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袁澤友
◎ 三星堆虎噬人首尊
虎卣,商周時期盛酒器、祭祀禮器,常見于青銅器、玉器。關于這一造型,以目前公認的兩件存世虎卣最為著名,一件為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鹿之谷泉屋博古館內的提梁虎卣,另一件為藏于法國巴黎賽奴奇博物館的提梁虎卣。據(jù)傳此二卣均為湖南安化縣與寧鄉(xiāng)縣接界處的溈山出土的青銅器文物,堪稱中國青銅藝術的精絕之作,如何流落海外已無從考證。
在這兩件虎卣流失海外之后的近百年間,海內外學界、藏界人士一直圍繞著兩件虎卣的造型寓意爭論不已,至今仍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具有代表性的觀點有:“虎噬人”說、“虎食鬼”說、“虎乳人”說、“人虎交歡”說、“虎佑人”說等等。但歸納一下,這些觀點無非就是兩種:人虎對立與人虎包容。
綜合前人研究的成果,筆者更傾向于人虎相融的觀點。虎卣是古代先民自然崇拜的意識載體,這一造型并非為了表達一種猙獰恐怖的直觀場景,而是寓意古人對自然力量、神靈的敬畏和借助神力強大自我的渴望。這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天人合一思想的具象表達。
虎卣,又稱虎噬人卣,虎人銅卣。目前公認的存世虎卣有兩件,一件為日本收藏家住友春翠于1903年在京都古物商人手中所購,通高35.7厘米,現(xiàn)藏于日本京都鹿之谷泉屋博古館內,并成為其鎮(zhèn)館之寶。另一件由法國巴黎賽奴奇博物館首任館長亨利·達旦·德·提薩克在 1920 年購得,通高35.2厘米。據(jù)了解,這兩件虎卣紋飾和形制基本一致,僅尺寸大小有細微差別。
◎ 法國博物館館藏虎卣
◎ 法國博物館館藏虎卣
◎ 日本泉屋博古館館藏虎卣
卣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具,也是祭祀常用的禮器,口小腹大,有器蓋和提梁,底部有圈足或腳。
目前已知最早記述過“虎卣”的學者,是中國近代考古學的奠基人羅振玉(1866~1940)先生,在其《俑廬日札》中提到一件藏于晚清名仕盛昱(字伯羲,1850~1899)家的虎噬人卣青銅器:“盛伯羲祭酒家藏一卣,形制奇佹,作一獸攫人欲啖狀,殆象饕餮也”。著名學者、收藏家容庚(1894~1983)先生也在其《海外吉金圖錄》和《商周彝器通考》上所輯錄過此卣的有關信息。
羅容二人提到的,正是現(xiàn)藏于日本泉屋博古館的虎卣。
關于這兩件虎卣出土地點的探討,一種認為出土于殷商文化圈的中心區(qū)域黃河以北,另一種認為出于湖南寧鄉(xiāng)和安化接壤的溈山附近。湖南寧鄉(xiāng)向來是出土青銅器的集中地區(qū),代表性的器物如人面紋方鼎、四羊方尊、戈卣、象紋銅鐃、獸面紋銅瓿、獸面紋分襠鼎、獸面紋提梁卣等。
原上海博物館副館長陳佩芬曾就虎噬人卣的年代做過分析,認為虎卣大量采用了雕刻精細的云雷紋,它滿飾各種動物紋樣的習慣,以及圖案的布局和風格,都和殷墟晚期青銅器上的裝飾手法是一致,因而虎卣可以判斷為相當于商代殷墟晚期的器物。
據(jù)了解,日本泉屋博古館也將所藏虎卣的年代定為商末周初。
◎ 婦好墓銅鉞
◎ 司母戊鼎
