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少偉
1931年11月,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在江西瑞金成立,這是18年后新中國的偉大預演,舉世矚目。然而,我國第一個全國性紅色政權(quán)的許多籌備工作是在上海秘密進行的,并有驚心動魄的故事。
1929年秋的一天深夜,馬路兩旁的路燈昏暗,已泛黃的梧桐樹葉在風中抖動。
坐落于上海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卡德路(今石門二路)口的一座磚木結(jié)構(gòu)的三層老式洋房,悄然住入一戶“南洋華僑”,他們就是扮成夫婦的林育南、張文秋,身負特殊使命。林育南年僅31歲,先前曾擔任中共中央候補委員、湖北省委代理書記,秘密工作經(jīng)驗非常豐富;張文秋是年輕的地下黨員,沉著鎮(zhèn)靜,靈活機智。兩人明知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中心的申城與敵人周旋隨時會有生命危險,但他們毫不畏懼。
當年,在湘、鄂、贛、閩、粵、皖等省份,有18個區(qū)域、127個縣成立了擁有1400多萬群眾的蘇維埃政權(quán);紅軍已擴展到14個軍,近10萬人。隨著革命根據(jù)地和紅軍的不斷發(fā)展、壯大,創(chuàng)建蘇維埃中央政府順理成章。鑒于那時中共中央機關(guān)仍駐申城,也考慮到上海有人員集散和生活安排之便,一些籌備工作就在這里進行。林育南接受重要任務后化名“趙玉卿”,與張文秋一起抵達黃浦江畔,他們經(jīng)過反復察看,覺得那座三層老式洋房鬧中取靜,前有院墻和鐵門護衛(wèi),內(nèi)有樹木遮掩,后有幽徑可通,既氣派又隱蔽,完全符合開展秘密工作的需要,便租下它作為一個秘密聯(lián)絡點,對外稱為“趙公館”。很快,林育南把房屋裝飾得富麗堂皇:底層用于生活起居,陳設著各種日用品和高檔家具;樓上兩層作為辦公、開會的地方,臨街的玻璃都裝有墨綠色厚窗簾,兩位工作人員為了便于工作,裝扮成花匠和保姆。
在林育南的精心安排下,1930年5月5日至10日,在趙公館舉行全國蘇維埃區(qū)域代表大會預備會議,57人出席;其中,有中共中央和中華全國總工會的代表,閩西、鄂東、左右江、湘鄂贛邊、鄂豫邊、贛西南等蘇維埃區(qū)域的代表,紅軍各軍和各游擊區(qū)域的代表,各赤色工會和其他革命團體的代表。
由于與會人數(shù)比較多,又連續(xù)忙碌數(shù)日,引起了外界注意。在第四天傍晚,一批密探前來敲門,隨即氣勢洶洶地擁進庭院。花匠故意在樓下大叫:“你們慢一點呀,哎喲哎喲,我的腳被踩到了,哎喲哎喲,疼死啦!”
這些密探?jīng)_上樓時,看到這樣的場景:一位穿戴講究的老人端坐中間,有兩個小孩在給他捶腿,親友們則恭恭敬敬地向他拜壽。
此刻,西裝革履的林育南對領(lǐng)頭的麻臉密探說:“喲,吳探長來了。您也曉得我家老太爺今天做大壽啦?歡迎歡迎,晚上有‘燕云樓大師傅做的壽宴,咱們一道喝幾杯,熱鬧一下!”
麻臉密探愣了愣,頭一歪嚷道:“有個‘包打聽來報告,說這里出現(xiàn)不少陌生人。兄弟端的是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飯碗,就管這個地段,不能不跑一趟呀!”
“吳探長是熟人啦,平時一直關(guān)照趙公館!”穿著旗袍的張文秋走過來,從保姆拿來的托盤里取“大上海”牌香煙分給特務們,又塞一些鈔票給麻臉密探,說:“這里都是我家親友,沒一個外人。吳探長盡管放心好了!”
“嘿嘿,相信趙老板是規(guī)矩的生意人。我們實在是職責所在,打擾了!”麻臉密探利索地把鈔票放入口袋,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祝趙老太爺壽比南山,福如東海!弟兄們還有別的公務,走啦!”
