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中立
第二次去吳村,我在后備廂里藏了一把尖刀。這把尖刀是我管食堂老郭借的。老郭問我借尖刀干什么,我說殺人。老郭的大嘴叉不屑地撇了一下。我知道他是小覷我,不相信我敢殺人。那時候老郭正拎著一把尖刀剔豬排,隨手就把尖刀丟到我面前。尖刀的白光叫我的眼睛下意識地閉上了至少五秒鐘。那一刻我忽然對自己沒有了信心——我真的敢殺了吳國鋒么?有那么一會兒,我仿佛又尷尬地站在了多年前的舞臺上,退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決定再磨一磨那把尖刀。我知道這是多此一舉的事,那把尖刀本來已經(jīng)十分鋒利,但我就是想再磨一磨。我找了塊磨石,在五月的陽光里坐下。我磨刀的樣子看上去一絲不茍,但實際上我心里十分慌亂。刀和磨石摩擦出的聲音粗糲刺耳,我希望這聲音能激怒老郭,沖過來奪走我手里的尖刀,或者像平時那樣臭罵我一頓。這樣我便如愿找到了臺階下。可老郭在廚房里用另一把尖刀繼續(xù)剔著豬排,根本不往我這邊看一眼,對我努力弄出來的聲音充耳不聞,這令我十分失望。后來我又把希望寄托在偶爾走進廚房的民工身上,我渴望他們經(jīng)過我身旁時,不經(jīng)意地跟我搭訕一句,這樣,我就有機會跟他們說出我的打算。當然,我必須用堅定的不容置疑的口氣告訴他們,我殺掉吳國鋒的決心有多大。假如他們中某一個人肯勸我兩句,我想我會樂意送他個人情,從而放棄刺殺吳國鋒的打算……事實上,他們和老郭一樣,對我的存在置若罔聞,仿佛我只是一只躲在廚房門口刨食的瘦公雞,絲毫引不起他們的注意。
最后我不得不自行結(jié)束了磨礪。午后的陽光熾熱而粘稠,仿佛融化的沒有形狀的糖稀,緊緊黏附著工地上的樹木,沙石,鋼筋,和忙碌的民工,當然還有我們的周工頭。人們一直傳說近期將有一場特大暴雨,我渴望下一場雨,因為雨天可以不出工,周工頭會請大家去冬梅的小館喝酒。冬梅的小館就在工地旁邊,唯一的一家小館。冬梅一個人忙里忙外,也沒找?guī)褪帧6氛f她是個苦慣了的人,小館里這點活兒累不著她,其實我知道她是舍不得拿出一份工錢。冬梅的家在30里外的吳村,家里有個讀初中的女兒和一對雙胞胎兒子。那對雙胞胎兒子來過冬梅的小館,我見過他們,六七歲的光景。冬梅的男人,也就是我要刺殺的吳國鋒,離婚之后跟別的女人姘居,后來又被那個女人拋棄了,吳國鋒反過頭來要求冬梅復婚,自然遭到了冬梅的拒絕——這些事都是冬梅私下跟我講的。工地上來小館喝酒的民工那么多,她只愿意跟我講。這是她的私事。當然,她跟我講這些私事的時候,是我偶爾潛入深夜的小館跟她做愛之后。她講這些的時候,總是像個被人遺棄的可憐的小貓一樣,蜷縮在我懷里哀傷地哭泣,眼淚鼻涕粘糊糊地蹭濕我瘦骨嶙峋的胸脯。每次講完,她都囑咐我不要告訴周工頭。
說起來,冬梅的小館還是周工頭幫著盤起來的呢。最初的時候,冬梅總是騎著一輛電動三輪,在中午時分出現(xiàn)在工地上,車上載著兩笸籮白花花的戧面饅頭。冬梅的饅頭比老郭蒸得個兒大,買兩個饅頭還贈送一小勺燉土豆塊兒。民工的眼睛只對實惠袒露熱情,自然都爭著去買冬梅的饅頭,冬梅的賣光了,才肯買老郭的。但老郭不生氣,老郭每月拿周工頭給的死工資,有人吃沒人吃都一樣。有時候,老郭還蹲在冬梅三輪旁邊抽閑煙看熱鬧。偶爾冬梅會帶些散白酒來贈給民工們。