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晚照
簡介:
已經(jīng)是人間帝王,拱手河山卻也換不來她的一眼。蕭鎮(zhèn)遠不明白,她從九天而下,為他殫精竭慮鋪平帝王路,明明自己也是她的唯一,為什么她卻始終不肯愛他。
楔子
七情六欲,淺嘗者說破,深嘗者說不破。
破之淺,不破之深。
蕭鎮(zhèn)遠高居九重宮闕,卻始終摸不透那個人的心思。他一直覺得自己是最無辜的情深之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而那人高居云端之上,對他的心意也只有高高在上的無所謂。他曾在心底惡毒地想過,若那人也能跌進泥濘而狼狽不堪該有多好。
然而到頭來流年春盡,他也終于明白,原來一往而深的無辜情深之人,從來都不是他。
第一章
跟著云瀾的密探回報蕭鎮(zhèn)遠,說國師今日又在粉街喝酒聽?wèi)?,如今醉得不省人事,剛被抬回宮里。
蕭鎮(zhèn)遠猛地將手中茶盞摔落在地,冷冷道:“朕去瞧瞧國師。”
案幾上彈劾國師的奏折一沓又一沓,宮人們知道皇帝此時正在氣頭上,屏氣不敢多言。
蕭鎮(zhèn)遠當(dāng)年專為云瀾在宮里修建了極盡奢華的龍煙閣,專供她起居。他走進殿門,看那人正半倚床頭,斷斷續(xù)續(xù)地唱著戲文,在看到蕭鎮(zhèn)遠時,她醉眼朦朧地勾唇一笑,并未起身。
蕭鎮(zhèn)遠俯視著她,沉默良久,終究忍下了怒氣。他抬手摸了摸云瀾的臉,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云瀾卻笑道:“你長大了。”
她突然起身,想夠桌上的茶盞,卻不小心抬手打翻了燭臺,火苗順著紗幔迅速蔓延。
火光里云瀾的面容近乎妖冶,蕭鎮(zhèn)遠沒有叫人,退后了一步。
云瀾抬手一揮,所有的火光瞬間消失了。
蕭鎮(zhèn)遠第一次見到云瀾,也是在這樣的火光里,那一年他十三歲。他那野心勃勃、手握重權(quán)的叔父穆王覺得他這太子太過礙眼,先帝剛剛駕崩,便想假借走水?dāng)夭莩?/p>
十三歲的少年太子年幼,穆王權(quán)勢滔天,所有人都以為蕭鎮(zhèn)遠必死無疑。
直到云瀾突然出現(xiàn)。
蕭鎮(zhèn)遠的眼里沒有恐懼,看到她出現(xiàn)在滔天的大火里,他也沒有驚異。十三歲明明還是個孩子,眼里卻是千帆過盡后的沉寂。
云瀾隨手一拂,蕭鎮(zhèn)遠滿身的灼傷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蕭鎮(zhèn)遠仰起頭看向她,眼里泛起了光亮,道:“你是神仙嗎?”