花匠看著包打聽們出門離開,“呸”了一聲,關(guān)上鐵門。他回到樓上,輕聲說:“人都走了,你們可以繼續(xù)開會。我再下去盯著?!?/p>
林育南真是考慮得很周到,使突然闖入的密探看不出任何破綻,悻悻而去。于是,全國蘇維埃區(qū)域代表大會預備會議順利完成了各項議程。
當晚,林育南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心里想著下一步工作??ǖ侣飞向嚨貍鱽硪魂囙须s的警車怪叫聲,有點令人恐怖。他索性披上衣服,到隔壁房間敲了敲門。
“我正要找你呢?!睆埼那镆参此?,馬上開門說,“有些事,還需要再好好商量一下!”
林育南說:“我們開預備會議時已引起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密探的懷疑,我覺得應改變原來的計劃,把正式會議移到更安全的地點?!?/p>
兩人談了一會兒,都覺得對會場的選擇,必須慎重考慮;對會場的掩護,必須萬無一失。他們決定盡快與中央特科總務科聯(lián)系,說明情況。
數(shù)日后,林育南負責的會議籌備小組和中央特科總務科在趙公館舉行緊急碰頭會。中央特科總務科的老張通報:“由于全國蘇維埃區(qū)域代表大會涉及面廣,可能走漏了一點風聲;近日,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派出大批特務,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密探也四處活動,企圖搞清會議的確切日期和地點?!彼纳袂楹車烂C。
林育南談了自己的設想:“最危險的地方,也許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妨‘險中求安,把會場放在鬧市中心的樓房里?!?/p>
經(jīng)討論,大家都表示同意。
對于如何偽裝會場,中央特科總務科的老張說:“采用以前用過的方法,如辦旅館、舞廳、咖啡館等,我看都不穩(wěn)妥。因為,那樣難以回絕涌入的顧客?!彼念~上沁出了汗。
林育南想了想,提出:“我看,用私立醫(yī)院名義來掩護會場比較合適。這樣,既有人上門,卻又不多,還可找理由打發(fā)值得懷疑的對象?!贝蠹艺J為,這個建議比較可行。
1930年5月中旬,上??柕谴髴蛟海ǖ?0年代初更名長江劇場)背后的一座四層樓房悄然掛出“私立醫(yī)院”牌子。它的底層是掛號和門診間,由中央特科總務科成員駐守;樓上則有病房,醫(yī)生和護士都是工作人員。與會代表裝扮成求醫(yī)者,陸續(xù)入院,有的戴著口罩坐祥生出租車過來,有的額頭綁著繃帶坐黃包車過來,有的撐著拐杖走過來,有的躺在擔架上由家屬抬過來……
1930年5月20日至23日,全國蘇維埃區(qū)域代表大會就在這個私立醫(yī)院里召開,與會代表約50人。代表們在開會時,裝成集中“聽保健講座”的樣子;用餐時,吃的是附近小飯店代加工的“病號飯”;休息時,入住病房。在會場四周,中央特科總務科則安排了一些“香煙小販”“擦鞋匠”“黃包車夫”,負責警戒。
在會議間隙,一位紅軍將領(lǐng)詼諧地說:“國民黨當局恐怕做夢都想不到,我們就在大上海的密探、特務眼皮底下開會,商議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
一位工會干部幽默地說:“雖然馬路上到處是密探、特務,但這些家伙在久經(jīng)考驗的地下黨組織面前,只能成為一群亂轉(zhuǎn)的無頭蒼蠅——找不到方向!”
一位農(nóng)會女干部風趣地說:“我看,這幫飯桶唯一能做的,最多就是在會議結(jié)束時來為大家送行,哈哈!”
