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空間、身體和身份是當代美國戲劇家瑪莎·諾曼的名作《晚安,媽媽》中的重要主題。首先以當代女性主義地理學理論為視角,《晚安,媽媽》揭示了女性是如何在性別化的隔離空間內(nèi)受到束縛壓迫,甚至喪失了自我;其次,這種隔離空間的建構與經(jīng)濟和階級關系交織在一起,加劇了女性的邊緣地位;同時作品也展示了身體空間和身份認同的關系,指出杰西不合社會規(guī)范的身體是造成她自我認同受損的主要原因;此外,劇作中塑造的隔離空間具有矛盾性,而這種矛盾性為女性重塑身份提供了契機。
關鍵詞:《晚安,媽媽》;女性主義地理學;空間;身體;身份
作者簡介: 黎林,華僑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英美戲劇(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項目: 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一般項目“1980年以來美國文獻劇個案研究”(FJ2015B245)。
中圖分類號:I3/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398(2018)05-0127-07
《晚安,媽媽》( night, Mother,1983 )是當代美國戲劇家瑪莎·諾曼(Marsha Norman,1947—)的經(jīng)典劇作,摘得了當年的普利策獎。該劇1983—1984年在百老匯演出時取得了連演380場的佳績,被譽為“構思巧妙,如同一部奏鳴曲。隨著劇情推進,愈來愈緊張,直至不可避免的結局” Mel Gussow.Review,https://www.nytimes.com/.../women-playwrights-new-voices-in-the-theater.html(1983/05/01),[2017/07/11]. 。21世紀該劇繼續(xù)受到青睞,2014年百老匯籌備了其新版。然而擁有長久生命力的《晚安,媽媽》在中國并未受到充分重視。為數(shù)不多的評論主要集中于對劇中母女關系和女兒杰西的自殺行為的探討上。已有研究雖較中肯地闡釋了該劇主題,但仍有局限性。例如:未能擺脫傳統(tǒng)女性主義視角的窠臼,發(fā)掘出更多潛在內(nèi)涵;或者過于泛化,忽略了該劇具體的政治、經(jīng)濟語境和作者的個人背景。本文試圖另辟蹊徑,透過近年來興起的女性主義地理學,將之視為一部展現(xiàn)空間與自我身份的喪失和重塑關系的作品,并期冀剖析空間再現(xiàn)所折射的社會語境。
20世紀后半葉學界的“空間轉向”催生了70年代女性主義地理學的興起。地理學界開始關注空間的性別屬性,注意到空間分配、建構中存在的性別不平等,探討空間是如何反映并且建構性別關系的。早期女性主義地理學聚焦空間對女性的束縛作用,80年代的女性主義地理學家們[KG(1x]開始重視分析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性別化分割如何影響了工作和城市化進程。及至90年代,
受后結構主義、后殖民主義、酷兒研究等理論發(fā)展的影響,女性主義地理學研究變得更加多元化,采用更加細致入微的方法將對身份、權力和差異的考察融入性別、空間關系的研究中,“有關不同地位婦女間差異的研究越來越多,地域、種族、階級、職業(yè)都被用來考察婦女間差異的變量” 顧朝林、于濤方、李平等:《人文地理學流派》,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134頁。 。概觀女性主義地理學的發(fā)展史不難看出,作為一門新興學科,女性主義地理學的優(yōu)勢在于其跨學科性,其對地理的審視早已超越傳統(tǒng)社會科學范疇,和政治、經(jīng)濟、性別、種族等研究交織在一起。女性主義地理學發(fā)展至今,已在理論上趨于成熟,其主要研究內(nèi)容包括:性別與經(jīng)濟關系研究,性別與社會空間研究,身份、性別與政治關系研究,女性公共設施易達性研究,婦女與城市土地利用研究。