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至
10月10日 晴
江南多雨,無關(guān)物候冷暖。
南國的故事若少了雨,便很難再講下去。這絕不是說需要陰雨天氣來渲染獨屬于江淮沿岸的愁緒——未免太過矯情;也不是說需要雨來為這江春萬里添幾分味道——那是畫蛇添足了。南國的骨子里有雨,這是一種習(xí)慣,乃至于一種靈魂。
我爺爺傳下來的那店面坐落在孤山之下,西泠橋畔,出門正對西湖滿池碧波。四季景物遷異,惟“雨”一樣亙古不變。像此間臘月冬日時節(jié),后山殘雪未消,每每再落都是雪片裹挾著雨絲,薄薄軟軟濕濕潮潮,未及落地積住便已被風(fēng)吹散。南方的濕冷在此時暴露無余,忍心責(zé)怪幾句罷,又怕老天爺愈加來勁,雨雪更霏霏。
我想杭城本地人總不至于出門忘記帶傘,可是隔三岔五總免不了有人要到店里來躲雨。大多時候是游人,這倒也罷了;但常有三個小孩子來,倒教我不免疑惑。那是一對兄妹和一位少年,少年和那做哥哥的大約是好友。他們并不聒躁,只是輕聲而禮貌地向我招呼一句:“叔,避雨。”三人便 一同擠在店面臨窗的那一側(cè)廊下,老式森林木制的雕花窗欞推了半扇,漏進(jìn)幾分天光,少年們零落的絮語就此化入雨聲之中。
韋莊說“春水碧于天,畫畫船聽雨眠”,此話不假。我雖沒那“何時重泛西泠艇,坐對松風(fēng)雪一甌”的本事,但好在占盡天時地利,春水漸生的夜里給窗留一條縫隙,便可一夜于枕上聽雨,直教人輾轉(zhuǎn)不能成寐。此時雨的勁頭還不足,打不落枝頭新芽和初生的花,株株朵朵抱香而死。但千紅開罷成艷又出,總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絲毫不會令錢塘早春失了顏色。
我發(fā)現(xiàn)那三個孩子總是很晚回家。按理說杭州的春天是不怎么冷的,可他們未免也過早地?fù)Q上了薄衫子——可別是家里沒有人看顧啊,我想。不過,這也許是我多慮了,并沒有見他們有任何憂戚神色,相反,三人言笑晏晏,索性不理會這細(xì)細(xì)碎碎連成一片的雨簾。我不禁暗嘆自己“上了年紀(jì)”,畏手畏腳,著實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啊。
梅雨時節(jié)伴著江淮淮靜止鋒一起來,這便是雨的狂歡盛宴了。店里快打烊的時候早已沒幾個客人,我閑來無事往外看去,只見西湖的水上漲了好大一截,隱隱要有溢到岸上的勢頭。雨來得突然,更是尋常要做好準(zhǔn)備工作,否則只能像此刻的三個孩子一樣,光著腳丫跑進(jìn)店里來,說:“叔,借把傘?!?/p>
我問:“怎么光腳?”
答道:“雨大,怕濕鞋?!?/p>
我又問:“避上半刻再走罷?”
歉意地笑笑:“不啦,急著回家?!?/p>
于是他們又踏著暴雨的鼓點,沖進(jìn)外面迷惘的天地之間。被連成長線的雨絲模糊的世界里已分辨不清湖面和天的界線,連光都少,只能隱約看到車燈刺目的白光撕裂雨幕而來。
我借出去的是一把泛黃泡舊了的油傘,常年擱在店面門口我放書畫卷軸的缸里,甚少被記起。從前那個常用油傘的時代早已過去了,可我爺爺很喜歡這一把,他說傘柄握著不起汗,觸手生涼,傘骨堅實有力,傘面素白鵝黃的梨花,在雨里天長日久地浸染,能潤成一蠱佳釀。
夏天結(jié)束了,梅子黃盡,卻始終沒有人來還傘。我雖心中略有可惜,但也沒有太過在意。入秋晚,直到寒露霜降時節(jié)涼氣才真正猖厥起來,塘里殘枝敗葉不消說,整個杭城的綠意也被抽掉了七分?!扒镪幉簧⑺w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此時聽聲不免更助凄涼,腦海里只余諸般蕭瑟惆悵。
更深露重,該是掌燈時分的夜里,我聽到有人叩響了店門。是那少年,和他好友的妹妹。三個孩子少了一個,我有些詫異?!皝磉€傘,謝謝叔。”
我把他們讓進(jìn)了店鋪后堂,那里風(fēng)吹不透,暖和一些。那兩個孩子臨窗坐下,似乎是在側(cè)耳細(xì)聽后山的雨聲。這是何苦呢?天地之大,軟紅十丈,不乏紙醉金迷,亦多世態(tài)炎涼。若人事都能如雨一般下個通透,倒也省卻了多重?zé)溃f物清凈。
雨里幾乎悲涼到能寫出曲調(diào)來時,我端上了三杯龍井,滾茶。我看到少年吹溫了茶給妹妹喝,妹妹把自己的茶推給少年喝。然后還剩一杯,她推開窗,將茶灑在了窗臺上,綠而又褐的茶水隨著雨水被沖洗入碧落黃泉的某一處,以茶代酒,祭奠她的哥哥?!叭f綠南山,一抹荒煙?!?/p>
我想我無法開口去問這個故事是什么。南國的故事,多了雨少了雨,說到底,是沒有什么分別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