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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課

        2018-11-29 22:59:41鄭振鐸
        作文新天地 2018年29期
        關(guān)鍵詞:校門日本學(xué)生

        ◎鄭振鐸

        口頭上慷慨激昂的人,未見得便是殺身成仁的志士。無數(shù)的勇士,前仆后繼地倒下去,默默無言。

        好幾個漢奸,都曾經(jīng)做過抗日會的主席;首先變節(jié)的一個國文教師,卻是好使酒罵座,慣出什么“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一類題目的東西;說是要在槍林彈雨里上課,絕對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一個校長,卻是第一個屈膝于敵偽的教育界之蟊賊。

        然而默默無言的人們,卻堅定地做著最后的打算,拋下了一切,千山萬水地、千辛萬苦地開始長征,絕不作什么為國家保存財產(chǎn)、文獻一類的借口的話。

        上海國軍撤退后,頭一批出來做漢奸的都是些無賴之徒,或愍不畏死的東西。其后,卻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維持地方的人物出來了。再其后,卻有以“救民”為幌子,而喊著同文同種的合作者出來。到了珍珠港的襲擊以后,自有一批最傻的傻子們相信著日本政策的改變,在做著“東亞人的東亞”的白日夢,吃盡了“獨苦”,反以為“同甘”,被人家拖著“共死”,卻糊涂到要掙扎著“同生”。其實,這一類的東西也不太多。自命為聰明的人物,是一貫地利用時機,做著升官發(fā)財?shù)挠媱?。其或早或遲的蛻變,乃是作惡的勇氣夠不夠,或替自己打算得周到不周到的問題。

        默默無言的堅定的人們,所想到的只是如何抗敵救國的問題,壓根兒不曾想到“環(huán)境”的如何變更,或敵人對華政策的如何變動、改革。

        所以他們也有一貫的計劃,在最艱苦的情形之下奮斗著,絕對的不做“茍全”之夢;該犧牲的時機一到,便毫不躊躇地踏上應(yīng)走的大道,義無反顧。

        十二月八號是一塊試金石。

        這一天的清晨,天色還不曾大亮,我在睡夢里被電話的鈴聲驚醒。

        “聽到了炮聲和機關(guān)槍聲沒有?”電話里說。

        “沒有聽見。發(fā)生了什么事?”

        “聽說日本人占領(lǐng)租界,把英國兵繳了械,黃浦江上的一只英國炮艦被轟沉,一只美國炮艦投降了。”

        接連地又來了幾個電話,有的是報館里的朋友打來的。事實漸漸地明白。

        英國軍艦被轟沉,官兵們鳧水上岸,卻遇到了岸上的機關(guān)槍的掃射,紛紛地死在水里。日本兵依照著預(yù)定的計劃,開始從虹口和郊外開進租界。

        被認(rèn)為孤島的最后一塊彈丸地,終于也淪陷于敵手。

        我匆匆地跑到了康腦脫路的暨大。

        校長和許多重要的負(fù)責(zé)者們都已經(jīng)到了。立刻舉行了一次會議,簡短而悲壯的,立刻議決了:“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jīng)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xué)關(guān)閉結(jié)束。”

        太陽光很紅亮地曬著,街上依然地熙來攘往,沒有一點異樣。

        我們依舊搖鈴上課。我授課的地方,在樓下臨街的一個課室,站在講臺上可以望得見街。

        學(xué)生們不到的人很少。

        “今天的事,”我說道,“你們都已經(jīng)知道了罷,”學(xué)生們都點點頭?!拔覀円呀?jīng)議決,一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jīng)過校門,立刻便停課,并且立即地將學(xué)校關(guān)閉結(jié)束?!?/p>

        學(xué)生們的臉上都顯現(xiàn)著堅毅的神色,坐得挺直的。但沒有一句話。

        “但是我這一門課還要照常地講下去,一分一秒鐘也不停頓,直到看見了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為止?!?/p>