“你可以幫我嗎?”他踉蹌地爬起身向前,緊緊地攥著云瀾的手,道,“只要你幫我,這天下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p>
云瀾摸著他的頭笑了笑,眼前小小的少年眼里是強壓著恐懼的鎮(zhèn)定,仿佛依舊在努力維持著自己太子的體面。
她在凡間游歷多年,僅僅只是聽聞宮變,過來湊個熱鬧,沒承想會遇到這樣的情景,她偏過頭,不知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兒,蕭鎮(zhèn)遠終于聽到了她的回答。
她說:“好啊?!?/p>
這一聲看似心血來潮的“好”,將她在這宮中留了整整十七年。
從此,她一個九天神女,便成了凡間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嘔心瀝血地為蕭鎮(zhèn)遠鋪就帝王路,而死里逃生的蕭鎮(zhèn)遠,也終于在云瀾的輔佐下,坐穩(wěn)了他的皇位。
如今十七年過去,曾經(jīng)的少年帝王已是而立之年,性情偏執(zhí)冷漠,他所求的權(quán)力已經(jīng)得到,卻還想要更多。
他想要云瀾。
可偏偏他從來掌控不得云瀾,她似乎什么都不看重,朝臣覺得她是妖臣惑主,彈劾她的奏折日日都有,她卻渾不在意,整日里喝酒聽?wèi)颍哉Z淡然,仿佛全無心肝。
第二章
半個月后,國師云瀾當(dāng)朝上書,說皇帝即位已久卻無國母,是時候納妃立后了。蕭鎮(zhèn)遠當(dāng)庭震怒,紅著眼摔了手邊能摔的東西,卻對著國師毫不避諱的臉說不出一個字來。
這是無數(shù)朝臣早已上奏過的事情,卻都被蕭鎮(zhèn)遠壓下不提,可這一次蕭鎮(zhèn)遠震怒過后,卻不知為何想通了,廣選佳人,盈擴后宮,立了手握重兵的大將軍卓林之妹卓文萱為后。
云瀾雖為臣子,卻是唯一住在宮里的臣子。
她歪躺在蕭鎮(zhèn)遠的尨榻上,旁邊的椅子上坐著蕭鎮(zhèn)遠,正慢條斯理地剝核桃——云瀾沒有什么特別喜歡的東西,唯獨喜愛新鮮下市的核桃。
云瀾接過蕭鎮(zhèn)遠剝好的核桃,漫不經(jīng)心地道:“你如今都成婚了,大晚上的不去后妃的寢宮,把我叫來做什么?”
蕭鎮(zhèn)遠神情帶了幾分陰騭,道:“不過是你想讓我成婚罷了,哪一次不是你說什么我就做什么?”
云瀾伸手在蕭鎮(zhèn)遠的下巴處撓了撓,仿佛在逗一只鬧脾氣的狗。
蕭鎮(zhèn)遠閉了閉眼,道:“你為什么這么做?你當(dāng)真不在意?”
云瀾側(cè)過臉看向蕭鎮(zhèn)遠剝好的那盤核桃仁,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你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緣分,我當(dāng)年伸手拉你一把,也只是閑得無事。你娶妻生子,活你的人生,本就和我無關(guān)?!?/p>
“無關(guān)?”蕭鎮(zhèn)遠低聲笑了起來,“是誰當(dāng)年為我屠盡叛賊?是誰夙興夜寐教我帝王之道,是誰為我擔(dān)了手刃血親的罵名,為我平定天下?”
“隨你怎么想吧。如今你的皇位固若金湯,過段時間我便走了,你已經(jīng)不需要國師了。”云瀾站起身,將核桃仁倒進自己的袖籠口袋中,慢悠悠地向外走,道,“北境外烏徑王野心勃勃,卓林是難得的將才,你要倚靠他的地方多著呢,去陪著她妹妹吧,畢竟是你的皇后。”
蕭鎮(zhèn)遠攤開手心,手中是一粒丸藥。他靜默地坐著,面色上看不出心情,他一直坐到夜深時,喝得不省人事的云瀾才被宮人抬了回來。
云瀾依舊在低聲唱著戲文,這是她一直唱的那闕,蕭鎮(zhèn)遠從未聽清過她究竟唱的是什么。他問將云瀾抬回來的宮人,宮人道:“云瀾大人聽?wèi)驈膩矶贾宦犨@本《仙人亭》,這么尋常的戲本子,不知道大人為何如此喜歡。”
蕭鎮(zhèn)遠揮退了下人,親自為她倒了杯茶,拿出手中丸藥,道:“這藥丸醒酒,吃了再睡吧。”
云瀾睜開眼,眼角泛著水光,長發(fā)如潑墨氤氳,月光從窗外透過,映在云瀾的面容上,絕艷秀麗得讓蕭鎮(zhèn)遠無法挪開眼。
她有些迷糊,拍了拍蕭鎮(zhèn)遠的臉:“你怎么還在這兒?”
