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奇(德國)
1998之前
唐斯坦是1988年從上海到德國來的?;楹蟛痪?,他抓住了一個德語教研室里沒有一個同事要抓的機會,來到東德深造。他剛走進飛機,他的女兒靜靜就出生了。直到后來他才有些感覺,好像這個女兒不一定是他的。兒子動動是在德國出生的。妻子曉閃到德國來真的不容易,那是他“跪”出來的。
他其實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甚至是個貨真價實的“俗”人。出身貧寒,個子矮小,學習成績不好。但有一點,他一早就下了決心要混出人樣來,無論如何,哪怕是千般受辱,甚至下跪。原來他叫唐三貴的。由于在北大荒鄉(xiāng)下的日子里他的名字被叫成了“三跪”,于是,他改成了“斯坦”,為什么叫斯坦,卻是他壓在心底的一個小秘密。
德國的日子真不容易。他什么都做過,跑堂,燒制鐵畫出售,租小亭子售貨……他有過成功,有過多次的成功,但他也有過低谷,有過經(jīng)常的低谷。唯一不變的,是他那一定要混出人樣的信念。
1998年
我的每一次安排,賈共識都是很滿意的。我是在柏林市政府的一個招商活動上認識賈共識的,準確地說是在柏林市政廳的衛(wèi)生間里。當賈共識從講臺上走下來的時候,我就知道那是一點戲都沒有的。賈共識周圍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里層的都是高個碧眼的德國人,最外面一層的里面有好幾個是中國人模樣的,相當于中國西高東低的三級階梯地勢,而最高的也就是最里面那一級的中心是個盆地或者湖泊。我即使采取中國方式,強行突破,那也就是握一下手,交換一兩句問候話,突破三次,也就是握三次手,明天賈共識根本就想不起來他曾經(jīng)跟某個人握過三次手,更不會想得起來這個人是誰以及是什么樣的人,即使想得起來或許也不愿意想起來,而我永遠不會知道他究竟是想得起來,還是想不起來。
那天,我回到家里就躍向曉閃,從上下其手到上下其體,直到她配合著我,我配合著她一起喊出時代的最強音,然后,她想起來應該抱怨我進門后不但沒有洗澡而且連手都沒洗。我向她敘述了跟賈共識的第一次握手,她打了我一個耳光,說我太惡心了,然后她又打了我一個耳光,打在我臉上,卻讓遠離臉蛋的剛剛平靜下來的那個我,再次打抱不平一怒而起。她說你用這只手弄我,不是就等于推著人家爬在了我的身上。我說那是賈共識。她說假的屎跟真的屎沒什么區(qū)別,要是克林頓倒算了。我說那也輪不到你啊,人家有萊溫斯基。她奔進衛(wèi)生間,讓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她赤裸裸的背景結構的初步松散,這個發(fā)現(xiàn)導致了我的全面疲軟,在疲軟狀態(tài)里我有空想起,我們在一起都快十年了。她真的在里面洗了很長時間,讓我在很長的時間里老有笑的欲望。
跟賈共識握手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特殊的第一次握手,每次我都會想起那一次。我甚至對賈共識說過,我們在特殊地方的特殊握手標志著我們將會緊密合作。我之所以敢對賈共識說這話,是因為這話本來就是賈共識說的,我只是回放一下。那天,他看到后面有人跟進空無一人的衛(wèi)生間,他就不嫌麻煩地走到長長一排足有十個小便池的最里面那個。而我也不嫌麻煩地走到第九個。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應該佩服我自己的膽量,雖然我知道那只是因為我在關鍵時候從來只用小腦思考問題。我甚至先于他發(fā)出流水的聲音,并且在他也發(fā)出流水聲音之后不失節(jié)奏地說:“賈共識先生,您好!”賈共識回答的“您好”帶有一種用鐘表術語說是“快擺”的生理節(jié)奏。于是,我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收拾局面,而我早于他開始卻晚于他結束,于是,我果斷地中而斷之,并且在他從我身后走過的一瞬間形成了跟他面對面的態(tài)勢,也在這一瞬間伸出了我剛提起來的右手,重復了一遍“賈共識先生您好”。他看了我這只手,又看了看我還在拉鏈那里的另一只手和那只手附近或者說拉鏈附近的地帶。這個過程大概持續(xù)了5秒鐘,也就是說我的手保持了5秒鐘的堅定不移。然后他笑著伸出了他的右手:“您好!”我后來想,他之所以會笑起來,大概是想:這家伙有意思,這家伙迫不及待,這家伙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種,然后,某個時候他多半會想起那個中國特色成語“臭味相投”,而我后來想的還有:我這個用小腦不用大腦的做法,當時還真是挺危險的,如果他拒絕跟我握手或者說等一下讓我們先洗一下手,那可能就是唐斯坦跟賈共識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手了。而他在5秒鐘后握了,一方面因為他是以禮貌為天職的高級外交官,另一方面他潛意識里或許已經(jīng)想到了這或許正是他需要的人。其實,交換名片是洗手后的事。這一點我忘記向曉閃交代了,而本來至少可以少挨一個耳光的。我“忘記”交代的還有,握手后我才明白他身為高級外交官,祖國的代表,為什么會注視了我拉鏈附近地帶足有3秒鐘。我不用跟著他的目光就知道,當然一開始忘了去知道,因為那里給我以一種潮濕的“體貼”的感覺。
第二次和第三次握手都是在波恩,都是在小餐館里,一次是意大利餐館,一次是西班牙餐館。說實在的,我也沒有想到,賈共識接到我的電話就同意接受我的邀請。見面后他說,看來你的口味跟我很接近。我說,德國人都說,中國大使館就是德國最好的中餐館。他說,我們應該深入德國社會。我說,當然包括而且尤其是飲食風俗。他便又跟我握了一次手,這是進入第一家小餐館即波恩的意大利餐館后的第二次握手。我和他同時看了看握著的手,又幾乎同時抬起頭來,都笑開了。這時候他就說了“特殊地方的特殊握手”這句對我來說的經(jīng)典名言。那天他又說了一句足以讓我赴湯蹈火的話,斯坦,我會盡我的能力培養(yǎng)我們最有前途的民營企業(yè)家。后來每次想起這句話,滿腹激流都會沖擊我。
今天的地點選擇,說實在的,我一路上有點后悔。雖然穆格爾湖是原來東柏林這邊最好的地方,在我看來是這樣的,但畢竟遠了一些,尤其是在漫天的大雪中??斓胶线@家名為多曼娜的法國小餐館的時候,我的汽車甚至由于我在思考,而滑得遠了一些偏了一些并差點滑出道路。我后悔當然不是我怕在雪里開遠路(那就不是唐斯坦了)。當我離開還沒坐熱的座位迎到門口時,賈共識在從我?guī)兔μ嶂拇笠吕锩撋矶龅倪^程里就說了一句,這地方好。我像是為了確定這話的褒貶比例說了一句,可惜下雪。在走向座位的過程里,他說了一句,雪景更好。我的心落到了肚子里,我說,可惜晚上看不見湖。我說得有點急,有點像是為了掩蓋我坐下時肚子里發(fā)出的饑不我待的聲音。他笑笑說,有時候比看到更有意思的是感覺到。我說,您說得真有詩意。他說,面對斯坦,哪敢言斯。我還沒想好得體而不著溜須痕跡的應對話,他已經(jīng)站了起來,伸出手去,與一只憑空伸來的手捏在了一起。那只手的主人說,您好,賈共識閣下!不知道為什么,這句很普通的話卻令我十分的震撼。后來,我才認識到,語調果然是個重要的東西,風度是一種自然的沉淀,那是裝不出來的,抱佛腳練不好的。我跟他握手時,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因他的姓雷文斯基想起我跟曉閃說到過的那個萊溫斯基,其實這兩個姓是一個詞,只不過為了區(qū)別男女,我在表達成中文時故意有所區(qū)別。我發(fā)現(xiàn)我笑得有點越位,可是,今天是我和曉閃結婚十周年,當然會讓我想起這個小小的往事插曲,我甚至并沒有忘記我應該趕到晚妮今晚開張的小快餐店去,而這個日子也是我挑選的,可是我必須首先糾正我的越位的笑,讓它變成一種真誠的初次見面的喜悅,我當然很自然地做到了,而且在賈共識的介紹中很自然地把它保持了相當長的時間,因為這個雷文斯基是個有錢的人,一個非常非常有錢的人,賈共識說他擁有西柏林最重要的商業(yè)大街庫當大街房產(chǎn)的三分之一,他只是微笑著糾正一下說不到一點兒,賈共識說他擁有二戰(zhàn)前中國駐德國大使館,他又微笑著糾正一下說曾經(jīng)有過。我?guī)缀躞@叫但畢竟控制住了我的聲調,結果導致我的聲調有點非正常起伏,就是80年代歸還中華人民共和國又被中華人民共和國賣掉的那幢嗎?他說,是我買下來的。我說,聽說這幢樓裝修后又被以十倍的價格賣掉了?他說,沒有那么多,裝修也花了很多錢。
回柏林市中心的路上,我的車甚至在一個十字路口整個轉了個360度。是因為地上的積雪有些凝固所以特別的滑,也是因為我看到紅燈的時間晚了一些,甚至不止“一些”,踩剎車猛了一些,也許也不是“一些”。幸虧對面沒有車過來,兩邊的車盡管還有相當?shù)木嚯x,可也個個出了一身的冷汗(這是我的想象,因為我看到有兩輛也滑到了一邊去,就像看見舞蹈老師的動作,不管是錯是對,舞蹈學員總會學著去做那樣)。我在繼續(xù)向前開的時候仍然繼續(xù)想著事兒,而且仍然想得很入神。這頓晚餐吃了三四個小時,當然后面兩三個小時是為那家餐館的飲料銷售作貢獻的,而且多為法國波爾多紅葡萄酒,我也敢喝,我喝了那么多也確實沒醉,一點醉意都沒有,興奮打倒了酒精,我想。
走進燈火通明的家,我走遍了包括廚房、衛(wèi)生間在內的房間,看到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也就是說沒有人動過的一大兩小三張床,才終于在第三遍走進起居室,也就是客廳的時候看到了在我進來前就存在在這里的唯一的人,靜靜坐在地上,伏在一進大門應該就看到的沙發(fā)組里的茶幾上,用她披散的頭發(fā)加臉蛋覆蓋了打開著的作業(yè)本子,而她的課本之類的東西散落在地上。我推的動作也許大了一些,她醒來時尖叫起來,然后恍然大悟地提問,怕屁(Papi)?(后來我在路上想,在“緊急狀態(tài)”中用英語兼德語叫爸爸,說明在這里長大的孩子畢竟骨子里滲著的是德語而不是中文)。我問她,媽媽和動動在哪里,她說出去了,到晚妮娘娘那里去了。我說還在那里嗎?她說不知道。我把她抱進她的房間放到了床上,想起來要拽她起來脫衣服,可是一松手她又倒了下去。我知道我畢竟還是忘記了,我本來應該而且一路上多次想好了要先去晚妮那里的,而且我想的是,雖然也許那里早已關門了,我還是應該先去看看??墒堑筋^來我還是先回了家,而且在靜靜說起后才想起他們去了哪里。我再次出了門,然后又掏出鑰匙開門進門,給晚妮家里打了個電話,沒人接。晚妮的快餐店電話還沒有裝。我又出了門,走了兩步回頭鎖了門,接著轉身腳跟踩在樓梯邊緣,以致幾乎從樓梯上滑了下去。
汽車在那里轉了兩圈,才找到了我已經(jīng)來過好多次的晚妮的快餐店,沒有馬上就找到,也許一是因為路上都是雪,二是下雪天的深夜里缺少了行人的坐標,三當然更是因為這家店燈關了,而四是店的牌子也太小。我還是走到了快餐店門口,甚至探頭探腦地往里看,好像黑著燈的店里也會給我看出點什么來似的。走出穆格爾湖畔的法國餐館跟雷文斯基告別后,我和賈共識在餐館門口還站了很久。那時雪停了,有點寒冷的小風。賈共識告訴我,這次到柏林來主要是看未來要搬來的大使館新址,基本上已經(jīng)定了,就在施普雷河旁邊,原來東德總工會的大樓。我說,以后就方便了。他說,按說我也快到期了。我說,無論他在天涯海角,我都……“我都”后面有些接不上,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話不適宜于情人之外的場合,可一時又想不出在不是情人的情況下應該怎么山盟海誓。我向他保證,我下個月到北京一定去他兒子的公司,我說,我要跟他的兒子簽合作合同,我明白這些項目不是我的。賈共識說,錯,這些項目當然是你的,只是你們倆或者正確地說你們兩家公司可以談合作,可以按馬克思說的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像《共產(chǎn)黨宣言》說的按需分配,跟我(賈共識)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只是用我的余熱,支持年輕人,支持民營企業(yè)。我說,是,這些項目,凡是您聯(lián)系的項目,我當然明白,是我的,就是打死我也是我的,可是我心里明白,明白。我奇怪的是,跟他握手告別的時候,他的手為什么仍然會那么熱。在雪地里畢竟站了那么長時間了,我都覺得凍腳了。也許是因為我凍得厲害,才愈發(fā)襯托出他的溫暖。
可是,我心里還是溫暖的。那么多杯酒不是白喝的。再次啟動汽車的時候,我眼前是兩道粗黑的眉毛,這兩道眉毛就在重新浮了起來的紅葡萄酒和紅燈的交替中起伏著??偟膩碚f,除了膚色、發(fā)色、眼色這三色,他真的像中國人,甚至像中國鄉(xiāng)下人,有種憨厚的樣子。也許比憨厚更合適的描述詞是厚實,一個人錢多到了一定的程度,也會鋒芒盡斂,返璞歸真,就跟武功那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他像中國人,也許是久談后的印象,那種思維方式。我發(fā)現(xiàn)我沒有往家的方向去,而是把車子開到庫當大街來了。
畢竟是西柏林,畢竟是著名的庫當大街,在這樣的雪夜,街上還是有不少人,有小青年聚成一堆,叫喊著什么,跳躍著,有女孩子彎腰抓雪,有男孩子趁機往她滑雪衫的領子里塞雪,那女孩子轉身扔雪卻被自己扔出的雪撲了一頭一臉的白。越往前開行人越少些,而且還散了開來,散成了單個的彎著腰趕著路的人。我的建議是把庫當大街的一段建成唐人街。雷文斯基站起來握了我的手,他的手跟他的長相和財產(chǎn)一樣厚實,或者像阿拉上海人說的肉頭厚。他說好主意。賈共識也說好主意。我說我負責招商,把北京、上海商界的名牌都弄過來。我們商量了分工,賈共識也表示他可以跟柏林市長談,他說這將是世界上最豪華的唐人街。雷文斯基站起來握了他的手。雷文斯基建議我先從一幢房子開始。他說,這幢房子離1945年前的中國大使館的房子并不遠,曾經(jīng)是美國駐軍什么司令部的房子,也很大的,最近剛空了下來。他甚至帶來了并且打開了建筑示意圖。我只是忘了去記住門牌號碼了,當時被這圖紙的內涵拿去了全部的注意力,那不是一般的氣派。這一路看過去,不少房子都有點像也都有點不像。雪又輕輕地落下來了,把街上的行人都蓋沒了,像飛機上掉下許多輕輕的羽毛被子,把他們蓋到他們的房子里夢鄉(xiāng)里去了。我在空無一車的大街上直接就掉轉了車頭,掉得有點急,有點飄,油門轟鳴中,輪子原地一陣子空轉,繼而爆發(fā),汽車彈射而出。