商代是中國青銅藝術發(fā)展的巔峰時期,這一時期的青銅器在外觀設計、紋飾刻畫和制造工藝等方面更是獨樹一幟,其中,以動物形象仿生的青銅器,如象尊、鸮尊、虎尊等的造型獨具特色,而虎卣則是其中的精品。
遠觀虎卣,整個造型厚重莊嚴,紋飾繁縟華麗、瑰麗雄奇?;⒐i沉腰,雙耳豎直,巨口大張,威風凜凜,前爪摟在人的腰際,后肢屈曲呈蹲踞狀,后爪與尾著地形成三足。人之雙臂搭在虎之前肢上,手撫虎肩,雙腿分開蹲踏在虎爪上,臉朝左側,頭伸進大張著的老虎口中,呈撲伏狀與老虎緊緊擁抱。人物的造型很精致:中分披發(fā),面部表情平靜,嘴角微微上翹。
從器物正面可以看見人身著較寬大的背襟,襟領呈“U”字形,領上有連續(xù)菱形的方勝紋。也有學者將背襟解釋為翅膀,人則為神。
人的雙手作佛手狀,只有四指,未見大拇指,左右各托一蛇。人的雙臂上部還各飾有一側面玄鳥紋,人的手臂與老虎的前足上下重疊,前足的虎爪與饕餮紋構成了人的后背上部紋飾。人的大腿和臀部有一對稱的蛇形紋樣,蛇頭反轉,蛇身上刻有三角形呈二方連續(xù)的鱗狀紋樣。
虎的肩端連著可活動的提梁,提梁兩端各有一長著一對獠牙的獸頭。提梁柄上飾有四只長條形的夔龍紋,中間的兩只夔龍張口相對,并以云雷紋襯底。
據(jù)介紹,在虎卣底部還有線刻紋樣,是一只蜿蜒游動的龍紋,龍首有一對角一雙耳,龍角的紋樣與虎前足上立龍的角造型一致,這是一只少見的俯瞰的游龍。在龍紋的下身兩旁還飾有兩只與龍首方向一致的游魚,龍首魚首均向著虎頭方向。
關于虎卣的造型寓意,近百年來不斷學者進行過探討,但至今尚未得出較為可信的結論。
而最為傳統(tǒng)的觀點,就是“猛虎噬人”之說,羅振玉、李澤厚等學人則是“虎噬人”之說的代表性人物。在《俑廬日札》一書中,羅將器形之虎狀稱為“饕餮”,虎卣的最初名稱也被稱為饕餮食人卣。后日本考古學家、歷史學家樋口隆康改稱其為“虎噬人卣”。
著名哲學家李澤厚也認為,虎噬人卣所表現(xiàn)的,正是奴隸主用老虎噬人的造型去嚇唬奴隸時所產生的“獰歷美”。
根據(jù)《左傳》中“子文為虎所乳”,臺灣中央研究院前副院長、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則稱此卣為“乳虎噬人卣”。中國漢字“食”也可讀作“sì”,為飼養(yǎng)、喂食之意,張先生的“乳虎噬人卣”應讀作“乳虎食(sì)人卣”。
張光直先生認為,虎卣是“巫覡通天的法器”,人是“巫師的形象”,而虎則“作為巫覡助手的動物形態(tài)”。
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李學勤則認為,所謂虎噬人象征著人與神性的動物的人神合一,由此獲取神的護佑。
除了以上觀點之外,關于虎人造型的文化寓意,學界還存在許多不同的看法,如:認為人虎組合紋飾是商王朝為了祭祀虎方族神,以此作為維系對虎方方國支配的一種手段;認為虎所食者雖具有人形,但形象頗獰厲且周身繪有怪紋,應是鬼魅的象征,因此虎卣寓意虎神食鬼,避邪求吉。
◎ 日本泉屋博古館虎卣局部
還有觀點認為,所謂虎噬人其實應是人虎交配,借此實現(xiàn)人神合一的目的,它體現(xiàn)的是古代人的一種生殖崇拜。
由于缺乏直接的古文獻論述,以上關于虎卣造型的文化寓意解讀均為各家之言,都有各自的道理。
在中國新石器時代的玉雕藝術和青銅時代的青銅藝術中,人與動物的圖紋始終是熱門的主題,形形色色的人與動物的形象被體現(xiàn)在玉器、陶器、青銅器等載體之上,虎噬人就是典型的圖紋之一。