“不要恨我,云瀾。”蕭鎮(zhèn)遠拿茶讓她將藥丸咽了下去,輕聲道,“我寧可毀了你,也不會放你走?!?/p>
云瀾并未聽清蕭鎮(zhèn)遠在說什么,她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突然道:“我還沒當(dāng)過皇后呢?!?/p>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蕭鎮(zhèn)遠怔住。
云瀾突然伸手摟住了蕭鎮(zhèn)遠的脖頸,帶著醉意小聲道:“怎么就讓別人占了去呢?!?/p>
蕭鎮(zhèn)遠幾乎無法控制住自己顫抖的聲音:“你說什么?你想當(dāng)皇后嗎?”
“算了,還是娶一個可以照顧你的人吧?!痹茷憛s又松開他,笑得開心,眼角卻有了淚,她道,“將來我走了,你也能順?biāo)彀矘?,這才是屬于你的?!?/p>
云瀾從那日酒醉后,終于消停了幾日,她沒再去喝酒聽?wèi)?,而是整日在城外溜達,終于在一片桃林里揪出了做賊心虛的紫宸星君:“你整日總盯著我做什么?你讓蕭鎮(zhèn)遠那傻小子給我吃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紫宸星君轉(zhuǎn)身想跑,卻被云瀾一把拽住了頭發(fā):“能封我仙力的東西,肯定是仙家的東西,除了你誰會這么大費周章?”
“蕭鎮(zhèn)遠背著你尋找各種能留住你的法子,我那日裝作得道高人去找他,也告訴了蕭鎮(zhèn)遠這是什么東西,他不是也毫不猶豫地騙你吃了嗎?”紫宸星君道,“你一心輔佐他,為他改天命,仙家手染了凡人血,你明明知道是什么后果,可他又是如何對你的?”
云瀾不答話,似乎并不在意。
紫宸星君嘆了口氣,道:“封你一段日子的仙力也好,省得你再胡鬧。”
“我知道你擔(dān)心我。”云瀾收回手,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就走,道,“回去吧,我自己心里有數(shù)?!?/p>
回宮后,云瀾面對蕭鎮(zhèn)遠的試探,依舊面不改色,仿佛壓根兒就沒察覺到。
她開始像交代后事般交代蕭鎮(zhèn)遠,告訴他哪些人是真心效忠于他,又有哪些人心有暗鬼,要防著誰,重用誰,如何防,如何用。
蕭鎮(zhèn)遠靜靜聽著,道:“我已經(jīng)臨朝多年了,云瀾,我都懂?!?/p>
云瀾驀然收口,看著蕭鎮(zhèn)遠放在案幾上的手,手掌寬厚有力,指節(jié)纖長分明,的確不再是那個羸弱的少年了。
“你說這些做什么?”蕭鎮(zhèn)遠臉上帶著一點兒笑意,這笑意卻并未到眼底,“云瀾,你知道的,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走?!?/p>
云瀾沒有說話,只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晚上的時候,皇后突然下旨召見云瀾。
蕭鎮(zhèn)遠自立后之后,并未去過皇后那里,又整日待在云瀾的龍煙閣里,卓文萱是卓林的親妹妹,自然忍不下這口氣。
云瀾大概能猜到皇后召見她是為何,卻未曾想到這一去,竟然挨了板子。
理由便是國師云瀾以下犯上,見面不跪,對皇后大不敬。
仙力被封的云瀾實實在在地挨了三十大板,幾乎丟了半條命。
等蕭鎮(zhèn)遠趕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云瀾帶著一身傷,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她總穿著的那身綠珞錦緞繡衣被血染得看不出本色。
皇后徐徐行禮,端莊華貴,眼角泛紅,七分委屈、三分嗔怒。
蕭鎮(zhèn)遠卻并未看她,他渾身都在發(fā)抖。
世人都說當(dāng)今圣上鐵血狠厲,是個只重國事的無情人。此刻他卻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緩緩地跪了下去。
