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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礦工魯班

        2018-11-30 03:27:54牛云保
        陽光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張莊老喬工長

        站在山頂?shù)淖罡咛帲敯喔┮曋荷江h(huán)抱中的礦井,他像和友人作別一樣對著礦井揮了揮手。正是盛夏,群山的濃綠把礦井包裹得嚴嚴實實,從山頂上往下看不像是一座礦井,錯落有致的現(xiàn)代化建筑倒像是一處景區(qū)的客棧。

        魯班知道再過幾分鐘這座礦井將變成一片廢墟,影影綽綽中他看見人們在坑口躥上跳下的忙碌著,他也知道人們會尋找他,尋找這位曾經(jīng)煊赫一時的勞模。天一亮他就上山了,他沒有參加早上的碰頭會,他把早上碰頭會看成是一場對礦井謀殺的密謀會,他憤怒,他于心不忍又無能為力。

        多好的一座礦井啊,高聳入云的井架在陽光的照耀下發(fā)出金燦燦的光芒,剛翻修的絞車房配電室充滿著小別墅的情調(diào),記得工人們剛搬進時都幸福得熱淚盈眶,一迭聲的感激礦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懷,魯班看著工人高興,也樂呵呵的像個干部一樣幸福著。

        與剛進駐聯(lián)營礦時鑼鼓喧天熱烈歡迎的場面不同,翻修一新的礦井倒像一個穿戴整齊靜靜等待死亡降臨的病人,顯得安靜超脫。

        沉悶的地動山搖的一聲巨響,坑口轟然倒塌,魯班哇的一聲哭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無法承受一座花了幾個億的礦井僅僅開采了三四年就要炸掉,魯班問礦長、問所有的領(lǐng)導(dǎo),他們顯然是統(tǒng)一了意見,提前編好了應(yīng)答,所有人的回答都是,資源枯竭。魯班又問,你們明知沒煤了為什么還要投資?領(lǐng)導(dǎo)漠然地說,總公司安排。

        倒掉的坑口緩緩浮出一大片塵土,突然間山林中刮起一股狂風,塵土四散,人們捂著口鼻遠遠地看著再也不能進出人的坑口,就像看著一個龐然大物呻吟著慢慢死去。

        夜深人靜時,魯班從山上走下來,輕手輕腳地走在礦山的廣場上。月光如水,偌大的廣場上已不見一個人,失去往日喧嘩的廣場墳?zāi)挂话阕屓撕ε隆?/p>

        躲在黑暗中的魯班遠遠地看著廢棄的坑口,坑口的照明設(shè)施一如往常,燈火輝煌地照射著坑口附近的一大片房屋,與往日不同的是沒有了以往的人流和絞車開動的轟鳴聲,看了一會兒,魯班對著礦長辦公室惡狠狠地呸了一聲,扭轉(zhuǎn)身回宿舍倒頭大睡。

        與魯班的想象截然相反,宣布破產(chǎn)后的礦山?jīng)]有出現(xiàn)一絲一毫的混亂,工人們等待著重新分配,他們知道總公司不會拋棄他們,有的人還說,破了正好,早就不想在深山老林里待了。

        農(nóng)民工聚集在大門口,他們就像失去了家園的忠犬,雖然家不在了還每天守伏在家的廢墟上,礦武保部驅(qū)趕他們走,礦上的領(lǐng)導(dǎo)幾次三番地說,礦上礦產(chǎn)了,給你們也發(fā)了失業(yè)補助金了,該去哪兒去哪兒吧。但他們不走,好像守在大門口就有希望,都說下了十幾年坑了,出去又會干啥啊。

        魯班上了十幾年班,難得有這樣的清閑,魯班不是他的真名,是人們對他的尊稱,高級技師魯班從來沒在技術(shù)上被難倒過,再大再難的技術(shù)問題,只要魯班在,問題便會迎刃而解。魯班是礦山機電上的名醫(yī),每天起早貪黑跋涉在礦山各個角落,醫(yī)治著機電上的各種疑難雜癥,不怕臟不怕累,任勞任怨。

        魯班是公司領(lǐng)導(dǎo)欽點的拋家舍子遠離老礦來到這兼并聯(lián)營的小礦井的,那時的公司,氣吞山河的到處吞食著小礦井,領(lǐng)導(dǎo)們真的如報紙上贊美的那樣,運籌帷幄決勝于千里之外,資金動輒上億的掠奪著礦井資源。

        公司上下一片歡騰,街頭巷尾、坑上坑下人們議論紛紛,十年上千億的口號讓工人與領(lǐng)導(dǎo)熱血沸騰,老礦每日敲鑼打鼓的歡送著去邊遠小礦井的工人干部。

        大手筆的掠奪,需要大批量的工人,催生起一大幫倒賣招工指標的招工販子,人們無不在談?wù)撜泄べu官,一天天暴漲的煤價讓礦山內(nèi)外眉飛色舞。

        而今隨著煤價的一落千丈,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鐵律又讓煤礦的興衰起伏證明了它的正確性。

        無崗可上無事可做的魯班每日鉆在宿舍對著一大摞圖紙苦思冥想,窗外的花花世界一概不理,整幢宿舍樓里都是當年懷著一腔熱血從老礦過來的男男女女,魯班的鄰居劉鳳蘭就是一個熱愛礦山心比天高的有志婦女,從老礦來到這里,一年回不了幾回老礦,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世俗世界置之不理的劉風蘭以忘我精神一心撲在工作上,機器就是她的一切。付出就有回報,劉風蘭的仕途也是一片光明扶搖直上,從工人升為班長,從班長一躍而為工長??刹恢獜暮螘r起,煤礦是店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一路狂跌的煤價砸碎了多少人的美夢,收購兼并的小礦井首當其沖地倒下了。

        熱愛工作卻對電路圖一竅不通的劉風蘭對魯班是佩服得不行,她總是想,那么一本蜘蛛網(wǎng)樣的圖,他咋就看得一清二楚,還講得頭頭是道,這機器和人不一樣,人病了還能湊合著動,機器說不行就不行了,可是魯班一鼓搗,機器又能動了,這機器也認人啊。

        劉鳳蘭由敬生愛,總是情不自禁地脈脈含情地看著魯班,也不知魯班是裝傻還是真不懂,誰都看出來了,就他流水無情。

        劉鳳蘭有意無意地試探過幾回,最后相約去鎮(zhèn)上轉(zhuǎn),起先魯班不去,后來拗不過,就跟劉鳳蘭去趕廟會。自從這溝里來了各路大軍,小鎮(zhèn)上尋歡作樂的設(shè)施拔地而起,醉生夢死的地方仿佛一夜冒出來。魯班遠遠地跟著劉鳳蘭,劉鳳蘭站住了他磨磨蹭蹭的東瞧西看,劉鳳蘭有足夠的耐心,心想是塊兒鐵也把你焐熱,劉鳳蘭給魯班買了雙鞋,魯班回贈了一把傘,劉鳳蘭暗送了幾回秋波,魯班卻死水一池。

        小鎮(zhèn)一條小街不足千米,中間還遇上一個礦的幾對兒,一看就不是名副其實的夫妻,劉鳳蘭慢慢地接近魯班,不經(jīng)意間挎住他的胳膊,魯班像受了驚的騾子一樣差點兒跳起來,把劉鳳蘭嚇了一跳,心想,這人還真是一頭騾子,天生的不解風情啊。中午吃飯時,倆人搶著付錢,你爭我推的打架一樣。

        幾個回合下來,劉鳳蘭徹底的死心了。

        劉鳳蘭輕輕地推開魯班的門,看著魯班爬伏在桌上焊接著一塊電路板,一股又酸又臭的味兒直撲過來,劉鳳蘭生氣的罵魯班,你家里有股死人味。魯班顧不上理她,劉鳳蘭把窗戶打開,只穿著一件花衫的劉鳳蘭湊在魯班桌上看魯班工作,焊接的松香味和劉鳳蘭令人作嘔的香水味混著鉆入魯班的五臟六腑,魯班直起腰來呼地吐出一大口氣,問:“這幾天不見你去崗位,每天忙什么。”

        劉鳳蘭坐床上,順便把床上的被疊好,說:“礦都關(guān)閉了,還去干什么,有個看門的就行了?!庇謫?,“聽說老礦的人過來回收?!?/p>

        魯班一邊拉閘停電,說:“領(lǐng)導(dǎo)安排我回去商量。”還能得到領(lǐng)導(dǎo)的器重,魯班有些自豪。

        劉鳳蘭問:“這意思是收拾完,咱們就卷鋪蓋回家?”

        魯班說:“干是肯定不干了,主井都炸了,回收完就看咋安排了,總得留幾個看門的吧?!?/p>

        劉鳳蘭問:“你說這么好的一個礦,投資了那么多,說不干就不干了?”

