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月冰

一

第一次見到婆婆，我大腦里就浮現(xiàn)三個字：喧嘩、累。

她一邊忙家務一邊提醒公公別忘了給同事老張打電話，因為她剛?cè)ベI菜時人家很熱情地問好了他，她又問我老公（那時還是男友）這幾天在單位的情況怎么樣，連食堂提供的酸奶是什么牌子都問得清清楚楚，菜炒到一半，又想起那家超市海鮮在打折要告之老姐妹，于是拿起手機打電話……

結(jié)婚后，婆婆把這種喧嘩和累強勢帶入了我的生活。本來婚前說好的兩代人單住，她卻幾乎天天往我們這跑，一來就乒乒乓乓忙活一通，邊忙邊苦口婆心要如何過日子。

自從我坐月子，她則干脆帶著公公住到我們這了。我周末睡懶覺，她早早喊吃飯;男同事跟我視頻談工作，她在一旁虎視眈眈;我和老公做頓西餐吃，她一個勁打擊;我鋪上的地毯，她嫌色調(diào)太冷給我換成喜慶的;我在網(wǎng)上按月訂花，她每次見到送花的就給他們提一大堆意見，害得對方售后多次給我打電話討論。她跟公公也是矛盾不斷，她以照顧為名管著他，連他出去散步的穿著她也能嘀咕老半天，說是沒穿好人家會嘲笑她這老太婆不能干;兩人一起走親戚，回來總是氣鼓鼓，因為婆婆一個勁數(shù)落公公哪些話說得不好，上綱上線一句句拆解……

婆婆就像安裝在我們家的一根大轉(zhuǎn)抽，不停地攪和著家里的空氣，嘩嘩啦啦，呼哧呼哧，不得清靜。雖然一家人都理解她，可終歸郁悶，心情不佳，有時難免還會口角。

二

我看著婆婆，心里很痛。她愛我、關心我，我也真心希望她能活得輕松幸福。我們一家人明明相親相愛，卻整日不開心，而且婆婆“管事”“話癆”越來越嚴重，還失眠。

婆婆教了30多年小學語文，說什么也算知識女性，怎么會如此油膩“事兒婆”呢？我思考了很久，發(fā)現(xiàn)她其實就是在常年的主婦和“孩子王”身份里失去了自我，越老越不知所以，只能牢牢抓著家人的生活不放。

就在這時，我在書上看到一段話：女人一生應該有兩段少女時代，一段是真正的少女時期，另一段是孩子長大后的50多歲之后，這時的女性生活重擔逐漸卸下，有條件過自己想過的日子，享受自己心儀的一切，淡定、單純，歲月靜好，追求新愛好，活得縱情快意。

我立刻就想到了婆婆，她不應該正是第二段少女時光嗎？如果婆婆真的“少女化”，那我們輕松了，她也會因找到自我而生活愉悅，這樣多好。于是，我決心引導婆婆做“少女”。

我對婆婆說：“媽，您每天那么喧囂那么累，煩嗎？”婆婆嘆氣：“當然煩啊，可有什么辦法呢？”“怎么沒辦法呢，您完全可以活得輕松些。您年輕時辛辛苦苦為孩子，現(xiàn)在老了辛辛苦苦為了給孩子帶孩子，人生多沒意思啊。假如我是您，肯定也埋怨，不開心。您總遺憾自己沒認認真真地年輕過，那為什么就不認認真真地追一回年輕呢？”婆婆聽著，忍不住笑了：“一大把年紀了，還如何追年輕啊，孩子，時光不能倒流?！?/p>

我也笑，但語氣很認真：“媽，現(xiàn)在流行老太婆‘少女化，就是像少女那樣過自己的老年生活，您也試試？”像少女那樣？這個句子顯然吸引了婆婆?！笆堑模裆倥菢?，活得自我、灑脫、無憂無慮，為自己心儀的一切去投入精力認真經(jīng)歷和享受。”然后，我拿出同事認識的一位法國阿姨的視頻給婆婆看，這位阿姨今年64歲，穿名牌，化大紅唇，坐在咖啡館里讀書，和老公一起周游世界，她說年輕時累了，現(xiàn)在要做個少女，每年一半時間陪家人，另一半時間瀟灑享受、環(huán)游世界。

婆婆接過我的手機，不由自主坐下來，竟然看得入了迷。然后抬起頭，幽幽地說：“這是我年輕時候的夢啊。”我連忙說：“您現(xiàn)在有條件去實現(xiàn)了呀，為什么不呢？”“像個少女那樣？”婆婆兩眼放光。我鄭重地點頭，給了她一個充滿力量的擁抱。

