竟有些后怕：小小的一件竅塞，竟差點兒塞住了自己的心竅！

雖然王鋒斷然收手，但玉王仍不忘叮囑兩句：啟功先生說過“看過的就是擁有的”，人無論在何等寶物面前都要清高一點，要不急不躁，否則往往很難如愿，甚至會走上不歸之路。聽了父親的話，王鋒用力地點點頭。

見兒子已茅塞頓開，玉王竟主動坦白：其實，所有的玉塞根本不是那對中年夫婦的物件，那枚眼蓋也根本不在他們手里，他們是我請來演戲的。

王鋒一怔，演戲？沒等他想清楚，玉王又面露愧色地說：“這是一場長達數(shù)十年的博弈，就因為那枚小小的眼蓋，當年害得我差點兒氣死你爺爺。要不是你爺爺死活攔著，我早就成了變賣家產(chǎn)買玉的蠢貨了，就因為這事，我把這八件玉塞秘藏，從不示人，并時常用它們警醒自己。”

父親說得很平靜，王鋒卻聽得驚心動魄。原來自己在山上村所遭遇的一切，正是父親當年的經(jīng)歷?？赐蹁h恍然大悟，玉王繼續(xù)說：我今天把攬玉軒交給了你，也希望你能以平和的心態(tài)將這套寶貝收齊?；蛟S在你的安然坐等中，某一天，就會有人進到店里，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層層打開，那枚小小的玉塞就會出現(xiàn)你的眼前。

聽父親這樣說，王鋒馬上打包票：“那您放心，反正絕大多數(shù)玉塞已在咱手里，那人只留下一件不會成了氣候，如果他真的來，那我會告訴他，最多五萬，多一分免談！”

編輯 張小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