        魯班不知說什么好,劉鳳蘭的問題也是他的問題,“干吧也能干幾年,可煤價跌得厲害,出得越多賠得越多?!?/p>

        劉鳳蘭問:“你說還讓咱回老礦不?”

        魯班說:“老礦的工人到處輪崗,你想想可能讓咱回去嗎?”

        劉鳳蘭說:“你有技術(shù)你不怕,總有地方要你,怕就怕我們這些沒技術(shù)的人?!?/p>

        魯班沒說話,他好像又在思考一個電路圖上的問題。劉鳳蘭問:“我聽人說,有好幾個老礦聯(lián)系你。”

        魯班搖搖頭,說:“沒有的事,這年頭都是說關(guān)系,誰還說你有技術(shù)沒技術(shù)?!?/p>

        劉鳳蘭說:“你不愁沒人要,再走后門說關(guān)系他總得有幾個有技術(shù)的人吧?”

        魯班說:“現(xiàn)在大學生多,一學就會。”

        劉鳳蘭鼻子哼了一聲,說:“大學生,看我們隊那幾個大學生吧,一天價就在手機上,一有事躲得遠遠的。”

        窗口有幾個人影閃動,魯班又進入思考,閉口不談了。劉鳳蘭掏出幾張班后餐票,放魯班床上,說:“這幾張票你去礦超市趕緊換成吃食,我聽人說礦上以后不發(fā)票了,超市也要關(guān)門?!?/p>

        魯班死活不要,劉鳳蘭罵:“不就幾張票嗎,嚇死你呀,我吃不了才給你的。”

        魯班把劉鳳蘭送出門,劉鳳蘭站住說:“你去哪兒都得把我?guī)习?。”魯班回了宿舍想,我那有哪本事啊,我連自己都顧不了了。

        魯班回老礦原以為很快就能把回收的事搞定,不想老礦的工人都不愿意去,礦上沒辦法把待遇提高,可還是沒人去,最后機電部把一個隊整個兒打發(fā)起,去不去由不得你,礦上怕夜長夢多,擔心家屬來鬧事,下午就派大客車送人。

        下午,電視臺和報社的記者都來了,礦領(lǐng)導(dǎo)還講了話,說這是根據(jù)煤炭形勢做的戰(zhàn)略部署,不是不要弟兄們了,回收完還把你們接回來,我們這是勞務(wù)輸出,以后經(jīng)常會有。礦長講完,臺上的人鼓掌,底下的工人沒一個拍手的,氣氛有點兒尷尬,魯班趕緊按領(lǐng)導(dǎo)的吩咐給工人們發(fā)皮箱、發(fā)水杯。

        礦長把魯班叫過來,也把領(lǐng)隊的叫過來,魯班看著領(lǐng)隊說我們認識,以前一個組的,領(lǐng)隊叫著魯班,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興奮得有點兒異常。

        隊伍出發(fā)了,工人一大客車,領(lǐng)隊的自己開著車,魯班沒坐領(lǐng)隊的車,坐大客車里,五月天氣,沿途風光秀麗,進入峽谷后,工人們看著滿山遍野的花草又說又笑,有幾個人驚叫著讓人看山腰跑著的黃羊,都說逮住了夠吃好幾天。

        魯班問旁邊的工人:“劉二現(xiàn)在是你們的領(lǐng)導(dǎo)?”

        工人說:“我們副部長,去年坑下出事讓免了,今年又起來了?!眲⒍褪穷I(lǐng)隊。

        工人問魯班的礦開資行不。魯班沒回答他,卻問:“勞改犯還當了部長?”

        工人笑了,說:“這你就老腦筋了,這年頭有錢什么辦不了?以前是有錢能使鬼推磨,現(xiàn)在是有錢能使磨推鬼。”

        魯班和工人們都笑了,魯班還記得他當工長時,劉二第一天上班時來他組里的模樣,寸頭,脖窩里吊著一條金項鏈,一副混混樣。

        劉二上班遲到早走,上了班也吊兒郎當,魯班和隊里提出不想要。隊長說,這是礦上打發(fā)下來的,隊里做不了主。隊長勸魯班不要得罪人,湊合著干。

        后來劉二干脆不來了,魯班起先還給他記工,半月后見劉二還不來,就不記了。隊長讓他記,魯班不記,隊長說,黑社會的咱惹不起。魯班說,黑社會的咋了,你讓他有本事殺了我。隊長說,掙你家的錢呢?魯班說,掙誰的也不行,沒這個理。隊長笑了,說,礦上有人給部長打招呼了,出了事與咱沒關(guān)系,有部長頂著呢。

        魯班一直懷疑隊長收了劉二的黑錢。

        天大黑了才到聯(lián)營礦,一車人又累又餓,歡迎也省了,都忙著吃飯,老礦的工人拿著手機又拍又照,吃完喝完才站院里看對面的山。

        第二天工人們就下坑回收。

        主井雖然廢棄了但副井完好,每天坑下回收上來的設(shè)備不停地從副井提上來,工人們看著一礦車一礦車的電纜都眼熱心跳,小偷小摸的往口袋里裝銅,后來工人們發(fā)現(xiàn)進了場院的電纜不出三天只剩一半兒,也逐漸變得瘋狂起來,下坑時都懷揣著鋸弓、電工刀,三三兩兩的分工明確的偷盜電纜。

        有天劉鳳蘭去魯班宿舍借電工刀,魯班給了她,說,小心啊,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劉鳳蘭說,都偷呢,又不是我一個。魯班也不好再說什么,劉鳳蘭問,我聽人說,你去張莊礦呀。魯班說,沒有的事,走我能不和你說。

        看著劉鳳蘭回了宿舍,魯班嘆了口氣,心里罵,都逼良為娼了,他不能想象愛崗敬業(yè)、年年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的劉鳳蘭,手拿電工刀為了幾十塊錢把電纜一段段割開。

        下了坑,工人躲著干部,干部也躲著工人,都不愿得罪人,況且聯(lián)營礦也礦產(chǎn)了,下半年還不知在哪兒呢。劉二也不管,他想趕緊回收完回老礦,魯班在碰頭會上輕描淡寫的提了句,看沒人理,也不多說一句了。

        放縱了的工人,熱情高漲,回收進度明顯加快,過了半個月老礦又打發(fā)過來幾十號工人,這回打發(fā)人比上回容易,早有人把能偷銅賣鐵的事傳回老礦了。

        有天魯班給壓風機送電,合一回送不起,合兩回也送不起,坑下又催得急,魯班把壓風機查了個遍也看不出有什么問題,魯班跟線跟到降壓站,嚇了一跳,胳膊粗的兩根電纜讓人拉開閘齊根兒鋸斷,內(nèi)行人一看就知道是誰干的,幾千伏的電壓誰敢上來割,而且割得干凈利索,還能保證自己安全。

        魯班把丟電纜的事匯報給調(diào)度,值班長也沒說什么,只安排人趕緊換線,魯班原以為領(lǐng)導(dǎo)會臭罵一頓,分析調(diào)查,見領(lǐng)導(dǎo)如此,魯班也不敢多言。

        去材料組裝電纜時,魯班說十來米就夠了,材料員和工人都不吭聲,滿滿的裝了一車。第二天去壓風機的路上,魯班注意到一處上了坡的平坦地上,有拖著電纜進入樹林的痕跡,就如一條巨蟒爬過一樣,魯班跟著進入林中,一大堆電纜皮扔在樹底下,魯班想了半天還是用手機通知了礦武保部。

        晚上吃飯時,劉二夾著條煙來看魯班,一進門就喊:“師傅,徒弟過來一個月了一直忙,也沒顧得上來看看你?!濒敯嗝ψ屪顾o劉二點煙。

        倆人沒話找話的說了半天,劉二最后說:“師傅,今天的事武保部和我說了,你看這樣行不,你放我一馬,回去我收拾他們,咱好賴師徒一回,這點兒面子你得給。”

        魯班說:“你能過來一下師傅也高興,不管以前好與賴總算你叫了回師傅。”劉二忙給師傅點煙。

        魯班說:“這回我可以不管,但有個原則,告訴你的人凡是生產(chǎn)設(shè)備絕對不能動?!眲⒍质屈c頭又是讓煙。

        魯班說:“這也是為你好,工人們割點兒廢線無所謂,就怕哪一天給你闖下大亂子?!?/p>

        劉二臨走時往下放煙,魯班死活不要,最后還是放下了。

        出了樓門,劉二心里罵:傻蛋,還是老樣,井岡山的毛驢,資格再老也是頭驢。

        第二天班前會上,劉二把工人們罵了個夠,臨了又囑咐,不能動的千萬不要動,出了事沒人撈你。魯班見工人們收斂了許多,心想這劉二還真有兩下子。

        魯班的同學們打電話說要來看魯班,這讓魯班很激動,又是準備酒,又是去鎮(zhèn)上買煙,還和鄰居說好到時借用一下桌和凳,劉鳳蘭自告奮勇的要親自掌廚。

        說好三兩個,卻來了三輛車,是同學不是同學的一下來十幾個,宿舍里也擠不下,好幾個月不開資的魯班原先圖省錢還想在宿舍招待,劉鳳蘭家庭主婦一樣的又倒水又散煙,魯班同學擠眉弄眼的偷的問,換嫂子了?