        我不荒廢一秒鐘的工夫,開始照常地講下去。學(xué)生們照常地筆記著,默默無聲地。

        這一課似乎講得格外地親切,格外地清朗,語音里自己覺得有點異樣,似帶著堅毅的決心,最后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后的晚餐,像沖鋒前的士兵們上了刺刀,“引滿待發(fā)”。鎮(zhèn)定安詳,沒有一絲的緊張的神色。該來的事變,一定會來的。一切都已準(zhǔn)備好。

        誰都明白這“最后一課”的意義。我愿意講得愈多愈好;學(xué)生們愿意筆記得愈多愈好。

        講下去,講下去,講下去。恨不得把所有的應(yīng)該講授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在這一課里講完了它,學(xué)生們也沙沙地不停地在筆記著。心無旁用。筆不停揮。

        別的十幾個課堂里也都是這樣的情形。

        對于要“辭別”的,要“離開”的東西,覺得格外地眷戀。黑板顯得格外地光亮,粉筆是分外地白而柔軟適用,小小的課桌,覺得十地可愛;學(xué)生們靠在課椅的扶手上,撫摩著,也覺得十分地難分難舍。那晨夕與共的椅子,曾經(jīng)在扶手上面用鋼筆、鉛筆或鉛筆刀,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涂寫著、刻畫著許多字或句的,如何舍得一旦離別了呢!

        街上依然地平滑光鮮,小販們不時地走過,太陽光很有精神地曬著。

        我的表在衣袋里低低地嗒嗒地走著,那聲音仿佛聽得見。

        沒有傷感,沒有悲哀,只有堅定的決心,沉著異常地在等待著,等待著最后一刻的到來。

        遠(yuǎn)遠(yuǎn)地有沉重的車輪碾地的聲音可聽到。

        幾分鐘后。有幾輛滿載著日本兵的軍用車,經(jīng)過校門口,由東向西,徐徐地走過,當(dāng)頭一面旭日旗,血紅的一個圓圈,在迎風(fēng)飄蕩著。

        時間是上午10時30分。

        我一眼看見了這些車子走過去,立刻挺立了身體,作著立正的姿勢,堅毅地合上了書本,以堅決的口氣宣布道:“現(xiàn)在下課!”

        學(xué)生們一致地立了起來,默默地不說一句話,一個女生似在低低地啜泣著。

        沒有一個學(xué)生有什么要問的,沒有遲疑,沒有躊躇,沒有彷徨,各個人都已決定了應(yīng)該怎么辦,應(yīng)該向哪一個方向走去。

        熾熱的心,像鋼鐵鑄成似的堅固,像走著鵝步的儀仗隊似的一致。從來沒有那天無紛紜地一致地堅決過,從校長到工役。

        這樣地,光榮的國立暨南大學(xué)在上海暫時結(jié)束了他的生命,默默地在忙著遷校的工作。

        ——選自《蟄居散記》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點讀】

        人們都知道法國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說《最后一課》;卻很少有人知道,中國著名愛國作家、學(xué)者鄭振鐸先生的《最后一課》。

        1942年12月8日,日本占領(lǐng)了暨南大學(xué)所在的上海某租界,“我”匆匆趕到學(xué)校,與大家共同決議:“看到一個日本兵或一面日本旗經(jīng)過校門時,立刻停課,將這大學(xué)關(guān)閉結(jié)束?!痹谶@之前,所有教師繼續(xù)在課堂里上課。這篇文章所表現(xiàn)的正是這“最后一課”的情形。在作者的筆下,教課的人帶著“堅毅的心,最后的沉著,像殉難者的最后的晚餐”;學(xué)生們則恨不得能將所有的知識吞下去——大家“沒有傷感,沒有悲哀,只有堅定的決心”!這是處在侵略者鐵蹄下的中國人展現(xiàn)出的對國土的熱愛和反抗侵略的決心。閱讀時,注意從作者冷靜而沉著的筆觸中體會深沉而激烈的情感??梢詫⒈疚呐c都德的《最后一課》進行對照閱讀。雖然國家不同、時代各異,但是侵略戰(zhàn)爭對民族情感的傷害、對學(xué)校教育的沖擊是相似的。

        (P64參考答案:①②③③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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