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佳銳
古時的嶺南,相當于現(xiàn)在廣東、廣西、海南全境及今屬越南的部分地區(qū)。地域雖比今天廣闊,但遠離政治文化中心,在中原士人眼里,是不折不扣的“化外之地”“貶謫之所”。唐元和十四年(819年),韓愈因諫迎佛骨被貶潮州刺史,所作《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詩云:“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睍邕_如北宋蘇軾,被貶嶺南時,也不免悲從中來,在《赴英州乞舟行狀》中說自己“自聞命已來,憂悸成疾,兩目昏障,僅分道路”。
大概要到明朝中葉,嶺南才摘掉了“化外之地”的帽子。其時嶺南人才濟濟,明代大儒王陽明提起同時期的潮汕地區(qū)才俊,已經(jīng)是嘆賞的語氣:“潮在南海之涯,一郡耳。一郡之中,有薛氏之兄弟子侄,既足盛矣,而又有楊氏之昆季。其余聰明特達、毅然任道之器,以數(shù)十?!保ā都罈钍盔Q文》)相比之下,一代儒宗陳獻章作為嶺南歷史上唯一一位從祀孔廟的人物,對嶺南學術(shù)文化的貢獻尤大。從祀,是指古代宗廟祭祀中常設(shè)的、次于主要祭祀對象但與其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祭祀對象。從祀孔廟,是古代學者的最高榮譽,雖說也反映了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評價體系,但古人以“成圣”為“德業(yè)第一功”,自白沙之后,學者再不敢小覷嶺南文化。
陳獻章,明代思想家、教育家、書法家、詩人,宣德三年(1428年)出生于廣東新會都會村,因曾居于白沙村(今江門市郊白沙村),學者稱白沙先生,世稱陳白沙,卒于弘治十三年(1500年),萬歷十三年(1585年)從祀孔廟,謚文恭。其門下弟子湛若水、梁儲、張廷實、林光等人,皆一時名士。陳白沙多才多藝,除精研儒學,還兼擅詩文,工書法,善畫梅。他的詩以自然為宗,不事雕琢而格調(diào)清高,有陶淵明之風。他的書法脫胎于歐陽詢,又研習懷素草書,參以米芾、東坡書法之勢,自成一體,尤其是以新會圭峰山上的白茅制成茅龍筆,寫出來的字“生辣野趣,剛勁有力”,影響深遠。當然,白沙一生之精神與安身立命之本,還在于儒學,有“廣東第一大儒”之譽。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理學”“理學家”可謂聲名狼藉。在大眾眼里,理學家要么是食古不化的腐儒,要么是道貌岸然但滿肚子利害算計的鄉(xiāng)愿。這實際上是文化斷裂之后人們對儒家的想象,其中不乏標簽化和臉譜化,與真實相去甚遠。以陳白沙為例,其學問功夫在于靜坐,宗旨歸于自得,由博而返約,與流俗小儒截然不同。靜坐,即端坐澄心,白沙曾自述“見道”的過程:二十七歲時師從江西名儒吳康齋,對于儒家經(jīng)典無所不涉,卻始終找不到著力處。后來回到白沙村,筑春陽臺,杜門不出,潛心學問多年才意識到,一味觀書博識也是為外物所累,本末倒置。于是舍棄紛紜復雜的外在知識,于靜坐冥思中返歸自我本心,“久之,然后見吾此心之體,隱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間種種應酬,隨吾所欲,如馬之御銜勒也。”正是由于這段求學經(jīng)歷,白沙反對盲目推崇權(quán)威、牽拘于文義訓詁。其《道學傳序》說:“學者茍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察于動靜有無之機,致養(yǎng)其在我者,而勿以聞見亂之。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薄扒笾嵝摹保馕吨磺姓J知的來源在于用心體悟,務(wù)求此心與此理湊泊吻合,而為學的著力處則在于“致養(yǎng)此心”,使其不受見聞、欲望的囿蔽。“作圣之功”正在于此,而不在于外在見聞知識的累積。倘非得之于心,即使遍覽先賢著作,也將一無所得,甚至反為僵化、瑣碎的知識所溺沒。這便是他所確立的“自得”之學。
與朱熹主張對四書五經(jīng)“字求其證,句索其旨”相比,在白沙這里,主體自我的價值大大提升了。不僅如此,白沙個性灑落,他的“自得”,還有安然自足之義,即隨處體認天理,“觀于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時所以運行,萬物所以化生”,領(lǐng)會天理流行、生生不息之意,因而心體“不累于外物,不累于耳目,不累于造次顛沛”。
白沙的“自得”之學,上承陸象山心學,經(jīng)由門下弟子湛若水而為王陽明所接受,這才有了王陽明“夫?qū)W貴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為是也”“夫道,天下之公道也;學,天下之公學也,非朱子可得而私也,非孔子可得而私也”等解放思想的言述。這等言論,放在古代無疑堪稱驚世駭俗,而首開風氣的,則為白沙先生。所以在學術(shù)史上,白沙可說是明代心學思潮的肇始,承前啟后、轉(zhuǎn)變風氣的關(guān)鍵人物,正如黃宗羲《明儒學案》中所言,“有明之學,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陽明而后大?!?/p>
白沙雖力倡“自得”“靜坐”,卻不是空言無實,這可以其一生的出處、進退為證。他二十歲即考中舉人第九名,此后科舉卻一直不順,中年見道之后聲名鵲起,由于不屑巴結(jié)朝中權(quán)貴,仕途始終坎坷,但他并不以為意,一直居留鄉(xiāng)間,以明道修身、傳經(jīng)授業(yè)為己任。講學之余,白沙與弟子耕耘自家二頃薄田,供書院日常開銷,享受耕讀之樂,其《詠江門墟》“二五八日江門墟,既買鋤頭又買書,田可耕兮書可讀,半為農(nóng)者半為儒”,正是居鄉(xiāng)數(shù)十年的真實寫照。白沙的門下弟子,也繼承了他的風骨,所以黃宗羲說:“故出其門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貴為意,其高風之所激,遠矣?!?/p>
江西碩儒羅一峰曾評價說,白沙“充道以富,崇德以貴,天下之物,可愛可求,漠然無動于其中”。觀白沙一生的行藏與著述,可以當之而無愧。
插圖 / 王 偉 責任編輯 / 周錦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