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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碗餛飩

        2018-11-29 22:13:55廖小琴
        小學(xué)生導(dǎo)刊 2018年18期
        關(guān)鍵詞:阿伯古街秘方

        廖小琴

        古街的餛飩攤只在黃昏時出攤。攤主是個頭發(fā)花白、腰身佝僂的老頭,姓徐。大家都叫他徐阿伯。徐阿伯剛一支攤,古街的人就會迫不及待地拿出早已備好的碗,排在他的攤前。也有心急的,早早就等在設(shè)攤的古榕樹下。

        徐阿伯才不管有沒有人等,總是不慌不忙地放擔(dān)、架火、熬湯。慢吞吞地,時間被他拉得長長的,好像那用棒子骨熬好的湯,可以再次熬到天荒地老。

        沒有人抱怨。

        湯“咕咚咕咚”在大鐵鍋中沸騰,惹得大伙兒的口水都快流出來時,徐阿伯才將準備好的皮和餡從擔(dān)中取出。

        別人包餛飩,就像摘胡豆,動作干凈利落。徐阿伯包餛飩,卻似在雕刻,餡輕輕地放,皮輕輕地捏,口輕輕地收。他的餛飩皮薄得透明,能將里面藏的餡料瞧得一清二楚。

        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搟出這些皮的。

        有人問他。他說,只要慢,自然能搟出。

        皮雖薄,卻從未漏過餡,等放進嘴里,滑溜溜的。

        而那些餡就更妙了,都是時鮮菜蔬,紅蘿卜出來就做紅蘿卜餡,白菜出來就做白菜餡,沒有一樣不鮮。餡剁得細碎,將藏在汁液中的香味兒全都剁出來了,被餛飩皮包著,被骨頭湯泡著,再拌以相宜的香蔥、醬、醋,只是聞著都滿足。

        古街的人喜歡徐阿伯的餛飩,連貓啊狗啊都喜歡蹲坐在他的攤前。但他脾氣怪,每天只做20碗。

        為什么呢?

        他不肯說原因。

        幾十年過去,他一直守著這個秘密,無人知曉。古街的人也慢慢習(xí)慣,在他的攤前只排20位。

        可是,這一天,他的攤前卻多出了一位。那是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男孩。

        “他只賣20碗?!蹦泻⑶懊娴睦掀牌藕眯奶嵝训馈?/p>

        男孩不吭聲,頭垂得低低的。

        “有許多人都想吃到第21碗,但他只賣20碗。明天來吧。明天早點?!崩掀牌判踹队譄嵝?。

        男孩仍不吭聲。就有那更前面的人,想要看清他,問問他從哪兒來。古街是沒有這樣一個男孩的。

        可是,男孩索性將整張臉都縮進了厚重的大衣里。

        大概是從山上來的。據(jù)說,那里搬來一位護林員。男孩大概是他的孩子吧。

        餛飩陸陸續(xù)續(xù)出鍋。

        起風(fēng)了,很冷,大家捧著熱氣騰騰的餛飩陸續(xù)回到有爐火的家。

        “他真的不會賣給你餛飩的。”老婆婆又回頭講。她嘆了口氣,若不是孫女等著,她真想將自個的那份餛飩讓給男孩。

        男孩的腦袋仍藏在大衣里。

        徐阿伯將最后一碗餛飩捧給了老婆婆。

        餛飩一個個臥在碗底,彎彎的。餛飩肚里的翠蓮白,使得它們像是一只只晶瑩剔透的小綠船。

        老婆婆嘆了口氣,低著頭,走了。

        徐阿伯準備熄火,取鍋子,收餡盆。

        男孩站在他的面前。

        一陣寒風(fēng)跑過大衣上的破洞時,男孩打了個哆嗦。

        “我每天只做20碗?!毙彀⒉f。

        男孩猶豫片刻,這才從大衣中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他大而鼓的眼中有一大包眼淚,只要輕輕一戳,準會像雨水嘩啦啦落下呢。