道林·瑪西(Doreen Massey)和吉莉安·羅斯(Gillian Rose) 是女性主義地理學研究領域兩位代表性人物,分別奠定了該學科的兩種研究方法。瑪西倡導把空間、地方和性別視為動態(tài)的相互構成的過程,同時彼此間的關系又非隨意變動,而是受制于階級、種族及其他社會關系。她的研究著重點在于性別身份是如何通過空間被建構的、空間是如何塑造了性別等社會關系,一個地方即是這諸多關系的疊加?!暗胤胶突诘胤降纳矸菔遣辉O邊界的、開放的、流動變化的,同其他地方關聯(lián)的” Liz Bondi,Joyce Davidson.Situating Gender.In Lise Nelson,Joni Seager (eds.).A Companion to Feminist Geography..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18. 。不過,這種動態(tài)演變又有一定的沉淀性,一定空間內(nèi)形成的性別關系會在一定時期內(nèi)相對穩(wěn)定。莉安·羅斯則關注了女性所處空間的復雜性和矛盾性,注重發(fā)掘性別化空間內(nèi)在的顛覆性。受黑人女性主義胡克斯的觀點“邊緣既是鎮(zhèn)壓之地也是反抗之所” 愛德華·索亞:《第三空間——去往洛杉磯和其他真實和想象的地方》,陸揚等譯,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24頁。 啟發(fā),羅斯把女性所處空間稱為“悖論空間”,將之視為沖突變化的空間,并強調(diào)置身于其中女性的主體性?,斘魉淼呐灾髁x地理學研究方法使我們注意到在《晚安,媽媽》中女性是如何在性別化的空間內(nèi)受到束縛壓迫,甚至喪失了自我,被塑造成為社會的“他者”,而劇中呈現(xiàn)的這種隔離空間的建構又怎樣受到當時美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和城市化進程的影響,從而加劇了女性的邊緣地位;與此同時,羅斯的觀點則幫助揭示該劇中女性人物利用空間進行反抗、重塑身份的主題。
一 性別化空間與身份迷失
女性主義地理學詢問的“‘身處何地這個問題迫使我們思考身體、身份、地方和權力間的復雜關系” Lise Nelson,Joni Seager.Introduction.In Lise Nelson,Joni Seager(eds.)A Companion to Feminist Geography.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7. ?!锻戆?,媽媽》揭示了性別差異所導致的空間占據(jù)的不平等性。該劇的場景設在鄉(xiāng)村公路旁的房子內(nèi)。地理位置上的偏僻揭示的是背后的權力關系,暗示了塞爾瑪和杰西母女的邊緣性社會地位。她們在社會上屬于沒有多少話語權的階層,只能蝸居在遠離中心的地方,足不出戶。屋內(nèi)的廚房是故事展開的主要場所,而這一空間概念所指向的柴米油鹽的瑣碎生活正是母女日常生活的寫照,即她們的生活空間被局限在私人空間內(nèi)。女性主義地理學認為,公共空間和私人空間的二元分割是日??臻g最具壓迫性的一面。男性占據(jù)市場、辦公場所等公共空間,而女性則被劃歸到家庭、花園等私人空間。而且“婦女的生活空間歷來比男性的生活空間受到的約束和束縛多” 蘇紅軍:《時空觀:西方女權主義的一個新領域》,引自蘇紅軍、栢棣:《西方后學語境中的女權主義》,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47頁。 。母親塞爾瑪經(jīng)歷了不幸的婚姻:她的丈夫一天到晚也不愿和她說幾句話,想出去了,就在脖子上掛個牌子寫上“去釣魚”;甚至在臨死前都拒絕和塞爾瑪交談。這個男人把他們的結婚當笑談講給杰西,說是自己把塞爾瑪一把拽進廚房,“她從此就一直呆在那” Marsha.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66. 。廚房標志了他對女性成為妻子后的身份的限定,那里才是妻子的歸屬領域?!