家里沒有任何變化。燈還是全部開著,茶幾上和周圍的書本和作業(yè)本讓我恢復了對靜靜姿勢的回顧。我沖進靜靜和動動的房間,沒有關燈是我匆忙的過失。靜靜還是穿著厚實的衣服,肚子上搭著我臨走前匆匆拉到她身上的一角被子。動動的床仍然沒有動過,也就是說是沒有動動的空在那里。我在客廳里抓起電話,聽見了晚妮像云里的月亮一樣的聲音,不會吧,她們早就走了,跟我一起走的,我看一下手表,都兩個多小時了,對,她們是搭浦江的車走的。我和電話一起跌坐了下去。我跌坐在沙發(fā)里,電話聽筒跌回的是它的本來座位。然后我跳了起來,我不能睡著了。我上了一下衛(wèi)生間,在再次往外走(我想好了要直接到浦江住的地方去,我懶得去找他的電話號碼,而且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希望出現(xiàn)在他家門口,其實那時候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的路上,我想起我和曉閃的臥室里的燈也許也沒關,于是我推開門,果然看見了明亮的燈光以及,以及床上,曉閃側身抱著他,他四仰八叉地躺著,占領了我全部的床位,以他在這個年齡太小了一些的身體和太大了一些的腦袋,其實這更像“大”字或者男性的“太”字,但我卻寧可把他看成德國各種表格里填在方格里表示“yes”的符號,也就是乘號X。他當然是動動,盡管他一動不動任他媽媽的口水(在我的感覺里)順著他的臉流下。我把門靠出了吱吱的聲音,曉閃在吱吱的聲音里忽然貼著那小臉磨開牙來,也是吱吱的。十年紀念日,我的位置被占了,我真想笑。曉閃的意思是很明顯的,是港督(上海話:傻瓜,白癡)也懂的,就像她有時候講的,你不想回來就不要回來了,你想睡在哪里就睡在哪里。我想,動動,哈。我靠著的門說,吱吱。我想,哈哈。她磨著的牙齒說,吱吱吱吱。
同樣的年齡,同樣的幼小。那擁抱,那貼著的臉,那苞米地。年輕多好,卻要看是誰了,還要看是什么時候。我以前沒有回顧的習慣,近來回顧卻越來越多地騷擾著我,從近一些的十年前的事情漸漸地走得很遠,走到了我自己還很年輕的時候,那遙遠的廣闊的天地,黑龍江,對當時的我來說那是天涯海角。
那時天涯海角上只有兩個人,我和方方。方方那年18歲,跟我一樣,她的高度也跟我一樣了。剛到北安的時候,我比她高。盡管那時我跟她之間總是隔著很遠的距離,這個距離相當于哈爾濱跟上海之間的火車路程,但我知道我比她高。即使在同齡的甚至比我大一兩歲的男青年之間,我也頂多處于中間高度。那是16歲的事情了,我讀過什么小說,說一個村子里兩個族的人世代為仇,可是兩個族卻各出了一個情種,一男一女。那是悲劇的開始。這個故事好像遠遠不止一本小說里有。我也不知道,怎么會跟方方就走到了一起。的確,18歲的方方比16歲的方方顯眼得多了,她身邊遠遠近近地總會有幾個同樣來自哈爾濱的小青年轉悠著,從一個發(fā)展到兩個,從兩個發(fā)展到三個,好像年齡是一個增大著的磁場??墒瞧腋妥咴诹艘黄?,偏偏在她和我18歲的頂峰階段,而且一起走進了當時比我們倆都高的苞米地(后來大概只比我高了)。夏天的黑龍江。天特別的藍,那當然是我們仰面朝天時才收獲的印象。
除了天藍,再就是太陽亮,再就是黑土地涼。我們都沒有說話。我覺得我很需要黑土地的這種涼,就像電需要地線或者雷需要避雷針,否則我就有可能被太陽點著了。閉上眼睛,我發(fā)現(xiàn)了天地間的安靜,沒有一絲的風,可我卻聽見了呼吸聲,感覺像是太陽發(fā)出的,遠遠的,輕輕的,悠長的,溫柔的,節(jié)奏卻越來越快。好像怕真的燒起來,我說話了,這地方好吧。她也說話了,你來過這里吧?她的話打斷了太陽的呼吸,但只是打斷,話一結束呼吸又恢復了,是她的呼吸,當然是她的呼吸,本來就是她的呼吸,只是更急促了。我說,你的意思是我布置的?然后我也聽到了我的呼吸,也很急促,卻仿佛是剛出現(xiàn)的。話一出口,我就翻過身去,壓在她的身上,我說最后幾個字時的嘴巴幾乎碰到了她的嘴巴。她說,不是你難道是我?她一個翻身,把我壓到了下面,用通紅的臉笑著,她說話的嘴巴幾乎碰到了我喘氣的嘴巴。我說,我從來沒來過這里。我卻翻不過身去。沒想到她的力氣竟有那么大,當然也是因為她有了充分的準備了。我閉上了眼睛,擺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架勢。我們的嘴巴都微微地開著,都發(fā)出短平快的氣流,嘴巴的上端不時有些接觸。
真沒想到,我想。我問她,走走?我問她的時候,她在我面前站著,我當然也在她的面前站著,這么站著有一會兒了,從她的臉紅我知道我的臉必然也是紅的,就像她是我的鏡子一樣。她說,好的。周圍沒有人。我是偶然回來的,大家也就是所有的“戰(zhàn)友們”都在麥田里。我偶然地碰到了她,在我們分場的邊上。我從來沒有離她這么近,雖然有很多次我們的目光跟發(fā)電報一樣有過糾纏,或長或短。沒有誰帶路,我們是并排走著的,就這么走到這苞米地了,就這么走進來了,然后發(fā)現(xiàn)了這塊空地,這里的苞米株被壓倒了一片,上面還鋪著不少從旁邊什么地方搬來的苞米株。是啊,我想,顯然是“安排”“布置”過的??墒牵@不是思考問題的時候,呼吸和血液循環(huán)不允許思考。我終于翻了過去,又壓在了她的身上,翻得很輕松,不知是否是她故意配合著的。我的嘴這回懂得享受了,慢慢地找著她的嘴,卻被她推開了,好臭,她說。再香不過了,我說,我有些生氣。她說,真的臭。我也聞到了。我在她的半推半就中離開了她的身體,她也坐了起來。那臭味忽然變得尖銳了,直往肺的最深處的格子里扎去。我撥開幾株鋪在地上的苞米,她叫了起來,那是恐怖電影里美國女士的標準叫聲,那種抽象的放之天下而皆準的女人的叫。我叫得卻很具體:“小孩!”黑土地上躺著一個小孩,準確地說是個嬰兒,應該是剛出生的嬰兒,看上去白白胖胖的,我把手里攥著的苞米株拉到一邊,這嬰兒翻了個身,跟我們剛才翻身一樣地翻了個身,這一邊全爛了,爬著好多的蛆,白白胖胖的。她奔到一邊,那邊傳來了她的嘔吐聲。另一邊傳來了許多苞米株相碰的聲音,還有人說話的聲音。我忙奔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把她從下蹲的位置上拉起來,拉著就走,她跌跌撞撞地一路發(fā)出惡心反胃的聲音,一路沒忘問干什么。然后她聽見了,跟我一樣聽見了,是幾個人在叫喊:“死嬰!狗男女!一定還在附近!怪不得剛才有人叫喊!明明聽見了叫喊!”那是哈爾濱口音的,我甚至聽出了幾個熟悉的人來。我?guī)缀趵粍铀?,她好像陷在軟軟的深深的黑土地里了。等到我不拉了,她卻來拉我,我本來想說,還是不動的好,可是我沒有說,我沒敢說,我跟著她走了,走得很急,越走越急,我聽見后面一片叫喊:“在那里!”然而那片叫喊聲卻往別的方向去了,而且分成了兩路,兩路都叫喊著,越叫越遠。
我們坐在黑土地上,苞米中間,她那被我摟著的胳膊全是濕的,她貼著我的臉也是濕的。在這個時候,我卻找回了自己的性別,發(fā)現(xiàn)我重新振作起來了,就像孫悟空搖搖身體,金箍棒就出現(xiàn)了。風來了,忽遠忽近,然后不分遠近撥出一種鋪天蓋地的簌簌的聲音,我們也跟著發(fā)出那種簌簌的聲音,當然那是她在簌簌地顫著,當然不會是我。我輕輕地在她的耳邊說,沒事了,起風了就更沒事了。她點點頭。只是好像是點頭,準確地說,是她的頭發(fā)在我的臉上掃動了一下子。我說,我們走吧。
往哪走?我說,離開這里。然后我知道了,那“往哪走”不是她說的。彭衛(wèi)東彎著腰擋住了陽光,俯瞰著我們,一臉領袖的慈悲關懷。彭衛(wèi)東是當?shù)厝耍俏覀兎謭龅母镂瘯敝魅?。另一個聲音說,方方?那是余冬青,哈爾濱青年,方方的鐵桿追求者之一,他的話是走音了的。另一個聲音說,狗男!這位及時合上牙縫把后面那個“女”字活生生堵在口腔內部的叫楊遠東,是方方的鐵桿追求者之二。
那是我來到黑龍江后第三次蹲小號了。上海有一句話說“過一過二不過三”,同樣的事情最多重復兩遍,第三遍的結果就絕不會一樣了。如果說前兩次我是死里逃生,那么這次我就是死定了。也許。不一定。不,這不是我的命運,絕不,否則就不是我!
所謂小號,自然跟正規(guī)的監(jiān)獄是不一樣的。在我的想象里,監(jiān)獄大概也不過如此吧。這是分場場部辦公樓里唯一的兩間半地下室之一,所謂半地下室,就是從正常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的是別人的上半身,而如果爬到平行的高度從半地下室的窗子看出去,就只能看見別人的臭腳丫子了。當然,在下面待著并仰著脖子,那是只能想象臭腳丫子及其包裝。好幾次,上面響著玻璃上的噴水聲,一個北方聲音喊著,小子,熱茶來了。另一個北方聲音喊著,小子,再來一杯。每次都會從不嚴實的小窗子周圍流下一些液體來。幾天下來,那小窗附近的尿臊味就越來越濃郁,濃得揮之不去,化之不開了。這里有一張木板搭的小床,對于習慣了幾十個人一排炕的我來說,這卻是難得的享受。除了每天有幾個人特意跑到小窗口尿尿,每天有人送一次飯(第二天我才明白了:這一次飯你分幾次吃那是你自己的事),這里倒是清靜。閑了下來,我就設想我會怎么個死法,死了以后會是什么樣子。我經(jīng)常會想起白白胖胖的形象,那小腦袋,小屁股,那些爬行自由的蛆。
那幾天我唯一見得到的人是鎮(zhèn)寧路港督。鎮(zhèn)寧路港督是真的港督,北方話叫白癡或者低能兒。有人說,上海知青辦怎么會把港督送到鄉(xiāng)下來的。有人說,那一定是開后門的,他家里討厭他,到黑龍江來有吃的還有錢拿。他就是給我送飯的人。因為他別的什么都試過,可是什么都不會做,比如割個小麥半小時就能在自己手上割出十幾個口子,或者把從深井里搖上來的桶里的水全澆在井邊讓那里結起厚厚的冰,然后提著空水桶回來,后來人家就讓他給蹲小號的人送飯,好在咱們的小號一年四季幾乎得排著日子往里面住人,沒幾天空閑的。第一天,他傻傻地笑著進來,傻傻地笑著說“吃糞了”,我踹了他一腳,告訴他要說“開飯了”;第二天,他進來傻傻笑著說“開糞了”,我踹了他一腳,告訴他要說“請你吃飯”;第三天,他傻傻地進來笑著說“請你吃糞”,我踹了他一腳,深思熟慮地告訴他要說“我吃飯”;第四天,他傻傻笑著進來說“我吃糞”,我一想還是不對,只無精打采地說了一句“對,你吃糞我吃飯”,卻再也沒有胃口了,盡管胃壁相互磨得生疼。
直到第二天傍晚,我才見到了鎮(zhèn)寧路港督以外的另一個人。這個一進門就捏鼻子有損勞動人民形象的人叫管玉蓮,她是我們衛(wèi)東分場革委會副主任彭衛(wèi)東的老婆兼上司,也就是說,她是革委會正主任。我以前每次看到他們倆站在一起,都會想,人說做夫妻會越做越像,可是連臉型都像的,那還真是難得。他們倆都是方臉,而且都長著一顆黑痣,雖然不在同一邊臉,卻正好是男左女右,需要的時候可以用“文革”后一度時興的那種貼面舞方式溝通思想。管玉蓮是一個人進來的,進來后就擺出了想走的樣子,那臭味顯然把她給熏暈了,所以,她放開鼻子后和重新捏上鼻子前的第一句話是,咋樣?還習慣不?我想,這意思是我應該習慣,應該有八年抗戰(zhàn)的思想準備?那也好,活個八年九年意味著不至于立馬死亡。我說,管主任,拿我怎么樣沒關系,可是人家談方方還是小姑娘。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有一股豪氣從胸里升起。我說,管主任,那嬰兒早就死了,都長蛆了。她的手撤離了我的肩膀,因為她進來的時候我是坐在那只又低又小的小凳子上的,我本來要站起來,可是當時就被她的手按住了。她說,可是你們也許是因為不放心而回去看看的呢?農(nóng)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咋哪不能去,干啥非得到那疙瘩去呢?臨走時,她在我的面前轉過身去,轉得那么的“貼切”,那肥大的臀漫不經(jīng)意地經(jīng)過我的鼻子前方時甚至還漫不經(jīng)意地撅了一下子。她撅這一下子的時候跟下蛋似的撂下一句話,好好想想。
我不知道她讓我想的是什么。半天我才從潮濕陰冷的半地下室的地上爬起來,我是爬到那木板小床上的,一身冷汗,手腳僵硬。那天我做的夢是關于我的死法的,那幾天我經(jīng)常設想我會怎么死,但死到夢里去還是第一次,而這一次跟哪一次都不一樣。至于管玉蓮讓我“好好想想”的時候為什么要撅腚,我當時還真沒有去想。去想這事那是后來的事情了。后來我還想,她把我按在小凳子上,不讓我站起來或者就是為了給那個最后的撅腚禮做鋪墊的吧?那個夢我直到今天還記得,說來不好意思:我是被臭死的。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屁股向我撅來,遮住了苞米地上空放著耀眼的光的太陽,遮住了所有的光線,無窮無盡的白白胖胖的蛆從那里掉下來,然后在我身上進進出出,如入無人之境,我居然能看到這一切,看著我怎么在深呼吸中并且正是由于無法遏制的深呼吸而被臭死,我用最后的力量抵抗臭氣以致身體不斷地縮小著,最后一眼我看到的是自己變得白白胖胖的小臉和白白胖胖的小屁股,在越來越白、越來越胖的小蟲覆蓋下咽下了最后一口氣,那一口氣是臭氣發(fā)出的一個驕傲的宣告:它已經(jīng)占領了我的最后一個細胞。
我吱吱地醒了,以至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靠在門上就睡著了,同時發(fā)現(xiàn)曉閃剛經(jīng)過我身邊,顯然上完了廁所回來,她夢游般地晃著,對靠在門上甚至把門靠出聲音來的我視而不見或者沒有看見或者覺得很正常,我就應該是靠在那里的,就跟她和動動應該是躺在那里一樣正常,她晃到床上,胳膊重新放到動動身上,臉重新放到動動旁邊,然后就不動了,而動動仍然保持著四仰八叉的姿勢,顯然在這期間一動也沒有動過。白白的大大的小臉。三歲了,我們家的小皇帝,動動,都是小孩子。假如那個死嬰還活著。我不想去想這遙遠的事,我拼命地使勁地把這想法推開,這卻跟那臭氣一樣不可阻擋,假如他或者她還活著,應該有二十歲了。我走向客廳里的沙發(fā)。我希望能在沙發(fā)上夢見庫當大街,可是卻怎么也睡不著了。
1999年
斯坦和曉閃爭吵已經(jīng)成了這幢樓里不可或缺的內容,就像它是當初裝修的時候就裝在了樓里的那樣。樓上和樓下的鄰居們有時候會用捷克語或者德語或者土耳其語相互地詢問:今天怎么會這樣安靜的?但一般過不多久,他們就相對微笑著搖頭,這種搖頭仿佛是一種肯定:這幢樓畢竟還是這幢樓,聽見了嗎那聲音,而且他們已經(jīng)知道,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女的嗓門大,大多數(shù)情況下甚至根本聽不到男的的聲音。有時候,男的到中國或者別的什么地方去了,一去幾天,幾天后或者十幾天后,鄰居們就說,聽,那個唐先生回來了。聽話的人如果是哪個偶然到這些鄰居家里來的客人,他或者她就會說,你是說女士吧,然后這些鄰居就笑了。因為大嗓門的女聲一旦響起,說明的確是那位男生也在場。
這里的鄰居們從國籍和來源上說很雜,正因為雜而顯得特別的寬容,也許因為誰也搞不清別的民族的習慣應該是什么樣的,而且他們自己有時候嗓門也會很大,至少比德國人嗓門大。他們說,德國人嗓門只在兩種情況下比誰都大,那就是做愛和笑的時候。
對斯坦來說,這種吵鬧或者說是曉閃發(fā)出的指責、批評就好像是一種嫁妝,跟著她娉婷的青春的身段就進了家門了,但一開始的時候壓在哪個陪嫁的箱子底下,而箱子也被塞到了床底下哪個角落里,直到哪一天終于想到并打開這個箱子了,這東西就再也塞不回箱子里去,它就這樣滿屋地走著,得意揚揚地顛著步子,在不斷的突破中不斷地等待著下一個突破口。比如今天他就說了一句實在忍不住的話:“我們大概五百年前就是冤家吧?!比缓笏吐牭诫娨暲镌谡f北愛爾蘭獨立什么的,他想,我們倆大概在五百年前一個是愛爾蘭人,一個是英國人。他已經(jīng)有了一種罕見的本領,就是在比如說他剛才那話說出去后曉閃必然以超大嗓門吼叫的情況下,也就是說在這種吼叫中他居然可以思考問題,而根本就聽不見那超大嗓門發(fā)出的聲音里有著什么樣的內容。
其實,今天的氣氛本來特別的好,曉閃甚至給他提出建議。他不記得曉閃什么時候給他提過這種業(yè)務方面的建議,這當然是因為業(yè)務現(xiàn)在弄到家里來了,要不然曉閃可能永遠也不會管他業(yè)務方面的事情的。曉閃的建議是,能不能租一個店面把這些“么事”賣出去。他就笑了,因為曉閃總是把他那個東西叫成“么事”的。曉閃那本來難得溫暖的臉又冷冰冰了,“你笑什么笑?”斯坦把她一把拉到沙發(fā)上他的身邊,把她的手拉過來:“這個么事你要賣出去倒算了,還要放到店里去賣?”