        這時的劉鳳蘭倒比魯班鎮(zhèn)定,自作主張說中午外面準備兩桌,魯班心疼錢,還有點兒猶豫,再說東西準備好幾天了,不吃不都倒了。劉鳳蘭悄聲說,同學們看你來是抬舉你,窮發(fā)不在這幾個錢上。

        中午吃飯時魯班心一狠又叫了幾個平時處得不錯的伙計,伙計們勸他應(yīng)把領(lǐng)導(dǎo)也叫上,平時人家待咱也不賴,這樣同學、伙計、領(lǐng)導(dǎo)坐了有三桌。

        都一個集團公司的,說起來都認識,就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杯,幾圈兒下來都喝暈了,工人和領(lǐng)導(dǎo)也沒距離了,工人罵領(lǐng)導(dǎo)不給開資,領(lǐng)導(dǎo)抱怨總公司瞎指揮。酒足飯飽領(lǐng)導(dǎo)偷著去前臺付錢,嚇得魯班出了身汗,打死也不敢讓領(lǐng)導(dǎo)付,一算賬一千來塊,魯班心跳了一下,咬著牙付了。

        回到宿舍,同學們回憶上學時的苦,又說現(xiàn)在工作上的事,都說煤炭行業(yè)算完蛋了,有錢時瞎折騰。有個同學說,他們礦四月技改完,五月宣布破產(chǎn)。同學們說,魯班你不怕,你有一身好技術(shù)。魯班說,現(xiàn)在誰還說技術(shù),一有事都叫廠家。同學們又罵現(xiàn)在領(lǐng)導(dǎo)不注重人才,用的都是些奴才。劉鳳蘭汗津津提著西瓜進來,魯班忙切瓜。

        魯班發(fā)愁晚上沒地方睡,心想不行找領(lǐng)導(dǎo)借一下平時招待客人的兩間房,事后給領(lǐng)導(dǎo)買條煙。下午這伙人看看太陽落山了,就說回,說回就回,魯班假意挽留,這伙人執(zhí)意要走,三輛車出大門時出不去了,大門口小山樣堆著一堆煤渣,魯班問看門的咋回事,看門的說,村里又和礦上要錢呢。礦挨著幾個村,三天兩頭的找麻煩,今天要招工,明天要鋪路,后天又說礦占他們的地了,以前礦有錢,給倆錢打發(fā)走,現(xiàn)在不出煤了工人工資都開不了,礦領(lǐng)導(dǎo)就都躲起來,村里的人就把路堵了。

        魯班想把這伙人打發(fā)走,住一晚明天又是一頓,找武保部拿了山上的后門鑰匙,到了山頂開了門把同學們送下山上了公路,魯班揮揮手說有空兒再來玩,看車走遠了,坐路邊抽了支煙,一個人慢慢走著從前門回了礦。

        大門口的煤渣堆了幾天也沒人管,拉水車進不來,工人們就喝坑下抽上來的水,雖沒喝出事,但工人們都罵,劉二裝不知道。煤渣的事還沒解決,坑口又讓要賬的堵了,工人們都換窯衣了,站坑口等領(lǐng)導(dǎo),礦領(lǐng)導(dǎo)不出面,劉二又管不了這事,一拖就是好幾天。

        礦上每日是非不斷,魯班也無心再在聯(lián)營礦待下去了,暗地里四處尋找出路,張莊礦魯班原先的老隊長愿意幫他,只是說張莊礦還沒投產(chǎn),來了工資不會高。張莊礦離老礦近,魯班天天能回家,魯班就托老隊長給他打聽一下,該花多少錢花多少錢,老隊長就給他四處托關(guān)系找人,這樣魯班就有了走的心,提前把各種雜事都處理了,免得臨走時手忙腳亂。

        因心里著急調(diào)走的事,魯班就盡量不下坑,怕老隊長打過電話來,心里有了事,干活吃飯不上心,老思謀擔心能成功不。劉鳳蘭好幾回問他是不是有事,魯班只是說沒事,可能晚上沒睡好。

        早上的班前會上,領(lǐng)導(dǎo)說接到總公司通知,讓魯班下月一號去張莊礦報到。一屋子人都不說話,都冷冰冰地看著魯班,劉鳳蘭更是怒視著魯班,魯班低著頭。開完會,領(lǐng)導(dǎo)說,你不用下了,準備準備,一屋人都走了,魯班才抬起頭,魯班想,弟兄們,我也無能為力啊。

        第二天臨走時,劉鳳蘭和幾個魯班平時相處得不錯的伙計過來送他,這讓魯班很感動,說,我先過去,如有機會,我一定想辦法讓弟兄們都過去。一伙人都謝他,說走到哪兒也不要忘了弟兄們,你先過去踩條路,弟兄們誠心跟你混。魯班說,這回實在是沒能力帶你們,有機會我一定給你們打電話。一屋子人都為自己的前途憂愁,好幾個月不開工資了,有的一家老小就靠這點兒工資,不愁是假的,大伙兒說了半天謀生的辦法,也沒有一個好辦法。

        院里的司機摁喇叭,魯班該走了,弟兄們提著東西送他下樓,魯班和弟兄們一一握手,又和院里站著的領(lǐng)導(dǎo)和熟人打了招呼。

        大家看著汽車走遠。

        回了老礦,魯班放下東西就往老隊長家跑,順便在超市買了兩條煙,老隊長在家等他,倆人有好幾年不見了。老隊長說,張莊礦大有前途,準備明年就投產(chǎn),年產(chǎn)準備上千萬噸。魯班問讓我干什么,老隊長說,才接收了一部絞車和一部主扇,這回有十來個人上去,你負責。魯班心里高興,但臉上不敢露出來,只是說,該花多少花多少啊。老隊長說,這你不用管,咱弟兄們誰跟誰,關(guān)鍵是去了想好該如何干,得給領(lǐng)導(dǎo)留個好印象,等一投產(chǎn)弄個隊長干。魯班千恩萬謝。

        回了家一說,合家歡喜,大人小孩都覺著生活有盼頭,都說去了好好干,咱一輩子要記著人家的恩,這回人家也出了不少力,該花多少花多少,人窮禮不能窮。

        魯班累了,早早就睡了,睡夢中夢見自己攀爬一處峭壁,爬到半中間,咋也爬不動了,一點兒勁也沒有了,站頂上的人也不拉他一把,都只是看著他,魯班大叫一聲掉下來,驚醒后的魯班,覺著這是個不祥之兆,想自己這一步不知是對是錯。

        到了張莊礦,魯班才知道和自己一樣進來的有十三個人,也是托關(guān)系走后門花錢進來的,張莊礦還在建設(shè)中,一大片荒地上矗立著幾幢樓,簡易的鐵皮屋到處是,除了新上來的這十幾個工人,剩下的全是干部,樓里塞得滿滿的,他們先歸機電部管,魯班這才知道老隊長升為了副部長。

        張莊礦還為這十幾個人專門開了歡迎會,機電礦長和機電部長都來了,會上機電部長任命魯班為工長,勉勵魯班好好干,中午還擺了幾桌,干部工人相談甚歡,觥籌交錯中大家覺得前途一片光明。

        主扇和絞車剛接管,機房中亂七八糟一片狼藉,魯班干勁十足,下午就領(lǐng)著一群人打掃衛(wèi)生熟悉設(shè)備。

        這樣收拾了幾天,設(shè)備也熟悉的差不多了,主扇和絞車如期開啟,機電礦長和機電部長對魯班大加贊賞,說了好多表揚的話,下午魯班領(lǐng)著人抬工具柜擦玻璃,劉建民什么也不干,一下午坐著抽煙,魯班實在忍不住了,過去說,建民出去擦玻璃。劉建民說,多大點兒活啊,我夾著泡尿也能干了。

        晚上下班時,魯班去機電部長辦公室,說了會兒工作上的事,部長說,你明天先領(lǐng)上四個人去職教中心學習,他們都沒證,無證上崗怕安監(jiān)處查著。臨走時魯班給部長放了張購物卡,老實的魯班哪會這些,是老隊長教他的,一共上來十三個人,一上來就任命你為工長,機電部長出了不少力,謝人家一下。