八拖胍獋€普通的鄉(xiāng)下婦女,結婚就為這”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 Plays and Criticis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66. 。但是塞爾瑪并不是他所期待的賢妻良母:她不喜歡做飯,不擅長家務,不喜歡多生孩子,卻喜歡抽煙。這使得他用冷談、疏遠來懲罰塞爾瑪,想迫使她做出改變。煩悶時,杰西的父親會開著車到湖邊坐著,對廣闊空間的毫無遲疑的選擇體現(xiàn)了男性在公共空間支配權上的自信,而劇中卻從來沒有顯示過,塞爾瑪在痛苦時是否采用了相同的策略。我們所知道的僅是她向女兒訴說,在家中看著丈夫釣魚回來后,拿出的卻是各式各樣的管道清潔器時的那種毛骨悚然感。可見,盡管不滿,塞爾瑪還是接受了這種空間的性別化分割。 同樣,杰西的生活也被束縛在婚姻、家庭的私人空間內(nèi),而塞爾瑪對她的困境負有一定責任。雖然出于好意,塞爾瑪以建門廊為借口為杰西“釣”到了木匠塞西爾做丈夫,但是這種把婚姻看作人生保障的做法無異于在杰西身上復制了母親所處的空間,為她套上了枷鎖。除了戒煙,杰西按照丈夫的意愿做所有的事,包括學騎馬。她自覺地把人生全部希望放在婚姻、家庭上,卻最終一切化為泡影。當丈夫、兒子相繼離家出走,她卻只能留在家里,只不過從自己的家里挪到了母親的家里,但是空間的壓抑性并沒有因為母女的相依為命而有絲毫松懈。杰西在禁閉的空間內(nèi)除了做家務,什么也干不了,哪也不會去,除了自己的哥哥嫂子什么人也不見。在對比杰西和她的丈夫、兒子所置身的空間時可以發(fā)現(xiàn)明顯的差異性。丈夫在外結識別的女人同居,兒子四處游蕩、盜竊搶劫。杰西說,她和兒子都覺得這世界不公平,她們之間的差別在于,她在家里,而“瑞奇在外面的世界,想向它討回公道”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p.774. 。西方女性主義認為,文學作品中,“男性的旅行往往是通過把女眷留在家中來實現(xiàn)的” 蘇紅軍:《時空觀:西方女權主義的一個新領域》,引自蘇紅軍、栢棣著,《西方后學語境中的女權主義》,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60頁。 。杰西丈夫和兒子生活的流動性正是以犧牲杰西為代價實現(xiàn)的。
性別化的空間分割使女性禁錮在社會規(guī)定的性別身份內(nèi),被剝奪主體性,逐步迷失獨立個體的身份。正如凱思林·柯爾比所說,“對婦女來說,現(xiàn)存的空間是造成她們異化的一個重要因素” 蘇紅軍:《時空觀:西方女權主義的一個新領域》,第48頁。 。塞爾瑪在男權社會為她規(guī)范的家庭、婚姻等私人空間內(nèi)覺得不幸,但她并未有什么清醒的認識來反思自己不幸的根源和積極的行動來改變自己的處境。她對自己的不幸婚姻給的解釋就是:“他想要的,我都沒有”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66. ,認為是自己的不稱職帶來了這一切。當杰西認為母親在父親死后日子應該好過些了,“你可以對一些事感興趣。呼吸更順暢??梢宰鲂└淖儭保拇饛褪牵骸白兂墒裁??女王?鞋店的店員?為什么我要改變?……我在這不是為了供他消遣,也不是為了供你消遣。我不知道我為什么在這,不過我也不想考慮這事……”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68. 雖然有不滿,塞爾瑪仍然選擇了被動地活著,不愿意做出任何改變。她生存的主要樂趣在于編織、甜食、看電視這些瑣碎事物。客廳內(nèi)擺滿了她的針織作品以及糖果盤、煙灰缸,這些幾乎成了她全部的價值所在,特別是對甜食的癡迷恰恰反映了她人生的匱乏,反映了她所處空間的極度束縛性。故事開始時,塞爾瑪正努力地在廚房櫥柜里摸來摸去,企圖夠到里面的杯形蛋糕,“她渴望拿到一個,所以相當努力地在夠。這或許是她所做的最認真的運動了”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43. 。劇中多次提到塞爾瑪需要的各種糖果名稱,如巧克力條、花生酥糖、飴糖、牛奶軟糖、太妃糖、薄荷糖、甘草糖。糖衣掩蓋下的實際上是塞爾瑪內(nèi)心的迷茫和無助,不知如何追求人生的意義。丈夫死后,塞爾瑪心甘情愿地繼續(xù)生活在壓抑的私人空間內(nèi),堅定地只為了活著而活著。空間不僅構建了塞爾瑪?shù)纳矸?,塞爾瑪本人也通過自己的行為不斷鞏固空間固有的壓迫性。