樓下的德國男人和加納女人先是嚇了一跳,德國男人問加納女人,“人家中國人叫,你干嘛也叫。”加納女人說:“可是他們平時總是女的叫,就是那個閃閃。今天是男的叫,就是那個坦坦?!比缓蟮聡腥藛柤蛹{女人,“現(xiàn)在你又是怎么了?噢呀,你瘋了,還坦坦。噢,噢呀?!奔蛹{女人說:“噢呀,噢呀,噢呀呀?,F(xiàn)在,噢呀,是中國女人在叫,噢呀呀,我們也叫,噢呀?!钡聡腥苏f:“不對,噢呀。太棒了你,噢呀,閃閃叫的是啊呀,啊呀。你太棒了。啊呀?!奔蛹{女人說:“噢,噢,那是中國話,啊呀。你叫她閃閃,啊呀,你干嘛叫得啊呀這么肉麻啊呀。那是中國話啊呀,德國話是噢,噢噢,噢噢噢噢?!?/p>
樓上的捷克男人和捷克女人搖搖頭,捷克女人說:“今天他們叫得太不像話了?!苯菘四腥四昧税彦N子當當當當?shù)厝デ门瘹馄芭私芯退懔?,怎么中國男人也會叫得跟割了他那個東西一樣?!苯菘伺苏f:“行了別敲了,現(xiàn)在是那個女人在叫了,這么早就叫得這么響。”捷克男人說:“她平時不是這么叫的,平時是罵人那種叫的,今天這是怎么啦?好像不是一個女人在叫唉,不光是中國女人,好像整幢樓都在叫唉?!苯菘伺苏f:“你干什么,現(xiàn)在才幾點?你還沒有洗澡呢。”捷克男人說:“是整幢樓唉,我們不能缺席呀。我沒說錯吧?你早就等著我了?!苯菘伺苏f:“你自己看看,看看,是誰在等著誰啊?”
路上的行人不是很多,德國行人一般也只顧走自己的路,幾乎沒有好奇心??墒沁@不多的行人卻紛紛站了下來,而且都是在搖頭以后走開的,有的人走到馬路對面了還在搖著頭,好像忽然發(fā)現(xiàn)天太冷了,不搖就會凍住了,于是一時就停不下來了。
斯坦之所以大呼,曉閃之所以大叫,有幾個方面的原因:第一個原因是曉閃沒料到平時要多疲軟有多疲軟的斯坦,今天忽然會變得這么強硬,所以,曉閃掙扎著站起來,然后踢那一腳的力氣相對來說用得太大了,而斯坦那是真的疼了,以致他發(fā)出的那聲慘叫把他自己和曉閃都嚇壞了。第二個原因是今天晚上曉爍把靜靜和動動都帶到晚妮娘娘店里去了,家里只有他們倆在。第三個原因是他們接下來太猛烈,猛烈到了幾年來沒有過的程度,曉閃一開始是要試試斯坦是否被她踢斷了,所以很溫柔,接下來發(fā)現(xiàn)那一腳讓他腦震蕩一樣的瘋狂,上海人把那東西也叫“小頭”的,相對于樓上的“大頭”,所以那東西也會震蕩,導致曉閃真的忍不住要叫。第四個原因是這種過于猛烈,導致大沙發(fā)旁邊堆得高高的紙箱砸在了斯坦身上,在翻了一個身推開一個紙箱后,新往下掉的兩個紙箱又砸在了曉閃身上,雖然感覺不到疼,但是一種應該要感覺到疼的想法加強了曉閃的叫的力度,使她的叫聲不僅更加高昂起來,而且混合著上氣不接下氣的笑,造成叫聲變化多端和起伏高昂。
之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今天晚上這幢樓格外的熱鬧,樓上樓下甚至那住著一對老人的隔壁都有叫聲或者說放開的呻吟。斯坦笑了,但他的笑很快就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曉閃哭了。斯坦說:“你又怎么啦?”曉閃說:“啥個叫又怎么啦?你自己看看這個房間,還是房間嗎?”斯坦說:“我不是在想辦法嗎?”曉閃說:“你想個鬼!你再想下去,我們就在一大堆金銀財寶里餓死了!”斯坦不說話了,似乎被她的語言忽然變得有些詩意震撼了。曉閃說:“這些東西能吃嗎?”斯坦保持著不說話狀態(tài)。曉閃繼續(xù)說話:“儂講呀!碰到事情儂就港掉了?儂啞子啊?”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后來又變成了平時那種吵架的叫聲。在這個過程里,他們并不知道樓上樓下和隔壁又都安靜了下來,那是一種在平常狀態(tài)叫聲出現(xiàn)后,自然要回歸于平常狀態(tài)的安靜,一種試著進入睡眠的狀態(tài),或者穿著褲子內衣也罷,沒穿褲子內衣也罷,走向衛(wèi)生間的過程中搖頭擺尾的狀態(tài)。她的叫喊一直持續(xù)到斯坦摔上門消失在冬天的夜幕里五分鐘之后,以及她聽到暖氣片被樓上樓下同時敲得震耳,于是她也敲了兩分鐘作為反擊之后。
在曉閃終于安靜下來,也就是說整幢房子終于安靜下來的時候,在她呆呆地看著一屋子東倒西歪的紙箱,連翻過這些東西走到哪張椅子那里去坐下的念頭都不能發(fā)生的時候,斯坦走進了他的辦公室,穿過堆到天花板的紙箱中間的小道,在被紙箱們擋得昏暗至極的燈光里找到他的寫字臺和他的老板轉椅坐了下來。這還真不能怪他。這些紙箱漂洋過海來到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11月中旬了,原來訂了兩個集裝箱的德國公司說,太晚了,已經(jīng)是冬天了,該買的都已經(jīng)買了,誰還要啊。再加上原來沒訂卻附加著到來的那兩個集裝箱。斯坦跟漢堡港吵了兩天,可是那倉儲的天文數(shù)字費用一個零都不肯劃掉,人家說倉庫根本就不夠用。斯坦跟賈黑明輕聲細氣地討論了三天,賈黑明說,沒錯,我們的訂單是6月就發(fā)出了,可是我是10月才收到貨的,收到后一天也沒敢耽誤啊。斯坦跟賈黑明說話只能是輕聲細氣的,而且許多話要點到為止,甚至點不到就止,因為賈黑明是賈共識的兒子,而斯坦的未來,說得形象一點是存在賈共識的肚子里的,一旦賈共識腸道受阻,斯坦那是連一點未來氣味都聞不到。于是,斯坦只能再次向浦江借了錢,讓物流公司把貨運到柏林。辦公室里實在堆不下了,剩下的自然只能占據(jù)家庭空間。
斯坦也是想了些辦法的了,比如在辦公室玻璃窗上貼上大大的德國字:“噴血出售羽絨衫”。他覺得中國商家常用的“吐血”不夠生動,有必要升半個級別。第二天下午就來了兩個人。第一個人說,“每個紙箱10馬克”。斯坦請他離開,“對不起,我每件成本都不止10個馬克。”第二個人是一個警察,是在辦公室門口跟第一個人迎面錯身而入的。這位警察請他解釋“血”的含義,然后告訴他,這么寫,給人的印象是瑪菲亞就是黑手黨在辦事而不是做生意。他說,“中文是這么說的?!本煺f,“對不起,您寫的好像是德文。”他慢條斯理地當著警察的面就把那紙撕了下來。當然,撕掉的只是“血”這個詞。于是窗子上那句用大大的字母寫著的話就成了“噴射著出售羽絨衫”。
坐在被高高的紙箱遮得昏昏沉沉密不透風的小空間里,斯坦確實是想到了剛才電視里關于北愛爾蘭自治權的新聞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在百忙之中怎么會單單注意到那么幾句話。簡化成中文后,那個地方簡稱是“南北愛”。這也許是斯坦沒有想到的。但跟他的思路卻偶然地對上了,這思路也是這些天來,這相當一段時間來反復出現(xiàn)的,因此也是相當必然的:他又沉浸到那遙遠的青春旅程里去,從南方走向北方,從童男走向“愛”。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也許那只是無聊,而他的第一個女人居然是那個想起來就讓他渾身不舒服的老女人。
也許一切在那開開停停,足足走了三天四夜的火車上就開始了。上海到黑龍江北安雖然很遠,卻沒有這么遠。可是在那個時代,運送那些毛頭小男孩和中發(fā)小女孩的列車時刻表以外的所謂專列,就需要那么長的時間,就像是火車自己也不愿意到那個遙遠寒冷的地方去,或者是受了充滿車廂的情緒的影響,從火車悄不作聲地跟上海真如站站臺錯開時,那一片哭聲就開始了,那時的火車為了防止送行的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們在汽笛長鳴中放聲大哭,從哪天開始就不再拉汽笛,可是汽笛不叫了,火車卻是終究要移動的,火車移動,哭聲也是終究要響起來的,何況沒有了汽笛聲的掩蓋,火車內外甚至天地之間聽得見的也就是哭聲了??蘼曌匀辉缇蜎]有了,火車還沒有到幾公里外的南翔就沒有了,但那種無聲無息從火車身上傳染到了小乘客們身上,而小乘客們的無聲無息讓火車沒了勁頭,開不了多遠就停了好幾次,經(jīng)常一停就是一兩個小時。頭兩天他精神特別的好,居然一點都睡不著,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卻睡得天昏地暗,就在走向廁所的路上和從廁所回來的路上也整個沒有醒過。整個擠得滿滿的充滿了男性女性青春荷爾蒙氣味的車廂,從錯開上海真如站的站臺以來就沒有醒來過。直到他在一片笑聲叫聲里瞇縫著眼睛,然后站起來,然后跌跌撞撞地繼續(xù)走路,然后再次靠在椅背上,車廂和列車才醒了過來,醒在他再次掉入睡眠的深淵之前。
在再次掉入睡眠里之前,有許多片斷在他的周圍飛翔著,就像樹林里的小鳥、昆蟲和樹葉那樣的飛翔,卻一絲風都沒有。透過這一切,他看見的是一張美麗的像下山前的太陽一樣紅的女孩子臉。一個男性的聲音很洪亮:“你們都跑我們這里來干什么,都回去,回去,什么事情也沒有的?!痹S多人從旁邊的車廂涌了過來。在這深夜里。許多人在提問題,許多人看著他。在他走回自己座位和坐下來以后的整個過程里,一個女性的聲音傳了過來,很成熟的:“他不會的,他還這么小?!边@一個男的和這一個女的后來走到了一起,他們倆都是老高中的,是男生里面和女生里面年齡最大的,已經(jīng)都過了二十歲了,在他的眼里那就是很老的了。他確實還“這么小”,他那時剛過了十六歲生日。另一個女生說:“嚇死我了。他把我推開,就把頭埋到她肚子底下去了?!绷硪粋€女生說:“肯定是太吃力了(太累了)?!兵B的聲音里面飄著昆蟲的聲音,還有樹葉的聲音,有叫的有笑的,一絲風都沒有。那么多人從別的車廂涌來,后來他想起來了,那說明這車廂里是多么熱鬧。兩天多的旅程沒有聲音,一下子全爆發(fā)出來了那樣。他記得那張跟下山前太陽一樣紅的臉是美麗的,那是一種羞,這是他當時的感覺,同時是一種幸福感,這是他后來的感覺。他沒有吻那張臉,他甚至只記得那是美麗的,但這張美麗的臉具體是怎么樣的,他卻一點都不知道。從叫聲里和非常破碎、簡單,像樹葉一樣飛著的記憶里,他明白自己從廁所回來后就在女孩子們那里躺下了,應該是扒開了一個女孩子,把頭也就是腦袋埋到另一個女孩子的肚子上(他們卻說是肚子底下)去了。而那個女孩子把兩腿分開了。應該有春天的氣息,花的草的氣息。
到農(nóng)場后,當男生站成一排,女生站成一排,斜對著站著聽革委會副主任彭衛(wèi)東訓話的時候,當男生和女生在收工的路上迎面錯過的時候,他看到許多女生看著他笑,其中也有幾個女生臉跟下山前的太陽一樣紅,他使勁地去辨認以及回憶,但根本不可能想起來那個女生是哪個。直到那天到水房打完水想要往回走,那個女生面對面地站著看著他,臉漲得跟紅太陽一樣地看著他而腳不往前挪動的時候,他真想問:是你嗎?可是他沒有問。他們倆一人手里拿著一個熱水瓶,相互看看,走兩步,再看看,再走兩步,就這樣走出了連隊的“屯子”,手里各拿著一個熱水瓶。后來他們當然說話了,至于說的是什么,斯坦是一點都不記得了。他唯一記得的是,他到最后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他沒有問,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他的名字。
所謂“最后”,指的是他們被抓回連隊的“屯子”之前。其實,他們就是在朝著場部的方向走去,走在泥土的,但卻足夠寬闊的道路上。當一幫人大呼小叫地從“屯子”那里追過來的時候,他們還很好奇,站了下來,還相互笑笑,覺得今天一定是有什么戲可以看了,一點都沒有自己會是主角的感覺,直到他們倆的胳膊都被反擰得很高很高,腦袋都被壓得很低很低的時候,就像“文革”初期他們造反的哥哥姐姐們反擰別人的那樣。
他們就這樣被擰回了分場,然后被分開了。于是,他第一次住進了小號。他想了很久。當他跟火車上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起來時,他第一次產(chǎn)生了這回小命要玩完的想法。然后他被擰到了舞臺上。他是第一次到舞臺上。以前他都是在舞臺下面往上看的,包括“文革”初期紅衛(wèi)兵斗牛鬼蛇神,他年齡太小,也只能在臺下面看。這次他被擰到舞臺上,面對底下擠得滿滿的觀眾,有一種面對許多鏡子的感覺,他想看看他在他們的眼睛里是什么樣的,但他的腦袋馬上就被壓得更低。然后他聽到彭衛(wèi)東說到他的名字,緊接著說到的是那同樣被帶到了臺上在他可以想象得到的近處站著的女孩的名字。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他還以為那是雙名的,她叫“圓圓”。他知道她的名和姓里都沒有這個“圓”字,都是另外的字,也就是說第一個字是“袁”第二個字是“媛”的時候,那已經(jīng)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了,而且發(fā)生在上海,準確地說,是在勝軍的婚禮上,換句話說,袁媛成了勝軍的妻子,比成為他的阿嫂早了將近十年。奇怪的是,那婚禮上,老戰(zhàn)友兼新郎勝軍的兩個妹妹曉閃和曉爍根本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印象。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曉閃比他小了十歲,曉爍當然就是更小的毛丫頭了,用那時也只不過二十幾歲的他做個減法,結果可想而知。他后來問過曉閃,那次婚禮她參加了嗎?她居然反問,你參加了?他對她沒有印象,他覺得是應該的,可是她對他也沒有印象,多少有點讓他不舒服。
彭衛(wèi)東副主任給他和“圓圓”宣布的罪狀是以上山下鄉(xiāng)為名,行資產(chǎn)階級腐化墮落、糜爛丑惡、流氓地痞、混賬王八蛋之實,動搖知識青年的軍心,破壞偉大導師、偉大領袖、偉大統(tǒng)帥,還有偉大什么來著的毛主席的戰(zhàn)略部署。他當時如果不是剛到農(nóng)村什么都不懂再加上有點緊張,他應該能指出彭主任的言論是反毛主席的,從而讓會議的方向掉個個兒,因為“偉大什么來著”這種說法是非常惡毒的,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人民絕對不能容忍的,可是他只是說:“我們只是散散步?!迸碇魅握f:“散步?還只是?把罪證帶上來!”于是他又看到了那兩個熱水瓶。彭主任說:“散步?散步帶這倆玩意兒干什么?”下面嘩的一片笑聲,他發(fā)現(xiàn)那笑聲是從右面那一片人群里發(fā)出來的,左面那一片有人笑了兩聲馬上就停了下來,然后右面那一片有幾個人在大喊,都是哈爾濱口音:“沖洗現(xiàn)場!”“洗澡!”“洗刷罪證!”然后彭主任說:“都對,不過沒說全。這倆玩意兒是什么形狀的?”底下沒了聲音,顯然不知道主任的意思。彭主任的聲音變得得意起來,“把瓶塞拿出來,再看看,是什么形狀的?”右面那一片大笑,有人叫著:“圓的!”大笑 ?!笆菆A圓!”大笑?!皥A圓的洞!”大笑。他聽到身邊不遠處傳來哭聲,是女孩子圓圓在哭。他喊道:“你們要干什么?”于是他的腦袋被大力地壓得更低了,同時他看見了下方彭主任的兩只鞋子。彭主任說:“我們要干什么,還是你要干……什么?”他在“干”字后面停了一會兒,于是右面一片笑得都快把屋頂掀掉了。那時候,剛到農(nóng)場,斯坦根本還不知道“干”這個字的北方內容,否則他說不定也會在最不該笑的時候笑起來的。他不光看見了彭主任的腳,他還看見了彭主任肥大的褲子,他甚至聞到了一股跟他住的那個上海427弄地上的雞屎有點像但更強烈的臭味。他聽見彭主任的聲音從上空降落:“你叫什么名字?”彭主任沒有等待他的回答,把寬松的褲子的反面也就是更臭的一面轉到了他的面前,用他的正面問不一定聞得到他的臭味的臺下面:“他叫什么名字?”這回臺下右面那一片理解得夠快,有人叫喊著:“唐!三!貴!”另一個大聲提問:“哪個跪?”好幾個人同聲喊:“下!跪!”一片人亂糟糟地喊:“讓他跪三跪!”這時,左邊人群里一個人大叫起來:“你們干什么?”他這一喊,右面居然一下子沒了動靜。他又喊:“放開他們!你們欺負上海人!”他的聲音不但站了起來,而且在向舞臺沖來。彭主任的屁股離開了斯坦,向臺邊挪去。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左邊好幾個人喊了起來:“放開他們!”“放開他們!”每叫一次,聲音就增加一些厚度,然后也有了要把屋頂掀掉的氣勢,有了一種沒有間隙的,也就是說幾乎是全體參與的雄渾,從大提琴低音巴斯薩克斯管到鋼琴小提琴小號全有了。過了一會兒,這一會兒也許很短暫,但給人的印象是很長的時間,右邊也有了叫喊聲,卻好像全是大提琴中提琴低音巴斯加上鼓和鑼,沒有尖銳的溫柔的樂器。禮堂里亂成了一片,整個失去了主旋律。在這一片混亂里,斯坦的耳朵隱隱約約捕捉到彭主任的話的片段,比如“反了你們!”還有“把他們押下去!”