當然只贈給那些在地面上干重活的民工,她知道那些在腳手架上干活的民工喝酒危險,她從不給他們酒喝。我是工地食堂的采買,我的工作是每天早晨開著我那輛二手桑塔納,去縣城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回青菜和豬肉,交給老郭,我就閑了,我是工地上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閑人之一。所以,我有足夠的時間和熱情來幫冬梅的忙,幫她賣饅頭,打菜,或者收錢。一來二去,我和冬梅混得很熟。冬梅感激我,偶爾蒸兩個糖三角送給我。但她從不給我酒喝,雖然我也算是地面上干活的人。她說男人開車喝不得酒,我說我本來就是個不喜歡喝酒的人。她高興地拍了下我的肩膀,說好男人都不貪酒。她大概意識到這話說得有點絕對,又補充說她原來的男人吳國鋒就因貪酒出過車禍,差點截掉兩條腿。
有一天賣完了饅頭,冬梅一邊捋著零散的錢票,一邊跟我說,周工頭打算在工地旁邊盤一個小館,讓我來經(jīng)營,不收房租,你說我答應(yīng)他不?我說這可是件好事,干嘛不答應(yīng)?周工頭在幫你呀。冬梅說我只是想不明白,周公頭那么一個有錢的人,跟我又沒什么交情,為啥肯幫我?我說周工頭八成是看上你了唄。冬梅冷不丁揪住我的耳朵,順時針擰了半圈兒。不過她擰得很輕,一點都不疼。她說話的樣子也變得輕慢,仿佛怕別人偷聽似的:其實我不怎么喜歡有錢的男人。男人有錢了就容易變壞了,比如吳國鋒。他跟我過苦日子的時候,順順溜溜,聽說聽道,后來他養(yǎng)了大貨車,掙了不少錢,他就有了那個女人,不要家了……
但冬梅還是答應(yīng)了周工頭的建議。
工地上多得是磚瓦木石,也不缺人力,盤個小館是很容易的事。其實小館很簡單,只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大屋是餐廳帶廚房,小屋是冬梅的臥室,只放得下一張木床和一個盆架。但冬梅很滿足,起碼她不用天天騎著電三輪風里來雨里去了。開張那天,周工頭弄了幾十掛鞭炮,噼噼啪啪響了一通。冬梅特地穿了一件大紅衫子,看上去十分喜慶。她的頭發(fā)挽成了一個纂,很利落地蒸了一鍋又一鍋雪白的胖饅頭。那天的饅頭和燉土豆是免費的,白酒也是免費的。那天我特別想喝點酒,但冬梅一直管著我,她像我女人一樣囑咐我,開車不能喝酒,吳國鋒就是酒后開車才出了事的。
我每天早晨開著那輛二手桑塔納去農(nóng)貿(mào)市場給老郭買菜時,順便把冬梅需要的白菜土豆面粉捎回來。事實上,我每天工作量的多一半是幫冬梅干的。冬梅顯得過意不去,常常私下柔聲柔氣地問我累不累,我說當然累,冬梅說那怎么辦?我說我活該唄。冬梅就笑了,笑得很實誠。開著小館的日子,冬梅天天都是笑模樣??粗沸?,我心里也舒服,老想抱住她,在她那張開花的臉上親一口。我活了三十多歲,從未被一個女人的笑臉感動過,但冬梅的笑臉感動了我,我常常跟著她莫名其妙地笑起來。
我發(fā)覺冬梅悶悶不樂是小館開張半月之后。那天晚上,我照例去小館找冬梅,問她第二天需要我?guī)Щ厥裁礀|西。我一進屋便覺得氣氛與往日不同。往日冬梅看見我過來,老遠就打招呼,今天我在她旁邊坐了好一會兒她都沒說話。她手里拎著塊抹布,有一搭沒一搭地擦拭著籠屜,偶爾看我一眼。我看見了她眼里的憂郁。你怎么了?我問。冬梅還是不說話。我說我還是你朋友不?冬梅拎著抹布的手停了一剎那,然后拉著我進了她的臥室,指著后墻上的一扇小窗說,這幾天夜里,總有個人敲我的窗。我說,工地上那么多人,知道是哪個?冬梅說知道,是周工頭。他想干什么?我問。冬梅剜了我一眼,你是個男人嗎?然后嘆了口氣,又說,我就說有錢的男人沒一個是厚道的……我說我找他去。冬梅用身體擋住門口,不放我出去。冬梅說,他是工頭,你在他手下干活,端的是他的飯碗,你惹不起他。我說我不怕他。我身材瘦小,狗能鉆出去的縫隙我就能鉆出去,況且我再怎么瘦弱也算是個男人,男人想出門,女人是攔不住的。