據(jù)中國玉文化研究會副會長、中國玉文化研究會文創(chuàng)產業(yè)委員會主席古玉鑒藏家王瑋介紹,古代玉器造型中也多有類似虎噬人圖紋樣式,比較常見的有玉卣、玉璧、玉佩等玉器。
◎中國玉文化研究會副會長、古玉鑒藏專家王瑋收藏的玉虎卣
王瑋認為,中國歷代玉虎題材同樣精彩紛呈。隨著夏商周奴隸社會的建立,大規(guī)模的生產活動和軍事戰(zhàn)爭促成神權、王權、軍權高度統(tǒng)一,形成敬奉鬼神、征伐天下的社會意識。一方面青銅器、玉器成為溝通神明、祭祀敬天的重器,另一方面拜天祭地、君權等級的宗教禮儀制度已開始建立,繁縟嚴密的周禮應運而生。歷史的機遇和選擇,造就了青銅玉石與虎圖騰文化的完美結合,賦予了虎圖騰文化發(fā)展演變新的內涵和強大生命力,表現(xiàn)巫犧神通,天神合一的“虎食人”、“虎噬獸”、“虎護人”等題材的青銅玉器大量出現(xiàn)流行,表現(xiàn)形式雖有差異,但主題不變,既有表現(xiàn)安寧祥和神人與虎和諧相處的場面,也有表現(xiàn)戰(zhàn)爭殘酷擄掠俘虜?shù)钠?,一般玉器表現(xiàn)以前者居多。
王瑋介紹, 商周時期的文化特征一直延續(xù)到春秋戰(zhàn)國,期間圓雕、片雕玉虎器型大量出現(xiàn)。到了漢代,玉器從“神玉”演變進入“皇玉”角色,虎圖騰文化傳播更具廣度和高度,玉器大量沿襲了商周饕餮紋,傳承著虎圖騰文化的精神和特征。
在青銅器方面,除了卣,“虎噬人”紋樣還出現(xiàn)在鼎、鉞、尊等器物之上。
大名鼎鼎的司母戊鼎是商王室重器,是商王祖庚或祖甲為祭祀其母戊而作。該鼎形體巨大,是目前所知最大的一件青銅器,其造型、紋飾、工藝均達到極高的水平,是商代青銅文化頂峰時期的代表作,而大鼎的耳朵上,就有浮雕式樣的雙虎食人首紋。只見兩只猛虎圍繞鼎耳的外輪廓,虎口相對中含人頭,人頭兩耳碩大,濃眉大眼,張嘴而笑。
“王左杖為鉞,注鉞大斧也?!便X在古代是軍權和王權的象征,婦好墓出土的青銅鉞上也有雙虎噬人頭紋,人頭的情態(tài)和司母戊鼎立耳上人頭頗為相似。
三星堆出土的古代大型盛酒器——龍虎尊尊腹上也裝飾有虎噬人紋,虎頭居中,左右兩側各有虎身,虎尾上卷,軀體屈曲伏地欲躍狀。
青銅器中的食器和酒器種類繁多,造型豐富,為什么目前出土的青銅器上,“虎噬人”紋主要集中在鼎、鉞、尊、卣等特定的器物之上呢?有學者解釋為“虎噬人”紋是給特定的貴族欣賞的。而筆者認為這一解釋不夠準確,鼎、鉞、尊、卣等器物在中國古代社會是國家或宗室的重大禮器,用于祭祀天地神靈。而龍、虎等圖騰,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就是天地神靈的象征,必然出現(xiàn)在特定的器物之上,用于祭祀、祈福等特定的場合。
結合對虎卣藝術造型的分析和對學界關于虎人圖紋解讀的梳理,筆者認為虎卣是古代民族一種敬虎愛虎的圖騰崇拜,表達的是中國古代民族對天地神靈的敬畏和獲取超自然力量的渴望,表現(xiàn)的是人虎和諧,人物共處、天人合一的思想內涵。
而關于虎噬人等觀點,是一種“望形生義”的簡單解讀,忽略了這一造型在古代民族宗廟祭祀、祈福納祥等宗教活動中的特殊作用,從而忽略了其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特定含義。天人合一,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