左邊第一個站出來叫喊的人,他聽清了,他在短暫的很快被再次壓下去的抬頭過程中也看清了。那人就是勝軍,齊勝軍。這是他首次從小號里出來后第一時間詢問得知的,在臺上的時候他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們原來根本就是不認識的,跟其他坐著一列火車來的所有人一樣。
這是后來他一點都沒有嫉妒的感覺,能夠坦然地參加勝軍和袁媛的婚禮,并用他當時幾乎全部的積蓄購買禮品的原因。但當然不是全部的原因。其實,他早已沒有了嫉妒的理由。本來在那里男連和女連之間就很少有接觸,他見到她的機會就更少,偶然見到,有幾次也很近,她的眼皮會馬上降落或者瞳仁會馬上滑開,他們倆之間再也沒有說過話。在她眼皮降落或者瞳仁滑開的前后,斯坦幾次懷疑,她究竟是不是火車上那個有著下山前的太陽一樣的臉的女孩。太陽是美麗的,而她跟美麗的太陽有著相當不近的距離。直到在勝軍的婚禮上,當她和勝軍端著酒杯走到他的面前時,他們倆的眼睛才終于對接上了,而這時她的臉又像那下山前的太陽了。只有在這時,斯坦才覺得她可能還真是她,只是真實中的她像卸了妝,卸了火車上的昏睡和小鳥和昆蟲和樹葉和讓王子不顧一切要吻她的那種動力。
他是一星期后從小號里放出來的。彭衛(wèi)東對他的老婆兼領導管玉蓮說,如果馬上就放,那幫初來乍到的上海知青,不但沒有通過這個行動被鎮(zhèn)住,而且今后可真的要反了天了;如果關的時間太長,可是便宜了他了,因為正是秋收大忙的時候。管玉蓮只是點點頭,隨你了。那時管玉蓮根本不想管那么多,而斯坦還沒有走到管玉蓮眼睛里去,頂多還是一個太小的小孩子。這些對話自然沒有傳到斯坦的耳朵里去。反正他是在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遺忘的時候忽然被放了出來,并且直接被扔到了脫谷機旁遮天蔽日以及蔽月亮蔽星星的所謂二十四小時連軸轉的灰塵里去的。在灰塵里,他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在這一個禮拜里,沒有人出賣過他。上海知青一個個都挺夠朋友的。換句話說,如果有人向分場革委會反映了火車上那個故事,那他不但出不來,而且還不是一個非正規(guī)的小號關得下的了。那個時代,許多事情可大可小,村長一高興,可以把法官都拉出去槍斃掉。
后來誰說過,他是圓的不成,搞方的。這話也沒有傳到斯坦耳朵里去,但其實他也是這么想過的,先是圓圓,后是方方,還真的有點巧,盡管“圓圓”那兩個字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而方方也不是姓方。結果是,圓的不成,方的也不成,而且不管是圓的還是方的,路牌指著的就是小號。
鈴聲。田野里收工的鈴聲,連長朱明嘉在地頭搖著。上海街上自行車的鈴聲,好幾輛朝他逼來等著他讓出道來。這鈴聲響得很頑固,直到斯坦從黑龍江和上海終于回到柏林。他費了一些勁才抬起頭來,找了一會兒才找到了電話,找到了電話才回憶起自己在哪里。房間里很昏暗,曉爍的背后是堆到天花板的紙箱,電話機在曉爍的側后方?!澳銇砹??”他用被睡意泡得大大松松的舌頭問。曉爍笑著側了一下身,好像是讓他進一步明確響著鈴聲的電話機的位置。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伏在寫字臺上睡著的,更不知道曉爍是什么時候進來,什么時候坐上桌子,并且把他的腦袋放在她的兩腿間的,他只知道,他抬起頭來的時候腦袋跟她的牛仔褲港灣有些摩擦。他從她的右后側拿起電話聽筒來的時候,曉爍側著身微微抬起的正后側發(fā)出了清脆的劃破空氣的聲音。聽筒里傳來的是曉閃的聲音:“你說什么?”他說:“不是我。不是的。那是。尸比?!卑倜χ校敝猩堑刈砸詾槁斆鞯嘏R時把一個粗字一分為二,避開了他一輩子始終想要避開,最想要避開的“俗”??墒菚蚤W當然不能理解:“什么比?你罵人?”他越描越黑:“不是的,不是那個比。是第三聲的比?!睍蚤W說:“什么第三者?哪個第三者?”他的舌頭有點打架了:“不是的,第三聲,不是第三者的聲音?!睍蚤W有了新發(fā)現(xiàn):“你干什么???笑得這么娘娘腔?!彼固共荒苷f是“你妹妹在笑”,是“你妹妹”使勁地忍著笑卻還是沒有完全忍住,使那笑掙扎在空氣里,顯得很怪。他伸手去捂她,手卻去了他的腦袋剛離開的那個地方,就是那坐著的身體的港灣,像是按了一個機器人的機關,導致兩條機器腿立即自動合攏來,兩只機器手自動伸過來,從四個方向卡著他的手。曉閃喊著:“圓的什么?。俊彼固瓜?,整個亂套了,他剛才大概說圓的洞了,或者是說圓圓了,可見他的腦子還在從遙遠的地方往回收的過程中,同時在跟現(xiàn)實的景象與感覺重疊著。他無法回答,便只能提問:“你還沒睡?”曉閃說:“睡不著?!彼X得這話是在道歉。曉閃又說:“早點回來吧?!彼挥浀脮蚤W說過這樣的話,用這樣的聲音。于是他的胸口有點悶,眼睛有點潮。他往回抽他的手,那手在感覺里也有點潮,而且顯然有漸漸會淹沒在潮水里的感覺。看上去這么文雅的女孩,他想,她是故意的,否則隔著厚厚的牛仔褲怎么可能呢。而且她是她的妹妹,他想。他說:“我不可以的。”他這話說得很堅決,于是那手終于抽了出來。曉閃說:“什么?你不可以?”曉閃的聲音一下子恢復了跟平時大多數(shù)時候那樣的分貝,那種震得耳膜疼的響。
掛了電話后,他對曉爍說:“那是你姐姐?!睍誀q沒有說她當然知道,也沒有說謝謝阿哥提醒,她什么也沒有說,甚至沒有看著他。他說:“回家吧。”見她仍不說話,他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她卻在門口超過了他,還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在碰到他面孔之前就像被一根線拉了回去,讓那臉以更深的色調從周圍的昏暗中凸現(xiàn)出來。這是那個羞,這是那個紅。他的記憶又蠢蠢地動了起來,跟當年火車上一樣。搖搖晃晃地就走錯了地方還睡著了,搖搖晃晃又站起來離開了那里。他關了辦公室的燈,卻忘了關辦公室的門。在馬路上冷得刺骨的風里他想起來了,但他沒有回去。他想:菩薩保佑,最好明天早晨辦公室里空了,所有紙箱全部不見了,比如半夜來一輛卡車,停在辦公樓的門口,而他就有了一個借口。在那種情況下,曉閃還會反過來安慰他。這他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
2000年
我說,老板娘。她糾正說,老板。我說,好,老板,我能問一下嗎?你的飯店為什么會取名叫“錦江飯店”?她眨眼睛的時候睫毛顯得特別的長,非常生動,我也不知道,我買下來的時候飯店就叫這個名字。她眨了一會兒眼睛而沒有等到我下一句話,就走到了靜靜旁邊,彎下腰去,把那讓我無法不接受邀請盡情去看的部位撅得很美。她在告訴靜靜魚缸里那是什么魚,而靜靜在點著更上面的魚提問時還要跳起來。我的心里多少有點失望,聽口音她就不是上海人,而我到這里來當然是因為這家中餐館叫“錦江飯店”,它讓我想起我小時候,經(jīng)常故意經(jīng)過卻只能探著頭往里面的花園看,還會被穿著棗紅色制服的看門人驅逐的上海并列于西郊賓館和興國賓館的毛澤東下榻的最高檔賓館,和我親自住過的前面加了個“新”字的超級高樓。再加上那天年輕的老板(娘)隔著窗子給了我一種美麗的導致事后身體振興的震撼。這是我今天選擇這里的原因。他們都還沒有來,包括曉閃和動動。當然,我跟他們說的是六點半,而現(xiàn)在剛過五點半。我提前近一個小時來還帶著靜靜當借口的原始動機已經(jīng)有點淡出的意思。當著面的老板(娘)沒有那么美,甚至很普通,那睫毛在近距離觀察中有隨時會有脫落的危險,只是轉過身去彎下腰來的形感還是很不錯的,比當年那個我的“第一個”那可還是強得太多了。
那是我第二次關小號的日子,也是我們分場革委會主任也就是彭衛(wèi)東的老婆兼上司管玉蓮跟我第一次單獨面對面的日子。那時我到黑龍江已經(jīng)一年半了,我還不到十八歲。不知道是土政策還是國家政策,反正我們都不能回家探親。好幾個人都逃到北安火車站甚至上了火車,最遠的都快到哈爾濱了,可到頭來一個接一個地被“提溜”(讀diliu)回來。
我注定跟搜捕有關,是被動態(tài)的有關。我的設備相當?shù)凝R全,除了那幾天省下來的幾個窩窩頭和那個裝備兩節(jié)四號電池的小電筒(那里管它叫電棒)是土生土長的東西,前者來自食堂,后者來自分場里唯一的商店也就是小而空曠的小賣部,其他東西都是許多人一輩子可能都沒有見到過的,我說的是在那個年代。一個銅的羅盤就是指南針,一把貨真價實有三道血槽的三角匕首,好像也是銅的,一張攤開來老大的地圖。這張地圖的稀罕之處是,它上面不但有黑龍江,上面和右面,總共一半左右是蘇聯(lián)的遠東地區(qū),包括大海,蘇聯(lián)的地名還都是用俄語和中文雙語標明的。我從來沒有在新華書店里看到過這樣一張地圖。地圖顯得很舊,但上面的中文是用簡體字寫的,也就是說不會太舊,我猜這可能是軍用地圖。誰知道呢?這些東西都是抄家物資。我真的沒有想到過,就在我們427弄這種窮得冒煙的地方還有人家會被抄的,而且就在我家隔壁。他們說這一家的男大人以前是當海員的,新中國成立前就是,全世界都去過了,也就是說盡去的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國家,所以,也許是顯然是肯定是帝國主義的間諜。那天,寶釵傻呆呆地坐在門里靠門的地方,一張竹椅上。這個帝國主義間諜的女兒居然叫寶釵(這明顯是個封建主義的而不是資本主義或者帝國主義的名字),比我大幾歲有限。我是第一批去看抄家熱鬧的,也就是說當時就是我一個人。紅衛(wèi)兵在她家里喊著,敲著地板墻壁,把一些東西堆在中間,包括幾本書,還有一個銅的痰盂。這時,大臉蒼白的寶釵把她的大臉(她臉盤真的很大,再加上她比我大的、那有限的、但在小時候就很要緊的幾歲,所以顯得更大)向我轉過來,很快又轉了回去,然后她竹椅上的大屁股后面就多出了一堆紙,這堆東西真的像是她生出來的,慢慢地隨著她大屁股的扭動竹椅子的呻吟越來越多地露出來了,好像是紙包著一些東西,不大的一包。然后她又向我晃了一下大臉。我懂了,就把那包東西從那大屁股底下抽出來。抽出來的時候,她身子挺了一下還發(fā)出了一個像是笑又不像是笑的咕嚕怪聲,也許是屁股底下的抽出讓她有點癢,有點享受(后者是我?guī)啄旰蠡貞洉r的想法)。于是,我就拿著這堆我當時覺得一定是臭烘烘的東西回家去了。在我往家里走的時候,大批量的抄家參觀團才歡呼著正式涌來,其中有幾個經(jīng)常跟我玩官兵捉強盜的還歡呼我的名字,嚇得我慌忙中把這包東西塞到我自己一定同樣臭烘烘的褲襠里去了。進了家關上門,這東西正好從我寬大的睡褲褲腳管里掉出來。打開一看,才明白這些還真可能是間諜罪證。一個銅的指南針,一把銅匕首,而包著這兩個小東西的被我捏成一團扔掉后又撿回來的東西是一張大地圖。就憑這張大地圖(后來我用媽媽那燒得火紅的熨斗把它燙平的時候還燒焦了一塊),我到黑龍江來之前可能是唯一清楚北安在什么地方,北安周圍都是些什么地方的上海知青了。
我一開始的時候并沒有走遠。我是站在一個坡地上,那里正好能看見分場的燈光亮起來,好像全部亮起來了,還有很多火把,狗吠人叫,一片歡騰,我看見那些火把和手電向幾個方向散開,然后是蹦蹦車嘣嘣嘣嘣的聲音,他們是這樣用象聲法叫那橡膠大輪子拖拉機的。我的印象里這地方的夜晚從來就沒有這么熱鬧過,就像大家枯燥沒勁了幾十年以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玩的游戲,大家都開心得不得了。在嘣嘣聲去遠了后,其他幾個方向的火把和手電就開始往回撤,然后相當一部分跟著蹦蹦車的方向去了,只剩下一小部分還在附近轉悠。我抬頭看見了星星,我只認識那七顆北斗星。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我根本就不往場部同時也是北安的方向走,而是反方向,就是我們平時說的看山跑死馬的五大連池那遙遠的幾座山的方向。我早想好了,往北安跑的人都被他們抓回來了,我偏往西北跑,五大連池那里,肯定也有什么車到齊齊哈爾去的,再不行我干脆往滿洲里的方向去,等風聲過了再折向上海。星星距離我很近,還發(fā)著綠瑩瑩的光。我想起來了,這應該是狼,肯定是狼,而且是好幾頭狼。我知道我不能跑,一跑就會帶動它們跟著我跑,非要看我往哪跑,能跑到哪里去不可,可是,我還是跑了起來,而且越跑越快。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在我再也跑不動而坐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了狼悲傷的叫聲,但那叫聲很遠。在這叫聲里,星星都掉了下去。也許是陰天了,初秋的風很大。我終于掏出了指南針,確定我面對的差不多正是北方,然后我掏出那窩窩頭。還不太硬,可還是那么難吃,說什么肚子餓的時候什么都香,都是屁話。老城隍廟的小籠饅頭,那能比的嗎,還有大光明電影院旁邊又一村的雞鴨血湯,大世界對面鮮得來的排骨年糕,淮海路滄浪亭的鱔糊面,甚至長寧路、江蘇路、四川北路、楊樹浦路油里咬出蘿卜脆的油燉子,甚至那哪里都有的烘山芋、爆炒米花,尤其陜西北路那家小店的生煎,半夜里也讓我排在大多數(shù)人比我高,不比我高的只有兩個嘻嘻哈哈的偶爾用眼角瞟得我在心里翻跟斗的小姑娘的行列里。甚至那遍地雞屎的弄堂也是充滿了溫暖的,畢竟從一些人家窗子里個別時候還有梅干菜燒肉的味道,驕傲地示威地飛進所有路過的鼻孔。何況出了弄堂,那就是大上海,大上海,大上海,那是洋房,法國梧桐,那是自行車鈴聲的鋪天蓋地,是公共汽車上臉紅脖子粗的每日吵架。就連以前覺得最無聊最俗的東西在遙遠的廣闊天地里都充滿了誘惑力。我堅決地站了起來,念了一句電影臺詞:向大上海,進軍!狼叫應聲而起,我激烈的心跳應狼叫而起,我又念了一遍,更響了:向大上海,進軍!我的聲音轉了調了,大概古代人說的長嘯就是這樣。狼沒有再叫,也許是蒙了,一時想不明白這是什么動物的叫聲。我堅決地重新地邁開了我的步子,用我那小手電,這里叫電棒的東西,照亮著我腳下那越來越快地移動的一小塊。
我是被架著醒的,或者說是被扭著雙臂扯起來的時候醒的,當時我有一種騰云駕霧的感覺,不過這個“騰”字或許應該寫成胳膊疼那個“疼”字。他們都比我高許多,而在一年半前他們還跟我差不多高。余冬青說,睡好了?金曉德說,車上接著睡。二毛子米思峨笑得很有中國人味道,不好意思啊,打擾了。楊遠東說,我們可是一晚上沒睡。
我在這幫熟人的推動下爬上了蹦蹦車,才上了一個坡,就看見了一個紅瓦房頂和好幾個一片片麥秸鋪的大房頂。我說,挺像咱分場的嘛。我這話本來不帶問號,不指望他們答復的,可是米思峨?yún)s說了,跟坡上睡了這一個晚上,連自個的家也不認識啦?我說,我哪睡啦?我跑了一個晚上!腿都跑斷啦!我真恨自己的年輕。后來想想,如果當時我不說這話,我就認了,就說我在房間里太悶,所以跑到坡上睡了,也許就不會進小號了。他們說,他說他跑了一個晚上,他居然說他跑了一個晚上。然后,他們挨個擠到我面前來看我,在蹦蹦車的蹦蹦里一個一個蹦著顛著歪著扭著看我,像看一個不明飛行物,接著就蹦著顛著地笑起來,記得是余冬青還差點笑到了車下去被楊遠東拉了回來。我知道他們相信我的話了,我當時還為他們相信我的話而高興,甚至還跟著他們前傾后仰,左倒右斜地笑。