二 多重關系下的隔離空間與邊緣地位
該劇中性別化的空間透出深深的疏離感,而置身其中的女性人物則有強烈的邊緣性。這與作家的個人經(jīng)歷不無相關:諾曼幼時在嚴苛古板的母親管教下過著孤獨的童年,形成深深的孤寂和隔絕感。不過,她作品中的空間和人物的特性固然和這種成長體驗有關,但更傳達出這種隔離空間的建構是如何與經(jīng)濟關系和階級關系交織在一起的。諾曼出生并成長于位于美國中西部和南部交界的路易斯維爾市。雖然《晚安,媽媽》中并未寫明故事發(fā)生的具體地點,但結合作者生平,并透過對場景和人物生存狀況、特征等的分析,一般評論都認為它具有美國中西部的視角。如瑞德維奇(David Radavich)在《瑪莎·諾曼在〈晚安,媽媽〉中的雙重地域視角》一文中就指出,母女居住的房子比較新,且位于鄉(xiāng)村公路旁,孤零零地,幾乎無人造訪等細節(jié)暗示了背景的中西部特色 David Radavich.Marsha Normans Bi-Regional Vision innight Mother.The Mississippi Quarterly,2011,(1), pp.115-128. ?!锻戆?,媽媽》中的隔離空間既是性別分工的產(chǎn)物,也是20世紀80年代美國經(jīng)濟發(fā)展的產(chǎn)物。美國經(jīng)濟在70年代深陷滯脹危機,1980年里根總統(tǒng)上臺,提出了經(jīng)濟重整計劃,至1983年時改革初見成效,經(jīng)濟開始好轉,重現(xiàn)勃勃生機。但是這種經(jīng)濟繁榮卻有著明顯的地域差異。正像吉爾·特洛伊所注意到的那樣,始于1983年的里根政府時期的經(jīng)濟繁榮“是服務業(yè)而不是制造業(yè)的繁榮,是陽光地帶和硅片而不是鐵銹地帶和煙囪的繁榮” David Krasner.American Drama 1945-2000:An Introduction.Malden,Oxford:Blackwell Publishing,2006,p.118. 。這里的陽光地帶指的是橫貫美國西南到東南的沿海地帶,80年代由于受到里根政府的大力支持,軍工及高科技產(chǎn)業(yè)發(fā)展迅猛,形成新興的經(jīng)濟圈,取代了以重工業(yè)為基礎的中西部經(jīng)濟圈。作為肯塔基州重要老工業(yè)基地的路易斯維爾即處于鐵銹地帶,在工廠關閉和失業(yè)率增加中痛苦地掙扎,呈現(xiàn)出和里根政府所推崇的樂觀主義不同的面目。對這種疏離感非常熟悉的諾曼通過加強對隔離空間的塑造,聚焦了“這些來自于美國中部鐵銹地帶的女性,她們承受著雙重的壓力:經(jīng)濟上的邊緣化和二等公民的待遇” David Krasner.American Drama 1945-2000:An Introduction.2006,p.118. 。
《晚安,媽媽》中的空間分布亦體現(xiàn)了當時美國城市化進程的特點和問題。呆在那座孤零零的房子里,由于母親上了年紀,女兒沒有工作、不會開車,母女倆除了打電話,幾乎切斷了所有和外界的聯(lián)系。“隨著城市郊區(qū)化及城市規(guī)模的擴大,女性越來越被邊緣化,囿于男性主導的封閉空間中,遠離公共空間” 張娜、董慧:《女性主義地理學發(fā)展動態(tài)初探》,《理論界》 2013年第5期,第72頁。 。從杰西和和媽媽的日?;顒觼砜?,母女倆都不屬于受過高等教育、有良好收入的中產(chǎn)階級,經(jīng)濟上屬于偏低收入人群,所以當杰西告訴母親她找槍是為了防衛(wèi)時,媽媽說“沒人會為了偷咱們這么點東西跑這么遠”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 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46. ,所以杰西的兒子會出去偷和搶。母女的境遇和空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了美國城市郊區(qū)化促使城市空間布局出現(xiàn)的變化,其中之一就是階級分隔。