        第二天五個人去職教中心學習,老喬自作主張說給班主任買條煙,掏錢時四個人躲得遠遠的,魯班無奈一個人掏了。

        發(fā)證那天,老喬暗示了幾回魯班買了條煙,但別人都裝聾作啞,老喬也無奈。

        現(xiàn)在是人證俱全,主扇和絞車都運行平穩(wěn),但部里建議再配個副工長幫助魯班開展工作,讓誰當部里又沒說,魯班心里就物色上了,其實憑工作能力,劉建民的確不錯,但劉建民為沒當上大工長一直和魯班對著干,有回組織大檢查,正好是劉建民的班,魯班說,有人來檢查了先不要開門,先把電磁爐放起。劉建民說我不管,誰來誰拿走。魯班本想說他幾句,想想又算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老喬合適,技術(shù)雖沒劉建民好,但一直配合魯班工作,人又聽話,心里就定了老喬。魯班上班途中和部長們一個車時,就有意無意的夸夸老喬,老喬也會來事,部長們上崗時,不是倒水就是點煙,弄得部長們心里也舒坦。老喬找魯班也吃了幾回飯,魯班就透露了想讓他當副工長的事,老喬很高興,說了很多表決心的話。

        魯班和老喬就謀劃著副工長的事,事情還沒辦妥,劉建民這邊卻出事了,絞車房的張艷芳不知怎么和有婦之夫劉建民勾搭上了,張艷芳還沒結(jié)婚,比劉建民小十幾歲,這事傳給了劉建民老婆,經(jīng)常不回家表現(xiàn)異常的劉建民早就讓老婆懷疑上了,劉建民老婆上單位也和劉建民大吵了幾回,指桑罵槐的罵了劉艷芳,但倆人不收斂,有回讓劉建民老婆在宿舍逮住了,人多勢眾的劉建民老婆一伙兒把張艷芳打了個半死。張艷芳就叫了一幫人找劉建民要錢,要么離了和她過。劉建民也舍不下家,再說張艷芳也就圖個新鮮才勾搭的,就給了張艷芳一萬塊,張艷芳叫的這群人中,有幾個是吸毒的,劉建民本以為沒事了,卻不料惹上了大麻煩,吸毒的三天兩頭找他要錢,詐了他一兩萬,問題是這伙人沒完沒了地要,劉建民就躲著藏著。可總得上班吧,這伙人就到單位尋他。

        也是該出事,這幾天區(qū)公司查崗厲害,礦安排部里值班到現(xiàn)場,正好輪到部長值班,部長就去主扇坐著,等查完回辦公室睡,區(qū)公司沒等來,卻上來一伙身上紋龍刺虎的人,劉建民打死也不敢開門,部長問咋回事。劉建民不敢說實話,部長見敲門敲得厲害,就開了門,一開門這伙人打了部長幾個耳光,劉建民跑了,礦武保部和礦值班的都過來了,看看是一群流氓地痞吸毒犯,也只能不了了之。

        單位出了這樣的事,部長臭罵了一頓魯班,罵他知情不報,害得部長挨了打,魯班也不敢爭辯,啞巴吃黃連,下來找劉建民讓他趕緊了了這事,再不能給單位惹事了,劉建民說他報案了,實在不行這工作不要了。

        出了劉建民這檔子事,魯班在工作上更不敢有絲毫松懈,每日起早貪黑沒日沒夜的忙著,想給領(lǐng)導(dǎo)們留個好印象。

        到了下半月,工作上有了起色,單位生產(chǎn)井井有條,魯班想跟老隊長匯報一下,才發(fā)覺老隊長有好幾天不見了,便問部辦室小劉,小劉說,老隊長病了,有一星期不來了。

        從辦公室出來,魯班給老隊長打電話,老隊長說正輸液呢,發(fā)燒。

        下了班魯班買了一顆西瓜去了老隊長家,心想,老隊長病了,這正好是個機會,讓老喬去看看,拉近一下關(guān)系,就和老喬電話里說了這個意思,老喬滿口答應(yīng),說是明天下班就去。

        第二天倆人碰了面,就商量起來,老喬是個話癆,一路上就他一個人說,魯班插不上一句。

        到了超市老喬買東西時,魯班看出了老喬的小氣,不過又想老喬離婚了,又聽人說老喬老婆走時順便帶了他不少錢,兒子又上大學,想想也不容易,但覺得一箱奶太少,老喬不以為然地說,咱歸根結(jié)底給他錢,咱不白用他,帶一箱奶是個禮。

        告訴了老喬幾樓幾單元幾號,魯班就在樓下等他。

        等的當中,魯班思前想后地想老隊長過幾天問起老喬的事該如何回答,不能把自己套進去,上半月剛說要批個工長,下半月老喬就上門了,還知道自己病了,魯班又往回想,當官的誰打送禮的,再說老喬工作上的確不錯。

        半個時辰老喬下來了,事情辦得還算順利,老喬拉魯班去喝一杯,倆人都很高興,魯班覺得人生當中第一次辦了件大事,老喬覺得自己人生即將打開新的一頁,這是他離婚以來第一次如此高興,倆人喝得頭昏腦脹才回了家。

        魯班有時加班不回家,常一個人站在井筒上看著夕陽下的張莊礦,張莊礦已初具規(guī)模,魯班見過張莊礦的規(guī)劃圖,圖紙上的辦公樓、選煤廠、坑口都是現(xiàn)代化建筑,四個坑口分布東西南北,工業(yè)廣場點據(jù)礦的中心位置,從圖紙上看礦的布置倒像經(jīng)過風水先生的勘察,可憧憬著未來的魯班讓一種猜測攪得好幾天睡不著,人們都說張莊礦屬于無證先建,面臨著關(guān)閉。

        魯班也不敢四處打問,只是埋頭工作,工人們問他,魯班說,咱只管上班就行了,停不停咱管不了。工人們說,如果關(guān)了,咱還干不干呢?魯班無話可說,這也是他最擔心的,這種擔憂有時讓他寢食難安,如果真關(guān)了自己又將如何,自己組里的十幾號人又何去何從?

        說是猜測,可一件事的發(fā)生,讓猜測變得越來越真實,張莊礦所在地的公安局已勒令張莊礦停止使用火藥,理由就是無采礦證。無火藥意味著坑下就不能打巷挖掘。

        一個礦好像就魯班一個人在忙碌著,因為主扇和絞車還不停地轉(zhuǎn)著,就像一個人的肺和心臟,就是你睡著了,呼吸和血液也不能停止。

        上午老隊長來電,說夜班主扇停了一回電,送電用了十五分鐘。魯班說,我馬上去機房核實一下,在煤礦主扇是坑下的肺,沒有新鮮的風,意味著瓦斯短時間內(nèi)積聚,工人會呼吸困難??偣久鞔_規(guī)定,主扇無計劃停風超過五分鐘作為事故處理。魯班想了想夜班是劉建民的班,唉,肯定又睡著了,幸虧張莊礦還沒投產(chǎn),要不真是闖下大禍了。到了機房,劉建民換了衣服正準備回家,魯班看他滿不在乎,火氣控制不住的上來了,問:“昨晚是不是睡著了?”

        劉建民不說話也不看他,拿塊布擦皮鞋,魯班說:“劉建民你不要太猖狂了。這是單位不是你家。”

        劉建民說:“就是睡了,你有本事開除我?!?/p>

        魯班沒想到劉建民如此回答,自己當工人當工長十幾年了,頭一回碰到如此不把工作當回事的工人,這是主扇啊,一停機關(guān)系著整個坑下啊,如果張莊礦生產(chǎn)就是坑下有幾百條命啊。魯班說:“你以為我管不了你,我今天就停了你?!?/p>

        劉建民不理他,一伙人拉開魯班,魯班懷恨在心,覺著真是奇恥大辱,一個工人也敢頂撞他,回部里壓住火沒說剛才的事,遮掩著說,新設(shè)備工人們操作不熟悉,以后有機會得培訓(xùn)。部長們說下不為例啊,主扇停風可是要命的事。

        魯班一上午恨意難消,心想不收拾一回劉建民以后他會越不像話,十幾號人咋管理,還不大亂了?