我說,干杯!兒子動動和女兒靜靜也說干杯。音果說的是干拜。曉爍捅了一下她的男朋友說,是干杯。他捅了一下他的女朋友說,斯干拜。剛進門的晚妮喊著,不等我啊。曉閃說,你說兩句啊。浦江說,就是嘛,說兩句,為什么請我們吃飯。郭老師或者郭總南海說,我說你會發(fā)財?shù)陌?,我早就看準了的。凌德青說,你可要帶著我們奔向資本主義偉大理想啊。我笑著站了起來,站起來的我就比他們都高大了。我說,說兩句?好,說兩句。第一句是,看到動動和靜靜,就知道我跟曉閃這些年來多么有成就,我最大的成就體現(xiàn)在了他們身上。于是全體鼓掌,曉閃笑開了花,就跟鐵樹開花那樣的珍貴,至少幾年或者十幾年才開一次,我確實不記得最近一次她笑得這么山花爛漫是什么時候了。整個飯店都往這里看,吧臺前站著的老板(娘)的眼睫毛上下翻飛。第二句是,我清了清嗓繼續(xù)說,這里好幾位都是我親愛的債主,我心里清楚,都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了我的,我絕不會忘記你們的。當然,我現(xiàn)在剛剛起步,一個月才一個集裝箱,以后會一個月十個二十個,不是還你們錢這么簡單的事,到那一天,也許就是明年這個時候,我要請在座的各位一起到上海去,請大家在東方明珠旋轉餐廳大吃一頓,我說話算話。全體鼓掌。我記得是我?guī)У念^。
這一年即使不能用輝煌來形容,至少也可以說是輝煌的起點。那些滑雪衫幾乎是送出去的,到頭來還是給了那個10馬克買一箱的家伙。他叫施奈德。在那其間跟他吃了幾次飯,結成了一種朋友不像朋友,伙伴不像伙伴的關系。那些日子,賈黑明天天打電話來管我要錢,說那么多滑雪衫至少也要收回成本費吧,我說,就是這么回事,幾乎是送出去的,你怎么叫喊也沒有用。本來我以為跟他的關系到頭了,跟他爸爸賈共識的關系也懸了。沒想這家伙接下來說要送幾個集裝箱的毛衣來。他爸爸賈共識也繼續(xù)接受我的邀請吃飯,也談到毛衣,又說毛衣的事情他只是順便說說,對中德經(jīng)濟發(fā)展他動口不動手。我說,還是不要發(fā)來吧,我先看看市場。然后我就去看市場了,我還帶著那老掉牙但看上去蠻像樣的佳能相機。我走進了中檔以上的服裝市場。第一次拍照,在營業(yè)員女士們一陣交頭接耳以及我一陣微笑點頭之后,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士走來了,自稱是這里的經(jīng)理。他問我是哪家雜志社的,我說我是業(yè)余服裝愛好者。他說,對不起,在這里拍照是不允許的,如果繼續(xù)拍,我們就叫警察來。還有一次,那是另一家店,我其實只是對著櫥窗拍,他們還真把警察叫來了。我說我只是在馬路上拍照,警察微笑著說請您打開照相機。我說,打開了,那么我什么都看不到,你們也什么都看不到了,讓我把膠卷拍完了吧。警察就微笑著把照相機一把拿了過去,給我直接示范了打開照相機后蓋的要領。然后我就到店里去買那些樣子好看的毛衣,拿到家里拍完照讓曉爍去退貨。退貨一開始是順利的,后來就不順利了。有的店跟曉爍說,你上次好像已經(jīng)退過了么,另一家店對她說:不記得你到店里來買過東西嘛,我們店一天就進來這么幾個人,所以,每個人我們都有印象的。甚至買貨后來也不順利了,有一家店對我說:對不起,我們不能賣給您,因為您每次都退貨,對,退貨的不是您,但貨我們是有印象的也有記錄的,另一家店的女老板說話更客氣:請您到別的店去吧,當然,您也可以留下護照或者身份證,以便我們交給檢察院或者法院。
可是三個月后,第一批仿德毛衣就來了,當然也可能是仿法仿意仿英仿西,誰知道呢?第一批就來了兩個集裝箱,把我嚇了一跳。好在房地產(chǎn)大老板雷文斯基說,反正他在庫當大街的一幢大房子空著,我可以先把貨放在那里。更好在這批貨真的飛快地就出了手。施奈德談起三撥人爭奪最后剩下的那三十箱爭得全沒了商人的風度,最后還是他做主一家十箱, 那叫眉飛色舞。一大批訂單也緊跟著來了。這當然是因為這些貨看上去符合今年的潮流不說,跟那些看上去幾乎一模一樣有仿造我們的產(chǎn)品嫌疑的名牌貨(這是施奈德的話,他老做這生意,當然知道實際上是怎么回事)相比,進貨價只相當于人家的三分之一。他這話其實是說漏了嘴了,因為他從我這里收購的價格只相當于通常進口批發(fā)價的六分之一。那兩個集裝箱,我的利潤總共還不到一千馬克。他也許忘記了或者不清楚中國人的精明,上海人的超精明(很多時候我還是把自己歸入上海人之列的,雖然我在上海人眼里是江北人),所以,他笑得無憂無慮,我笑得更是毫無心機。
我們的攝影工作場地開始離開柏林,到了不太遠的一些大城市,包括萊比錫、漢堡、漢諾威,更經(jīng)常地采取一個買貨一個退貨的戰(zhàn)略,在大一些的人擠一些的商場里有時也直接拍攝。曉爍在這方面變得更精明了,有時她托一些朋友熟人做這事,給人家一點小意思或者吃一頓飯,而我更多地走向買方市場。我在施奈德公司附近或者直接在雷文斯基的倉庫那里等候那些客戶,或查看提單,同時也在柏林及附近逢服裝店和服裝公司就進,還打了很多電話,見了許多老板。于是我有了自己的客戶網(wǎng),我批發(fā)給這些客戶的價格比施奈德更低。雖然不時有些退貨的,有更多抱怨的,說這些毛衣這里開線了,那里打結,這里太高,那里傾斜或者洗一次就嚴重掉色,但通過價格上的進一步通融,問題還都解決了。施奈德慢慢地當然就察覺了,因為他的客戶明顯減少了,銷量大大下降,他也不傻,他到提貨的地方就是雷文斯基那幢房子那里也去埋伏了幾次,而且理所當然地有所發(fā)現(xiàn)。于是,他請我吃飯,愁眉苦臉地對我說,有幾家德國和意大利工廠找到他這里來了,說是我們的產(chǎn)品有剽竊仿造之嫌,說要檢舉,要起訴,他現(xiàn)在還頂在那里,不說貨是從我這里來的,只能希望我的員工和朋友們不會出賣我,可是,如果檢察院或者有關部門找他,他怕總有一天他會頂不住。我知道他這是警告我,說如果我不收斂我的廣泛撒網(wǎng),他就會去告發(fā)我。我問他是哪些公司找他,果然他說,很多,記不清了,反正你就不用管了。是暫時不用管了,以后可就不好說了。我在肚子里笑著,可是我舉起酒杯的時候比他更愁眉苦臉。
說實在的,我還真得感謝他的提醒。一方面,我就不信真的會有什么大問題,畢竟是勞動的成果,誰有本事誰生產(chǎn),誰有本事誰銷售對不對,再說了,還真像施奈德說的,憑什么說是我剽竊你,而不是你剽竊我呢?另一方面,我也告訴賈黑明,一定要請廠方在照片的基礎上做一些修改,這里加點什么,那里減些什么,顏色上也做些改變。其實,我這幾個月都穩(wěn)定在每個月售出兩三個集裝箱了,月稅前利潤也已上萬,從訂單情況看,下兩個月還會再翻一番。當然,我面對著郭南海、潘浦江、凌德青這些債主知道應該說到什么程度。不是我不想把錢還給他們,而是我的當務之急是擴大再生產(chǎn)或者說再銷售,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各地的幾個德國人,都是有批發(fā)銷售毛衣的經(jīng)驗的,我也聯(lián)系了一些中國學生,我要在各地建一些點,還要把范圍擴大到服裝的其他領域中去,實際上許多費用已經(jīng)花出去了,至少計劃出去了。再加上賈黑明還要跟我瓜分利潤,雖然我知道他在中國那頭已經(jīng)賺了一筆了,可是我不在乎給他錦上添花,還有財政局會從我這里收去多少,我實在也是心中沒數(shù)。
我舉杯的頻率是很高的,用北方話說我也確實喝得有點高了,這個高的表現(xiàn)是,那本來已經(jīng)變得非常普通的老板娘的長相重新變得接近于仙女,那只知眨動不知疲勞的睫毛變得極真實極天然。曉閃的臉也變得跟十二年前的今天一樣的紅一樣的嫩。那天我再次放那已經(jīng)有些磨損尖叫的《北京人在紐約》錄像帶,她沒罵,她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罵了,甚至不大聲地叫喊了,她居然在我旁邊坐了下來。我摸著她的后腰以下部位問:“今天是怎么了?”她說:“我有點相信了?!彼龥]說她相信什么。我也沒問,而是耐心地親她的臉直到親出她十二年前的樣子。
管玉蓮的臉即使在二十多年前也跟她沒法比的。不過我也沒有想到,平時遠遠的總是坐得高高的革委會主任的臉也跟少女一樣會紅。當然,她是在我跪在她面前后變成紅臉的。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主動下跪,我并不認為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我有一種特別強的求生欲或者說理想欲,我覺得我這一生是一定會做出點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來的,而絕不能早早地就結束這個前景。我認為這不是怕死,至少可以解釋成不甘心死。這次我真的覺得很危險了。管玉蓮的老公、革委會副主任彭衛(wèi)東在臺上給我一種上次耗子跑了這回終于讓他這個大貓抓住了,可以讓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分幾天幾星期吃掉的感覺。他舉起我的所謂罪證喊著:同志們哪,你們看看,這是什么?是指北針!北邊是哪里?是蘇修!同志們!還有這個,同志們哪,這是蘇修的地圖!看見沒,這一塊做出暗色記號來的,正是中蘇邊境,顯然就是蘇修約定了派人接應的地方?。ㄎ艺f,這是熨斗燙的)。聽見沒有,同志們,這還是用熨斗燙的!這還了得!還要用熨斗燙!階級斗爭是火熱滾燙,你死我活的啊,同志們?。ㄎ艺f,我是為了壓平地圖)。同志們,聽聽,聽聽!滿懷階級仇民族恨賣國熱情哪這是!今天他用熨斗壓地圖,明天就會帶來蘇修的坦克,真真地壓我們祖國的土地,真真地從我們革命人民的身體上壓過去!(我說,這針指的不是北方,是南方,是指南針)他說,這個唐三貴還真說對了,這個指北針還真的跟別的指北針不一樣,那針還真的是指向南面的。南面是哪里,是毛主席,是黨中央,是我們偉大祖國的首都北京!這是要干嘛,同志們!這是要帶著蘇修打到我們偉大的首都去,同志們!就像當年吳三桂領著清兵入關那樣!于是臺下響起了一片憤怒的吼聲:打倒蘇聯(lián)修正主義!打倒一切反動派和他們的走狗!打倒吳三桂和唐三貴!不知誰發(fā)明了這最后一個口號,明顯引發(fā)了全體(說一口標準東北話的)革命人民的興趣,于是后來翻來覆去地就只喊這一個口號了,里面自然會夾雜一些不符合革命人民精神面貌的笑。許多話在后來的回憶中能讓我發(fā)笑,尤其是指南針被他叫成指北針,可偏偏讓他叫對了,因為在被抓回來關進小號之后,在他們想起搜查我的東西之前,我拿出那指南針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指南針的針真的像這東西的中國名字一樣是指著南邊而不是北邊的。于是我明白了我為什么奔了一個晚上最后返回原地的主要原因??墒沁@再真實不過的指南針卻偏偏被他叫作指北針。好在我那天及時地把那把匕首塞給了送飯的港督,我說,送你個小東西,不過你不能給別人看到,被別人看到,它就不是你的了。他說,噢,就高高興興地玩著弄著往外走,被我追上去塞回到他口袋里,他忽然哭著喊著奔了出去?,F(xiàn)在看來,港督雖港,但畢竟沒有把那好玩的小東西交出去。就像有一句上海話說的,這叫港進不港出。
這次我被關進小號,跟上次的季節(jié)一樣,也就是說正是秋收大忙剛開始的時候。跟上次不一樣的是,這次居然沒人管我,更沒人把我放出去了。雖然用不著干那些最累的活,可卻弄得我本來還有些上躥下跳的心跟一條沉到了玻璃缸底下光張著嘴吐不了幾個泡泡的魚似的,尤其在兩個公安來了一次之后。他們進來以后就掩上了鼻子,一個問了一聲:就是他?另一個問的是:他就是吳三桂或者唐三貴?由于兩個問題是緊連著的,給他們開門的本地人老張只能在最后連說兩個“對”。然后另一個公安說,行了,關上吧。他們就沒有進來。這回,我想,真的是要完蛋了,公安警察都來了,而且來了都不屑進來。我每天想一遍那兩道一掃而過的眼光,就跟冷水淋浴似的,從頭冷到腳,一天冷似一天。
當管玉蓮在一個月后忽然一個人走進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都站不起來了。我當時坐在我的床上,管玉蓮走到我面前還有一米的地方站了下來,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想她是說,你的末日到了。然后她說,你還不知道吧,中央指示。我居然騰的一下站了起來,自己都不知道是哪來的力量,就像電影里那些國民黨當官的聽到“委員長到”的叫聲那樣,也許是因為沒想到我這事都鬧到黨中央毛主席那兒去了。那個年代任何事都會發(fā)生,都不是奇跡。她說,中央下達了知識青年回家探親的規(guī)定,現(xiàn)在農(nóng)忙過去了,上海和哈爾濱的知青都已經(jīng)走了一多半了,外面陽光明媚,可是你卻將在這黑暗的牢房里默默地死去。她居然引用了一句當時特別流行的阿爾巴尼亞電影臺詞,當然,特別流行是因為那時看來看去就那幾部電影,一般群眾都能背下一部半部的,更別說是可以坐著蹦蹦車到場部和別的分場去,想看幾遍看幾遍的革委會主任了。我一點都沒有覺得好笑,我連哭的念頭都來不及產(chǎn)生,而是嚴肅地向前跨了一步,我自己覺得是跨了一步,她大概是嚇了一跳,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自然而然地往后退了一步。這一步跨出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腿已經(jīng)絕對地僵硬了,抽筋了,然后就雙膝著地了,帶響的。她說,你這是干什么?我說,我想回家,我想探親,(我要陽光)。我雖然跪下了,可我仍然說不出那個從小到大就說不出口的“求”字來,似乎膝蓋比嘴巴容易拐彎,或許因為膝蓋跟嘴相比離心遠得多,已經(jīng)出了心的管理半徑。 然后我就聞到了那股味道,也許跟她老公的味道沒什么不同,只是淡一些,可我總覺得不一樣,有點“聞”所未“聞”的感覺。大概人家說的騷娘們的味道就是這樣的,這是我后來的想法。當時我只發(fā)現(xiàn)那味道變強烈了,因為她走到了我的面前。我聽見一些動靜在我上方發(fā)出,看見她在解開她的腰帶,同時她在說,只要你聽話。她那男式的寬大的軍褲在往下掉。然后她一把把褲子提了起來,其實我什么也沒有看見,我的頭在這之前已經(jīng)仰了起來,在為革委會主任的臉也會變得那么紅而驚訝。與此同時,或者比這早一些的時候,小號的門被推開了,我一聽那帶頓號的腳步就知道是港督。提著褲子的管玉蓮這時做了一件讓我半天沒想通的事情:她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把那根麻繩做的腰帶從腰間整個抽了出來,然后抽在了我的背后,連續(xù)抽了好幾下,那聲音很響,可是并不痛或者是我失去了痛感。我聽見港督在說,對,對??墒撬]有退出去,而是以他那股傻勁呆勁盯著管玉蓮主任的屁股看,看來他剛才一定是“有所看見”,發(fā)現(xiàn)她的屁股跟他日?!澳芤姸取敝畠鹊哪莻€不太一樣,一直看到管主任重新把腰帶系好,轉身從他身邊走出去。門都關上了,港督才把剩下的話說完了,不,不起。當時我已經(jīng)就勢坐在了地上。我想,對不起,我是起不來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管玉蓮和這一段小號日子的。如果沒有搞錯,我是懷著驕傲的心情回憶的,那是“我也有今天”的感嘆,盡管這種回憶會引起不太好的嗅覺。后來我想,這大概是個預兆,相當于右眼皮跳。今天晚上,我的心情其實始終是絕對好的,靜靜、晚妮和曉爍的癡笑,郭南海、潘浦江有一句沒一句的,沒有任何意義的話在我聽來都是歡呼,玻璃杯相碰后的清脆回聲持續(xù)不斷,直接進入下一次的相碰直似沒有盡頭一般。
2001年
