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警察廣播電臺在父親節(jié)前夕,舉辦了一項演講比賽,對象是警察的兒女,演講的題目是“我的爸爸是警察”。
我的一位作家朋友應邀去擔任評審,結果他發(fā)現(xiàn)所有的小朋友談的都是父親的辛苦、父親的偉大、父親的付出,以及父親對社會的貢獻等等。一直到比賽結束,竟然沒有聽到一位小朋友提及父親較軟性的一面,甚至也沒有小朋友談到和警察爸爸的情感。
朋友說:“本來所有最好的演講都應該從情感出發(fā),特別是有關于父親的題目,從情感是最好發(fā)揮的,可惜我們的小朋友都是在議論和分析,竟沒有一個人從抒情的角度出發(fā),可見我們這個社會經(jīng)過長期僵化的教育,已經(jīng)變成‘議論文社會,不再是‘抒情文社會了?!?/p>
“議論文社會”的最大特色,是人人對許多問題都有強烈的意見、分析、議論,卻越來越少知道如何去尊重、關懷、敬愛別人,久了竟然失去了情感表達的能力,這實在是非常可悲的現(xiàn)象。
小朋友生活在“議論文社會”中,習染既深,也有了大人的習氣,每個人都變得早熟、有夫子氣,對事情的意見很多,但不知道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愛,當然也就不知道如何抒情了。
朋友的見解十分深辟,使我想到從小到現(xiàn)在,我們在學校里盛行的所謂作文比賽、演講比賽、辯論比賽,乃至模范生的選擇,事實上都是荒誕的、形式主義的、虛應故事的東西。
以演講比賽來說,往往被選出來參加的是功課最好、最會背書、普通話最溜的學生。他們各自把演講稿背得滾瓜爛熟,上臺的時候都有固定的語調、固定的手勢,說話還卷著舌頭,簡直像在看樣板戲一樣。反過來說,如果有一個學生的普通話并不標準,但他說話很有風格、有創(chuàng)造力,能臨場說出一席抒情的、誠懇的演說,那么這個學生肯定不會得獎,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參加演講比賽的機會。我自己就是后面這種學生,因此我在學生生涯里從未被選去參加演講比賽。到現(xiàn)在我每年要作一百多場的公開演講,有一次巡回到故鄉(xiāng),遇到小學老師,他也來聽我的演講,會后他來找我,緊緊握著我的手說:“真沒想到你這么會演講呢!”
演講如此,作文無不如此?,F(xiàn)在的小學生還有一點抒情的能力,上了中學,課本里大部分是議論文,聯(lián)考的作文考題也是議論文。議論文一下子搞了六年,不少中學生便冬烘化、八股化,聯(lián)考的作文寫得頭頭是道,但叫他寫一封情書,往往不能暢通,如果叫他寫封信給父母,也往往牛頭馬尾,情感無以表達。
有一回我應邀到一個作文班去做臨場的指導,竟然發(fā)現(xiàn)小學四五年級的學生,就被指導寫議論文了,當時我不知如何是好,自然也無從指導,因為我根本就反對小學生寫議論文。再好的議論文,都難免扼殺人的原創(chuàng)力與活潑的心靈,何況我們教孩子的又不是最好的議論文呢?
“議論”與“抒情”看來或者是小事一樁,但是久而久之,人就被定型,社會的風格也為之僵化。更嚴重的是,失去了表達情感與溝通的能力,失去了性情的發(fā)展與提升,這也就難怪當今的社會有些人不是殺氣騰騰、冷漠無情,就是唯利是圖、以物為尚了。
因此,我非常懇切地希望,我們的大人努力來共創(chuàng)一個“抒情文社會”,這是在救我們的孩子,也是在救我們的社會。是不是就從作文和演講先救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