        中午食堂吃飯時,辦公室小劉和魯班一桌,小劉要魯班把宿舍鑰匙交回部里。魯班說,組里人多箱少,有個宿舍能放點兒東西。小劉不高興,說來時說好的只是讓你們臨時住幾天,又沒說讓你們長期占用。魯班克制著沒發(fā)火,想他媽的住個宿舍還有人揢你,沒吃飽就走了。

        中午沒休息,叫了幾個工人去檢查絞車,腦子里顧不上想劉建民的事了,又想如何對付小劉,魯班想是不是自己中午有時在宿舍睡會兒讓部長不高興了,部長不好意思要讓小劉要。

        一下午魯班也沒想出個好辦法。

        下班時和老隊長一個車,就和老隊長說了這事,老隊長給他出主意,你明天直接和部長說,這是單位的事。

        第二天專門找了回部長,部長聽完魯班的理由,也沒說什么,只是說,你不用管了,我和他說。

        回了宿舍,魯班思前想后琢磨這件事,小劉為什么處處揢他,老是尋他的麻煩,心里隱隱約約覺得老隊長和小劉之間有點兒摩擦。小劉是個官二代,聽老隊長說,小劉老子是個處級干部,手里有實權(quán),有回在車上老隊長有意無意地提醒他,要防著小劉,此人心術(shù)不正,尤其報材料簽字時要看好可不敢亂簽。

        其實魯班早就感到了小劉的故意刁難,有意無意地譏諷,工人們私下閑聊時,也都對小劉恨得咬牙切齒,可能都受過他的欺負,魯班一直隱忍不發(fā),謙卑的為小劉掃地打水,不管小劉如何高傲地昂著頭,魯班總是笑臉相迎,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指望能出人頭地。

        他又何嘗甘心讓一個毛頭小子如此糟蹋,從小劉眼中他看到富人對窮人的鄙視,位尊者對位卑者的不屑。魯班總是心想,忍一忍讓一讓,哪里都是天下烏鴉一般黑。小劉是部長身邊的紅人,鞍前馬后的為部長端茶倒水,想想也根本惹不起,他勸他手下兩個大學生要向人家小劉學習,不要罵人家是部長哈巴狗,要跳龍門先鉆狗洞。兩個大學生聽了師傅的話,說:在中國你的出身你的家庭你所處的地域決定了你的將來,個人奮斗的空間不大,小劉如果是工人農(nóng)民的兒子,就他寫的那幾個字,別說進辦公室,工人也當不上。魯班說,人家水平不高但你看多會侍候部長,這也是本事啊。又說,部長不也是工人出身?現(xiàn)在不也是正科級?大學生說,你知道部長他爺爺他爹是誰。另一個大學生說,你又是勞模又是高級技師,天底下沒有不會修的,奮斗了一輩子還不就這樣兒?說得魯班面紅耳赤,只能苦笑,坐下來想想,覺得大學生說得在理,和自己技校同班的同學,飛黃騰達的都是背后有當官的老子,混上科長的都是從小在礦上長大的子弟,像自己這樣的新遷戶子弟大多還是個工人,細想想,還是人家沾了家庭和地域的光,當你土頭土腦才在礦上熟悉融入時,人家早已捷足先登占有利地勢了。

        兩個大學生高談闊論,口若懸河,進而又說起郊區(qū)人,一個大學生說,郊區(qū)人最出息,尤其是城鄉(xiāng)接合地帶長大的郊區(qū)人,他們在兩種文化中長大,農(nóng)村文化和城市文化混雜著培養(yǎng)了他們,在社會上混不管在農(nóng)村的還是城市的都如魚得水,把兩種社會吃透了,這就是人們常說的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這種人最厲害,他們介于人鬼之間,其實這個社會是人離不開鬼,鬼也離不開人,也就是人與鬼都離不開這種人。魯班聽得云里霧里,大學生就是大學生,非池中物,跟自己混真屈了人才。

        時光在不緊不慢中流逝著,魯班算算來張莊礦有好幾個月了,張莊礦周邊的莊稼地里,已是一片一片枯黃的玉米葉,工人干部閑著無事時,都上山采摘山楂,魯班還是每日任勞任怨地忙著,企盼領(lǐng)導(dǎo)們把采礦證辦下來,拉回火藥來,能開始放炮打巷,張莊礦早日投產(chǎn),自己也能混個一官半職。

        這幾日張莊礦格外忙碌,領(lǐng)導(dǎo)們連著開會,說一位省級干部要來張莊礦,張莊礦一時間雞飛狗跳,干部工人都不能休息,每日都擦桌掃地,工人們在廠區(qū)除草栽樹。

        昨晚沒睡好,魯班本想在宿舍里喝點兒水,不想部長打來電話,催他快去機房,魯班不知何事,跑著去機房。部長說,明天大領(lǐng)導(dǎo)來,今天必須把這院里院外收拾干凈,決不能留一點兒死角。魯班領(lǐng)命,不敢有一絲懈怠,領(lǐng)著一群人又鏟又掃,正干著,院外來了兩了輛車,下來一伙衣冠楚楚干部模樣的人,指手畫腳吆三喝四的讓魯班干這干那,有一個竟讓魯班點火燒垃圾,魯班嚇得說不敢,這是主扇機房。仔細看這群人時,魯班認出一個是他同學,魯班叫他名字,同學扭頭看他,也認出了他,寒暄了幾句,又互留了手機號。

        中午吃飯時,和老隊長說起這個同學,老隊長對魯班同學也了解,說是個了不起的人,坑下送飯工出身,他曾親眼見過這個人為了等領(lǐng)導(dǎo)在雪地里站幾個小時,把領(lǐng)導(dǎo)安頓好才回,吃得苦中苦,才能成為人上人,你這個同學現(xiàn)在最小也是個處級干部了。

        晚上去機房和老喬說了明天工作上的事,出來時廠院內(nèi)外到處點火焚燒垃圾,好像過年時一樣熱鬧。

        回了宿舍,看了會兒圖,干了一天活兒,又困又累,跌倒就睡。早上醒來,躺床上不想起來,也不想去吃飯,胡思亂想起來,想大領(lǐng)導(dǎo)什么樣,會不會去機房,想自己來張莊對不,又想同學幾年,人家怎么就當上處長了,想著又睡著了,直到上八點的來才驚醒。

        換了衣服趕緊去部長辦公室,剛到辦公室,小劉說,九點半開會,換老板了,老劉換成老張了,魯班見老隊長臉色大變,魯班也心里亂哄哄的,部長進來說領(lǐng)導(dǎo)不來了,一伙人罵領(lǐng)導(dǎo)太坑人昨天一天白干了。

        魯班心亂得不行,跑回宿舍,想他媽的完蛋了,老隊長是老劉的人,現(xiàn)在胡漢三又殺回來了還有老劉手下的人好果子吃嗎?本來張莊礦原先是老張的天下,老劉上來想法把老張擠走了。問題更嚴重的是老劉拍屁股回老礦了,撂下自己的一伙兒人想管也管不了了。

        心亂的不行,魯班去機房坐到中午,食堂吃完飯去老隊長辦公室坐了會兒,倆人嘀嘀咕咕說悄悄話,罵老劉窩囊,給了權(quán)也不會用,又唉聲嘆氣,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樓道里響起腳步聲,老隊長撇撇嘴,擺手讓魯班住口,小心外面有人聽見。

        下午回時,在車上和老隊長坐一排,老隊長悄聲說,張莊礦完蛋了,沒咱的勢力了,要不你跟老劉回老礦吧,肯定比張莊強。魯班心亂如麻,一時拿不定主意,回了家和一家老小說了,家里人說由你,吃了飯魯班早早就睡了,心里有事又睡不著,唉聲嘆氣,想自己時運不濟天生沒當官的命老婆給他出主意,說,你先找找老劉,先和他說好,最起碼回老礦掙的比張莊多,又離家近,不用每天跑那么遠。

        第二天上班和老隊長說了這個想法,老隊長說你不用去,到時我和他聯(lián)系,這點兒面子他給。魯班問你回不,老隊長說,我不回了,回去也沒我位置了,你一個工人在哪兒都無所謂,這也是當工人的好處。

        魯班先按兵不動,想觀察觀察再說,反正老劉那邊沒問題,如果張莊不行說走就走。

        其實老張上來也束手無策,采礦證還是辦不下來,工人們說他本事大,沒證也能拉回火藥來,可等了半個來月了還是一點兒動靜沒有,老張為了穩(wěn)定人心,開會說,大家放心,張莊礦就是天天放假大家該掙多少掙多少,一分不少。

        冬天馬上就來了,張莊地處高寒,主扇和絞車的工人都說夜里冷,魯班就找小劉報計劃,想領(lǐng)幾臺電暖氣。

        過了幾天部長去機房碰上他說,不到冬天呢領(lǐng)什么電暖氣?魯班說,晚上冷。部長說多穿點不就行了?魯班說,馬上就立冬了,先報上放心,說用馬上搬過來。部長問工人們是不是都想走呢?魯班說不知道,工人們誰跟你說實話呢,反正我看這張莊礦夠嗆。部長說想走就走,沒人強留。魯班聽這話心里又別扭又寒心,覺得部長是針對他說的。

        老劉一走老張進行了一連串的人事調(diào)整,老隊長也靠邊站了,魯班也無心全心全意撲在工作上了,每日只是坐機房等著下班。老喬也憂心忡忡,自己這副工長才干了一兩個月啊。老喬讓魯班防著點兒劉建民,說劉建民經(jīng)常去部長辦公室,肯定給部長吃上了。

        劉建民明顯的囂張起來,工作上也變得積極主動,跑進跑出儼然一副領(lǐng)導(dǎo)派頭,老喬攛掇魯班給他點兒厲害,魯班不好跟老喬說實話,見如此光景,他去意已決,老隊長也勸他快走,張莊礦不出幾個月必關(guān)門大吉,總公司已拿不出錢來養(yǎng)活這個未批先建的僵尸企業(yè),電費都掏不起了。

