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兮
張玉珍是1991年離的婚。
在一個盛夏的午后她跑回娘家,把自己的滿身傷痕給父母看:“我不讓他去打牌,他就打我,再這樣下去,我離死就不遠了。”母親心疼得直掉眼淚,父親也恨不得立刻提了刀去找女婿拼命。一家人商量了好幾天,決定要把女兒從火坑里救出來。
女婿不依不饒,只得對簿公堂。男方拿孩子來要挾,死活不肯放棄撫養(yǎng)權。本以為妻子能心軟回頭,想不到張玉珍干脆地回道:“行,那女兒就交給你撫養(yǎng)?!睂Ψ揭笠豢跉庵Ц段磥?5年的撫養(yǎng)費,開口便是1萬元。
1991年的1萬元,可絕對不是個小數目。法院和婦女主任調解了無數次,最終以5000塊達成協(xié)議。
但接下來的日子該怎樣過?擺在張玉珍面前的出路有3條:第一,再找個男人嫁了,繼續(xù)相夫教子做個普通農婦;第二,留在父母身邊當老姑娘,對情愛和男人都絕了念想;第三,到城里投奔接替父親進廠的大姐,自己闖出一條活路來。她思來想去琢磨好幾天,最終決定打點行裝投奔大姐。
可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張玉珍還是被生活狠狠上了一課。她只讀到初二上學期,文化水平低,更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看家本領。所以工作找了大半個月,依然沒有著落。只能借宿在大姐和姐夫家。好在姐夫也是良善之人,把她看作親妹妹,幫著跑市場看行情,最后建議張玉珍單干。
可具體賣什么呢?當時紅紅火火的是服裝、半導體收音機,可前半生泡在泥土里的張玉珍對這些東西一竅不通。姐夫一拍大腿:“得,那你就去賣菜!”
于是,24歲的張玉珍當了菜販子。每天5點不到就起床,趕去批發(fā)市場買回一挑蔬菜。然后又把玉米剝粒,毛豆去殼,從中賺個三五塊錢的差價。
可能是因為從小就和農作物打交道,張玉珍慧眼獨到,干活也細致。所以她的菜攤上,永遠干干凈凈,菜也新鮮神氣,倒也慢慢賺到了自己的生活所需。還能在逢年過節(jié)時,買些衣服玩具,托家鄉(xiāng)人給女兒送回去。這個營生,張玉珍一干就是十幾年。
期間,也有幾個男人陸陸續(xù)續(xù)從她的世界路過。其中有一個,姓黃,是開米店做買賣的。張玉珍的攤位正對著米店,老黃時常幫著抬菜剝豆。一來二去就動了心。那年,張玉珍剛30歲,對家庭的渴望與日俱增。
可是兩人同居不久,老黃的本性就露了出來。他和不同的女人曖昧不清。張玉珍多過問幾句,他就惱起來,忍不住拳打腳踢。有好幾次,她鼻青臉腫地逃回大姐身邊,卻又被老黃的花言巧語跪地求饒哄騙回去,接著,又是變本加厲的暴打。如此反復,好像掉進了一個死循環(huán)。
可當她徹底想通,從那場無望的感情里抽身而退時,已經有了對愛死心的跡象。和老黃分手后,張玉珍把自己的內心封閉了起來。她已經是個中年女人的模樣了,多少脂粉都無法再掩蓋起眼角的皺紋和疲憊。
此后,張玉珍單身將近10年。她從大姐家里搬出來,自己租了一室一廳。她在陽臺上種滿花草,慢慢圓起了自己的夢,不再把人生寄托在男人身上。
直到40歲那年,李師傅進入她的生活。他是大姐的好友,下崗工人,離異兩年。兒子歸了女方,他找了份開出租車拉客的活,日子不富裕,好在為人誠懇,性情敦厚。
李師傅去市場看她,她正獨自收攤。他的心里生出憐惜,便天天過來幫著出攤收攤。午飯也做好了送來,保溫桶里的雞湯,是放了紅棗枸杞一起燉的。張玉珍輕輕啜了一口,心里的堅硬在不知不覺地融化。中年人的愛情,早早就落在了一粥一飯,和年輕人的激烈不可同日而語。
在變老的路上遇見對方,也算幸事一樁。40歲的確有點晚,可李師傅呵呵笑著:“我們還有60年可以相守。”這一次,張玉珍穿上了婚紗,還有了一次蜜月旅行。
那年情人節(jié),李師傅說:“今天過節(jié),你想要什么禮物?”
“那是年輕人過的洋節(jié),我們瞎湊什么熱鬧?”
李師傅笑笑,卻高聲喊著“變變變”,然后一個紙盒擺到了張玉珍面前——不是嬌艷欲滴的玫瑰,而是一部智能手機。
從此后,中年女人張玉珍愛上了自拍,也開始發(fā)朋友圈。照片里的她春風滿面,將“過得好”3個字明明白白寫在了臉上。
結婚第四年,李師傅的舊屋意外拆遷,然后分到了一套新房。房產證上,兩人的名字并肩而立,跟結婚證上一模一樣。
搬進新家的那個夜晚,張玉珍在夢中遇到初來乍到的自己,她跑上前去安慰她:“不要著急,幸福會在前方等你?!?/p>
張玉珍是我的小姨,這是他們結婚的第十年??晌乙廊荒軓倪@對中年男女的眼角眉梢,看到愛情在緩緩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