走到工地上的時候,夜風一吹,我突然就靈醒了——冬梅的話不無道理,怎么說周工頭也是我的老板,我端的是人家賞的飯碗,我有什么資格干涉人家?即使周工頭不遷怒于我,我又有多少能力阻止他?一時間我又有了多年前尷尬地站在舞臺上進退維艱的感覺。這些年,每當我感到處境難堪的時候,我就會有這個感覺,當年的情景,在我心靈上劃下了太深的痕跡。我在一個沙堆上蹲下,抽了一支煙。沒有月亮,工地上黑魆魆的。白天的溽熱還沒完全退去,楊樹上的幾只蟬偶爾叫上幾聲。我朝前面望了望,工棚里燈火通明,民工們粗獷的笑鬧聲熱烘烘地往外涌;望望后面,小館的燈也還亮著,卻是孤獨的,憂郁的。我知道可憐的冬梅還在等著我告訴她事情的結(jié)果。我忽然覺得我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即使被周工頭臭罵一頓,抑或暴揍一頓,也只得硬著頭皮撞上去了。
后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周工頭不但沒有遷怒于我,還豪爽地哈哈大笑。當時,周工頭跟民工們玩斗地主,手氣不孬,贏了好幾百塊,他把贏的錢使勁往空中一揚,然后拍著我的肩大笑起來。大家忙著搶紛紛飄落的錢票,沒人注意他,可我卻注意到,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周工頭再沒去敲冬梅的窗。
起初我不解,幾天后,公司監(jiān)理來工地視察。監(jiān)理是我初中同學,我能在工地食堂當采買,完全是沾他的光。我看見周工頭對監(jiān)理的那份巴結(jié),頓時明白了,這件事,我又沾了同學的光。
冬梅是個懂事理的女人,一定要請周工頭喝酒,表個歉意。我被邀來作陪??伤植辉S我喝酒,倒是她自己大杯小杯地陪著。周工頭喝得暢快,不住地拍桌子,哈哈大笑。我聽出他笑得跟那天晚上完全不同,今晚是實心的,這說明他心里已沒有芥蒂了。這個晚上,周工頭喝醉了,冬梅也喝醉了。周工頭走后,我也打算離開,但是冬梅,這個醉醺醺的女人,拉著我,怎么也不肯放手……
那夜,我們瘋狂地做愛。沒人敲窗,但我知道窗外至少聚集了數(shù)十個偷聽的民工。我們不在乎,我們愿意讓床板不耐煩的嘎吱聲穿破窗戶,刺破夜的假惺惺的靜。冬梅,這個壓抑了太久的女人,終于盡情釋放出了囚禁在身體深處的憤怒、哀傷、惶恐,她不管不顧地叫嚷,抽搐……后來,她哭了,緊緊抱著我。她顫抖的身體綿軟冰涼,讓我想到了一條倒空了的哀傷的口袋。