皇后變了臉色,所有人慌張地跟著蕭鎮(zhèn)遠一起跪了下去。
“云瀾……”蕭鎮(zhèn)遠輕輕地碰了碰云瀾的臉頰,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完全不似平日沉穩(wěn)的模樣。
云瀾勉強睜開眼沖他笑了笑,道:“沒事兒,別哭?!?/p>
宮人們恐懼地伏低了身子,沒有人敢看向皇帝,皇后的臉上毫無血色,蔻丹染就的指甲被她生生折斷。
她從小便仰慕蕭鎮(zhèn)遠,更了解他的為人,當(dāng)年先帝駕崩,穆王叛亂,蕭鎮(zhèn)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而如今她只不過給了云瀾一點兒不算教訓(xùn)的教訓(xùn),皇帝的臉上竟然有淚。
“不許廢后,聽到?jīng)]有,叫太醫(yī)過來?!痹茷懯疽馐掓?zhèn)遠離她近些,苦笑道,“讓你胡亂給我吃東西,現(xiàn)在好了,三十大板我都挨不過?!?/p>
蕭鎮(zhèn)遠猛地站起身,她竟然知道,她果然知道。
“你……”
“行了?!痹茷懙穆曇粲行┨撊酰^對宮人冷冷道,“今天的事情,你們看到了也當(dāng)沒看到,若是透漏出去,你們一個也活不了。”
云瀾其實是個很怕疼的仙人,可她偏偏比別的神仙更倒霉。成仙至今,她已經(jīng)受過了兩次天譴。
雷電落在身上的感覺,當(dāng)真是痛不欲生。
云瀾閑散慣了,還總生事端,好友紫宸星君勸她別再瞎鬧,卻也管不住她。
她喜酒,好玩樂,明明該做個紈绔子弟,卻偏偏是個神仙。
如今混跡人間,竟然連人間的刑罰也體驗了一回,若不是實在太痛,她幾乎有些想笑。
第四章
云瀾的傷養(yǎng)了一個多月才見好,蕭鎮(zhèn)遠每日來看她,她的第一句話都是詢問皇后的近況。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倚仗卓林。所以不能廢了他妹妹?!笔掓?zhèn)遠聲音冷漠,道,“可你是我的底線,云瀾,我做不到?!?/p>
“做不到也要做。”云瀾抬腿踢了踢蕭鎮(zhèn)遠,道,“去給我剝點兒核桃?!?/p>
蕭鎮(zhèn)遠起身坐在一旁,親手為云瀾剝?nèi)ズ颂疑系暮忠?,聽她慢悠悠地道:“等平了北境的?zhàn)亂,你便也沒有什么可以擔(dān)心的了,到時候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現(xiàn)在不行?!?/p>
“到時候我想做什么都行?”蕭鎮(zhèn)遠慢慢地走近床邊,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提前做一點兒吧?!?/p>
他俯身在云瀾的額間親了親,又親了親她的鼻尖兒,然后繼續(xù)向下。
“蕭鎮(zhèn)遠你……”云瀾的話說了半截便被堵住,蕭鎮(zhèn)遠的親吻炙熱而強勢,容不得云瀾半點兒反抗。
“夠了?!痹茷懫^了頭,蕭鎮(zhèn)遠粗重的喘息在她耳邊,她道,“假如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就算你是皇帝,你也未必能護住我,就像這三十大板?!?/p>
蕭鎮(zhèn)遠停下了動作。
“我該走了?!痹茷懣粗难劬?,道,“以后的日子,你好好保重。”
蕭鎮(zhèn)遠眼神驟然冷了下來,窗外電閃雷鳴瓢潑大雨,屋內(nèi)靜寂無聲,他看著云瀾,沒有說話。
那一年漫天的大火里,有人牽住了他的手。那個人走在他的前面,為他用血鋪出了一條帝王路。
不屬于人間的九天仙人,他無論如何也求之不得的唯一,難以企及,不可奢望。
愛之深,恨之切。是她走進他的生命,融進他的骨血,又是她無所謂地看著他的心意,干脆利落地抽身離開。
十七年時光浸染出的感情,云瀾說放就放,這一刻蕭鎮(zhèn)遠幾乎覺得自己是恨她的。