曉閃以前經(jīng)常說,你會發(fā)財,蟹也會笑了。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問她,蟹笑了嗎?我問她這個問題一般是在她笑得很開心的時候。這種時候她很想憋住,可是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做不來假的,“憋”相當于笑在她的身體里大爆發(fā)的醞釀,那時候她會笑得嘴角的泡沫都冒了出來。我就說,你好像真的屬蟹的噢。直到她終于把笑停了下來,她還是要說的,你這算發(fā)財了嗎?光聽你說每個月多少個集裝箱進來,多少錢進來,可是我們家里除了到飯店吃幾頓飯,我沒有看到錢呢。我說,現(xiàn)在我們是發(fā)展壯大的時期,你等著吧,以后你會從早到晚吐泡沫的。她接下來當然還會用她的小拳頭擂我,但那個勁頭是帶著上海人說的那種嗲味道的,這是跟以前有本質上區(qū)別的地方。
雖然是冬天,高速公路上還有雪的印子,可是太陽很亮。這次從阿姆斯特丹回來,我干脆把汽車里的錄音機關了,自己一路高唱。旁邊沙沙的聲音就像柏林街頭那些印第安人唱歌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搖著葫蘆,里面像是裝著沙子。我這是帶著大閘蟹回家回柏林的,滿滿一紙箱的蟹窸窸窣窣地不停地在紙箱里攀登別的蟹。在我唱累了停下來的時候,我就聽那爬的聲音,我特意把這個紙箱放在副駕駛座上,那是一種感覺,一種刺激,我甚至感覺到最底下的那只蟹怎么一步步地一格一格爬到最頂上去,把原來壓著它的那些全部地翻過去壓到底下去,上面的吐著興奮的泡沫,下面的吐著氣憤的泡沫。這就叫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底下三十年頂上。
從柏林到阿姆斯特丹幾乎是一條直線,高速公路上的直線距離近700公里??晌以谶@條直線上已不知往返了多少次了,都是在一天之內,頂多延續(xù)到第二天早晨。有時我看著我用黃色閱讀筆畫在地圖上的這條直線,自己就會笑起來。這個顏色可以說是黃的,也可以說是金的,有了黃就會有金,有了金也能有黃。第一次受賈共識委托帶著A委(這確實不能說得那么具體了,否則會有大麻煩的)黃主任來的時候,我只是陪著他進了酒吧。第二次載著賈共識和黃主任來的時候,我們進的是號稱世界第一豪華青樓的Yab Yum。后來,2007年,阿姆斯特丹政府關閉了這個地方,拒絕發(fā)放新的營業(yè)許可證,據(jù)說不是因為這里是風流所在,而是因為這地方成了洗錢的黑窩。可想而知,來的都是金的成色絕對高的主,房地產(chǎn)商,股票玩家,大投資人,他們白天為金奔忙,晚上拋金取樂。黃主任和賈共識在那些大理石、黃金、各色的頭發(fā)和眼睛的真正美女面前,臉紅得接近于可愛。大人物的這種接近可愛的或者說從高級現(xiàn)代人的做作,一下退回原始人的純樸的表情,平時在百人千人萬人面前絕對是看不到的??墒撬麄儧]有說“這不好吧”。他們好像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我問黃主任,要什么樣的,他微微開啟著的嘴縫全讓喘氣占領了。我恭敬地又問了一句,純金的,24K?這話其實是我發(fā)明的,可是黃主任顯然明白了,把那對進門后就一直閃著欣賞之光贊美之亮的眼睛轉到了我這里來,而賈共識代替他回答了,對對。他們倆都帶著“純金”的進了房間,黃主任帶的是那臉紅起來回答說“是的”的女孩,賈共識帶的是那回答說你們可以先有個“路克”(英語)的。
這是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或者說先有黃還是先有金的問題。白天,在鹿特丹荷蘭集團總部談在陜西的20億美元投資與合資問題時,黃主任對范比耶特總裁說,這個項目就通過唐先生來聯(lián)系和操作吧。賈共識在一邊點頭。我花的上萬馬克當然還不是這個巨大項目的傭金,而是我本來必須馬上支付的毛衣的錢。這筆巨大的傭金還在天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跟賈共識的兒子賈黑明簽署了協(xié)議,協(xié)議規(guī)定收到錢的即日就把這筆傭金的80%即80萬馬克匯給賈黑明,但不是匯給賈黑明北京的公司,而是他在香港的個人賬號。賈黑明兩個月前也就是黃主任回國后的第二周就來到了這里,他說,這些錢不光是他拿。我說,我當然明白。這里面蛋和雞的關系真的是沒法說清的。我當時甚至沒有想到還有稅前稅后的問題,或者說,明的進來黑的出去的關系。等我以后明白過來,我已經(jīng)欠下了財政局幾十萬巨額稅款。這個我以后才明白的道理是這樣的:如果我拿到100萬,給了賈黑明80萬,按理還要交給財政局40萬所得稅,那么我的所得應該是負20萬。
冬天下午的太陽讓前面的汽車屁股耀著我的眼睛。太輝煌了。上午在鹿特丹,范比耶特總裁告訴我,那100萬馬克已經(jīng)匯給我了,昨天匯的。午后在阿姆斯特丹,服裝商霍內博格跟我簽了每個月3個集裝箱毛衣的合同。我一路唱過來,唱到了“三軍過后盡開顏”,毛澤東詩詞歌曲,長征,老歌,紙箱里的蟹們沙沙地搖著印第安人的葫蘆給我伴奏。輝煌,燦爛,爽!這個“爽”字我是喊出來的。這喊出來的聲音非常的響,帶著金屬的聲音,我已經(jīng)踩下了剎車,可是顯然太晚了,前面那輛車往前沖了一下,停了下來,冬天下午太陽里的汽車屁股閃的光亂了,局部的沒了,因為那后窗空了沒有玻璃了,后蓋翻了起來。我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直到前面那車的前門開了,一個女孩跟著一條在大冬天居然也裸著的美麗的腿鉆了出來,邊披著大衣,邊看著我,臉色那叫蒼白,我還在思考這是怎么回事。我想,大體過程是,我叫著“爽”,就撞在了人家的屁股上了。
到柏林已經(jīng)是深夜了。我在ADAC拖車前面的副駕駛座上一會兒睡著一會兒醒著。我的奔馳汽車在拖車上面,我們座位的后面??墒俏业那榫w一點都不壞,以致那德國司機幾次問我,您為什么笑?第一次回答時,我說,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側著眼睛看看我,您真的這么認為?您的車好像不太舊啊?第二次回答時,我說,我干嘛不能笑啊,我們中國人還有句話叫就當它放炮仗了,我用德語說的是放“中國爆了”(China-Boeller)。他問我,您管這叫“爆了”?您很有錢?我說,現(xiàn)在還不能這么說,不過快了。他又向我側了側眼睛,這個眼神可以作“神經(jīng)病”解。第三次回答,我說,我想起了那些螃蟹。他笑了,那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我說,吃的呀。他說,可以吃?我說,當然。他扁著嘴說“野”!那是不可思議太惡心的意思。我覺得“野”這個呼叫源頭是上海話,不知怎么一來就傳遍了世界,變成了一種歡呼,再傳回中國少男少女那里,就說成是從香港來的了,寫作“耶”。我想起了那女孩的尖叫,當然不是“野”!而好像是世界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的“啊”,原因只是她看見一只螃蟹從我那碎了玻璃的前窗爬出來,更多的從我那開著的車門里跌出來,然后在陽光和自由里面橫著穿越。當我在捕捉的過程中有點故意地讓一只蟹鉗鉗住我的手指而我甩著那只手跳著的時候,那幾個警察笑了,然后那女孩也笑了,笑得那么蒼白。她始終很蒼白,好像我撞的不是她的車而是她的心,跳動的心,野!
我讓司機把車放在一個停車場,打了個車去了辦公室。反正已經(jīng)晚了,曉閃、靜靜、動動早就睡了。辦公樓上兩扇窗是亮著的。那當然是也只能是我的辦公室。也許是我昨天晚上離開的時候忘了關燈了。信箱里滿滿的,不光有很多信,厚的薄的大的小的,還有一堆厚厚的報紙,是柏林的《每日鏡報》,又是為爭取訂戶白送的。在電梯上升的過程中,我看見頭版上一串粗大的德語詞,大意是美國最大能源公司安然申請破產(chǎn)。安然我是知道的,至少我知道那是一個大公司,前些日子電視里也經(jīng)常說到它,欺騙什么的,股票猛跌什么的。進了辦公室,打開電燈,我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這堆厚厚的報紙扔到字紙簍里去。我扔得很重很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人家大公司破產(chǎn)跟我其實什么關系都沒有的。有破產(chǎn)的才會有發(fā)財?shù)?,世界上的財富就那么多,用物理概念說叫萬有守恒吧。比如全世界全中國那么多人把錢砸到股市里去,股市垮了,這些錢都沒了。怎么可能沒了呢?這又不是魔術。一定是有去處的。也就是說,在有些人輸光的時候必然是有人贏的。這是我后來空下來也就是說一時睡不著的時候想的,我甚至想,假如這個贏的人是我該多好。會是我的,一定會的,不一定在股市上,經(jīng)濟是個非常大的范圍,如果說政治是五大洲,經(jīng)濟就是四大洋,四大洋可比五大洲大多了??僧敃r我什么也沒有想。大概是慣性,那些剩下的信件郵件、那一堆我也是狠狠地重重地砸在桌子上的,把我那老板轉椅后面的墻壁都砸亮了。那是因為平時對著我當我不在的時候便對著我背后的墻壁的電腦屏幕亮了。電腦沒關我就走了。昨天半夜,在我開車直接前往阿姆斯特丹之前,這一點應該是沒有疑問的了。可是,我忽然想起來了,我進來的時候是按了電燈開關的,也就是說燈在我按開頭前是關著的,可是在樓下的時候我卻看見燈是開著的,是中國人說的見鬼了?
我搖著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搖頭,一封一封地撕開那些信件,許多是廣告,我扔一封搖一下頭,被我拉到身邊來的字紙簍也搖一下頭。在那封厚厚的信面前,我不動了,我的眼睛被那第幾頁上的數(shù)字(我總是先找數(shù)字)釘在了臉上和空間里固定的位置上:500000,五個零。這是法院來的,是判決書,說我仿造那家公司的大量毛衣,這五個零六位數(shù)是罰款。我想,哈,一下子去掉了一半。幾天后我就會收到那100萬。括弧,還有個括弧,括弧里寫著的是1000000,六個零。我看了半天(我本來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可我真的看了半天),才明白,50萬是明年年初也就是一個月后實施的歐元,而100萬是現(xiàn)在還在實施著的馬克數(shù)額,而范比耶特說已經(jīng)匯給我的當然是馬克。也就是說,我什么也沒有賺著??墒?,還有賈黑明那80萬呢?那可是很重要的,關系到我的生意的未來。當時我還是根本就沒有想到還有財政局的稅款。管他呢,我照樣匯80萬給賈黑明,到他香港的私人賬號上去。這判決我還可以上訴不是嗎?至少可以拖一段時間吧?按這趨勢,發(fā)財不就是早晚的問題嗎?問題是,我看到了,法院禁止我繼續(xù)銷售毛衣,所有的毛衣,那每個月3個集裝箱,加上原來的每個月近10個集裝箱怎么辦呢?我有意無意地看了看字紙簍,裝著安然公司破產(chǎn)消息的那厚厚的報紙已經(jīng)被遮沒了,上面亂糟糟堆著的幾乎都是廣告。破產(chǎn)了?哈。發(fā)財和破產(chǎn)可以發(fā)生在一天里。
我發(fā)了多長時間的呆,我真的沒有計算過。房間里一切處于靜止狀態(tài)。直到一個輕微的聲音飄了起來。真的是飄起來的,勻稱的,溫柔的,恰恰由于溫柔與勻稱而更顯得可怕或者用東北話說叫瘆人,用童話里的話說叫“有生人味”。我站起來,扶住差點踢翻了的字紙簍,我也輕微地飄一般地走了起來。在斜對面那張靠窗的寫字臺的后面,在地上,黑黑的頭發(fā)飄散在一個大紙箱邊緣,曉爍?是曉爍,是她在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談不上是呼嚕,介于呼嚕與呼吸之間。我明白了,是她關了燈,躲到了這里,靠在大紙箱上,卻睡著了。我踢了一下她的腳或者說鞋底,她嘟囔著:做啥呀?翻了個身,把臉翻向紙箱的另一面,很快又把那輕微的呼嚕繼續(xù)了下去。睡著的她,臉的輪廓真的很安靜,很文氣,那輕微隆起的毛衣里的胸部和輕微隆起的牛仔褲里的臀部,像帆和船尾那樣被輕微的呼嚕帶著鼓著,讓我自己牛仔褲里的么事產(chǎn)生成為同一艘船上的哪個部件的愿望。這種情況在我在她身邊坐下,我的臉上已經(jīng)拂著她嘴里發(fā)出的微風的時候特別明顯??墒俏艺玖似饋砘蛘哒f使勁地把我的嘴從跟她發(fā)出微風的嘴特別近的附近位置上拉了起來,把我的么事從我那堅硬的、不講道義的、摩擦得有點痛苦、痛苦得要生電的褲子里拉了起來。我要做個好兔子,我對自己說,就像我一直堅持的那樣,就像我在許多最后的瞬間挽救了的那樣。一只不吃窩邊草,不,除了窩里的草什么也不吃的兔子。因為我有最好的窩里的草,夠我吃一輩子也吃不光吃不厭的。這是我對自己說了幾百遍的話。還有了兩只小兔子。一個甜美的以后會更甜美,甜美到光輝燦爛的窩。在電腦前也就是說在老板椅上重新坐下的時候,我卻又想到了那條從汽車里伸出來的在大冬天里美麗著的裸腿,我只記得那張臉的蒼白,卻想不起來那張蒼白的臉的具體形狀了。屏保消失后,我看見的是我的信箱,Outlook:你什么時候來?房東催房租了。想你的Yan。這是一封新的郵件。是的,我該去上海了。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去了。
我大叫著“爽”,撞上了人家的屁股。把人家的臉撞得那么蒼白。我真想笑,可是我真的沒有笑的心情。也許是光線的原因,她的臉色跟牛奶差不多,就跟黃豆加些水磨出來,應該說就跟黃色的豆變成白色的汁從粗糙的石磨邊上流下的時候的那個石磨的樣子一樣。前幾次她進來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的,臉色甚至有點紅。從我關進小號的第二天傍晚開始,她每天都走進來。問一些細節(jié),比如:你們看見那個小孩的時候(我真想糾正她,那是死嬰,可是我閉了嘴),它的臉是向著哪里的,但她問得更多的是,你們倆都干什么了?我說,什么也沒有干,我們看見那個死嬰,嚇都嚇死了,后來我們就跑了。什么都沒干,怎么會有小孩的呢?那不是我們的小孩,真的不是的,我們倆只不過相互有好感,可以前還從來都沒有講過話,那是第一次。沒有講過話就干出小孩來了?真的不是的,我要怎么說您才相信呢。你就說你們第一次干的過程,我就相信了,是不是你把人家褲子脫掉的?沒有,真的沒有,我都不知道女孩子褲子里面是什么樣子的。然后她就笑了起來,說我不但說話下流,而且撒謊不打草稿,能說出女孩子褲子里面這種下流話的人居然說沒有看見過女孩子褲子里面的樣子。第二天,第三天,她還是問這些問題,而且老是一個人進來,而且臉總是紅著的,顯然這種翻來覆去的提問給她帶來很多工作樂趣。第四天的時候,我又說了一句下流話,這是我想了三天才想出來的,你們可以檢查方方的身體的。她說,過了那么多天,怎么查得出是不是你進去的?我說,不是的,我肯定沒有進去過,你們可以查她是不是處女的。她說,我們會查的。