20世紀70—80年代,美國的城市化經(jīng)歷了“后郊區(qū)時代”, 郊區(qū)的異質性加大,白人中產(chǎn)階級核心家庭不再是近郊的主體,取而代之的是老年人、低收入者和少數(shù)族裔。這些弱勢群體在近郊的匯集造成了這些近郊的日益衰落,而中上層階層則遷移到環(huán)境更優(yōu)美的遠郊??臻g分布上的階級屬性不僅進一步加劇了貧富差距,而且使位于衰落空間的弱勢階層更加缺乏話語權。《晚安,媽媽》中杰西從一開始就在尋找父親的槍,堅持選擇用父親的槍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暗示了邊緣人物對握有權力、掌控自己的命運的渴望,父親的槍恰恰象征了權威和力量。
三 另類的身體與受損的自我認同
該劇的另一重要主題體現(xiàn)在對女性身體的聚焦。困囿于私人空間,杰西因為獨特的身體被視為更加另類的“他者”,導致自我認同(self-identity)受損。身體在空間理論中至關重要。女性主義地理學把身體視為地方,認為它是探討性別與空間關系時無法回避的話題,并且是多種社會關系的產(chǎn)物,銘刻著權力的烙印。吉莉安·羅斯將身體比喻為展現(xiàn)“權力和身份關系的地圖” Gillian 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ress,1993,p. 32. ??臻g理論的奠基人福柯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特征即是使用規(guī)訓技術,追求一個“可被限制、使用、轉化與改進的馴良身體” [美]戈溫德林·萊特、[美]保羅·雷比諾:《權力的空間化》,見包亞明:《后現(xiàn)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3頁。 。道林·瑪西通過調(diào)查論證,發(fā)現(xiàn)在20世紀70年代英國政府復興重工業(yè)區(qū)的過程中,礦區(qū)的家庭婦女成了對企業(yè)而言有強烈吸引力的勞動力來源,因為她們是廉價并溫順的工人,適合流水線作業(yè)。瑪西的這一研究不僅驗證了??碌挠^點,并且表明父權社會對女性身體的塑造、規(guī)范和控制更甚于男性,對馴良合格的女性身體的期待也更大于男性?!跋啾饶行?,女性易受更大鼓勵,改善身體,供他人觀看” Chris Shilling.The Body and Social Theory. 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4,p.116. 。
女性主義地理學家琳達·麥道威爾認為:“身體區(qū)別在生產(chǎn)劣等地位上很重要,因為受支配群體被界定除了他們的身體以外什么也不是,并認為是被禁錮在令人討厭的身體里……蒙受身體局限,并以不恰當?shù)淖藨B(tài)標記的女人,被界定為‘他者” 琳達·麥道威爾:《性別、認同與地方:女性主義地理學概說》,徐苔玲、王志弘譯,臺北:群學出版有限公司,2006年,第65—66頁。 。杰西自幼患有癲癇,發(fā)作頻繁。她的身體在強調(diào)可塑可控性的現(xiàn)代社會無疑被劃上了不合格的標記,這一點杰西通過自己的身體實踐越來越清楚地體會到,最終導致了她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之間的巨大分裂。杰西曾經(jīng)對自己的身體抱有幻想,希望將之塑造成社會接受的類型。她努力鍛煉,卻在學騎馬的過程中從馬上掉了下來,導致癲癇發(fā)作,丈夫因此棄她而去。社會學家戈夫曼曾經(jīng)就身體、自我認同和社會認同之間的關系作過專門的探討。他認為對身體的管理關系到個體是否能成功地和他人互動、被社會接納,而“這種接納舉足輕重,幫助個體樹立對自我價值的認同……如果由于身體的呈現(xiàn)和管理,個體被他人排斥為社會另類,個體就會將這種社會認同內(nèi)化,導致自我認同受損” Chris Shilling.The Body and Social Theory.2004,p.75. 。因為婚姻,杰西曾經(jīng)嘗試管理身體,但失敗了。