蕭鎮(zhèn)遠起身離開了龍煙閣,他前腳剛走,宮內(nèi)的禁衛(wèi)軍便來了,重重把守,當(dāng)真是一只蒼蠅也飛不出去
云瀾低聲笑了起來,笑聲逐漸愈發(fā)的大,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一點兒點兒地笑出淚來。
她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經(jīng)受天譴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夜,天雷滾滾而來,她避無可避。
當(dāng)日她已心死,倒也半分不懼,天雷的劇痛甚至不敵她心中之痛的萬分之一。
第二次的天譴,她受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飴,那痛與她的心中歡喜相比不值一提。紫宸問她究竟值不值得,她卻一笑置之硬是忍了渾身的劇痛,在第二日清晨,便又是那個醉生夢死、游戲人間的云瀾。
她知道蕭鎮(zhèn)遠愛她入骨,可她更知道,從一開始,這愛就注定有始無終。
第五章
大祁沒有國師已經(jīng)三年。
三年的時間,蕭鎮(zhèn)遠變成了一個真正的鐵血皇帝,他善于權(quán)術(shù),征占?xì)⒎ィ瑪U充疆土,大祁在他的手里成為了一個盛世王朝。
當(dāng)年國師在重兵把守下消失,皇帝以舉國之力找了她一年,某天似乎突然想通了,不再尋找,也不準(zhǔn)人提起,只是開始著人遍訪高人,尋找長生不老的求仙之路。
沒有人知道國師去了哪里。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痹茷憣⑹种械奶一ㄗ碚辶藵M杯,道,“我若是在天上過上百日,人間便也沒有蕭鎮(zhèn)遠了?!?/p>
紫宸星君皺眉道:“所以何不放下?”
云瀾笑道:“何來的放下?我本就從未擁有?!?/p>
她看過蕭鎮(zhèn)遠的命數(shù),他本該夭折在十三歲那年的夜里,然而云瀾不僅護住了他,還扶他坐穩(wěn)了江山。早夭的亡魂成了如今的九五之尊,云瀾心里清楚,逆了天命,必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離他遠些,不再去影響他原本的生活,或許能不波及到他。
她伸手剝核桃,卻被核桃染污了手,黑乎乎的一片,很是難看。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一個人給她剝核桃吃,那是一個名叫段志的書生,勤懇本分,和蕭鎮(zhèn)遠并不像。
不過萍水相逢,夜里的山路上,書生偏要護著云瀾出山。
他說對人生的指望也就是當(dāng)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官,娶一個賢惠的媳婦兒,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輩子。
云瀾嘲笑道:“你這一輩子也就短短幾十年,過得這么無趣,有什么意思?”
誰知段志正色道:“誰這一輩子不是短短幾十年,能吃飽穿暖,和愛人相守,哪里會無趣呢?”
段志一定要讓云瀾在家里吃頓飯再走,他端了一碟核桃,一個一個敲開剝皮,放進另一個盤子里,遞給云瀾,道:“雖然在下家中并不富裕,但多養(yǎng)活姑娘一個,也是沒問題的。姑娘不如就留在我家吧?”
云瀾坐在那里慢悠悠地吃,段志坐在一旁慢悠悠地剝,那日天氣晴暖,院里的母雞咕咕地叫,段志傻乎乎地看著她笑:“你喜歡吃核桃啊?現(xiàn)在正是新鮮核桃下市的季節(jié),我家里有很多核桃樹,以后都給你吃?!?/p>
很久以后云瀾又提起這件事兒,問他為何如此待她,段志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道:“驚鴻一瞥,一見傾心,哪有那么多緣由呢?”
