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了歲末年初,常有人問我:“你今年上春晚嗎?”這種壓力無形且巨大,如逼婚的爹娘。
2017年1月27日是除夕。1月11日夜,我在去烏鎮(zhèn)外拍的路上接到楊東升總導演的電話:“回來吧,明天進春晚彩排?!睊焐想娫?,掰著手指頭數(shù)日子,還有15天。
這是我第五次主持春晚。關(guān)于春晚,我做過幕后,讀過賀電,去過現(xiàn)場、分會場,甚至主會場。正因為邊邊角角的活兒都干過,2017年春,再回主會場,如記者在全國各地采風一圈,再坐回主播臺,只覺得踏實且溫暖。
一個月前,網(wǎng)上就沸沸揚揚說朱迅癌癥復發(fā)。這么大的事,本人并不知情。雖然臺里多次幫我澄清,我也日日蹦跳在不同節(jié)目里,無奈媒體只轉(zhuǎn)載點擊率高的,人們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我全身心對此都拒絕評論。原想是善意的健康提醒也就罷了,沒想到臨近春晚,惡意的炒作愈演愈烈。更有不怕犯忌的連追悼會都替我辦了,也不怕我半夜找上門去。我用紀律壓著脾氣,用讀過的書壓著罵大街的沖動。
“你有病吧?”“你有藥嗎?”“是炒作吧?”“你有病吧!”我得有多想出名,才能這樣豁出命去?唯有好好活著,活不到九十歲,都對不起造謠的人!指著生過病的人,天天像念咒似地說:“復發(fā)!復發(fā)!復發(fā)……”實在不厚道。
2007年入春時,部里跟我打招呼,舞蹈大賽進入籌備階段,做好上直播的準備。2000年,我回國時的起步就是青歌賽,時隔七年,再回大賽直播,我心里卻格外忐忑,原因不在大賽,而是臺里的例行檢查。
“你脖子里有個東西。”協(xié)和醫(yī)院的老大夫把手按在我的喉嚨上?!霸傺士谕倌?。”我照辦。“去外科復查吧,別緊張!”
在腫瘤醫(yī)院掛號、門診、建病歷,我輕車熟路。爸爸已經(jīng)在這里泡了四年,各科的大夫一來二往都熟識了:“你爸好些了嗎?”“好多了,謝謝您!”我微笑,在病歷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直播結(jié)束后有一段補休,安排好父母、孩子,我悄悄住進了腫瘤醫(yī)院。托老爸的福,此刻,我內(nèi)心沒有慌張。
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5點,驚醒,生怕錯過了“抹脖子”的時間。 8點,接病號的大夫來了,手推床上鋪著墨綠色的單子。我很乖,脫光衣服躺上去。爸爸幾次切除手術(shù)也是這樣,他走過的路,我再走一遍。有其父必有其女,面對疼痛,我們同樣恥于退讓。
2003年、2004年、2006年!爸爸70歲后經(jīng)歷了三次大手術(shù),三過鬼門關(guān)。山一樣的男人倒下了。我眼見著老爸就像一張老照片,一次次被撕開又一次次被黏合。疼痛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下去!
活過來的爸爸又開始貪玩,貪嘴,又開始對所有事情充滿了激情和好奇。他好像忘了自己得過那么重的病,不像多數(shù)腫瘤病人,苦著臉等著大限來,而是惦記著三個女兒在三個國家,每年籌劃著三國游,每到一地,遍嘗美食。我覺得老爸活明白了。
2017年1月27日,春晚直播當天,已經(jīng)噤聲30小時的我,含著止咳藥,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今天只要說話時不咳出來就是成功!”
走進一號廳,迎面是觀眾一張張喜慶的臉。過年的快樂從他們的嘴角往外溢著。我突然平靜下來,我甚至有些奇怪于自己內(nèi)心的平靜。該想的都想了,能做的都做了,接下來只有隨緣待命。
記得2009年第一次上春晚時,周濤對我說:“春晚要把所有的功課都做在前面,直播當天不出錯就是成功!”2017年春晚直播就這樣開始了。臺下,我含著止咳藥,上臺前吐出,下來再含上,這樣吞吞吐吐四個半小時如履薄冰般度過……
現(xiàn)在想來,這30年間,每件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事兒都是成長的邀請,每個絆腳的坎兒都是登高的臺階。記錄這些溝溝坎坎不難,難的是要勇敢才可以袒露自己;難的是對過去的重新理解、剖析與詮釋;難的是把穩(wěn)人生的舵,不被自己心頭的浪打翻;難的是不斷追問自己:你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后半生,怎么過?
對未來,心里有兩種聲音。一種是:不折騰了,再過幾年往幕后轉(zhuǎn)轉(zhuǎn),體面有保障;另一種是:反正已經(jīng)過半了,為什么不撒撒歡兒?有意義、有意思的后半生應該在“可控”中還有“失控”。
我珍惜內(nèi)心的聲音,不想忽視它、壓抑它,甚至捂死它。所以,我選擇有趣的人生。什么才有趣?做個行走的人、說話的人、聽故事的人、碼字的人……都好。如果把手頭的事和心中的愛融在一起,最好!再能把自己的未來與家人的前景揉在一起,完美!
不在別人認為的成功中拼命,活出讓自己尊重的樣子。找個有趣得能忘記時間的事,自然地活下去。滄桑風雨,不是為了讓我變得世故多疑,而是更簡單、更純粹、更誠實地面對自己。
(摘自七一客戶端/長江文藝出版社《阿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