我活了三十多歲,從未跟任何女人有過如此的肌膚之親。這感覺,美妙得讓我忘乎所以。有那么一會兒,我忽然想到了我爹和馮寡婦。那時候我還很小,七八歲光景吧,反正還沒上學。我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坐在門檻上,朝前面那條馬路上張望,盼著我爹的身影在那條馬路上由遠而近。倘若望見我爹手里拎著東西,我會高興地跑回屋,麻利地在鍋里填滿水,然后蹲到灶前燒火。但這樣的時候很少,更多的時候,我爹總是兩手空空地回來。這時候,我便對他表現(xiàn)出冷淡和蔑視。我知道他把主家給的謝刀禮又送給了馮寡婦。我爹他是個殺豬匠,每替主家殺一頭豬,會得到一刀血脖肉,或半掛豬大腸。馮寡婦得到了我爹一年中絕大多數(shù)的謝刀禮,而我得到的,總是一次又一次空落落的等待。因此,我詛咒我父親的同時,也詛咒馮寡婦。我曾計劃揍一頓馮寡婦的女兒出出惡氣,但每次與馮寡婦的女兒不期而遇,我又膽怯地逃掉了,因為馮寡婦的女兒肥壯敦實,而我瘦小枯干,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我也曾竭力勸說我爹離馮寡婦遠一點,不要把香噴噴的謝刀禮都送給她,你看她女兒吃得那樣肥壯,而我瘦得像個可憐的刀狼。我遭到了我爹的呵斥,他還扇了我一個耳光,我委屈地跑到我娘墳前哭了一場。其實我不知道那土堆里埋的是不是我娘,有人指著那個土堆說是我娘的墳,我就沖著那個土堆哭。我沒看見過我娘,我在心里想象著她的模樣,但我想象出來的我娘的模樣總是跟馮寡婦的模樣相似,這讓我非常惱怒。
我爹每次拎著謝刀禮去馮寡婦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他十分欣賞馮寡婦的酒量,她和我爹一對一盅地喝,常常是我爹醉了,她卻清醒得很,因此,我爹揣在兜里的殺豬錢,總是莫名其妙地失蹤。有時候,我爹會住在馮寡婦家,三天兩夜不回來,讓我一個小人兒孤獨地守著空空的屋子。我爹不在的時候,我不敢關(guān)燈,不敢睡覺,我老是做噩夢,夢見棺材,夢見死人,還夢見被我爹割掉的血淋淋的豬頭瞪著眼睛跟我對視……
突然有一天,我爹被馮寡婦趕了出來。我至今不知道什么原因,但從那天起,我爹就斷了跟馮寡婦的聯(lián)系,不再拎著謝刀禮去她們家。也正是從那時候起,我爹開始酗酒。我很怕他耍酒瘋。他耍酒瘋的時候,會拎著他的殺豬刀追得我像沒命的豬一樣逃竄。我至今害怕刀子之類的東西,大概是那時候我爹給我心上留下的陰影。
我八歲開始上學,因為功課一直不好,初中沒念完就輟學了。這時的我爹,身體大不如從前,很少有人請他去殺豬,可他每天都要背著他用了幾十年的工具袋出去轉(zhuǎn)悠,走很遠的路,回來的時候,一定要繞道路過馮寡婦家門口。當然,馮寡婦早已改嫁走了,她當年住過的房子也早已拆掉,蓋了供銷社的倉庫。但我爹還記得那個地方,無論如何變遷,我爹依然記得。
按照我爹的意思,我什么都不用去干,我只要背起他殺豬用的工具袋,一輩子都有肉吃,有酒喝??晌覍嵲诓幌矚g那種玩刀子的營生,我去了工地。工地上活兒累,一天干下來,撒尿的力氣都沒了。好在后來偶然邂逅了一個同學,初中時我們一起在樂隊演過節(jié)目。但人家后來讀了高中,上了大學,現(xiàn)在做了工程監(jiān)理。那天,他被周工頭陪著在工地上視察,十幾年的光景,讓他的模樣改變了很多,胖了,富態(tài)了,我沒能認出他,確切地說,我是沒用心看他,我想不到我一個民工會跟他那樣一個大人物有什么交集。但他一眼就認出了我。你一點都沒變,他說。他像當年一樣跟別人說話時,喜歡扶著人家的肩頭,還是那么瘦。那天,周工頭請客,我們在縣城最豪華的“綠色田園”喝了一頓酒。我們喝得都有點高了。我們尷尬地發(fā)現(xiàn),除了喝酒,其實我們并沒有多少話可講,因此,我們反復敘說著當年那次令人難堪的演出,然后,我們煞有介事地開懷大笑。那樣的感覺,一點都不好。