云瀾在段志家中住了很久,柴米油鹽,洗衣煮飯,活得像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后來他們順理成章地成婚,祭拜天地,傾心相守。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幾乎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恍惚墜入這紅塵萬丈,不再回頭。
段志志在考取功名,卻接連兩年遇到科場舞弊之事,云瀾看不過眼,本想匡扶正義卻失手害死了本該中舉的文曲星。
紫宸星君告訴他,十日后天譴便會落在她的頭上。
天上十日地上十年,云瀾依舊記得十年后的那一天,她算準(zhǔn)了時間等著天雷,在烏云開始密布的時候自己悄悄地躲在了后山,她看到雷電越來越近,也聽到段志喊她的聲音越來越近。
她從未那么驚慌失措過,在那一瞬間,她茫然地看著他撲過來將自己護在身下,一道天雷,凡人之軀便灰飛煙滅。
后來的一道道天雷連續(xù)不斷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卻仿佛毫無知覺。
那些年的時光和段志的存在都仿佛是一場空茫茫的大雪,雪化后便再無痕跡。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再后來,她遇到了蕭鎮(zhèn)遠——她一眼便認(rèn)出來,那是段志的今生。
第六章
青城觀的道長向皇帝進言,說若要練成長生不老丹,按古籍中記載,定要一味名叫焚仙的東西來做丹藥的引子,但是他也僅僅知道這一點,沒有人知道焚仙究竟是什么東西。于是蕭鎮(zhèn)遠昭告天下,說若誰能尋到焚仙,必賜千金,封萬戶侯。
云瀾哭笑不得,長生不老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焚仙更是他不可能得到的東西。但是蕭鎮(zhèn)遠如著魔了一般,竟連江湖術(shù)士要取童男童女心頭血這種荒唐事都能咬牙答應(yīng)。
云瀾本不想見他,見他快要入魔又沒辦法不去勸他。
蕭鎮(zhèn)遠瘦了許多,看到云瀾的時候神情有些恍惚,只伸手輕輕碰了碰云瀾的衣袖,似乎并不相信云瀾是真的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她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蕭鎮(zhèn)遠眼里的喜悅也化為平靜,他問道:“你來就是讓我不要修仙?”
“仙凡如天隔,你這樣取人性命之事也算修仙?助魔為虐,逆天而為,并不會有好下場。”
“既然人仙殊途,我對你的那點兒癡心妄想本就是逆天之舉,別的我有什么好怕?”蕭鎮(zhèn)遠道,“既然我的壽命短暫,于你而言如同螻蟻,那我就去求仙問道求長生,你現(xiàn)在丟下我沒關(guān)系,只要我能一直活著,我總會找到你,永遠陪著你。”
云瀾看著眼前這個明明已經(jīng)坐擁天下,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帝王,無言沉默。
屋內(nèi)寂靜一片,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蕭鎮(zhèn)遠輕聲道:“我活這一世,卻得不到自己所愛,還有什么下場能比如今更痛?”