        拿定了主意走,魯班瞞著眾人悄悄地辦了手續(xù),走的那天從車窗里看著已是白雪覆蓋的張莊礦,魯班想起自己來張莊礦時晚上做的那個夢,自己從一塊石頭上跌下來,才想起此夢的準確。心里說,相信夢不要相信夢想。

        回到闊別五年的老礦,魯班覺得自己轉(zhuǎn)了個圈兒,又回到起點。他幾乎是前腳剛走,張莊礦就陷入癱瘓,干部工人無所事事,都盼著有本事的老張能辦回采礦證,能從總公司要回錢來,可老張也是焦頭爛額,除了開會時夸??趯嵲谝粺o是處。

        魯班也成了一匹已無千里之志的老馬,上班倒是勤勤懇懇,也只是求個無是無非,不在作非分之想,得過且過的單位家庭一條線每日走著,偶爾在街上遇上個張莊礦或聯(lián)營礦的熟人,能低頭過去就低頭走過。

        坑上坑下工人們議論著老礦的命運,傳說著各種說法,有的說老礦將一分為二,有的說老礦將和別的礦合二為一,還有的說老礦將破產(chǎn),不管哪種說法,只能在等待中證實,眼下最讓干部工人焦急的是機電一部和機電二部將合并為一個部,其實老礦原先根本沒有什么機電二部,機電只有一個部,因煤炭黃金期引來不少大學生和頭頭腦腦親戚朋友熟人的進礦,進來又都是好工作,按工人的說法是站崗的比沖鋒的多,都是關(guān)系,沒辦法就增設(shè)科室,多一個科多一批科級干部,又多一批科室人員,有點兒門路的都送禮托關(guān)系想坐辦公室??上Ш镁安婚L,煤價的狂跌已使礦拿不出錢來養(yǎng)活這一伙八旗子弟,一線和二線的工人工資實在不能再降了,再降說不準哪天工人們會去總公司鬧事。

        問題是增設(shè)科室時皆大歡喜,礦領(lǐng)導(dǎo)收了禮,關(guān)系戶進了科室當了官,現(xiàn)在要合并科室,就要下一批人,誰愿意下呢,都知道坐辦公室舒服,都知道是官就比工人掙得多,可不下不行啊,不光拿不出錢來養(yǎng)活,就是總公司也下了死命令必須精簡機構(gòu)。

        機電一部和機電二部一時間人心惶惶,都不知何去何從。

        機電隊也不是世外桃源。歸來的魯班發(fā)現(xiàn)工長深沉了許多,每日表情凝重,不是算計別人就是防止別人算計了自己,副工長是志在必得副隊長,總覺得將來的副隊長非他莫屬,組里的一班長是志得意滿的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天地,農(nóng)民出身的他知道自己肚里有多少水水,三十畝土地一頭牛的思想使他整天樂呵呵地跑進跑出。還有的工人總覺得懷才不遇,消極怠工,能混則混,快退休的老工人閑云野鶴般地看著一群人明爭暗斗。

        走著一樣的路,干著一樣活兒,說著一樣的話,看著一樣的人,魯班越來越覺得自己傻了一樣。記得剛上班時一個老工人說機電隊是一個死人坑,十幾年下來,才始知其意,“死人坑”謂其死水一池,波瀾不驚,工人干部都不緊不慢,不疲不疾,不怕你身懷絕技不怕你滿腹經(jīng)綸,都的按幾十年的規(guī)則來,一些想沖破規(guī)則的最后都慘淡一生黯然退休。

        魯班十幾年低三下四,所有忍氣吞聲都隨著煤企的江河日下而付之東流。走到這一步于心不甘又無可奈何。

        有一天和隊長一塊兒下坑,隊長有意想把他栽培一下,也是惜其才,又見他每日無精打采,游魂一般,實在于隊于己無益。試探著和魯班閑聊起來,不想魯班與往日不同,聊興也濃,一路聊著,倆人似有相見恨晚之意,隊長有意無意地說,礦不行了,可能夠五十歲的一刀切,你們工長也五十了。臨走時還說,魯班好好干啊。

        隊長弦外之音魯班也聽得出,此后便有意無意地靠近隊長,野心也蠢蠢欲動,居然和老婆要錢請隊長吃喝了幾回,掏心窩子的話酒后也說了不少。也是魯班大意了,早有耳目把魯班的一舉一動傳給了工長。班前會上,工長問魯班:“昨天安排你接兩臺電機咋接了一臺?!?/p>

        魯班忙解釋:“一臺主隊說接起沒用不用接了,再說我也問了咱調(diào)度了,隊長也說行?!?/p>

        “你聽隊長的還是聽我的?!?/p>

        魯班忙說:“聽你的聽你的。”

        工長說:“這月扣你五十啊?!?/p>

        魯班沒說什么,心里清楚惹不起工長。

        隊里給組里換了一溜工具柜,魯班說:“嘿,不賴,上面躺著睡覺舒服?!?/p>

        工長接過話罵:“不怕跌下來摔死?!?/p>

        魯班苦笑。

        坑上的一條皮帶電機啟動不了,一組人忙著查看,看圖紙,看接線,看操作臺,看電源柜,忙半天就是啟動不了,隊長也下來了,礦值班的也過來了。魯班本來洗澡下班了,也是為了在隊長面前露一手,下班沒回家就去了機房,查看了半天,斷定是換向器斷電了,理由是儀表顯示有電壓而沒電流,眾人打開換向器一查,真空管保險絲斷了,隊長很高興,雖沒夸魯班,但給了他一支煙,魯班忘乎所以的指揮著一群人換真空管。

        第二天開班前會,工長問魯班:“絞車房記錄本你為什么瞎寫?”

        魯班不知工長指哪天。

        工長說:“前天的記錄?!?/p>

        魯班想起前天是他去的絞車房檢查的,檢查完填寫了記錄本,但不知哪兒寫錯了。

        工長問:“我跟你去絞車房了嗎,你寫上我的名?”

        魯班想起是他代簽工長的名,平時每個班檢查完,都替工長代簽一下,工長人懶,不愿每個崗位都跑,有幾回部干部檢查時查記錄本沒他的簽名罰了款,后來別人檢查完就替他代簽一下,也都是底下的人一片好意巴結(jié)他。

        工長指著魯班的鼻子說:“告訴你,部里查著了,部里罰多少我扣你多少?!?/p>

        魯班咬著牙不吭聲,任工長罵。

        挨了幾回罵,魯班看出點兒意思來,縣官不如現(xiàn)管,便不敢再出頭露面,上了班只干分內(nèi)的事,有機電事故,工長在魯班就站一邊,隊長問,也裝糊涂說不會,讓工長處理。

        總公司職教中心下來通知,每個礦培訓(xùn)一個工人學習變頻器,隊長推薦了魯班,工長說不行,這個月忙,你下回去。魯班說這是隊長安排的。工長生氣,說,隊長安排的也不行,這個組我說了算。魯班找了隊長,原話原說。隊長說,不用管他,你先去報到,一切有我呢,魯班左右為難,想去又不敢去,誰也得罪不起。

        學習了半個月回來,記工表上魯班是病假,有苦難言,想和工長說說又怕不行,想找隊長隊長又出差去了,只好咽了這口氣,回家和老婆說了說,編了個謊,說,每個學習的這回都是病假,和以前不一樣了,礦上效益不行了,免得下月開工資老婆嫌少。

        幾個月下來,魯班已是身心交瘁,和工長是老鼠見了貓一樣,又恨又怕又惹不起,想,就這樣沒當上工長先讓工長整死,得想想辦法了。

        叫了幾回工長出去吃飯,工長不是說沒空兒就是說這幾天胃不舒服,魯班也不叫了,只是更加小心,工長安排下的工作搶著干,工長沒洗澡堅決不第一個下,一組人出去吃飯工長不動筷魯班還是絕不先動手。這樣小心翼翼地一個月,工長雖見了魯班還是黑著臉,也不再找魯班的茬,魯班暗地里松了口氣。

        一日魯班陪工長去機房檢查,見司機梁蘭紅一個人高聲讀著書,梁蘭紅是農(nóng)村接班進礦的,沒多少文化,但這幾年突然愛讀書看報了,她讀書喜歡朗讀,不管有人沒人也不管是單位還是在家。

        工長笑著說:“老梁,朗誦呢?!?/p>

        梁蘭紅一愣,啪地把書扔桌上:“你媽才浪呢,你罵誰浪呢?!?/p>

        工長說:“你咋罵人呢?”