當她的身體呈現(xiàn)于公共空間時,她遭遇的是挫敗和難堪,這在她唯一一次以身體為資本找工作的嘗試中體現(xiàn)得很明顯。她在醫(yī)院的禮品店打工,因為微笑的樣子讓客人不舒服最終被辭退了。有缺陷的身體使她無法和外界建立順暢的互動關系,孤獨、憤怒、沮喪和無助這些情緒將她包圍。無怪乎當母親勸她找份工作時,她反駁道:“我這一生,除了去醫(yī)院,就沒怎么和人打過交道。我什么時候都可能發(fā)作。找份工作有什么用?能找到的只會讓我覺得更糟”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Liu Haiping,Zhu Xuefeng (eds.).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60. 。在杰西向母親解釋自殺理由時,有一段話十分清楚地表明她最大的危機在于受創(chuàng)的自我認同:“……我找到一張小時候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不是我,是另一個人。她粉粉的、胖胖的,還不知道什么是疾病,什么是孤獨……她是我丟掉的那個人,是原來的自己。我從來都沒能實現(xiàn)的自己?;蛘哒f,我試過,但沒能成功。是那個我一直沒能等到的人,也不會再等到的人。……她曾經(jīng)值得等待,但是我沒能成為她……”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84. 曾經(jīng)對生活的美好期許,曾經(jīng)對實現(xiàn)有意義人生的自我確定都被現(xiàn)實打得粉碎。戈夫曼認為因身體受到非難的個體會“汲取社會認同的標準,因此會以他人之眼看待自己的缺陷,不可避免的結果是,即使是短暫的,他也會認同是自己不夠格,沒能成為應該成為的人” Chris Shillin,.The Body and Social Theory.London:Sage Publications,2004,p.77. 。杰西最終成為一個在眾人甚至是哥嫂眼中無足輕重、在媽媽朋友的眼里令人想起死亡的丑陋存在,一個在自己眼中不值得期待的存在。
四 悖論空間與身份重塑
杰西經(jīng)由身體觸發(fā)的的反思及最終選擇反映了《晚安,媽媽》中空間的多重性:束縛之地和反抗之所并存。杰西最終選擇了自殺,這一結局頗引人爭議。對此,作家本人的解釋是,它并非悲觀怯懦的舉動,恰恰相反,是一種勝利,因為“杰西能夠得到她想要的” Kathleen Betsko,Rachel Koenig.Interviews with Contemporary Women Playwrights.New York:Beech Tree Books,1987,p.339. ,正如杰西自己所言:“我唯一所擁有的是我的生命,我有權來決定它的去留”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61. 。諾曼的解釋從人的主觀能動性出發(fā),肯定了杰西為爭取主體地位所做的努力。但是她的劇本中透露出空間與身份重塑的關系,這或許是她本人未曾意識到的。
為詮釋傳統(tǒng)性別對立空間的復雜性和可變性,羅斯在《女性主義與地理學》(Feminism and Geography,1994)中提出了“悖論空間”的概念。在這種空間里,女性既是囚犯又是被放逐者,“既占據(jù)中心又占據(jù)邊緣,即在內(nèi)又在外” Gillian 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ress,1993,p.155. ,這樣的身份位置使女性不僅“被困于壓迫性的霸權空間里”,而且“由于資格不夠而被排除在外” Liz Bondi and Joyce Davidson.Situating Gender.In Lise Nelson,Joni Seager(eds.).A Companion to Feminist Geography.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ing Ltd,2005,p.18. 。正是這種空間的矛盾性蘊含了抵抗和解放的可能性?!