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慧
姐妹情誼,在西方女權主義崛起之后被廣泛運用于作品中,而中國當代的文學作品中也用姐妹情誼理論的廣泛體現(xiàn),特別是在現(xiàn)當代的文學作品中?!敖忝们檎x”(sisterhood)是女性主義及其文論中經常出現(xiàn)的術語,然而在不同的語境之下,姐妹情誼的內涵是不完全相同的。在王先霈、王右平主編的《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中,采用了伊萊恩·肖爾瓦特的觀點,姐妹情誼即是“女性團結一致的強烈情感”。[1]西方女權主義理論普遍理解的姐妹情誼則是與政治緊密相關的,是女性團結起來,消除女性歧視,同時也有對于種族和階級的積極斗爭。雖然有些論者將其狹隘地理解為“女同性戀主義”,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傾向于從一種婦女共同體的角度來認識并運用“姐妹情誼”這一術語。[2]而嚴歌苓的文學作品,特別是90年代以來,在姐妹情誼的表現(xiàn)上,則更為突出女性的同盟關系,來共同應對外界環(huán)境的壓力,成為彼此在精神上的慰藉。以這種組合形式,來表達對男權中心社會的抗拒和不滿。特別是在小說《小姨多鶴》中,有意識的弱化了男性形象,但并沒有十分激進極端的完全拒絕男人的存在,將男性刨除在生活之外,去創(chuàng)造一個極端的,純凈的“女兒國”。
在小說中,小環(huán)和多鶴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簡單的相互扶持和支撐便可以概括的,作者將諸多矛盾沖突點置于他們身上,并且將二人設置于一個十分“中國化”的場景中,即二女共侍一夫。而這部小說里,姐妹情誼的力量比男女間的情愛關系,更加強大珍貴[3]。這個畸形的家庭環(huán)境中的小環(huán)和多鶴,從一開始小環(huán)對她充滿敵意,然后緩慢地接納,到互相支撐包容,分擔家庭和愛情帶來的幸福與負擔,再到最后完全嵌入彼此的生命,這個過程是漫長的,但卻嚴絲合縫。從多鶴第二次生產,小環(huán)接生的時候,放棄了那個陰暗的,想加害于多鶴的念頭之后,兩個人就完全接納了彼此“小環(huán)突然在石溝邊上站住了。她渾身暴起一層雞皮疙瘩。不是冷風吹得,是她心里那個不認識的念頭給嚇的……那念頭是血淋淋的:一群餓狼你牽我拽地爭食之后,世上再也沒有一個無奈無故的孤女多鶴了?!盵4]小環(huán)在多鶴最為無助的分娩時刻找到了她,她心里是浮起過這樣歹毒的念頭的,小環(huán)在這樣的關鍵節(jié)點暴露的私心也恰恰使人物的塑造更為圓形生動;然而她很快就放棄了并且被這個可怕的念頭嚇了一跳,這個轉瞬即逝的念頭成為了兩人關系更緊密的一個轉折點,意味著小環(huán)第一次正視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并由此意識到多鶴已經徹底成為重要的,不能隨意被處理的家庭成員,兩個女人之間的關系在生死面前聯(lián)系的越發(fā)緊密。又如在多鶴被張儉有預謀的遺棄之后,一向和丈夫張儉感情很好的小環(huán)徹底爆發(fā)了,一遍一遍逼著丈夫尋找;而當多鶴一路千難萬險的找回了家,面對多鶴對張儉的發(fā)難,小環(huán)第一時間撲上去安撫多鶴“:一只手把她拉進廁所,是朱小環(huán)的手,紅潤如她的臉蛋,也帶酒窩。小環(huán)說著什么多鶴也沒有去聽,只看著那雙紅潤帶笑的手把一同熱水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對了,小環(huán)很家常地講起丫頭的事來?!盵5]似乎在這種時候,不需要多余的空話來安撫寬慰,只是女人之間互相說說話,嘮嘮你不在的日子里的家長里短,一切就都如常了。女人之間的關系和感情是微妙復雜剪不斷理還亂的,然而有時候卻能在親密關系中迸發(fā)出堅韌的力量,支撐著彼此走下去。在多鶴被追求者小石猥褻并威脅要檢舉她的日本身份以及和張儉的不正當關系之后,小環(huán)又一次挺身而出,巧妙卻也不失威嚴的和追求者們把話說清楚,事情辦得漂亮又妥當,化解了多鶴的危機。又如張儉入獄后,多鶴在文革期間被懷疑身份,忍受著種種不公正的待遇,被周圍人甚至自己的兒子奚落嘲諷,被安排著掃廁所的時候,只有小環(huán)一個人堅定地做她的后盾,和多鶴并肩作戰(zhàn),對抗著外界的流言蜚語和檢查組的無故刁難,拉扯著多鶴一起,“湊合著”過下去。
我們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女性之間由于相似的生命體驗,同處于一個社會環(huán)境和家庭環(huán)境,從而形成了堅韌的力量,通過彼此間溫情的關懷,來共同對抗外界帶來的壓力,好能相互扶持著過下去。全文的矛盾多集中在小環(huán)和多鶴身上,但兩者之間一直處于一個難以打破的平衡狀態(tài),有任何一方出現(xiàn)變動,另一方都會受到巨大的影響。她們在張家以各自的身份,共同照顧著孩子和同一個男人,同時也成為彼此的后盾。小環(huán)在這樣的姐妹關系中,一直是一個大度,包容,體諒的形象,似乎處處是她用力拉扯幫襯著多鶴,但這樣的輸出過程中,兩者在精神上收獲的意義是相似的,即在困境中堅持著生活下去的動力。