        梁蘭紅說:“是你先罵的?!?/p>

        工長說:“我罵你什么了,咱倆驢才先罵的。”

        梁蘭紅說:“你罵我浪,我才罵你的?!?/p>

        工長和魯班都笑了,魯班說:“老梁你誤會了,朗誦的朗和那個浪不一樣,不是一個字,意思也不一樣?!?/p>

        梁蘭紅說:“聲一樣。”

        魯班說:“聲一樣字不一樣,意思也不一樣,朗誦是高聲念的意思,不是罵人的那個浪。”

        邊上的工人也解釋說不是一個意思,你誤會了。梁蘭紅才不罵了。

        魯班和工長檢查了一會兒,坐著抽煙,笑梁蘭紅文化不高逼話不少,屎殼郎冒充吉普車呢。這時隊長進來了,進了門沒說話,先背著手看機器看管路,查完看完了,把工長叫過去說:“你每天檢查什么呢,你看這水管漏成甚了。”

        工長說:“這不是我的責任區(qū),機房司機的事。”

        隊長不高興,說:“不是你的就不能修修?每天就混呀?!?/p>

        工長顯然不尿隊長,說:“不是我的事我管什么,我吃多了,閑得司機打狼呀?”

        隊長一下就動了氣:“現(xiàn)在就給我處理?!?/p>

        工長滿不在乎地說:“我下坑呀,坑下還有事呢?!?/p>

        隊長沒料到工長如此不尿自己,說:“你把這兒處理了再下。”

        工長說:“誰的事誰管,我沒掙那份錢?!?/p>

        隊長氣得臉通紅:“我讓你管你就得管,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

        工長理都沒理隊長,背起工具就走,隊長氣得一個人坐邊上抽煙,魯班誰也惹不起,忙叫上梁蘭紅把油管該緊的緊,該換的換,出了身大汗才忙完,一看隊長也走了。梁蘭紅說,魯班你可會來事呢,兩邊不得罪人,就是你姐跟上你累壞了。魯班笑,說,梁姐,改天給你送幾份班中餐,不用每天帶飯了。梁蘭紅說,就是逼嘴上會說,一出門就忘了。魯班說,肯定送這個月我領(lǐng)飯。梁蘭紅說,那明天給領(lǐng)上兩盒紅燒丸子啊。魯班說,沒問題,?大點兒事呢。

        第二天魯班就專門給機房梁蘭紅送過紅燒丸子來,這樣送了半月有余,倆人混熟了,梁蘭紅問魯班:“聽人說,你接工長位位呀?!?/p>

        魯班嚇得臉發(fā)白,忙說:“沒有的事,不敢亂說啊,讓工長聽見還不鬧死我。”

        梁蘭紅笑了,說:“看把你嚇的,屁大點兒官啊,俺家老公讓干隊長還不干呢。”魯班知道梁蘭紅愛吹牛,也聽人說她老公和坑口的領(lǐng)導(dǎo)們整天吃吃喝喝,梁蘭紅也就在單位整天把老公掛嘴上。

        和梁蘭紅熟了,魯班有事沒事就來梁蘭紅這里坐坐,梁蘭紅也把魯班當成知心朋友,連兩口子那點兒事也說,聽得魯班熱血沸騰,還對魯班說,你知道為什么你們工長敢不尿隊長?上面有人呢,他家有個親戚在總公司當官呢,聽人說官兒還不小呢。

        梁蘭紅四十大幾了,年輕時有許多花花事,現(xiàn)在孩子也上大學了,日子輕松下來,常去舞廳跳跳,高興了還和一群老人在廣場練太極。

        但梁蘭紅總為往事后悔。按她的話說是往事不堪回首。有時梁蘭紅和魯班說到動情處還流淚,說剛來礦時小太傻。這些事梁蘭紅不說,魯班也聽人說過。

        那時的梁蘭紅才十六七,接班接的早,父母不在身邊,糊里糊涂和一個有老婆孩子的男人攪和在一起,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也可能是一半真一半人們編出來的,說梁蘭紅下班把那個男的帶回宿舍,他倆也不知宿舍一個女工還在,以為她上夜班去了,倆人在宿舍折騰了一夜,第二天同宿舍的女工哭著找隊里書記,說了原委,死活要換宿舍,說憋了一夜尿不敢起來。

        梁蘭紅最終沒和那個男人走到一起,結(jié)婚嫁給一個回采工,生了孩子沒幾年和自己的徒弟又好上了,徒弟也是個農(nóng)村接班來的年輕人,白白凈凈一副書生樣,天長日久,哪有老公不知道的事,老公天天上下班接送她,叫人上下班路上嚇唬老梁徒弟,年輕人膽小,想離開梁蘭紅成個家,梁蘭紅又不放手,年輕人找了幾個對象都吹了。梁蘭紅不放手,梁蘭紅老公又天天說要卸年輕人一只手,年輕人一狠心買斷工齡回老家了。

        梁蘭紅愛吃班中餐的紅燒丸子,魯班愛吃梁蘭紅做的酸菜,不下坑了就去機房吃梁蘭紅從家?guī)У乃岵恕?/p>

        酸菜吃多了,梁蘭紅老公就起疑心,也可能有人把閑話傳給了他,正好兩口子為一點兒小事吵嘴,老公說梁蘭紅外面有人了,你一個人能吃了那么多酸菜?梁蘭紅故意氣老公,說就是有了,不行離了,人家就是比你好。老公問誰,你有本事說出來。梁蘭紅說,我們隊的魯班就是比你好。

        上四點班,魯班上坑早,不去澡堂換衣就去機房找梁蘭紅諞,吃著梁蘭紅的酸菜,喝著啤酒,倆人有說有笑正諞得起勁,梁蘭紅老公進來了,問,你是魯班?魯班看這人胡子拉碴的有點兒怕,問,咋啦?梁蘭紅老公罵了句臟話,拿起消防箱上鐵鍬砍在魯班頭上,梁蘭紅嚇得抱住自己老公讓魯班跑。魯班沒跑,想老子又沒和你老婆咋,憑什么打人,打了就白打了?就打電話把隊長叫下來。隊長沒法處理,說,要不你報案吧。梁蘭紅老公酒醒了,先軟了,梁蘭紅求隊長和魯班不要報,魯班用毛巾捂著腦袋,想想傳出去也丟人,口氣不硬了,梁蘭紅老公把隊長拉出去,給隊長口袋里裝了五百塊。

        隊長和魯班說,都是熟人,他也是喝多了,讓他給你掏點兒醫(yī)藥費,我再和組里說說,說你掛工傷了,你息上三個月。

        魯班想想也只能如此。

        和組里說好休息三個月,可第二個月還沒休完,工長就打電話讓魯班上,說組里下半年事多人手不夠。魯班不敢推辭,再說也做賊心虛。

        上了班過了幾天發(fā)覺不對,組里哪有什么事,工人們每天閑得東游西蕩,但又不敢多言,只是不見了一個以前常見的工人,偷著查記工表,記工表上這個工人什么也沒有,沒有記這個工人是上班還是病假曠工,就空著格,但每天有人下坑時給這個工人捎帶打卡,魯班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不上班記黑工呢。副工長故意挑事,裝作關(guān)心地問魯班,你在家歇著多好,不是說好三個月?魯班說,打電話讓我上呢,說組里這個月事多。副工長說,騙你呢,讓你上給別人記黑工休息呢。

        月底安全會上,隊長宣讀了煤礦八大特殊工種必須持有中專以上文憑的文件,工人們大都不想去礦職校學習,都知道去也是混,文憑不文憑都是騙人的,再說工資都開不動了誰愿意再掏三千塊學費,明顯地欺負工人呢。

        可不去又不行,隊長說,三個月學習完,光周六上午上,沒有多少天,去了也是坐坐,三個月就拿上文憑,礦上還答應(yīng)報銷一半學費。隊長最后說,八大特殊工種中凡沒有中專文憑的不讓上班。

        工人們就不情不愿地報了,有幾個拖著不想報,隊里技術(shù)員就天天打電話催,或去組里做工作,技術(shù)員攆著逼著,工人們沒辦法都報了。

        周六上午去職校頭一兩回,教室坐得滿滿的,最后人越來越少,一個教室沒有幾個人,老師也不講課,放羊一樣看住工人就行。

        魯班是逢課必去,覺得家里看不進去,教室里環(huán)境好,又覺得花了幾千塊學費職校又發(fā)了教材,這幾年明顯的對新上的機電設(shè)備不懂,去了職校不懂的可以問問老師。

        職校中有各個礦的工人,閑著沒事都閑聊著自己礦上的事,魯班遇到幾個聯(lián)營礦的工人,閑聊中知道劉鳳蘭老公出車禍死了,劉鳳蘭去南方打工了。

        隊技術(shù)員去職校講課時,和魯班說起隊里絞車的液壓站這幾天不好使,要魯班去幫他看看,魯班見技術(shù)員如此看得起他,滿口答應(yīng)。

        液壓站也就是壓力不穩(wěn),魯班上了班就跑絞車房琢磨,第四天就把壓力調(diào)穩(wěn)了,技術(shù)員夸他,工長也高興,唯獨副工長不冷不熱地說,等隊長回來了給你發(fā)獎金啊,魯班納悶,預(yù)感到這里面有名堂。

        半個月后隊長出差回來了,見絞車液壓站不冒不漏運轉(zhuǎn)正常,什么也沒說,但明顯的對魯班冷淡起來,魯班感覺到了不正常,越加謹言慎行,生怕那兒得罪了隊長。一班班長偷偷地告訴他,你鉆技術(shù)員和工長的套了。魯班嚇得不輕,忙給班長點煙,班長說,事情復(fù)雜呢,咱隊長和副礦長主張換絞車,隊長是副礦長的人,可機電部的部長們不想換,這里面文章大呢,吃上的想換,吃不上的不想換,隊長才出去幾天你就把一部絞車修好,隊長能高興?班長問魯班這說明一個什么問題,你自己悟悟,為什么隊長在時絞車老不好,隊長一不在絞車反而好使了?