他的神情溫柔又堅定,帝王的華服和安靜而又浩大的宮闕讓他看起來有些高高在上的孤寂,云瀾沉默著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這雙手在前世曾讓她墜入紅塵,又在今生交付給了她全部的依賴和愛。
天上人間,天地浩大,她卻始終不能牽著這雙手,與他并肩前行。
第七章
蕭鎮(zhèn)遠自求長生開始,性情愈發(fā)執(zhí)拗,也變得暴戾了起來。那些道士煉丹所需的東西大都千奇百怪,蕭鎮(zhèn)遠也行盡了勞民傷財之事,不顧四起的流言與不滿。
云瀾知道蕭鎮(zhèn)遠并無仙緣,靠凡人的力量根本無法求得長生,他行盡天下不義之事,不僅不會長生,只會招來報應(yīng)。
她卻勸不了他,勸不住他。
她想起了這些年,她從未同蕭鎮(zhèn)遠說過什么親近的話,想必他對她也是有怨的。
她又去看了蕭鎮(zhèn)遠的命數(shù),已經(jīng)與以前不同了。
大概是做了太多不該做的事情,他的下一世只能是一個殘疾之人,而且活不過弱冠之年。而再下一世,竟是連人也做不得,只能是一只再卑微不過的螻蟻了。
輪回轉(zhuǎn)世的報應(yīng),以她的能力,根本無法更改。
云瀾再次入了宮。
蕭鎮(zhèn)遠的眼角眉梢皆是陰郁,看到云瀾時也只是勉強笑了笑,說:“今年的新核桃到了,我一直給你留著。”
她還是那個樣子,和初見時一模一樣,還是那個明眸善睞的少女,而他卻已近不惑之年了。
他幾乎可以想到自己白發(fā)蒼蒼、步履蹣跚時,她還是如今的模樣,然后高高在上且悲憫地看著他,安慰他,卻也只能丟棄他。
云瀾看著他,道:“我找到讓你長生的辦法了?!?/p>
她想起自己第二次經(jīng)受天譴,是因為她為他屠盡叛軍。
痛徹心扉,卻在想到那人已高居九重宮闕之上,成為人間無上的帝王時,滿心的歡喜。
這一次她很謹(jǐn)慎,躲在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終于沒有連累到蕭鎮(zhèn)遠。
可是真疼啊,云瀾想,這么多年她一步步為蕭鎮(zhèn)遠逆改天命,她知道懲罰遠未結(jié)束,可是她不想再去經(jīng)受了。
永無盡頭的生命里卻是無始無終的孤寂,她真的厭倦了。
云瀾最后一次摸了摸蕭鎮(zhèn)遠的頭頂,俯身親了親他。
第八章
在大祈的史書里,有關(guān)齊烈帝蕭鎮(zhèn)遠的記載停止在了天騏二十三年。
在那一年,蕭鎮(zhèn)遠終于求得長生,飛升成仙。
人世間的幾番輪回終于化作記憶里的往事清晰浮現(xiàn),蕭鎮(zhèn)遠終于想起,自己曾經(jīng)是擁有過云瀾的,也曾祭拜天地,舉案齊眉。
他在入天庭時被一位仙君叫住,他認(rèn)得他,是當(dāng)年那個誆他給云瀾喂下丹藥的那個人。那仙君看了他許久,最終什么也沒有說,轉(zhuǎn)身便走了,蕭鎮(zhèn)遠卻緊追兩步,問他道:“你認(rèn)識云瀾嗎?”
紫宸星君沉默許久,說:“認(rèn)識?!?/p>
蕭鎮(zhèn)遠眼神急切倉惶,道:“她還回得來嗎?”
紫宸星君看著他,道:“仙骨成灰,仙身已毀,如何回得來?”
蕭鎮(zhèn)遠怔怔地站在原地,面色蒼白,全身上下都在微微顫抖,似是極力隱忍著什么。
紫宸星君嘆了口氣,道:“你做錯了太多事,報應(yīng)太重,她不舍得讓你承受,只好讓你脫去凡骨,不受輪回之苦?!?/p>
可一個凡人想要成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那古籍里記載的焚仙不是別的東西,那是一個神仙親手將自己的仙骨剔出,焚燒成灰,煉成的丹藥??!