而從女性意識的不徹底性方面分析,張儉在這種姐妹情誼的關系中的存在,雖然被有意識的弱化,但實際上男性力量的巨大陰影卻是這種姐妹情誼形成中最關鍵的原因和紐帶,同時也是最大的威脅,一旦由男性產生矛盾便會瞬間打破姐妹間的平衡。張儉作為小環(huán)和多鶴實際生活中的丈夫,是一切關系形成的先決條件,和原配妻子朱小環(huán)的愛情似乎容不下第二個人的介入,然而日后張儉和多鶴之間產生的私情難免讓小環(huán)心懷芥蒂,雖然小環(huán)沒有因此和多鶴產生正面沖突,但內心仍然會感到被兩者背叛,從而產生負面情緒。這是唯一一個會影響兩者關系的原因。張儉作為家庭的主心骨,最重要的男性成員,他的支撐作用使得家庭中的從屬關系十分明顯,小說后半部分張儉入獄之后就很少出現(xiàn),但就算如此,但在家庭中起到的作用,無論是經濟上還是情感上,卻都無法被取代。張儉入獄后,家庭狀況也因此每況愈下,兩個女性團結起來用盡方法只求能去探監(jiān),將探望張儉甚至終有一天能讓張儉減刑釋放當做努力生活下去的一個目標??梢娂词褂幸馊趸瘡垉€這個男性角色,男性權威也依舊存在,時刻提醒著男性的強勢地位,男性依然起著重要的支撐和主導作用。
男性角色在女性關系中的地位舉足輕重,這也恰恰證明了小說中的姐妹情誼在有男性存在或介入的條件下,看似堅固,實際上很容易被擊潰。男權文化的影響過于深重,尤其是在女性的關系是由男性為前提和紐帶的狀況下,這種影響顯得更為突出。因為一旦男性同時與兩者產生情感上的糾葛,那么所謂的女性共同體就很容易產生間隙甚至不復存在。也就是說,女性共同體想要與男性間達成兩性和諧實際上是非常困難的。而這一切,仍然是因為男性與女性地位的不平等并且在兩性關系中為主導而形成的。
《小姨多鶴》中的姐妹情誼,完善女性內在價值并滿足了女性內在的情感和精神的需求。小說中所描繪的姐妹情誼,雖然沒有徹底拒斥男性價值中心,甚至在女性的家庭生活方面還是著力于表現(xiàn)將相夫教子,繁衍后代,但是進步在于認可女性之間,拋開母親和妻子的身份所形成的牢固的同盟關系,并且表現(xiàn)了在艱難的社會處境和女性人物自身重重矛盾中,兩者真摯的感情和日常相互扶持的生活狀態(tài)。女性之間互相的寬容和體諒實際上是對彼此的保護,彼此是生活中最大的情感慰藉與寄托,甚至是在艱難處境中活下去的動力。女性之間形成的聯(lián)盟,也使得對抗更有力量,促使女性尋求自我認同。同時,正因為女性的自我意識被姐妹喚醒之后,她們才能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6]。姐妹的存在,用相似的生命體驗,打破了內心孤獨的生存狀態(tài),女性自身也會由此不斷成長,更清楚地了解自身的需求并嘗試滿足它。女人之間的關系復雜多變,為了尋求平衡而努力掙扎,這種關系一旦產生,既堅韌,又很容易消解。嚴歌苓在這個方面的處理上,并沒有一味歌頌兩者之間的關系牢不可破,而是致力于描繪一種情景,即由這種關系的引領和支撐下,姐妹之間坦誠相對,互相扶持,分享彼此的生命體驗并由此找到共鳴,陪伴彼此成長,在關鍵時刻給予對方勇氣鼓勵或是安慰。
嚴歌苓通過自己的作品,在姐妹情誼這一主題上,體現(xiàn)出了不斷發(fā)掘開拓的意味,向縱深掘進,有了更多重的理解,不僅僅局限于政治性的斗爭和反抗,或者是相對狹隘的女同性戀視角,而是更符合中國社會的女性關系。尤其是在小姨多鶴中,兩個女性在家庭中同時被妻子和母親的身份解構,但在個體的情感上,單獨從女性個體來看,卻形成了穩(wěn)固的聯(lián)結。在《小姨多鶴》中表現(xiàn)出的姐妹情誼,并不是完整定義上的,充滿各種獨立與反抗因素,更多的是一種中國式的,仍然具有不徹底性和妥協(xié)性,男性也依然是女性關系中最關鍵且不可控的因素。但姐妹情誼確實是一種女性之間深厚的,支柱般的情誼。而這種感情在中國社會中,更寫實,更接地氣,更容易引起共鳴。嚴歌苓沒有著力于構建一個女性烏托邦,完全排斥拒絕男性的存在,也沒有刻意強化姐妹情誼的激進反叛的力量,實際上每一種關系的構成和持續(xù)都是復雜多變的。嚴歌苓正是將一種存在諸多糾葛矛盾的情誼真實的展現(xiàn)給我們看,從而達到了更為切實的去關注和審視女性關系,反省女性的生存方式,觀察女性的生存處境的目的。
綜上,嚴歌苓在描述女性關系的同時,以多鶴和小環(huán)兩個人為例,將特殊生存狀態(tài)下的兩個女性之間的羈絆勾勒出來,為我們展現(xiàn)了女性的自主意識,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同時,這種關系仍然是受制于男性觀念的,男性人物的存在和介入會直接或間接影響到女性關系,這依然是女性自主意識不徹底,不完全的地方。再一次驗證了嚴歌苓的女性觀念是進步但不那么激進獨立的,甚至是有些矛盾糾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