        魯班心里罵技術(shù)員,想我實在是看錯人了,平時待你那么好,你反過來害我以后就有意無意地離技術(shù)員遠點兒,其實技術(shù)員也不知就里,大學畢業(yè)沒幾年,整天撲在工作上,也是一心一意想弄個官當當,是工長把液壓站推給他,他又叫上魯班。

        機電隊的人都沒多少文化,但一個個玩心計都是高手。

        為了緩合一下和隊長的緊張關(guān)系,魯班趁隊長值班時,叫了幾次出去吃飯,隊長理都不理,得罪了隊長還了得?急得魯班長吁短嘆,后來一班長問他知道隊長裝修新家不,魯班恍然大悟,問班長,咱倆下班去幫忙?班長說,遲了,早有人去了。

        為了亡羊補牢,魯班一下班就跑隊長新家?guī)兔?,人家不理他也又是接水又是和泥,跑進跑出,半個月下來,隊長總算對他有了點兒笑臉。最讓魯班感動的是隊長老婆還在隊長面前夸了一回魯班。

        新家裝修好,魯班好生羨慕,一百平米的大家,又亮堂又寬敞,魯班想,這輩子我要能住上這么一套房就心滿意足了,隊長也高興,一次和魯班酒酣耳熱之后悄聲說,先入個黨,工長一半年就退了。魯班高興得恨不得跪下給隊長磕個頭。

        礦上謠言四起,有的說老礦沒煤了準備破產(chǎn),有的說別的礦又給了塊煤田,還能干個十幾年,還有的說,男工五十女工四十五退。

        魯班為重新得到隊長的信任而每天累死累活的干,絞車房不改造,硐底的設(shè)備已確定馬上改造,隊長把一本圖紙給了他,讓他好好看看,言外之意是讓他負責這項工程的電路。

        改造那天,魯班才知道硐底這套要拆卸的設(shè)備才用了三年。魯班用手摸著柜,柜光滑細膩,柜里的設(shè)備一塵不染,繼電器排得整整齊齊。

        而今這花了幾百萬才用了三年、不知還能用多少年的設(shè)備,就要棄之為垃圾了,魯班看著,就如同自己撫養(yǎng)大的孩子被拋棄了一樣心疼。

        魯班問隊長才用了三年好好的設(shè)備就不用了?隊長笑了笑,沒有接他話。魯班前后左右的又看了看這套價格不菲的設(shè)備,舍不得的把柜里柜外擦了個遍,一群人看著他笑,喊魯班又不是你家的你心疼什么?魯班問,不是礦要礦產(chǎn)了嗎,怎么還上設(shè)備?一群人笑,說,破產(chǎn)就不上新設(shè)備了?該上還得上,要不當官的吃甚喝甚。

        隊長聽魯班越說越離譜,一根筋的毛病又犯了,一會兒還不知他說出什么來,瞅個機會罵魯班,閉上你的嘴,還想不想干了?魯班忙承認錯了,說自己再不多說一句了。

        為了將功補過,魯班干得一絲不茍,滿頭大汗,工長見魯班又是工程負責人,又在技術(shù)上出風頭,心里早不高興了,他底下的人就今天偷魯班一件工具,明天偷著拔一根線,害得魯班手忙腳亂,別人早上坑了他還的加班加點兒。

        工程進行到第三天,突然來了很多人,一看都是當官的和坐辦公室的,還跟著一個扛攝像機的和幾個照相的,照相機咔嚓咔嚓響著,車上搬下幾箱蘋果和飲料,一群人東瞧西看,隊長忙得滿頭大汗,一會兒給這個領(lǐng)導(dǎo)介紹,一會兒給另一個領(lǐng)導(dǎo)說一會兒,又是握手又是照相。

        好不容易等領(lǐng)導(dǎo)走了,工人們歇口氣,看著桌上的禮品,技術(shù)員不讓動,說一會兒分,一會兒等隊長送領(lǐng)導(dǎo)回來了,機電部的工具車也來了,隊長叫幾個人把禮品搬上車拉走了。魯班納悶,幾箱蘋果部里也要和工人搶,工長說他見多了,正?,F(xiàn)象,這幾箱蘋果下一個工程還要用呢。

        幾個工人說,這是給祖宗上墳?zāi)?,擺擺又拿走,一群人笑。

        十一

        礦上沸沸揚揚了半年多的提前內(nèi)退的事總公司終于一錘定音,工長不愿退,整天愁眉苦臉,見不得別人說內(nèi)退的事,隊里陸陸續(xù)續(xù)辦了十幾個內(nèi)退工人,工長還硬撐著不退,隊里也沒辦法,后來礦人力部下了通知,隊長說,沒辦法,我也幫不了你,就是給你記上工也報不了啊,明天不用來了。

        工長不來了。

        工長一職又讓好多人躍躍欲試得晚上睡不著,隊技術(shù)員路上碰上魯班,說,魯班,想干工長準備好錢啊。魯班問得多少?技術(shù)員說,行情是一萬。魯班想一萬啊,半年的工資啊,一個工長這么多?;丶液屠掀派塘?,老婆說,媽呀這么多?但魯班太想當個工長了,這幾天走到哪兒人們都熱情地叫著他,都說,魯班準備干工長啊,人們不光熱情有的還給他遞煙,組里的人還叫他出去吃飯,魯班不敢去,他知道他掏不起錢,吃了抽了都是人情。

        總公司企業(yè)理念有句話是:路在腳下,事在人為。這句話魯班琢磨了一個班,下班后便打電話約隊長出來吃飯,不想隊長說忙,以后吧。魯班打電話問技術(shù)員下一步該如何,技術(shù)員說,誰雞巴現(xiàn)在吃你飯啊,趕緊扛上一萬送過去不就得了,你要算清賬啊,當個工長一年還不比工人多掙一萬?魯班說三兩千不行?技術(shù)員不耐煩和他說,把電話掛了。

        老婆見他唉聲嘆氣,說想干就掏上一萬。魯班不吭聲,掏一萬太心疼了。魯班想,先等等吧,我不信組里還有比我技術(shù)更好的,干工長關(guān)鍵還是要說技術(shù),過幾天給隊長送上一兩千,太著急了也不行。

        月底安全會,魯班正好休輪休,就想睡個懶覺,副工長打過電話來,讓他趕緊回隊里開會。說今天隊里有重要事情宣布。魯班路上想該不是工長的事吧,去隊里才知道的確是工長的事,隊長任命了魯班想都想不到的一個工人,這個工人技術(shù)上一無是處,但家里有錢也會來事,隔三岔五經(jīng)常請隊長吃飯出去玩兒。

        事情已經(jīng)定了,魯班后悔也沒辦法,心里難過了一陣子又打起精神來每天看圖看書,技術(shù)員見他如此用功,就笑,說,還看呢,看半天還不是一個工人?魯班不理他,技術(shù)員說,三分學七分混,關(guān)鍵時把銀子送。

        也不知是魯班想開了還是技術(shù)員的話讓他開悟了,漸漸的魯班也變得愛搬弄是非,圖也不看了,每日能混則混,隊長也不理他了,對人說死貓扶不上樹。倒是新工長對他不錯,暗示了幾回有機會讓他當副工長。

        新工長干了半年,一切順風順雨,工作上也有聲有色,勤能補拙啊,魯班也不再怨隊長,想,人人都不容易,就是我當上隊長,也是誰給得多讓誰干。

        誰想,新工長也沒這個當官的命,半年后坑下一次機電事故扯上了他,組里的一個工人又告他帶黑錢,部里就免了他。

        又有人對魯班說,魯班這回準備好啊,輪也輪上你了。魯班想,這一萬掏不掏呢,想想真心疼??!

        晚上魯班睡覺時,夢見自己站一塊峭壁下,想,能爬上去嗎,又想,爬上去又有什么意思?

        牛云保:1971年生,供職于山西陽泉煤三礦,山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刊發(fā)在《黃河》等刊物。小說《劉二是棵樹》獲陽泉文學創(chuàng)作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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