三

第二天恰好是周末，婆婆起床后照例問我們今天想吃什么，因為周末一般要豐盛一些。我從她手里拉過小拖車，說：“您現(xiàn)在是少女，少女才不會一大早就去買菜呢！少女早上起來后會到外面看看朝霞，聞聞花香，呼吸新鮮空氣，站在花園里旋轉(zhuǎn)幾圈，甚至哼首曲子?！逼牌乓汇叮@得不好意思。我輕輕推她往門口走，說：“您現(xiàn)在必須出去，至少享受您的少女時間30分鐘?！?/p>

三四十分鐘后，婆婆回來了，手里握著幾個金黃的香櫞，說昨晚刮風小區(qū)樹上掉落的，撿回來清新空氣，又好看。說完，婆婆用我在奧地利旅游時買回來的一個水晶大碗擺了那幾只金燦燦碩大可愛的香櫞。家人都說好看，香氣也舒爽。我拍下照片發(fā)到朋友圈，立刻一大片點贊。我給婆婆看，婆婆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澀和滿足。我說：“少女感好吧？”婆婆笑。

那天要去圖書館聽個講座，我邀請婆婆一起去，還幫她化了點淡妝，搭配好裙子，常年不戴的珍珠項鏈也戴上了。講座講的是女性話題，婆婆聽得茅塞頓開。然后，我請她在圖書館的咖啡館喝咖啡，婆媳倆靜靜享受“閨蜜”時光，婆婆竟還跟我聊起了她的初戀，臉泛紅暈。后來我們又一起去選書，婆婆倚著窗讀得入迷，居然是薩岡的《你好，憂愁》。就這樣，在我的引導下，婆婆逐漸走入了女也的“少女時代”。

適當?shù)募覄罩?，婆婆去學彈吉他，學唱歌，學跳舞，學做視頻，學化妝，學服飾搭配，還和我一起追劇，韓劇、美劇、日劇都愛看，婆媳津津有味地討論男女情感問題，偶爾朝我們家的三個老、中、小男人爆句網(wǎng)紅話，再來個網(wǎng)紅表情，歡樂分子頓時在家中彌漫開來。

有一天，婆婆說：“我想去學游泳，小時候就想，可沒條件?！蔽遗e雙手贊成。于是，婆婆穿上漂亮的泳衣，還要我拍照留存，說是等哪一天她的身材完美了，再來個對比照發(fā)到朋友圈。

游了2年多，婆婆的身材真的像少女一般勻稱、好看。她的姐妹們羨煞不已，非要她教，她干脆搞了個花樣游泳隊，還參加了好幾次比賽和大型活動的表演，那笑容，和少女一般燦爛嬌美。

四

今年4月的一天，婆婆邀我一起去逛宜家，她挑了幾款網(wǎng)紅產(chǎn)品，抱著往車庫走，開心地說手中的這把貝卡姆踏腳凳最適合擺她網(wǎng)購的那盆油橄欖了，我當然點贊。

這時，婆婆朝我晃了晃幾塊漂亮的行李標簽，說：“親愛的，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準備去巴黎旅游啦！”我驚呼，原來她和公公早就在悄悄做歐洲游的攻略，說是要補度蜜月。雖然自從“少女化”以來，婆婆幾乎每年都會出去旅游三四次，但這種和公公蜜月式的歐洲游，還是讓我覺得很驚艷。婆婆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說：“我那天看書，海明威的一句話讓我特別動心，‘如果你足夠幸運，年輕時候在巴黎居住過，那么此后無論你到哪里，巴黎都將一直跟著你。我年輕時沒去巴黎住過，但老少女了，去感受感受薩區(qū)呼吸過的空氣，也挺好的?！?/p>

幾天后，婆婆在巴黎更新了她的微博，照片里是她和公公在巴黎街頭挽手散步的情景，配的文字是：老少女和她一輩子的情郎。有好幾百人點贊呢?；貒鴷r，婆婆給我?guī)Я瞬簧俣Y物，悄悄對我說：“親愛的，少女婆婆感謝你，我現(xiàn)在過得比少女還歡快?！?/p>

我和家人們的心又何嘗不是無比歡快呢？因為自從婆婆少女化，我們家像減了負，連空氣都仿佛被刷新了，每天笑聲不斷，輕松愉快。

對了，婆婆早就牽著公公住回他們自己的甜蜜窩了，只是偶爾來看看我這“閨蜜”，還有她的寶貝兒子和孫子。還別說，她現(xiàn)在如果幾天不來，我們都挺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