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另一個使我印象深刻、終生不忘的是在我家當(dāng)“把頭”達(dá)五十年之久,四輩子同呼“老哥哥”的老李。他青年時代就踏進了我家的大門。我曾祖父叫他“老哥哥”,我祖父、父親叫他“老哥哥”,我也叫他“老哥哥”。我小的時候,他已經(jīng)老了,地里的活已經(jīng)不能干了,只管喂驢,掃地,五天趕一趟“呂標(biāo)集”。他對我和善極了,陪我玩,講故事給我聽。當(dāng)然,他“扒瞎話”的本領(lǐng)比六機匠差遠(yuǎn)了,但對我,還是富有吸引力的。他講我們“榮華富貴”的家史,帶著不勝今昔之感。他從什么地方到我家來的,他為什么從來沒提到過自己的“家”,也沒一個親人來探望過他,孩子時代的我的小心里,有著這樣一些疑問。我祖父對人嚴(yán)厲,鐵臉一張。聽說祖父、父親小的時候,和我一樣央求“老哥哥”講故事,說:“這時候你對我好,長大了掙錢養(yǎng)你的老?!碑?dāng)他們上了年紀(jì),掙了產(chǎn)業(yè),當(dāng)家作主的時候,自己便被稱呼為“老爺”,“老哥哥”變成“老李”了!我小時候,時常看到“老哥哥”趕集回來,有點膽怯地半低著頭向祖父報賬的難堪的窘態(tài),替他擔(dān)心,深感不平。
“老哥哥”老了,耳朵聾,記憶力差,漏買一樣?xùn)|西,或是差一個銅板對不起賬來,躺在炕上鴉片煙燈旁的祖父,便用語言,用冷臉子責(zé)斥他一番,“老哥哥”毫無反抗,做了錯事似的,遲遲地,遲遲地,帶著不安退了出去?!袄细绺纭?,干一年活,工錢不過十二吊,他從不花錢,也沒有個花錢的地方。他的一點錢,包在一塊破布里,放在一個破箱子角落里。我小時候貪賭,輸光了,恨不能老鼠洞里掏出個銅錢。勢逼無法,最后主意打到“老哥哥”可憐的破錢包上了。乘他不在,我悄悄地取出幾個銅板來,十分疚心,這么想:“老哥哥”多可憐,贏了,再給他還原??墒禽?shù)臅r候多而贏的時候少呵!“老哥哥”也從來不過問,也不知道錢的多少。幾個錢好似為“壓箱”,別無用處似的。
他上了年紀(jì),冬天怕冷,總是把小耳屋的炕燒得熱一點,躺下去,一會兒便打起呼嚕來,精神不濟了。對于燒炕,祖父怕草貴?!袄细绺纭庇袝r給我唱下面這個歌謠:“不圖吃,不圖穿,圖個熱炕頭烙腚眼?!笔虑檎鲈谶@燒炕上。有一年冬天,“老哥哥”燒炕不小心,把我小叔叔的一只鞋子也燒了。祖父生大氣,一氣便把“老哥哥”趕走了。他有他的鐵算盤,燒了鞋不過是一個引子罷了。我滿眼流淚,哭送“老哥哥”走。他背著一個小包包,勞動一生的代價,走向何處?走向焦家莊子他的一個侄兒家里去。侄兒是窮苦農(nóng)民,窮得吃不上飯,怎能再加上他這個累贅呢?我送“老哥哥”出了莊,看著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坡,我止不住眼淚。我愛“老哥哥”!我想“老哥哥”!“老哥哥”呀,你在我家勞動了一輩子,年老了,無用了,就被無情地趕出去了。我痛恨我祖父!我痛恨地主!當(dāng)年,我用流不盡的眼淚送“老哥哥”走,今天,寫懷念我的“老哥哥”的文章,寫到這里,我只好停筆,讓眼淚的淫雨傾泄我對“老哥哥”的似海深情。
(選自臧克家《逝水落華集》)
【點讀】
臧克家作為中國現(xiàn)實主義新詩的開山詩人之一,始終保持著對舊中國農(nóng)民的密切關(guān)注。而這份關(guān)注,自他幼年時就已深埋于心。臧克家出生于一個破落地主家庭,卻在窮孩子堆里長大。據(jù)他回憶,他們村子“除了臧姓的以外,全是貧農(nóng),一共五六十戶,姓名各異,而悲慘的情況,生活的酸辛,都是一樣的?!笨嚯y的生存環(huán)境撥動著幼年臧克家敏感的心弦,激發(fā)出他對世界本真的關(guān)懷與同情。
盡管家人十分重視“等級制度”,但“老哥哥”始終被臧克家視為良師益友。然而生活并沒有善待這個給他童年帶去無盡溫暖與歡樂的老人。一個農(nóng)民的苦難與不幸、勤勞與堅忍最終都化作一個孩子不舍、悲憤的淚水。于社會“無用”的“老哥哥”,也在一顆純真的心靈中實現(xiàn)了價值的永恒。
臧克家在詩歌《愛的熏香》中寫道:“暴雨把西溝灌一個飽,像一個粗暴的人日夜吼叫,這聲音叫醒了我的記憶,我又變成了個快樂的孩子。睜開眼什么也望不到——除了矮的谷子,高的高粱;耳朵也聽不到別的聲音,只聽到農(nóng)人的歌唱,蟋蟀的歌唱,只聽到一片生機在大地上響?!焙⒆拥目鞓肥菦]有代價的,孩子的愛是不計得失的。臧克家一生懷著孩子的熱情與真摯,愛那美麗而悲慘的土地,愛那樸質(zhì)而艱辛的農(nóng)民。
苦難的黑暗長空里,童真是閃耀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