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耀東
丈量時間的刻度不是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月亮,而是長在我們身體上的那雙腳,腳馱著我們的身體一直走向時間的另一面。
記得很清楚,我們分到土地的那一天,是個陽光不怎么燦爛的冬日。當時,生產(chǎn)隊的隊長、會計、保管三個人從破舊的場房子里魚貫而出,神情莊嚴地站在事先擺放好的已脫了漆的桌子前,將一些寫好的紙條揉成團,然后又將紙團丟進一個敞口的木箱里。隊長站在大喇叭前,左手拿起用紅布包著的話筒干咳了幾聲,聲音很響亮地喊道:“社員同志們,從今天開始,我們將有屬于自己的土地了。”那時,我想隊長說這句話時心里肯定是痛苦的,因為這句話同時也宣布了自己權力的終結。
一雙雙粗糙而堅硬的大手會從那個陽光下的木箱里很是謹慎地捏出一個紙團來,也有人用左手的食指與中指夾一個出來,還有人將手放在木箱里摸上好半天才弄出一個來。土地是有優(yōu)劣的,如同人是有好壞的。大人們將那些紙團展開時,你可以想象他們掛在臉上的表情,驚喜、歡樂、沮喪在這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隊里最差最遠的地被父親抓到了,我看見他蹲在地上不停地抽著旱煙,煙霧籠罩著他的臉,樣子很可憐。
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看不見他當年的可憐相了,“塞翁失馬,焉知非?!钡牡涔试谒砩系玫搅顺浞值尿炞C。他的那些遠而差的土地被政府給退了,種上了草和樹,他每年定時會從政府的糧庫里打回糧食。他可以整天坐在溫暖的上房里喝著茶,看著電視,偶爾也看央視的新聞,如果有關于農民和土地的政策,他會記在一個小本本上,時不時地翻閱。
當年,我們分到土地的同時還分到了八只羊、兩頭牛、木犁、鐵鐮等等,一個不怎么大的院子在三兩天之內就被牲畜和農具占領。當然了,在我們分到土地的同時,另一種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了:我們小學三年級班里有九個男生四個女生都不念書了,回家放羊了。
山上的羊七個一群、五個一堆悠然地行走著。暮色蒼茫的時候,走出校門的我會聽見遠處的山坡上我曾經(jīng)的同學喚羊的聲音。
生產(chǎn)隊的倉庫一般都蓋在場院里。糧食被拉上場的時候,正是暑假要結束的日子,我們會抓緊時間玩上幾天。那時玩的無非就是跳房子或貓抓老鼠的游戲。我因個小身單就只能當老鼠,藏了好幾次都被肥碩的“貓”們逮住了。最后一次,我在四五只“貓”的追趕下,糊里糊涂就跑進了麥垛里,左拐右拐,真像老鼠一樣見洞就鉆。這一次我爬進了隊里的倉庫。因太陽已落山,庫內很黑,我聞到的只有葵花的香味。天啊,當我的一雙小手觸到那些光滑而干燥的葵花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再也聽不見那些“貓”們的叫喊了。
這次意外發(fā)現(xiàn)的結果之一是我將自己的褲子脫下,兩只褲管里裝滿了葵花;結果之二是我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秘密告訴了父親,父親知道秘密的另一個結果是我們家里有了比我背回更多的葵花。但遺憾的是我第二天再去的時候,那個洞已經(jīng)被新鮮的泥巴給堵上了。
冬天,我們分到了土地和牛羊。第二年春天,我再也沒有見到那片記憶中粉白一片的杏樹林。紅杏出墻的時候,我們會絞盡腦汁地將它們弄下來,最簡單的辦法便是搭人梯。個子大的蹲在下面,身輕個小的踩在他的雙肩上,扶著土墻一寸一寸地爬上去。最先夠到杏子的就是我,因為我單薄的身體決定了我會先飽口福。先吃上幾個,再裝滿褲兜,然后才會將無處可裝的杏子扔給站在下面的伙伴兒們。當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為一顆大而紅的杏子垂涎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腳踝被一把鐵鉗夾住了,身體在空中一轉,就從墻外轉到了墻里。使我身體在空中翻轉的人是我們隊上的民辦教師,他說,知道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嗎?我說知道;他說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知道嗎?我說知道;知道了還偷?他把一個偷字說得很有音樂感,先抑后揚,如果要用形象表述,就是漢語拼音中的V。這一聲喊叫,使我的雙腿開始無休止地顫抖,一種害怕便從骨縫里滲了出來。
后來,據(jù)大人們說,民辦教師因護園有功,隊長特意給他放假半日。就是那個下午,他去溝里耍水,這一耍就永遠耍在水里了。因此,在大人們挖掉那些屬于他們的杏樹的時候,我總躲得遠遠的,我的心被憂傷與害怕充斥著。
父親將我們分到的樹栽在院子里,竟無一存活。人挪活、樹挪死,現(xiàn)在人和樹都死了。
白茫茫的一片突如其來,凌晨的時候西海固下起了一場濃霜。沒有雪花那般輕舞或壯觀,也沒有濃霧那般迷蒙。霧狀的白色精靈在西海固的天宇里悠閑地飄忽起來??罩屑敝s路的飛翔的雁陣一定被這白色嚇壞了,群起群落,尋找駐足的地方。一片一片土地被薄薄的白色涂染,天地更加接近,在天地接近的地方白了頭的一個個人影蠕動著。
霜也迷了我的眼,西海固讓我覺得有些陌生。木門一扇一扇被推開,閃出幾張陽光一樣燦爛的臉,他們身上背著的書包很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小小的屁股,動作輕巧而簡潔。木門又吱的一聲被關上,怕那些狗啊、雞啊、羊啊跟了出來。從身后看,幾個憨憨的碎娃娃背了書包,上了一面坡又上了一面坡,薄薄的霜花在他們的腳邊輕輕被煽起。
該是學校吧,早年刷過的油漆已脫落成一片一片,原始的木紋上依稀可見有粉筆、毛筆留下的印記。而我站在木門前呆滯地望了一會兒,想著曾經(jīng)和我一同在這里念書的人,現(xiàn)在已被時間定格成一個滿臉風塵的人。丈量時間的刻度不是白天的太陽和晚上的月亮,而是長在我們身體上的那雙腳,腳馱著我們的身體一直走向時間的另一面。鈴聲穿過破舊的土墻,在一抹剛剛擠出云層的陽光里響了起來,我被這熟悉的鈴聲趕走。幾朵晶瑩的霜花落在我的發(fā)梢,很快又如同剛剛響過的鈴聲消失在它該去的地方。一個女孩從我的面前跑了過去,在鈴聲落下的那個瞬間,她的雙手掀開了厚重的木門。同時,我看見一個雪白的饅頭從書包里跳了出來,滾落在霜地上。
站在山坡上看西海固腹地的這座小學校,讀書的聲音誦經(jīng)一般,風把這些大小不一的聲音送得或遠或近,而這些孩子的父母們過著他們平淡世俗的生活。一份來自心底的喜悅伴著霜花在天宇里飄飛,飄飛的霜花越過墻院看到一種光芒,那該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幸福。
西海固此時被柔軟的霜花柔軟,一種渴望也在心中滲出,輕輕把我的肌膚浸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