那以后,周工頭安排我到食堂給老郭當采買,還給我配了一輛二手桑塔納。
那夜我抱著冬梅的時候,好像突然間就理解了我爹對馮寡婦的懷念。我對冬梅說,我怕是離不開你了。冬梅緩慢松開箍在我脖子上的胳膊,讓身體平躺著?;野档墓饩€中,我看見她睫毛上掛著一點亮光,我猜想那可能是淚光。其實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冬梅說,你不知道我和吳國鋒離婚后,跟多少男人上過床。但我也不是妓女,妓女是沖著男人的錢才上床,我不是,我跟男人上床是報答他們對我的幫助。吳國鋒和那個女人敗光了我們家所有的存款,一點都沒給我留下,我有孩子,有老人,我得生活。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一個沒有男人的女人,生活有多么不容易嗎?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人樂意幫助我,比如周工頭和你。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我只有我的身體,我知道,男人不會拒絕這個——我這樣說,可能有點沒良心,但事實就是這樣。周工頭幫我盤下這個小館之后,明里暗里提示我,敲我的窗戶,可我真的沒法跟他上床,因為他太像我的父親,我無法想象跟他滾在床上的時候,怎樣面對那張熟悉的滄桑的我父親的臉……有很多時候,我看見周工頭在工地上走,差點就要叫出爹來??晌业亲卟涣寺返?,他癱在炕上整整六年了,他的雙腿患著嚴重的靜脈血管病,當時手術(shù)應(yīng)該植入過濾網(wǎng)的,可我拿不出四萬塊錢的費用,只好用藥維持。我一直覺得是我耽誤了最佳的治療時機,我對不住我爹,他生了我養(yǎng)了我,可我卻沒錢讓他擺脫病痛。我每次回娘家看見他,我都沒有勇氣跟他對視……
冬梅低低地哽咽著。離婚后,我的日子糟透了,所有的事情都朝著不好的方向走。首先是我女兒,脾氣變得暴躁,簡直有點不通情理,動不動就跟我吵,而且以死相要挾。前些日子,她毫無緣由地割開了手腕,血把衣服都染紅了,若不是發(fā)現(xiàn)得及時,怕早已做了短命鬼。好在功課還保持著不錯的成績。她在班里,以前有很多朋友,現(xiàn)在沒了,她一天天地寡言少語,我?guī)缀跤袃赡隂]聽見她笑過一聲了。從前,她是個多么愛說愛笑的小姑娘啊。我真擔心這樣長久下去,會發(fā)生什么。我一直想著把她轉(zhuǎn)到縣城上學,離我近,我能照顧她,可我知道以我現(xiàn)在的能力,根本做不到;還有我的兩個雙胞胎兒子,我離家的時候,他們才兩歲,他們看我的眼神一直是看一個外鄉(xiāng)人的眼神,一點都不親熱。我多想時刻把他們帶在身邊,聽他們叫我一聲媽媽呀。對于別的女人來講,這不是難事,可對我來講,這是多么大的奢望啊……
我說,我來幫你吧。說這話的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這需要很多錢,而我沒有錢,后來我打算管那個當監(jiān)理的同學借一點,可我一直拖著,難以開口。
那夜,我再次將冬梅攬進懷里。我們誰也不再說話,就那樣擁著,沉默著,任由夜的寧靜在我們周圍悄然彌漫。不知從什么時候,天空陰晦了,偶爾劃過一道閃,我想,是傳說中的暴雨要來了嗎?