        “我只做20碗餛飩?!毙彀⒉貜?fù)。

        “我爺爺……”男孩取下口罩,露出一張毛茸茸的臉。

        徐阿伯拿餡盆的手停了下來。

        “我爺爺,病了?!蹦泻⒀銎痤^,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他很想吃一碗你做的餛飩?!?/p>

        徐阿伯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古街有餛飩店還開著,你去那邊看看?”徐阿伯試探道。

        男孩搖頭:“爺爺說了,只吃你做的?!?/p>

        “我每天只做20碗的。”

        “都怪我慢,在路上耽誤了?!蹦泻⒌难蹨I撲簌簌地掉下來,在大衣上流出一條小河。

        “你爺爺究竟是怎么對你說的呢?”

        男孩抹著眼淚說:“爺爺沒說什么,只說他很想念你的餛飩味兒?!?/p>

        這么說,男孩的爺爺是吃過徐阿伯的餛飩了。

        “是在什么地方吃過呢?”

        男孩想了想說:“爺爺提過,是在一個叫燈鎮(zhèn)的地方?!?/p>

        徐阿伯聽了,心里一驚。燈鎮(zhèn),距離古街很遠呢。三十年前,他走了幾個月,才走到這條古街的。他將那男孩毛茸茸的臉看了又看。

        在燈鎮(zhèn)時,他也遇到過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那時,徐阿伯還不叫徐阿伯,叫徐大,腰沒佝僂,頭發(fā)還烏黑。不過,他那時也賣餛飩。

        賣餛飩前,他做過竹編,賣過草鞋,幫人干過苦力。

        一天,他背著沉甸甸的鹽,停下休息。但坐著坐著,他居然睡過去,醒來時發(fā)現(xiàn)一張毛茸茸的臉湊在面前。

        他嚇了一跳。那張毛茸茸的臉卻笑了。

        “蛇。”他對他指了指草叢。

        他低下頭——腳旁,有條蝙蝠蛇,拇指粗,已被石頭砸死。

        原來,他坐的枯木洞旁就是蝙蝠蛇的家。蛇被擋了路,準備襲擊徐大,卻被蹲在樹上一直好奇瞧著他的家伙發(fā)現(xiàn)了。

        “謝謝你?!毙齑蠛芨屑?。

        被蝙蝠蛇咬的人都必死無疑。他死不要緊,家里還有老爹呢。

        毛茸茸的家伙瞧著分明是猴子,但言行舉止又和人無異。徐大猜想他大概是云猴。他曾聽老人講,這類猴極其聰明。

        毛茸茸的家伙自稱卜噠噠。

        “謝我什么呢?”卜噠噠歪著腦袋問。

        “你想要什么?”

        “還不知道?!?/p>

        “那這樣吧,你慢慢想,我這段時間都在這條道上幫人背鹽,明天還會經(jīng)過?!毙齑笳f。

        第二天,他又停在那里時,卜噠噠果然出現(xiàn)了。

        “想好了嗎?”徐大問。

        卜噠噠搔頭,說還沒想好。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并且慢慢熟絡(luò)起來。

        不背鹽了,徐大又挑著擔(dān),叫賣起餛飩。

        “賣餛飩哦,好吃的餛飩來了?!彼懈焙蒙らT,將“餛飩”二字叫得像是蘸著糯香??墒牵纳鈪s不好。

        天氣漸冷,一天他正瞅著擔(dān)里的餛飩發(fā)愁,卻聽頭頂有人說:“給我來一碗吧。”

        他抬起頭,看到卜噠噠正騎在樹上。

        卜噠噠吃完餛飩,抹著嘴說:“這餛飩真難吃,難怪你生意差?!?/p>

        徐大聽了,很不好受。他不是心靈手巧的人,能包出餛燉,已經(jīng)不錯了。

        不過,從那以后,只要徐大經(jīng)過那棵桐樹,卜噠噠都會說:“給我來一碗吧。”

        “味道比上次好一點嗎?”徐大總會問。

        卜噠噠就回答:

        “沒有,更難吃了?!被蛘摺岸鳎褪瞧ぬ窳??!薄梆W味太重了?!?/p>

        慢慢地,徐大形成習(xí)慣:無論如何,每天都給卜噠噠留一碗餛飩,聽聽他的意見。

        漸漸地,他做的餛飩味道越來越好,生意也逐漸好轉(zhuǎn)。后來,他索性在那棵桐樹下支起一個小攤。

        吃客多了,卜噠噠卻很少出現(xiàn)了。

        “他怕人呢。”徐大猜測。

        冬天時,老爹的病愈加嚴重,需要更多的錢抓藥。徐大只好一邊照顧家里,一邊將攤擺得很晚。

        寂寞的夜里,孤單的爐火擋不住一陣接一陣的寒氣。

        “給我來一碗吧。”那時,卜噠噠卻會出現(xiàn)。

        “餡有點咸了?!?/p>

        “皮再薄點,就好了?!?/p>

        ……

        吃完后,他總會和他聊上幾句,或者就干脆那么默默地陪他坐會兒。

        爐里有橘黃的火,寒夜有人陪,這令徐大覺得生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老爹去世后,徐大準備投奔姑爹。

        走之前,他給卜噠噠做了一碗菜心餡餛飩。卜噠噠吃完,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其實有一個做餛飩的秘方?!?/p>

        他將秘方告訴了徐大。

        徐大聽了,想笑,什么餡皮要用面杖搟999下,餡料要剁1999下,大骨湯要熬足5小時……

        這不像秘方,像是臨時胡謅的。

        “我保證你做的餛飩比誰的都好吃。”卜噠噠卻信誓旦旦地說。他還強調(diào):“不過,每天你只能賣20碗哦?!?/p>

        “為什么?”

        “因為若是超過了,秘方就不靈了?!?/p>

        徐大說:“好,我記住了。”他并沒有當(dāng)回事。

        到古街后,他原本準備和姑爹學(xué)做生意,沒想到遇上兵禍匪患。姑爹走了,姑媽走了,世界上又只剩下徐大一個人了。

        為了維持生計,他只好重新賣餛飩。

        只是因一時好奇,他才將餡皮搟999下,將餡料剁1999下,將大骨湯熬足5小時。沒想到味道卻出奇地好,好像那真是秘方了。

        餛飩越賣越好。他的日子也漸漸好轉(zhuǎn),娶了媳婦,有了仨兒子。當(dāng)兒子們都像他當(dāng)年那么大時,他也就慢慢變老了。

        仨兒子開了三家餛飩店。他卻到古榕樹下支了攤。

        皮,搟999下。

        餡料,剁1999下。

        大骨湯,熬足5小時。

        每天,只賣20碗。

        兒子們勸他休息。他說,你們不懂。

        他們也問他,為什么只賣20碗。他也不肯說。

        他原本固執(zhí),孩子們只好隨他,但都在背后笑話他。

        “是什么時候到這里的呢?”徐老伯問男孩。

        “3天前?!蹦泻⒄f,他爺爺原本想親自來的,“但他病得嚴重?!?/p>

        徐阿伯看著挑里。30年,無論是走巷竄戶,還是在這古榕樹下,他的挑里始終都會剩下1碗餛飩的皮和餡。

        他重新將爐火撥旺。胖胖的餛飩,在白色的湯里上下翻騰,像波濤起伏的大海上歸來的小船。

        做好后,他將餛飩放入事先備好的保溫食盒,撒上蔥蒜,澆上醬油、醋、麻油。

        “走吧。”他拎著食盒說。

        “我可以一個人回去的?!蹦泻⒄f。

        他不吭聲,朝著通向山林的那條路走去。身后,爐火還在噼里啪啦地熬著那鍋湯。

        無論在什么地方,卜噠噠只要打聽哪兒有只賣20碗餛飩的攤,就知道他在哪兒。這就是他這么多年,堅持只賣20碗餛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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