九天之外仙樂飄飄,這里就是她曾經(jīng)待過的地方。
他一直記得那一天,云瀾去找他,神色憔悴,滿身鮮血。她的手里緊緊握著一個琉璃瓶,小心地放在他的手上,說:“這就是焚仙?!?/p>
蕭鎮(zhèn)遠伸手去扶她卻被躲開,她笑了笑,說:“去給我剝點兒核桃,別叫人進來,你自己去取?!?/p>
等蕭鎮(zhèn)遠再回來的時候云瀾已經(jīng)不在了,桌上留著一封信,上面只有四個字:
“各自珍重。”
蕭鎮(zhèn)遠尋遍天下,卻再也找不到她,于是他吞下了焚仙煉就的丹藥。
天庭是一個寂寞的地方,清冷高絕,孤寂無邊。
他找過很多次紫宸星君,紫宸星君卻不怎么愿意搭理他,直到被蕭鎮(zhèn)遠磨不過,終于松口,道:“如今她輪回轉(zhuǎn)世當(dāng)個凡人,也根本不記得你,你又何必去給她徒添煩惱?!?/p>
云瀾是一個隨性的人,向來做事只隨心意,從來不顧后果。她為他逆了兩世天命,承了兩次天譴,護他如意平安。
蕭鎮(zhèn)遠眉目舒展,臉上終于有了些笑意,他說:“我知道她在等我?!?/p>
那么這一次就換他來吧,守著她,看著她,不求金玉滿堂、朱門繡戶,只求平安相守。
第九章
瀏安鎮(zhèn)里賣豆腐的老林家的女兒林巧已經(jīng)十六歲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就是性子野了些,整日里幫父親守著攤子,忙里偷閑逗逗狗、打打鳥,日子過得也算逍遙。
豆腐鋪旁最近新住進了一個男人,長得豐神俊秀、眉目俊朗,林巧覺得整個鎮(zhèn)子里都沒有哪個男人能比他更好看了,于是她總是喜歡一邊賣著豆腐,一邊看著他,偶爾搭搭話。他并不像是這里的人,舉手投足中總是有一種獨有的貴氣。
那個人說他叫蕭鎮(zhèn)遠,林巧在心里將這個名字默默地念了兩遍,覺得蕭鎮(zhèn)遠不僅長得好看,就連名字也很好聽。
他是一個奇怪的人,整日里什么也不做,就坐在她的攤位旁曬太陽、吃核桃,他自己吃一些,卻把大部分都剝得干干凈凈,然后送給她。林巧愈發(fā)喜歡這個鄰居了——她沒什么別的喜好,就愛吃那新下市的鮮核桃,偏偏懶得剝皮,這個蕭鎮(zhèn)遠倒是很體貼。
這份體貼在林巧的店旁持續(xù)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們已經(jīng)熟悉無比。林巧平日里除了在豆腐店看攤子,便是和蕭鎮(zhèn)遠膩膩歪歪地黏在一起聊些有的沒的。
蕭鎮(zhèn)遠的話不多,卻對她很好,與她相熟的好友總是打趣說,那位蕭公子日后定是要娶她的,林巧哈哈一笑,眼里是藏不住的開心。
她問蕭鎮(zhèn)遠,道:“你對你未來的媳婦有什么要求呀?”
蕭鎮(zhèn)遠說:“喜歡吃我剝的核桃就行?!?/p>
她一躍跳上蕭鎮(zhèn)遠的背,讓他背著她,笑嘻嘻道:“我覺得沒有人比我更喜歡吃了。”
蕭鎮(zhèn)遠沒有回頭,輕輕地“嗯”了一聲,背著她去看后山的漫山紅葉、殘霞如血。
他們走了很久很久,林巧在他的后背上睡著了,呼吸聲很輕,打在蕭鎮(zhèn)遠的耳側(cè),帶著些許暖意。
當(dāng)年云瀾在他重兵把守下悄然離開,后來他一遍遍地命樂班在龍煙閣里奏著她總唱的那本《仙人亭》,他終于聽懂了內(nèi)容,也終于知道她為何唱它。
那是一本人仙殊途悲情至極的戲文,凡人紙筆下的悲歡雖然只是故事,卻正是云瀾注定無終的感情。
蕭鎮(zhèn)遠偏過頭看向她,仿佛終于看破了無盡歲月中的水月鏡花,他將林巧背得更緊了些,然后輕輕地親了親她。
歲月久長,還好不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