锻戆玻瑡寢尅冯[喻地再現(xiàn)了這種悖論空間。劇首的舞臺說明特別提到有一間臥室(實際上是杰西的)“是整個舞臺布景的焦點”,“是威脅和希望之所在”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43. 。這間房間象征了杰西所處空間的矛盾性。一方面,它是杰西所處的傳統(tǒng)二元分隔空間的縮影,使她和外界隔離,限制束縛了她的身份,使她產(chǎn)生窒息感,就好像在公交車上,“又熱又悶,擁擠嘈雜,讓人迫不及待想下車” Marsha Norman.night, Mother.In 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Eds.Liu Haiping and Zhu Xuefeng.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p.759. ;但另一方面這樣的空間也可以以不同的視角被重新構想為反抗之處,正如羅斯所總結的那樣:“隔離讓女性有喘息的空間,得以思考、冥想、汲取力量和重獲身份” Gillian Rose.Feminism and Geography:The Limits of Geographical Knowledge.Cambridge:Polity ress,1993,p.153. 。杰西選擇了臥室作為最后的安息地,她很冷靜地籌劃好了一切,并告訴媽媽,她會走進去、鎖上門,然后開槍。杰西的計劃和行動表示,這是她自己的空間,她要在也能夠在自己的空間行使自己的意志力,主宰自己的身體空間。這樣的空間盡管壓抑,仍然給她提供了實現(xiàn)尊嚴的希望,最后回響在杰西臥室的槍聲“像一聲不” Marsha Norman.night,Mother.British and American Drama:Plays and Criticisms.2004,p.792. ,是對所有強加在她身上的束縛的抗議,對受到摧殘、失去意義的人生的拒絕,正是在此意義上,她的死意味著有尊嚴的身份的確立。杰西在悖論空間里反思自身的生存狀況,并通過選擇確立了自己的主體地位,正如克爾凱郭爾所指出的那樣,“個體人格以絕對選擇的方式關注自身…在與他者的關系中,該主體不是去成為另一個存在,而是成為他自己” 溫權:《個體生存的三重向度及其宗教體驗的最終指向——克爾凱郭爾生存辯證法芻議》,《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 期,第68—75頁。 。女性戲劇對空間和女性身份的關注有著悠久的傳統(tǒng),但是很長時間以來,多集中在反映私人空間對女性的束縛上,如蘇珊· 格拉斯佩爾(Susan Glaspell , 1876—1948)在其《瑣事》中著力表現(xiàn)了女主人公明妮因為常年累月地困守家中,變得寡言少語、孤獨抑郁。當代作家開始更多地探索空間對女性的解放作用,如黑人女作家珀爾·克里奇(Pearl Cleage,1948—)在《飛往西部》( FlyinWest,1992 )一劇中講述了堅強的黑人女性蘇菲歷盡艱辛來到西部,開拓和捍衛(wèi)屬于自己的空間的故事,但是這種探索側重的是和傳統(tǒng)的壓迫性空間相異的新型空間對女性身份的塑造作用。相比較而言,諾曼對女性和空間關系這一主題的突破在于,通過《晚安,媽媽》,她不僅延續(xù)關注了傳統(tǒng)二元對立空間對女性的束縛和壓迫,而且探討了傳統(tǒng)空間可能蘊含的顛覆性,對同一空間的兩面性進行了思考。
五 結 語
20世紀80年代,女性運動出現(xiàn)低潮,反女性主義開始回潮。《晚安,媽媽》以反潮流的姿態(tài)出現(xiàn)于戲劇舞臺,以女性人物為中心,不僅直接反映了空間的二元對立給女性帶來的戕害性影響及身體空間和身份認同的關系,而且對里根時期美國的樂觀主義時代精神表達了異議,隱晦傳達了由于經(jīng)濟發(fā)展的區(qū)域差異以及城市郊區(qū)化,空間的階級屬性和性別屬性交織,經(jīng)濟關系和性別關系相互影響,進而加劇了女性的邊緣地位。與此同時,該劇在空間的呈現(xiàn)上避免了簡單化,再現(xiàn)了性別化隔離空間下反抗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