那天,她是晚上也就是在小號被昏暗的小燈泡照得搖搖晃晃的時候進來的,而平時都是在大白天頂多是傍晚進來的。我很注意她的臉色,所以,我忽然害怕起來。我站了起來,聽見自己的顫音,查了嗎?她說,查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你再好好睡一個晚上。這話讓我想起哪個電影里的話,好好地再吃一頓吧。我想起來了,我那些天其實經(jīng)常想到的,萬一他們查出來方方不是處女了呢?我怎么知道她還一定是處女呢?那我還怎么說得清呢?她說,明天早晨你就可以走人了。我跪了下去。這是我生平第二次下跪,兩次都是在她的面前,第一次在第二次進小號的時候,就是指南針指向南方那次。第二次是我第三次進小號的時候,就是這次,是我和方方一起聞到死亡的味道從死亡那里逃跑,然后被抓回來抓到死亡面前來的。我說,管場長,不,管主任,我才十八歲,我還要做很多事情。我真的不為我的下跪而難為情,我想的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要做的大事情,是我對許多人來說也許都會很重要的人生,我的生命是許多人的。她走到我的面前,摸著我的頭,我卻聽見了從她的牙齒中間磨出來的聲音,這也是我后來會有石磨的聯(lián)想的原因:你真的沒有見過女人的身體?我沒有說話,我甚至想不通她這時候為什么會問這個。然后,她解開了那根我曾經(jīng)見過的腰帶。我已經(jīng)感覺到背脊上那噼噼啪啪的聲音了,就像上次也就是第二次關小號的時候那樣的??墒撬难鼛s掉在了地上。這回我看見了她石磨般的身體了,一小半是看見的,一大半是聞到的。她摸我腦袋的手增加了力度,我屏住了呼吸,直到透不過氣來,憑著久聞不覺其臭的信念,恢復了深呼吸,不得不深呼吸,比沒屏氣之前更深的深呼吸,那讓我?guī)缀鯐炦^去的深呼吸。她說,真笨!你的嘴光會吃飯了?起來吧。我站了起來,就在她的掌握之中了。然后我的褲子被“掌握”了下來,至少有一??圩犹搅说厣?。她說,你自己看看,還說沒有過!然后她就轉過身去,擺出一副挨打的架勢半趴在床上。來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她喊道。她把那個si念成了shi。上海人南方人這么念情有可原,甚至完全正常,可她是北方人。我后來查了字典,甚至數(shù)過數(shù),可總也沒有鬧明白,她這個shi究竟是事、尸、虱、屎、濕,《新華字典》里總共70個念shi的漢語字里的哪個。無論是哪個,反正都有點反動。不管怎么說,那天我知道了什么叫革命委員會主任(說實在的,我覺得她這個革委會主任比許多革委會主任有知識,但什么樣的知識到了她這里就變得又粗又俗,土得讓人惡心)。她在整個過程里話特別多,而且善于用革命語言來概括每一個行動,她讓我躺下時說,你要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著干革命,干革命就會有犧牲,豁出去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她示著范地告訴我怎么樣才會有能上能下、排除萬難的革命胸懷。她的示范用許多年后的話說變得有了可持續(xù)性,她的喊聲越來越有節(jié)奏,越來越堅決。我知道這是革命干部考驗可教育好的青年的時刻。她叫能上,我得叫能下。能上的是她,能下的是我,這是搞錯不得的。后來她改叫下定,我還是叫能下。她尖聲又大叫了一遍“下定”,我領會了,改成“決心”。接下來一竅通百竅通。她叫“排除”,我叫“萬難”(她居然笑了,而且前仰后合),然后她叫“爭取”,我叫“勝利”。接下來她不停地叫爭取,我不停地叫勝利。反而復之,復而反之,直到我體會到了革命激情,而且我還知道了“體會”這兩個字的精確含義。在最后的時刻,我想起了前些年,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們唱的:拿起筆,做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然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火力、手榴彈、手槍、機槍、大炮,一股腦兒都發(fā)射出去了,在那強大的后坐力的震撼中,我心里有一種我完了,但我為革命作出了最后的貢獻的感覺。后來我想,我貢獻的是我的十八歲的青春。換來的不光是人類最基本的勞動本領,而且還有勞動號子。第二天,鎮(zhèn)寧路港督問我,我知道你為什么可以走了。我說,你知道什么了?他說,你們一個能上,一個能下,我都聽見了。當時,我真的出了一身冷汗。我想,這家伙是真港還是假港啊。也許正因為港而一下子就抓住了實質,也許是裝港,裝得很深很深 。我甚至想起了《紅巖》里的華子良。
她找了半天腰帶,然后說,看來你還真是第一次,不過還算可以教育。這時候她的臉充滿了永不褪色越來越亮的無產(chǎn)階級紅光。她又說我沒改造好,太固執(zhí)。我問她,我怎么就固執(zhí)了呢?她拍拍我,再次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她說,還行,挺好的,明天早晨你可以回連隊去了。直到她走出了門,我也沒有理解過來。什么還行,什么挺好的?當我跳下床叫喊查下來到底怎么樣了的時候,她正在走出門去。她不但沒有回過頭來回答,而且好像是因為我這個問題,她忽然之間又恢復了那狠勁,讓那門震得我心跳了半天。
我把燈關了,又開了。我想起辦公室里還有一個人。我走過去的時候,仍然靠在大紙箱上的她睜著眼睛看著我,阿哥,儂回來啦?我說,回家去睡吧。她慢慢地爬起來,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抱住了我,使勁地親我的臉,兩邊都親,要不是我適當躲閃,我的嘴也會在被親之列。她說,祝賀我!我說:什么事情?她說,我的簽證下來了,長期的!謝謝你噢,阿哥!她又親我。我一邊說,祝賀,祝賀,不要客氣,不要謝我,一邊輕輕地推開她。她說,怎么啦?有什么關系嘛!我說,什么關系?你是齊曉閃的妹妹。她說,那又怎么啦?然后她說,那個Yan是誰?我說,什么Yan?你看了我的郵件了?她說,你自己電腦沒有關嘛。我說,那是我在上海請的一個秘書,幫我做一些國內的聯(lián)系。她說,你還幫她付房租?我說,那是公司租的辦公的房子。
我說,我送送你吧。她說,不用。我一想,我也沒有汽車了,所以沒有說第二遍。她在忽然讓我哆嗦了好幾下的寒風里走了幾步,掉過頭來說了一句差一點就把我剁癟掉(上海話“剁癟掉”:意即說得對方?jīng)]話可說。“剁”本來是“丟”或者“扔”的意思)的話,古北路好像是二奶區(qū)唉。我說,住在古北路的又不都是二奶。她說,你終于承認那個“想你的Yan”是“住”在那里了吧。她沒有給我回答的機會,我一時也沒有想出該怎么回答。又走了幾步,她再次回過頭來說,放心吧,我不會講的。我本來應該說,你只管講好了??墒俏沂裁匆矝]有說。我忽然渾身膨脹地惡毒地后悔著:我真應該,下次在辦公室里,看我不把她按在地上,滿滿當當?shù)囟伦∷橇钊艘а狼旋X的嘴。她消失在了馬路對面的街角。那街角的樓角上方的月亮告訴我,現(xiàn)在大約在中國農(nóng)歷月半的時候,圓,蒼白,可是很冷,讓我又哆嗦了好幾下子。
2002年
電視里正在播放介紹奧地利皇帝弗朗茨的紀錄片。斯坦想,終于有時間定定心心地看電視了。這個想法有點接近自虐,斯坦苦笑著。斯坦之所以看得那么有滋有味,當然是因為茜茜公主。要不是茜茜公主,大概沒有幾個中國人知道這個弗朗茨的。茜茜的那幾部電影,斯坦都看了好幾遍了。在他的心里,茜茜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子,認識的女孩子里誰更接近一點呢?比如那個圓圓,不,那是火車上的幻象,走近了令人失望,那是年輕的純潔,不是圓圓的純潔,而是他的純潔,那種純潔,那種沒有跟女孩子接近的經(jīng)驗的純潔是被光環(huán)包圍著的。可是方方。她也年輕,她也純潔,她也有光環(huán),而那是一種散不開的光環(huán),不光是在十八歲的唐三貴因為經(jīng)常不斷地熱血沸騰而沸騰出許多色彩的眼里,也是在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結了兩個用曉閃的話說叫討債鬼的果子的唐斯坦的眼里。果子?討債鬼?斯坦的臉上又浮現(xiàn)了苦笑??嘈σ苍S是成熟的標志,否則,很難解釋為什么最近一兩年來它才出現(xiàn)在斯坦臉上,而且從此有了習慣性的出現(xiàn)。
大難不死,同時賊心不死,大難不死的賊的心會更賊,好像真是這樣的。那是大難不死一年后的事情了,當時的三貴已經(jīng)十九歲。這一年讓他最不滿意的是別人好像都在長個兒,每個人好像都在長,男女都一樣,反倒讓他產(chǎn)生了自己的個頭在縮短的感覺。他經(jīng)??匆姺椒?,也經(jīng)??匆姺椒皆诹酪路裁吹?。秋收大忙過去了,回家探親的高潮開始了。他終于在一天下午從田野里溜回來。女生宿舍前一個人也沒有,大太陽底下他的影子顯得很突出,方圓多少公里之內再也看不到第二個會移動的影子了。他把一個折得很小的字條塞進了一件衣服里。后來他想,如果他看錯了,塞錯了衣服呢?或者是她幫別人晾的衣服呢?甚至是哪個難看的女生的,比如那個被哈爾濱男青年們惡毒地稱為“大柿踩一腳”的那個。形容人家的臉是大柿已經(jīng)很過分了,還要踩一腳。如果那個大柿踩一腳找到了他,興高采烈地要跟他沒完沒了廝守一生呢?或者哪個看到這個字條大叫大嚷,讓他在別人高高興興,大包小袋地回家去的時候,在陰暗小號里靠呼吸惡臭過日子呢?真的可能的。雖然他沒有署名,可是人家會查字跡。他留下的字跡比誰都多,光是檢討書就好幾份,再說他又是有前科的,要查第一個就會查他。他開始每天都洗衣服了,勝軍說他怎么變得這么勤快了。而且起個大早洗完衣服就晾在外面,也不管有沒有太陽。那天傍晚,四眼錢吉慶跑進除了已經(jīng)回家探親的還剩下四五十個上海青年的大宿舍大叫:“下雨了,誰的衣服還沒收?。俊彼徽f話,捧著毛主席推薦的三十二本書之一的《論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讀得很認真。勝軍拍拍他后背:“是你的衣服吧?”他說:“什么衣服?”可是他不得不去收了回來,那晾在幾根長繩子上的唯一一件風雨飄搖的衣服。然后,他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了一個折得很小的小字條。盡管折得很小,可已經(jīng)被雨淋透了,暈開的字跡有點水墨畫的意思。他跳了起來,在勝軍詫異的目光中又趕緊坐在了炕沿上。就九個字,可是時間地點都全了。
他從來沒有去過哈爾濱,或者說從來沒有走出過哈爾濱火車站,更別說圣索菲亞大教堂了。音樂響起來了,不是在墻壁前面的電視機里,而是在他的褲子口袋里。他掏出了他的諾基亞7650。今天他剛把它打開,剛想起來,也就是一個小時前的事。中國早已進入了手機時代,德國是剛剛開始。這只手機還是挺新的,他很喜歡看那電話鈴響的時候界面上一閃一閃的光。曉閃在電話里喊著:“你死到哪里去啦?”他說:“我沒死,我到中國了?!薄笆裁??你不聲不響就跑到中國去了?”“事情很急,我來不及打招呼,到了法蘭克福機場,買了機票就走的。我在機場給你打過電話,沒人接?!遍T開了,一個德國警察走了進來,“唐先生,您在干什么?”他連忙捂住手機,“我在打電話。儂沒有看見嗎?”后面那半句他是用上海話說的。那個警察看見了,好像也想起來他一只手捏著一只手捂著的小東西是什么了,他也許對這個德國市面上還不多的東西挺好奇,或者他想看看這是什么品牌的,可是他看了一會兒,看到的基本上是斯坦的手,于是搖了搖頭出去了。“你在跟誰講話?德國人?”“對,是雷文斯基,我跟他一起到中國來的。”“電視里好像講的也是德語?”“對,我在長春五湖賓館里。這是五星級賓館,看得到德語電視,是德國之聲的節(jié)目。我現(xiàn)在沒有時間,你知道的,那個房地產(chǎn)大項目,回頭我給你打電話?!卑吹敉ㄔ掓I,斯坦有點出汗。德國看守所條件是蠻好的,就是暖氣燒得太熱了。還有電視看。這是他今天早晨醒來后才發(fā)現(xiàn)的。當時他倒頭就睡,盡管很長時間里沒有睡著。斯坦是在辦公室里被警察帶走的。幸虧當時,也就是昨天傍晚,辦公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幸虧不是在雷文斯基的那幢大房子里,更不是在家里。警察的解釋很簡單:“財政局說你偷稅漏稅?!薄拔??偷稅漏稅?”警察點點頭。讓他把手伸出來,還說:“兩只手?!币宦飞弦约斑M來以后,斯坦都在想這個問題。其實,這個問題他是清楚的,幾個月前就接到警告了,說他欠了42萬歐元稅款,然后他的賬號也被封了。封了就封了吧,反正上面也就兩三萬了。我去偷去搶啊,我哪有那么多錢?他想,大頭都匯給賈黑明了,剩下的也花得差不多了。可是,德國律師真的是廢物啊,尤其是那個呂特肯海姆。他還跟我說了,沒問題的,法庭不一定判您輸,應該說您的勝面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可是警察就這么來了。
那天下著雪,很冷。他早早地就在那里徘徊了?!?號4點X亞非教堂”。他有點吃不準,4日不會錯,因為他看到那張字條的時候是11月15日,這個日子他直到今天還沒有忘記,怎么可能忘記呢?當然不可能是11月4日,也不會是1月4日。4點不可能是凌晨。應該不會,可能性很小。地點不會在上海或者其他地方,否則她一定會寫上的。上海沒聽說過有個亞非教堂,再說她為了跟他見上這一面跑到上海去可能也太魯莽了吧。亞非教堂前面應該還有個字,但它讓那水墨雨水給徹底地寫意了。有一次去食堂的路上,偶然跟李志平聊了起來。權且算這是偶然的吧。在他的眼里,李志平在哈爾濱青年里是對上海青年比較客氣甚至友好的,而且不在追求方方的群體之中,倒是對上海女青年挺感興趣,只是一時還看不出他追求的是誰,大家只知道他特別喜歡跟上海女知青講話,幾乎跟每個人都講。他問起哈爾濱風光,李志平就跟他說太陽島、松花江、樹掛、冰雕,眼看就要到食堂了,而跟李志平“偶然”走在一起的機會實在是不多的,所以,他不得不打斷他:“哈爾濱有個什么亞非教堂嗎?”李志平說:“亞非教堂?沒聽說過?!薄盎蛘呤裁磥喎墙烫茫壳懊孢€有個字。”“沒有,”李志平說,“倒是有個什么菲亞教堂?!薄笆裁捶苼??”這時候已經(jīng)走進了食堂,李志平跟楊遠東打了招呼就走了過去,沒有再搭理他。哈爾濱青年跟上海青年多講幾句話畢竟是有點犯忌的,跟上海女知青講再多的話也沒關系,可是上海男青年就不同了。他還是在哈爾濱車站下了車。而且,他是在火車已經(jīng)在哈爾濱火車站停下來后才把腳底下那個旅行袋拽出來的。他對齊勝軍說:“我得下去?!饼R勝軍說:“你發(fā)瘋啊,要下車也不早說。”他說:“我忽然想起來的?!本头皆綆X地向車門口擠去。下車后,他逆著往車上涌的人流擠到勝軍坐著的那個窗口,喊著:“勝軍,你知道哪幾個袋子是我的。”勝軍說:“狗屁!我不知道!”他說:“拜托拜托!”他遠遠地還聽見勝軍在喊:“唐三貴!”四眼錢吉慶跟著湊熱鬧:“你混蛋!”這叫聲讓他的步子特別的輕快,還一跳一跳的,畢竟他還不到二十歲,那是高興的時候走著走著要記得壓住步子表現(xiàn)成熟的年齡。他帶的東西不算多,可是也有五個袋子,其中四個是暫時不回家探親的“戰(zhàn)友”們托帶的,全是北大荒特產(chǎn),大豆、土豆、瓜子什么的,死沉死沉。北大荒幾乎所有的東西個子都超級的大。出了車站,在茫茫大雪中,他說:“對不住了,勝軍?!比缓笏中α恕K荒芴崆案鷦佘姾退难壅f,他需要的是絕對的單獨行動。其實,四眼在這之前還問過是否要在哈爾濱下車的。勝軍說,帶著這么多東西,算了吧。當時他沒有說話,反而把本來睜著的眼睛閉上了。后來,在上海,他跟勝軍解釋了,盡管沒有說得那么清楚,還是解釋了。可是勝軍還是恨了他幾年。