我瞇著眼,在明晃晃的陽光下端詳那把磨得雪亮的尖刀,想象著它刺進吳國鋒身體時,會弄出怎樣一種悅耳的聲音。但我什么也沒想象出來,我的耳朵轟轟作響,像有千萬只馬蜂飛舞,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難看,比我爹殺死褪掉毛的豬皮可能還要蒼白。我慌亂著打開后備廂,將尖刀丟進去,如同一個被追趕的賊丟掉贓物一樣六神無主。
然后我點了一根煙,靠著車門發(fā)狠地抽著。現(xiàn)在,我想我應(yīng)該說說我為什么要刺殺吳國鋒了。假如吳國鋒只是借著酒勁兒打了冬梅,罵了冬梅,我還不至于起殺心,但他強奸了冬梅!自那夜之后,我私下已將冬梅視作是自己的女人,他強奸冬梅就是強奸我的女人,我沒法不殺他。
說起來那是個陰翳的下午。因為一些瑣事,我跟食堂老郭吵了幾句,心情有點孬。但不管怎樣我都會記著趕在天黑之前去趟冬梅的小館,把她明天要帶的東西記下來。那夜之后,冬梅一直拒絕再跟我做愛,也不允許我在天黑之后去她的小館。但我無法從心理上疏遠她,依舊堅持每天早晨從農(nóng)貿(mào)市場把她需要的東西帶回來。我從老郭那里出來,需要走過一整片工地才能到達小館。工地上混混沌沌,空氣中到處漂浮著稠稠的水泥灰,加上沒有陽光,能見度極低。距離小館近一些的時候,我看見有一個人從小館出來,騎上停在門口的一輛摩托車走了。因為光線實在太暗,我只能確定那是個人,而不是別的比方說一條狗什么的,反正我也沒在意,仍是慢騰騰地走過去,直到我看見冬梅時,才意識到剛剛走掉的那個人是個壞人。
那時候,冬梅半靠著床頭,頭發(fā)有一半披散下來,遮著半張臉,臉色凄然,有一條腿還裸露在褲腿外面。我明白剛剛發(fā)生了什么,扭頭往外追,冬梅攔住我,說別追了,即使追上也沒用,你打不過他。我說他是誰?冬梅說吳國鋒。冬梅管我討了支煙。我從未見過她抽煙。她抽煙的樣子看上去有點慌亂,手指不住地顫抖。我說,我真想殺了他。冬梅不做聲,將那根煙抽完了,才慢騰騰地穿好衣服,將散亂的頭發(fā)歸整到腦后。然后去灶臺上像往常一樣忙活晚上的伙食。
天漸漸黑下來,陸陸續(xù)續(xù)有民工進來吃飯。冬梅像平時一樣招呼他們,一點都不顯得憂郁。民工們走后,小館里又剩下我們兩個人。這個晚上,冬梅不再趕我離開,她遲疑著跟我說,留下陪陪我,好嗎?她的樣子看上去楚楚可憐,像一只被人遺棄的貓崽。
這一夜,我們和衣而臥,一點做愛的欲望也沒有。有很大一會兒,我們都沉默著。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我毫無用心地望著窗外的天空。云層裂開一條巨大的口子,有無數(shù)顆星星跳了出來。傳說中的暴雨依然沒有降臨。
后來還是冬梅先開了口,她說,其實,這也沒什么。她的口氣淡然,輕慢,仿佛在腦海深處極力打撈沉底的一點記憶。這算什么呢?沒離婚的時候,不是經(jīng)常跟他做愛么?那時候的吳國鋒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F(xiàn)在他是被那個女人拋棄了,變得邋里邋遢,乞丐一樣。離婚前的吳國鋒可是干干凈凈,一表人才。即使在水鎮(zhèn)貨場當裝卸工時,也跟別的裝卸工不一樣,骨子里透著一股干凈氣。那時候,我們剛剛有了女兒,他當裝卸工雖說累點,可有一份固定收入。我在家里有六畝旱田,好歹種種收收,糧食是足夠吃的,他的工資能攢下來。他又是個手巧的人,吳村誰家的鍘草機壞了,農(nóng)用車壞了,都找他幫忙,他喜歡鼓搗那玩意兒,街坊鄰居都夸他是個能人。那段日子,我們雖說不上富有,但卻是過得很開心的一段日子。