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我對晚飯花這種花并不怎么欣賞。
我沒有從它身上發(fā)現(xiàn)過“香遠(yuǎn)益清”“出淤泥而不染”之類的品德,也絕對到不了“不可一日無此君”的地步。這是一種很低賤的花,比牽?;?、鳳仙花以及北京人叫作“死不了”的草花還要低賤。鳳仙花、“死不了”,間或還有賣的,誰見過花市上賣過晚飯花?這種花公園里不種,畫家不畫,詩人不題詠。它的缺點(diǎn)一是無姿態(tài)。二是葉子太多,鋪鋪拉拉,重重疊疊,亂亂哄哄的一大堆。顏色又是濃綠的。就算是需要進(jìn)行光合作用,取得養(yǎng)分,也用不著生出這樣多的葉子呀,這真是一種毫無節(jié)制的浪費(fèi)!三是花形還好玩,但也不算美,一個長柄的小喇叭。顏色以深胭脂紅的為多,也有白的和黃的。這種花很易串種。黃花、白花的瓣上往往有不規(guī)則的紅色細(xì)條紋?;ǘ?,而細(xì)碎。這種花用“村”“俗”來形容,都不為過。最恰當(dāng)?shù)倪€是北京人愛用的一個字:“怯”。
北京人稱晚飯花為野茉莉,實在是抬舉它了。它跟茉莉可以說毫不相干,也一定不會是屬于同一科,枝、葉、花形都不相似。把它和茉莉拉扯在一起,可能是因為它有一點(diǎn)淡淡的清香,———然而也不像茉莉的氣味。只有一個“野”字它倒是當(dāng)之無愧的。它是幾乎不用種的。隨便丟幾粒種子到土里,它就會赫然地長出了一大叢。結(jié)了籽,落進(jìn)土中,第二年就會長出更大的幾叢,只要有一點(diǎn)空地,全給你占得滿滿的,一點(diǎn)也不客氣。它不怕旱,不怕澇,不用澆水,不用施肥,不得病,也沒見它生過蟲。這算是什么花呢?然而不是花又是什么呢?你總不能說它是莊稼,是蔬菜,是藥材。雖然吳其濬說它的種子的黑皮里有一囊白粉,可食;葉可為蔬,如馬蘭頭;俚醫(yī)用其根治吐血,但我沒有見到有人吃過,服用過。那就還算它是一種花吧。
我的小說和晚飯花無相似處,但其無足珍貴則同。
我的對于晚飯花還有一點(diǎn)好感,是和我的童年的記憶有關(guān)系的。我家的荒廢的后園的一個舊花臺上長著一叢晚飯花。晚飯以后,我常常到廢園里捉蜻蜓,一捉能捉幾十只。選兩只放在帳子里讓它吃蚊子(我沒見過蜻蜓吃蚊子,但我相信它是吃的),其余的裝在一個大鳥籠里,第二天一早又把它們?nèi)帕?。我在別的花木枝頭捉,也在晚飯花上捉。因此我的眼睛里每天都有晚飯花??吹酵盹埢?,我就覺得一天的酷暑過去了,涼意暗暗地從草叢里生了出來,身上的痱子也不癢了,很舒服;有時也會想到又過了一天,小小年紀(jì),也感到一點(diǎn)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而且覺得有點(diǎn)寂寞,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
【點(diǎn)讀】
“一粒沙里見世界,半瓣花上說人情”?!锻盹埢肥且徊啃≌f集,里面有一篇以“晚飯花”命名的短篇小說。晚飯花是一種低賤的花,長柄的小喇叭狀的形,常見;深胭脂紅的色,俗氣;連襯托的葉子都是鬧哄哄的,雜亂;而且還串種,可惱。
小說這樣描寫王玉英家的晚飯花:“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fā)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diǎn)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迸宸粼鲗ν盹埢ㄩ_放精準(zhǔn)地概括:熱鬧又凄清。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卑微的花,熱鬧而凄清地開著:菜園里做籬笆墻的木槿花,散落在菜地里的野葵花,躥上人家屋頂?shù)奶柣ā鼈儫釤狒[鬧地開過,又悄無聲息地謝幕。
王玉英就是一朵晚飯花。她坐在晚飯花前,“紅花,綠葉,黑黑的臉,明亮的眼睛,白的牙”,她是李小龍?zhí)焯炜吹囊粡埉?。她有花的心事,花一樣的憧憬,但最后卻嫁給了無望的生活,寂寞地消失在晚飯花的世界里。
難怪汪曾祺被稱作“文狐”,慨嘆老頭用花說人情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