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澤仁
01推薦
黃孝紀
南澤仁,藏族女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少數(shù)民族作家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班第21期學(xué)員。2015年散文集《遙遠的麥子》榮獲全國“孫犁文學(xué)獎”優(yōu)秀獎。《戴花的鹿》是她對萬物有靈的信仰與文字的完美結(jié)合,地域色彩濃郁。作品中,她和阿尼一起度過了一個安靜的下午時光,那場景如一幅舊時的唐卡畫卷,除了感情的自然流露,新奇的意象和隱喻也充滿了美麗的情致。
子夜時分,宅院里忽然響起幾聲猛禽尖利的鳴叫,直抵兩個人的夢境。
他應(yīng)了一聲,隨即起身走出屋門,直奔側(cè)院上方亮著燈影的閣樓,一只禿鷲困在其中焦躁地撲扇著翅膀想要飛離。他抽起窗戶插銷,打開窗門,禿鷲倉皇飛出,同時飛出的還有一群石頭樣堅硬的鳥雀,瞬時消失在了院子上的夜空。一夢醒來天已發(fā)亮,我起身從書櫥里找出《夢林玄解》試圖解夢:禿鷲,以魚為食,在河梁則既飽而游樂也。唯冷靜觀望,淡泊名志,則吉。
宅院外有持續(xù)的叩門聲,打開門是阿尼夏姆托人帶來口信,說她已出關(guān),請我去寺院喝茶。此前去寺院轉(zhuǎn)經(jīng),見阿尼的僧舍門上別著一支新綠的松柏枝,示意她已閉關(guān),暫時不能與人相見。我就在阿尼門前小坐,曬太陽,看大殿和高高低低的僧舍圍聚在身邊,像披上了一件僧衣那樣貼切溫暖。離開前,去院中撿一粒白石子放在阿尼的窗臺上記錄我來過的次數(shù),好讓阿尼一出關(guān)就能看見我這俗世之人的惦念。
還是孩童時期,阿尼就常隨她師父來我家念經(jīng),我們一般年紀,她卻顯得格外沉穩(wěn)安靜。師父念經(jīng)她就坐在邊上一起念誦,尚且稚嫩的聲音像喝下了滿滿一碗奶汁般甜潤。念誦中,師父會隨時指向面前擺設(shè)的法器,她就去將糌粑塑造的寶塔托在掌中,朝佛堂的四方展示一遍又放回桌上,或用松枝在銅碗里沾清水后,朝房舍的角角落落揚灑,腳邊的僧裙像朝夕之時的喇叭花般無聲綻開又閉合。我站在那半掩的佛堂門外看著她,像看到了格澤阿普的故事口袋里熠熠發(fā)光的精靈。念完,她便跑來站在我面前,伸手撫摸我編在發(fā)辮里的粉紅綢子,臉上也會升起粉紅的笑容……
登上小鎮(zhèn)后山的古加寺已是午后,進入寺院就見阿尼懷抱幾棵菜在院中喂食一群鹿。我走近阿尼,一頭戴花的鹿吐著熱氣來舔我的手背。阿尼看著我們淺笑,目光清澈。閉關(guān)半年,阿尼更顯清瘦了。我們并肩朝僧舍走去,鹿群緊緊跟從,阿尼止步回頭看向它們,它們便踩著輕盈的步子回轉(zhuǎn)到院中繼續(xù)吃菜葉去了。僧舍門敞開著,從門口斜照進舍內(nèi)的日光流淌在木地板上,像無定的水波。阿尼穿入日光就不見了,我跟隨進去,靠墻角的立柜上一盞土陶的酥油燈頂著一枚燃燒的燈花,隱秘地照亮了一尊怒母斯巴杰姆佛像。她騎著一匹騾子,六只手臂各持法器,細看,它們在變幻若有若無的光環(huán)。阿尼為燈盞添進一塊酥油后對我說:“你一來,它就盛開了。”
我們臨窗喝茶,看鹿群在院中自在玩耍。三五個老人走進寺院圍繞大殿逆向轉(zhuǎn)經(jīng),不時歇息觀望鹿群,只當是展開了一幅美妙的曬圖。阿尼說:“年前落了一場大雪,鹿群從山上下來到寺院中覓食,就再也沒有離開過?!苯?jīng)書里有記載,積有陰功的眾生,才有福報在寺院中凝聽法螺聲醒來,在誦經(jīng)聲中睡去,也就越來越通靈性了。阿尼補充說,“陰功是一種不為人知的善行,需要靜默的品質(zhì),這一點它們前世就已具備。”
我和阿尼輕聲啜茶,爐火上沸騰的甜茶熱氣充滿了僧舍。門外有窸窣之音,接著閃進來一束紅影,她在門邊脫鞋后赤腳走近阿尼,躬身從懷中取出一枚折疊的紙頁雙手交給阿尼,阿尼接過打開來看,她便轉(zhuǎn)身去爐火上取來茶壺為我和阿尼續(xù)茶。她并不抬頭看我們,臉頰始終緋紅,眼簾如瑪瑙般亮澤。續(xù)滿茶,她將茶壺放回爐灶上便悄然離開了僧舍。門外,遂響起一串輕快的奔跑。阿尼起身去爐火上燃了一撮加持過的松柏葉,煙霧繚繞時,她取下頸上串珠熏沐后,回到窗前開始閉目持誦占卜文,雙手放在胸前搓揉串珠,又打開串珠任意選取幾顆來細數(shù),重復(fù)三次后,她就在紙條對應(yīng)的空白處寫下一些音符般自由的字跡。
太陽在院中緩慢游移,從院子到大殿,最后移到了遠處的山頂。鹿群踩著莊嚴的步子依次回到院角的木屋棲息,仿佛要在夢中完成一場皈依儀式。我想,他也該像這些鹿一樣經(jīng)受一場磨難,然后回到我們的小宅院安穩(wěn)生活。每年入冬,他都會走向一座又一座雪山。有時,早春歸來,在背包里呵護一棵紫色的雪蓮為我種在院中。有時,入夏才回,一回來就坐在電腦前寫幾個晝夜的文字,然后配上行走時拍下的圖片,將它們壓縮成包傳入一個叫《人文》的雜志郵箱,他就會獲得足夠下次出行的費用。他說,他的身心需要這樣的苦行來成全生命存在的意義。
阿尼折疊好紙條,看著我眼睛里的木屋問:“他歸來了沒有?”我說:“在甲布雪山下的牧場歇息,雪燒了他的眼睛,只說是暫時也不想看到任何東西?!卑⒛嵊衷谡浦芯徛卮耆啻?,我知道阿尼的心意,順便說起了他此行途中的遇見:一場只有三個人的葬禮,往生者是他們的母親,因為她長著一張詛咒的嘴,沒有人愿意來為她送行。他們將她放在雪地里等待第四個人參與,才能將老人圓滿地抬上火葬臺。他遇見了就抬去了,眼見老人一臉的皺紋燃成了灰燼,又將灰燼灑入河中隨波而去,說完他竟無聲抽泣。阿尼笑了,將串珠戴回頸上說:“他是帶有使命的人,即使是在夢里?!卑⒛徇@么說的時候,一輪滿月已從大殿金頂升起,她溫潤含笑的眼眸,像一顆閃耀在夜色里的舍利。
這半日里,我與阿尼寂然相對,內(nèi)心里獲得了微妙的清凈與喜悅。大殿傳來了晚誦聲,我該起身離開了,阿尼相送到院門口,山下的小鎮(zhèn)璀璨又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