這些話,把代表們都逗樂了。林育南笑道:“我們雖然作了周密布置,但情況是復雜的,還是不能放松警惕??!”大家表示贊同,并自覺嚴格執(zhí)行會議紀律。
在全國蘇維埃區(qū)域代表大會期間,未到會的瞿秋白、毛澤東、彭德懷、賀龍、朱德等10人,被推舉為大會名譽主席團;由項英、周恩來、李立三等13人,組成大會主席團。大會宣布了全國蘇維埃政府的十大政綱,決定于1930年11月7日在上海召開第一次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簡稱“一蘇大”),正式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同時,決定成立中華蘇維埃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中央準備委員會(簡稱“中準會”), 領(lǐng)導“一蘇大”的準備工作;而且,還審議通過了一些文件。
由于安排得當、守護嚴密,直至全國蘇維埃區(qū)域代表大會順利結(jié)束,瘋狂的密探、特務才發(fā)現(xiàn)會場位置,偷偷摸過來。然而,大部分代表已疏散,僅部分代表另有工作尚未離開。
林育南接到望風的同志所發(fā)信號,就用幾根木柱把前門牢牢頂住,隨即胸有成竹地組織大家撤到后門弄堂里停著的卡車上。中央特科總務科成員點燃預先準備的汽油、酒精桶,把它們滾向持槍守在弄堂口的敵人。在敵人的鬼哭狼嚎之際,卡車猛然沖了出去,但警車和摩托車很快追上來??ㄜ囃蝗还杖敫浇囊粭l小街,埋伏于街口民房里的同志馬上開槍阻擊敵人。
這時,卡車上的同志迅速跳下,從居民家的后門奔向蘇州河邊,登上了接應的小火輪,順流而下。
1930年7月下旬,由中共中央、中華全國總工會、共青團中央、革命互濟總會、上??偣⒎吹鄞笸?、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中國社會科學家聯(lián)盟的9名代表在滬組成“中準會”臨時常委會,李求實擔任黨團書記,林育南擔任秘書長,工作人員有張文秋、彭硯耕、李平心、胡毓秀、馮鏗等。
“中準會”機關(guān)設于上海愚園路慶云里31號。這里位于靜安寺旁邊,是林育南以化名“李敬塘”租下的,系一幢三層石庫門房屋,面積160多平方米。為了便于隱蔽,這里按照闊綽皮貨商的排場來布置,并在表面像個大家庭,工作人員對外皆稱親戚,如李平心、胡毓秀夫婦以李老板的表妹夫婦名義寓居于此。大家庭的成員們志同道合,配合默契。有一次,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密探到慶云里轉(zhuǎn)悠,還挨家挨戶檢查,大家庭的成員們裝著在一起打麻將,巧妙應付過去。
在險惡環(huán)境中,林育南既堅持原則,又機智果斷,他出門辦事時或裝成服飾考究的學者名流,或裝成衣衫襤褸的工人,巧妙和靈活地與敵人周旋。由于靜安寺香客眾多,他曾在此與江西瑞金來的同志接頭;在“當當當”的洪亮鐘聲中,順利交換了重要工作信息。
“中準會”臨時常委會的一項極重要的工作,就是起草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憲法大綱和一系列法令草案,林育南與幾位承擔任務的同志在慶云里常夜以繼日地忙碌。
這天中午,一位老板模樣的人走進來,問這里有沒有空房出租,有沒有人可做保姆?!袄罾习濉笨蜌獾剡M行寒暄,回答得滴水不漏。
“哈哈,好一個‘李老板!”老板模樣的人拿下墨鏡、扯掉假胡子說,“林育南同志,你的警惕性很高,這里確實比較安全呀!”
林育南這才發(fā)覺,站在面前的竟是在上海實際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的周恩來,連忙握緊他那雙有力的手:“您來了,太好啦!”此后,這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組織部部長又多次前來指導文件起草,對主要內(nèi)容和具體條款都提出過明確意見,還曾親自動手作修改。
1930年9月12日,“中準會”召開第一次全體會議。林育南把這個會議偽裝成一個公司的董事會,桌上特意放置一些賬冊、報表,以防不測。在會議上,審議通過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國家根本法(憲法)大綱草案》,以及《勞動保護法》《土地暫行法令》草案等文件;又鑒于準備不充分,決定把原計劃于11月7日在上海召開的“一蘇大”日期推遲,并為確保安全改在江西瑞金舉行。至此,林育南已出色地完成了特殊使命。
1931年1月17日至21日,一批黨的重要干部和左翼作家先后在上海三馬路222號東方旅社等處被捕,隨即被轉(zhuǎn)押到龍華淞滬警備司令部,雖在“魔窟”受盡酷刑,依然堅貞不屈;2月7日,林育南等同志英勇犧牲,被稱為“龍華二十四烈士”。
“中準會”機關(guān)遭受嚴重損失,不得不立即離開慶云里。盡管如此,林育南主持起草的文件最終被完整地送到中央革命根據(jù)地,并由同年11月在江西瑞金召開的“一蘇大”審議通過,對蘇維埃政權(quán)的建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如今,當人們肅立于“龍華二十四烈士”墓前,凝視著林育南像,都不禁會想起這位革命先烈當年在上海勤奮為黨工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