“亞非教堂?”七八個人先后搖頭:“沒有?!薄爸辽俟枮I沒有?!笨偹阌腥烁嬖V他,那是一個小妹妹,他最后發(fā)現(xiàn)還是找小妹妹合適。那個小妹妹說:“倒是有個圣索菲亞大教堂。哈爾濱人都知道的。”一定是的。他就找了過來。可是在圍著索菲亞教堂及其附近轉了幾圈后,他又有一點吃不準了。也許真有個什么亞非教堂呢?手機鈴聲又響了?!百Z共識?”他叫得很響,一半是喜悅一半是慌張。他趕緊抓來電視遙控器,把電視關了。“你到德國了?”他跟賈共識早就免去了“你”字下面那個“心”了,早在賈共識今年早些時候離職回國之前。賈共識說:“還沒到。我22號到,帶一個代表團?!苯油赀@個電話,重新打開電視機,他發(fā)現(xiàn)這回身上濕得更厲害了,那冷汗真的是像是噴泉一樣涌出來的。22號,我應該已經(jīng)出去了,他想,明天一定要跟呂特肯海姆好好談談,要冷靜,不能拿出面對笨蛋的那種樣子。賈共識雖然回國了,過了年齡,但沒退反進,走上了更權威更高級的部門的職位,是賈黑明在電話里說的。電視里已經(jīng)講到結婚后的弗朗茨皇帝和茜茜公主了,照片里或者畫像里的茜茜遠不如羅密·施奈德那時漂亮,那樣光芒四射,也許人類真的在不斷發(fā)展,女人越來越漂亮,男人越來越狡猾。方方是奔著來的,尤其是在看到他之后,在快奔到他面前時也許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應該奔而站了下來,但是已經(jīng)吸引了所有的雖然不太多的行人的目光了。畢竟是漫天的大雪。可是她的笑和他的笑是那樣的真實。他沒有說“你真漂亮”,他的眼光說的比這過分得多,把方方“說”得紅著臉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再低下頭去。然后方方說:“你推這門,使勁。”
這門果然被推開了。斯坦問方方:“你對這里很熟的?”方方說:“也不是的,前幾天我來過,只有這扇門推得開?!苯烫美锩婀饩€比較暗,但斯坦很快就找到了方方臉的輪廓。好亮的眼睛,他想。然后他聽到的是回聲,咚咚的回聲,他認為是他的心跳和方方的心跳的聲音,在圓的頂上和弧形的墻上來回地撞擊,還越來越響。他握住了方方的小手,那已經(jīng)從厚厚的棉手套里自動地走了出來的小手,冷而濕。他當然已經(jīng)知道戀愛不光是握小手,感謝管主任,他想,我他媽的,感謝,可是他除了握小手和那赤裸裸的運動外別的還真的不知道。他看到那眼光一閃一閃地低下去又昂起來,兩個人的呼吸聲音漸漸比心跳的回聲更響,他不知道那過了多少時間。他終于想起該說點什么了,于是他聽到了說話的聲音,是叫喊的聲音,在外面:“你肯定是這里嗎?”“她昨天就來過?!薄澳愀齺淼模俊薄八龥]有看見我。”“怪不得……問我什么亞非教堂。”這些聲音居然聽得還比較清楚,就像在很近的地方說的,斯坦聽出了幾個聲音,有楊遠東的,有余冬青的,最后一個當然是李志平的聲音。斯坦被那濕濕的小手拉著走了。方方挖出了一道門:“小心,里面是樓梯?!彼固箍匆娏四堑罉翘?,直接往下去,只是一時看不出深淺。方方拉上了那道門,這回是什么都看不見了,斯坦也不知道摸到了方方什么地方,只覺得軟得讓自己身體發(fā)軟。斯坦說:“我走在前面,你扶著我的肩膀?!彼麄兙瓦@樣一步一步走了下去,沒走多遠就到了底下。
鈴聲又響起來了。今天電話還偏偏那么多。斯坦這回按了電視機遙控器的靜音鍵,然后聽到了雷文斯基的聲音:“唐先生,你好嗎?”“哈羅!雷文斯基先生!哈羅!”斯坦的語調里聽不出一點雜音,那興奮喜悅真誠用鉆石語言說全部是無瑕疵高凈度的。這種品質是生意場的養(yǎng)育,更是天分,同時也是水到渠成的。斯坦跟雷文斯基已經(jīng)去了幾次中國了,長春的房地產(chǎn)大生意那是確實在談,已經(jīng)談到熟得要自己掉落下來的地步了。他們和那里的重要人士們那次吃了三分之一的滿漢全席,喝了五分之一的佛跳墻,走出酒店,那些重要人士幾乎一下子全沒了酒意,當雷文斯基給了第一個乞丐一百元,然后他跟斯坦一起給一擁而上的乞丐每人一張分發(fā)著,讓那豪華酒店門口水泄不通,而爭先恐后的人潮里甚至摻雜著許多衣冠楚楚的人士。這幾年有許多中國公司其中有許多名牌老字號表示了對柏林最豪華大街庫當大街建唐人街的興趣,有好幾家已經(jīng)簽署了意向書,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份正式合同誕生,但雷文斯基終于把他的房地產(chǎn)里最好的之一,就是那個曾經(jīng)是美軍指揮部的大房子交給了斯坦。他們就管它叫“指揮部”。斯坦說:“雷文斯基先生,等我從中國回來,我要詳細向您匯報?!崩孜乃够f:“唐先生,您又到中國去了?您剛回來兩個禮拜。中國人的精神真的是不得了?!彼固拐f:“雷文斯基先生,我已經(jīng)買了卡拉OK設備,已經(jīng)放在指揮部大廳里了,先搞點小營業(yè),等大批中國公司到了,正好用來歡迎他們?!崩孜乃够f:“我知道。昨天我跟您一起看過了。”斯坦說:“現(xiàn)在我讓那批中國學生先住在指揮部里的幾間房間里了?!崩孜乃够f:“我知道。昨天我跟您一起跟他們聊過了?!彼固拐f:“賈共識先生12月22號又要到德國來了?!崩孜乃够f:“我知道。我剛才跟他通過電話了。我正要跟您商量這件事情?!?/p>
打完這個電話,斯坦感覺有點累。雷文斯基的每一句“我知道”都讓斯坦覺得自己有點錯亂,有點短路,上嘴唇和下嘴唇之間像沒有知覺那樣冒著兩根正級電線接觸時的火花,不知道自己還忘記了什么,或者還應該記起什么。雷文斯基太重要了。他是我的下半輩子,斯坦想,我一定會成功的,這種五星級小號德國牢房是一個考驗、一個過渡、一個休息。
他是帶著美麗的印象走下黑暗的樓梯,在印象變得更美麗,變得五光十色的過程中摟住了他的公主。他放開了她,但她沒有放開他。他覺得不能那樣,因為方方不是管主任,因為管主任,他忽然有了一種自己很骯臟的感覺。他輕輕地推開了她,好像推在了一堆有聲音有跳躍的海綿里。他本來想找話,結果是話找著了他,那在他心里已經(jīng)憋了一年的話,那本來不該在這黑暗的美妙神奇里說的話:“他們后來放了我們,說是查過了?”方方的聲音變得很弱,“查過什么?”“他們后來為什么相信死嬰跟我們倆沒關系了?”地下室里非常安靜,他聽見了至少一只耗子跑過的聲音,就像是序曲,又安靜了一會兒,哭聲響起,進而發(fā)展成激烈的抽泣,還有樓上的叫喊聲,是楊遠東、余冬青、李志平他們。他想堵住她的嘴,抬起的手卻在碰到她的身體后拐彎,構成了一個新的摟抱,堵住她的飄動的嘴的是他的嘴,然后他們的身體就第一次真正全面地接觸了,在這之前他聽說過吻這個字,但在那時所有的電影里都沒有吻的鏡頭,黑暗里的他卻很快就懂了,他發(fā)現(xiàn)了嘴和嘴相通和身體凹凸鑲嵌那超越所有夢的神奇,盡管是而且尤其是隔著厚厚的冬裝,那種促進鑲嵌努力的隔離。然后是她推開了他。也不知道在多長時間之后。上面已經(jīng)沒有聲音了,那幾個人顯然沒有收獲地離開了。她說話了,她說得很平靜,也很簡單,可是就這樣平平淡淡地把他再次點燃了,那是另外一種燃燒,一種能把他化成灰的燃燒。她說,彭衛(wèi)東每天來審問她,從第二次開始就是他一個人進來。后來,有一天,彭衛(wèi)東說,要證明那個死嬰是不是她跟唐三貴的,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檢查一下,看她是不是還是處女。她問,到哪里去檢查。彭衛(wèi)東說,在這里就行,他看看就行。她說:“那怎么行,您是男的?!迸硇l(wèi)東說:“婦科大夫好多都是男的?!彼f:“可您不是大夫?!彼f:“這東西誰都懂,誰都能看明白。”她當時卻什么都不懂,就跟那時候大多數(shù)少女一樣什么都不懂,再說她心里的和腦子里的一切都把道讓給了恐懼,雖然她覺得很不好意思,她當時真的只是覺得不好意思,但她還是脫下了褲子,閉上了眼睛,躺到了床上。然后她感覺到了彭衛(wèi)東的手和臉部的東西,她有點害怕了,她問好了沒有,彭衛(wèi)東說好了好了,立馬就得,你放松一點不要緊張。說到這里她停了一下,呼吸很急促。斯坦的呼吸也變得急促。然后她的敘述就成了許多急促呼吸之間的許多過門了。后來,彭衛(wèi)東對我說:“沒錯,你還是處女??墒悄阌浿?,我現(xiàn)在可以證明你是處女,但是我隨時可以宣布你不是處女。因為你已經(jīng)不再是處女了,從剛才開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方方的聲音忽然變尖了,變高了,很尖很高,斯坦也叫出了聲來,他的聲音甚至更尖更高:“他。他!你!魔鬼!魔鬼! ”斯坦叫不出“強奸”這兩個字,為了吞下這兩個字,他覺得他心里流出的血咸咸的被壓得漲到了舌頭根那里。方方稍稍平靜了一些,繼續(xù)說下去:“他還說,以后你要經(jīng)常來接受檢查。你明白嗎??。?!”他想捂住方方的嘴,可是他捂住的卻是自己的嘴,因為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去捂方方的嘴,同時他發(fā)現(xiàn)方方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因為她那呼吸潮濕了恢復成抽泣了,同時他覺得他自己嘴里的牙齒再咬下去可能就要斷。他沒有提問,比如,“你后來又去過嗎?”他覺得每個問號都會很殘酷。他的心很痛,非常痛,盡管他隱隱約約聽到她很輕地說,說她后來千方百計地躲著他。他知道那個“他”不是他,可是他又覺得是他,沒有他,那個豬狗不如的“他”就沒有這樣的“機會”,是他把她推到了“他”的魔爪底下。他的心一直痛到上海,又從上海痛回到黑龍江,北安。他覺得他要不做些什么,他的心就會永遠地痛下去。
電話鈴又響了,這回他真的很高興,差點忘了把遙控器靜音鍵按下去。這是一個手機打來的,這個號碼是他認識的,因為這個手機也是他買的,那是個三星SGH-T108,翻蓋的,很漂亮,很適合女孩子。他的眼睛也像是那在他的想象中蕩漾著通話的藍光的小屏幕那樣蕩漾著藍光和其他顏色的光。“您好,唐先生,”這是一個嫩出甜美嫩出汁來的聲音。“你好,小雪,”他的聲音也變得甜美變得接近于流汁了?!疤葡壬麄兿胍ɡ璒K。可以嗎?”“他們是誰?就是你的同學們?”“對?!薄白屗麄兂?。你不是會弄了嗎?沒關系的,多唱幾首。”“唐先生,您什么時候回來?”“十來天吧?!边@個通話很簡短,但它的余韻卻很長,長長地盤旋在斯坦的眼前而不光是耳朵里,蕩漾著藍光。這批學生是他在長春拍著胸脯接來的,來源遍及東三省。他說,他不收一分錢中介費或者工作費,為朋友服務是他應該做的。他的長春朋友就是答應給他和雷文斯基大片土地的朋友的朋友。這樣的朋友是最應該給予朋友的待遇的,這他明白得很??墒遣皇找环皱X卻要安排這十一名學生的住宿,問題是他手頭根本沒有那么多的錢。巧在雷文斯基剛把“指揮部”的大房子交給他管理。他要做的僅僅是去買十一張鋼絲折疊床和一應床具。房間有的是,住進這十一個人就跟扔十一塊小石頭到一個大水缸里去一樣,反倒顯得這個水缸太大。買卡拉OK設備的同時,他把那款三星手機也買了。小雪調皮地問他:“是送給我的?”他還真的回答:“沒錯?!边@回倒是小雪不好意思了。他說:“拿著吧,工作需要?!彼舱f不清為什么要把這個手機送給小雪,而且在買手機的時候就問小雪覺得哪一款好。他就覺得,這十一個學生,他就跟這個小雪投緣,他看見她就想笑,他心里不承認那是男女之情,她畢竟比他小了近三十歲,可他心里同樣不愿意把小雪跟靜靜相比,她畢竟比靜靜大好幾歲。那是一種矛盾的沖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意識。聽著那一口哈爾濱普通話,他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他知道,他的熟人里沒有跟小雪長得像的,沒有人有這種近于圓的臉,這種看上去不大甚至偏細,但是在驚訝的時候會變得特別大甚至給人以要伸出小小的臉盤的感覺的眼睛,他特別喜歡看小雪驚訝時候的表情,那種表情讓人心疼。也許,他想,他買那個手機以及送給小雪的動機之一就是想看那純潔的驚訝,那忽然變得好大好大的眼睛。他問過小雪,哈爾濱是不是姓談的人特別多。小雪說不知道。其實,他知道,他認識的那么多哈爾濱人里只有方方是姓談的??墒欠椒绞橇硗庖环N女性,也純潔,有些柔美的那種,或者說有些不自覺的媚的,而且方方是瓜子臉,或者說介于瓜子臉和鵝蛋臉之間,有點古典的味道,而小雪的臉圓得很卡通,很現(xiàn)代。
方方讓他心痛。后來他回到農(nóng)場后也沒有機會再跟方方單獨見面,但是彭衛(wèi)東是他幾乎每天都在很近的距離里見到的。有時候彭衛(wèi)東跟他講話,他覺得那神色像是勝利者面對失敗者,有一種憐憫又有一種得意。但只有一次是真正的單獨的談話,而且是他約的彭衛(wèi)東。彭衛(wèi)東對斯坦約他感到意外,但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沒有拒絕,甚至流露出一種貓要看看老鼠到底想作什么妖的表情。當然,斯坦說的是思想?yún)R報。也許是斯坦的思想讓他好奇,他甚至跟著斯坦走了很遠,斯坦說了一大堆革命決心悔過態(tài)度,他說了一大堆改造理論扎根思想。他們走出了分場,走到了高高的麥秸垛那里。斯坦說:“咱們的分場多美啊。”果然,彭衛(wèi)東轉過了頭去,對著那些借著夕陽的光半紅半黑的房子瞇起本來就很細的眼睛:“你小子看來還真待出感情來了?!彼D回來的頭的發(fā)梢上也是泛著紅色的,但他的臉色卻很黑,不是一般的黑:“你,你,你要干什么?”斯坦手里那根他在鐵匠鋪外面找來的不知干什么用的,他事先插在麥秸垛里的鐵棍也泛著夕陽的光,有點像鐵匠鋪爐子里燒紅了的,跟斯坦的臉色一樣,斯坦牙縫里咬出蘇聯(lián)電影(后來他才知道那其實是中國人拍的電影)里的一句“列寧語錄”來:“以革命的名義!”鐵棍作出最后的上揚,“想想過去!”鐵棍砸了下去,沒有絲毫的猶豫。彭衛(wèi)東的臉還只轉回來了一半,或者是那一半又轉了回去,可是他似乎手軟了抬不起來去擋,腿軟了抬不起來去跑,然后他就軟倒在了地上。斯坦看到他的腦袋凹進去一塊,他摸了摸他的鼻子,沒有出氣的感覺。他提著那根鐵棍往回走,居然在經(jīng)過分場邊上的鐵匠鋪時,還放回了當初撿起來的那個地方?!耙蕴煜聞诳啻蟊姷拿x”,他在心里叫喊著,“我殺人了?!彼呦蛩奚?,心里特別的平靜。一種幾個月來沒有過的平靜。他覺得他看到彭衛(wèi)東倒在地上的腦袋像夏天地里被他和“戰(zhàn)友”們用掌沿劈開的西瓜那樣,分成了高低不平的兩瓣,每一瓣都跟晚霞一樣。紅得燦爛。他曾經(jīng)想過,是否應該回去看看放回鐵匠鋪的那根鐵棍上是不是有血跡。可是他沒有去,他甚至盼著那個時刻:他被警察銬走,而人山人海的知青包圍了他們,上海青年、哈爾濱青年、附近分場的、整個農(nóng)場的知青都來了,附近農(nóng)場的軍墾的插隊的也在奔來。他們高呼著“唐三貴!唐三貴……”
警察開門進來的時候,他平靜地站起來,順手還把電視關了。跟當年那樣,他像在等待著一個判決。他甚至把兩只手并在一起伸出。警察說的是:“唐先生,您的律師來了?!本煺f的當然是德語,而且看著他并著的兩只手居然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2054年
他死于2054年。
他聽見一片混亂,一個男人在門口叫著:“干什么這是?”一個激動的女孩子聲音應著:“陳醫(yī)生,又有一個女孩子暈倒了?!绷硪粋€潮濕的女孩子聲音接著:“已經(jīng)是第十二個了,大門口廣場上會擠出事情來的?!标愥t(yī)生說:“真沒有聽說過這種事,這都下半夜了,天這么冷,還下著大雪,勸他們回去吧?!蹦羌拥呐⒆勇曇粽f:“我們都勸了一天半了,誰勸得動啊!”陳醫(yī)生說:“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進來。”……可是他們的聲音無論如何已經(jīng)進來了,跟海嘯一樣,跟雪暴一樣:“唐斯坦!唐斯坦!唐斯坦……” 張大夫說:“去,去告訴大家,唐先生讓謝謝大家,但是請大家讓唐先生安靜地走。”那潮濕的和激動的女孩子,顯然都是小護士。小護士,斯坦想,女孩子。她們答應著的聲音被關在門外了,排山倒海的聲音仍然聽得到,只是變得隱隱約約。
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曾孫及他們的配偶伴侶們在他最后一次閉上眼睛時看到了微笑在他那老得一塌糊涂的老臉上浮起。這一生,沒有白活,他想,因為他終于做成了一些事情,可以說是為人類,可以說是為國家。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