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正勤
很多年前,我與老公在新疆結(jié)婚,抱著對幸福的憧憬,婚后,我跟著他來到他的家鄉(xiāng)四川大竹。生活在大竹,娘家在新疆,對我而言,回娘家的路有七千里。
離開家的那一天,是1995年的大年初六,西北冬天的夜晚有徹骨的寒冷?;疖噧煞昼姷目空緯r間讓我和母親的告別顯得匆忙無比:拼盡全力擠上車之后只來得及回頭看了母親一眼,而母親撕扯著喉嚨的叮囑夾雜在鼎沸的嘈雜聲和火車的鳴笛聲中,顯得那么微弱。因?yàn)榇饝?yīng)要把他一位戰(zhàn)友的母親從新疆帶回老家,第二天一早,我們從烏魯木齊下車,又轉(zhuǎn)車去往獨(dú)山子,搖搖晃晃的班車從上午一直開到傍晚。
幾天以后的正月十一,再次坐上火車,和他一起正式踏上回四川的路。火車上午十二點(diǎn)出發(fā),整整七十二小時后,我們在成都火車站下車。他告訴我,我們還要再坐一程長途班車才能到家。看到車票上六十多元的票價(jià),我嚇得哭了起來:從新疆回來的火車票才兩百多,這個汽車是要坐多遠(yuǎn)?他不停地對我說快了快了,明天就到家了。那天下午五點(diǎn),汽車出發(fā)的時候, 我告訴自己:睡一覺,睡醒了就到了……可是,醒了無數(shù)次,車窗外的天都是漆黑的,腦袋開始發(fā)暈,昏昏沉沉覺得冷,接著開始數(shù)輪翻江倒海的嘔吐……終于,連哭的力氣也沒有了,靠在他懷里,開始想爸媽,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從離開他們那一刻開始,我還沒有認(rèn)真想過我的爸爸媽媽,沒有想我的離開給他們帶來怎樣的思念和悲傷。
天漸漸亮了,在他說了無數(shù)次“翻過前面這座山,拐過前面那個彎就到了”的話之后,終于到了他所在的縣城,我打起精神問他我們要下車了吧,他說“還有半個小時”……
迷迷糊糊,可能真的過了半個小時,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口音大聲說“師傅,前面剎一腳”,我呆呆地看著他。我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他一直是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和我交流。剛才那個聲音是他的,他說的他的家鄉(xiāng)話……
終于站在了一扇大門前,他說這是他哥哥的家,我們休息會兒,再坐三輪車回父母家。等我從發(fā)出拖拉機(jī)一般聲響的三輪車上下來,才真正明白我們在火車上他說的那段話的意思:“我們下車走路回去!”我問他走多遠(yuǎn),他說要走十里路,我說那么遠(yuǎn)我走不動,咱們騎自行車回去吧,你帶著我。他說還是走路,路上風(fēng)景可好了……眼前風(fēng)景是好:全是莊稼地,幾條羊腸小道縱橫其中,那小道,還沒有我的一雙鞋寬……
幾次爬坡上坎之后,他的家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那天是元宵節(jié),也是我爸生日,還是后來被時尚追逐的情人節(jié),從我媽家出發(fā)到站在他家院子里,整整過去了十天。
而那以后每年的那一天,都是屬于我的紀(jì)念日。
轉(zhuǎn)眼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回去的次數(shù)并不多?;丶視r候快樂的心是雀躍的,離別時滿是眼淚和傷感,每一個來回,鐵軌承載的是不同的心情。而每一次轉(zhuǎn)換車輛的艱難,都讓我對下一次回家生出這樣的期望:期望我下次回家能夠有直達(dá)的車,減少我一些舟車勞頓的苦楚!
2014年的深秋,發(fā)小紅紅打電話給我,她家的車要來四川,問我想要點(diǎn)什么給我?guī)怼?次疫t遲沒有回答,她突然說了句,干脆把你家老頭老太太帶來,你快問問他們有沒有時間。我迅速給我爸媽打電話,其實(shí)我的心里沒有底,因?yàn)槲覀兿奶熳择{回了次新疆,這次要來的車還是長途大巴,一路跋涉比坐火車辛苦多了,我爸也許不愿意來。沒想到,我那總喜歡和全家作對的老爸,居然和我媽意見空前一致:“要來!”
兩個電話前后就幾分鐘時間,我腦子蒙蒙的:我爸媽要來了,這從天而降的幸福來得太突然!
接下來的幾天里,媽媽一路上和我保持電話聯(lián)系。說爸爸心情超好,很少睡覺,一直在看車窗外的景色,偶爾哼個小曲,還不時地在隨身帶的小本子上做筆記。三天后的晚上,我們在高速路口接到了爸媽,在他們開心的臉上,沒有疲憊。我看到爸爸的小本上寫著這一路的地名:若羌,西寧,蘭州,汶川,都江堰……他說,他之前每次來我這里都在火車上看同樣的風(fēng)景,這次的大巴之旅讓他感受到了不一樣的快樂,他說他從來沒想過有生之年,會走一趟從新疆到青海再到四川的路,盡管只是路過??吹饺绾⒆影汩_心而又興奮的老爸,我給紅說:“親愛的,謝謝你,讓我爸媽在有生之年還擁有了這樣一次難忘的旅程?!?/p>
半年后,爸媽要回新疆了,老公說重慶有直飛庫爾勒的飛機(jī),建議爸媽坐飛機(jī)回。這一次,老爸依然沒有反對。給爸爸詳細(xì)說了所有乘飛機(jī)的程序,看著他仔細(xì)地記在小本上。那一天的飛機(jī)七點(diǎn)起飛,十一點(diǎn)半降落,媽媽在第一時間給我電話,老爸在電話里激動地說:“真的太快了,早晨在你那里吃早飯,回來吃中午飯都不著急,還有,那天上的云真好看……”
今年夏天,我又一次準(zhǔn)備回新疆時,對小妹說:“我想坐火車回去,你們?nèi)ネ卖敺游野??!毙∶闷婀值貑栁遥骸翱梢灾苯幼綆鞝柪眨銥樯对谕卖敺拖萝囇??”原來,從重慶直達(dá)新疆喀什的火車去年就開通了。
從新疆返回的時候,爸媽和我說好,我們不再悲悲戚戚地告別。臨出門,爸爸囑咐我,到家后水果箱里的葡萄一定要拿出來放冰箱,不然要壞的。媽媽送我到機(jī)場,等安檢完畢,我最后回頭,磨砂玻璃的那邊印著母親一只清晰的手掌,按照我們之前的約定,我對著那只手笑了笑,相信母親也在對我笑。飛機(jī)降落,候機(jī)大廳里等候的兒子飛跑著過來,我舉了舉手里的大飯盒:外公說你最喜歡吃抓飯,這是他讓我給你帶回來的!
給媽媽的平安電話里,爸爸說:“看到你們生活得越來越好,我很放心,現(xiàn)在交通這么方便,什么時候想家了就回來看看!”
想象著電話那邊父母說話的樣子,心里感慨著我初次入川的那一路輾轉(zhuǎn),到今天能夠在幾小時之內(nèi)就站在父母面前,突然覺得這一程從新疆到四川七千里的路途,經(jīng)過這么多年,也漸漸變得不那么遙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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