吳國鋒是個腦子活泛的人,以前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好,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個致命的毛病——倘若不是因為腦子活,怎么會想到養(yǎng)貨車呢?不養(yǎng)貨車怎么能有錢呢?沒錢怎么會有那個女人呢?沒有那個女人,我又怎么會離婚呢……現(xiàn)在說這些一點用都沒有了,一切都變了,變得無法收場了……
其實吳國鋒還在貨場當裝卸工的時候,就看出養(yǎng)貨車比當裝卸工掙錢容易,幾次跟我商量貸款買一輛貨車跑貨,都被我說服了。我是個膽小的女人,我愿意過那種平平淡淡的日子,夠吃夠花,平安就好,那種風風火火的日子,我過著心里不踏實。他肯聽我的話,也是因為我們手里連交一份底金的錢都不夠。又過了幾年,又攢了一點錢,他背著我去辦了按揭,開回來一輛十四輪的解放大龍卡。事已至此,我還能說什么呢?說什么都沒用了。
那時候,我剛剛懷了兩個雙胞胎兒子,不能陪他出去跑車,他就自己跑了一年。只一年,我們就發(fā)財了。我們從沒有過那么多錢,一沓一沓地摞在炕頭上??粗切╁X,我感覺很不真實,像做夢一樣。
有了錢之后,他雇了個司機開車,自己當了甩手老板,常常跟狐朋狗友(我一直這樣稱呼他的朋友們)出入水鎮(zhèn)大大小小的餐廳和洗腳房。那時候,那個女人在洗腳房幫忙,干些零碎活兒。
我發(fā)現(xiàn)他們扯到一起是在雙胞胎兒子出生以后。為了那個女人,他執(zhí)意要跟我離婚,我和他娘的哀求一點作用都沒有。他執(zhí)意要離。他娘的眼睛就是那時候瞎的。可那個女人很快就拋棄了他,他因此借酒澆愁,開車時出了車禍,兩條腿撞成粉碎性骨折,需要四五萬塊錢手術(shù)費。我到銀行取錢時才知道那些存折早已變成了空本本。我至今都不知道那么多錢是被他們怎樣敗光了的。
沒辦法,我把我爹的錢都取出來交了手術(shù)費,致使后來我爹的腿手術(shù)時沒錢植入過濾網(wǎng),落到現(xiàn)在疼起來生不如死的地步。我一直認為是我耽誤了我爹,我一直為這件事懺悔不已。
這幾年我一直在外面打工,幾年都沒回來過。去年我女兒考上了水鎮(zhèn)初中,我才回來。我是為我女兒回來的。我走時,兩個兒子剛剛兩周歲,幾年不見,他們把我忘得干干凈凈,他們看我的眼神是陌生的。你知道我剛住進家里那天,他們怎么跟我說嗎?他們說這個女人是誰,她為什么住在我們家?我哭了,我說我是你們的媽媽呀。我央求他們叫我一聲媽媽,可他們不叫,至今都不愿叫一聲……
冬梅的聲音愈來愈弱,愈來愈弱,終于斷了,猶如蛛絲折斷于風中,飄忽遠去。她把身子蜷縮成一只可憐的蝸牛,不住痙攣,很折磨,很痛苦的樣子。這樣子仿佛綴滿了毒針,尖銳地扎疼了我的眼睛。我的胸口,瞬間被憤怒填膺。殺了狗日的吳國鋒!我心里再次冒出了這個念頭。
當然,這念頭不能跟冬梅講,他們畢竟有過十幾年的婚姻,我說不準她是不是像我一樣仇恨吳國鋒。這件事得藏在心里,自己琢磨。
琢磨了兩天,我覺得可行。據(jù)冬梅之前講,吳國鋒被那個女人拋棄之后,似乎大傷了元氣,貨車賣了,抵了貸款;但是幾年間欠下了數(shù)十萬元的貨款,被債主追得東躲西藏?,F(xiàn)在,他每天要做的兩件事,躲債,酗酒。有時候他喝醉了,躺在馬路上,像條受傷的狗一樣哀嚎,灰頭土臉的,完全沒有了當年那份干凈利落的風采。但這些都無法讓我打消殺他的念頭。他強奸了我的女人,我咽不下去這口氣。
兩天后的一個下午,我先熟悉了一下去吳村的道路。殺人是件大事,不像殺頭豬那樣簡單,必須弄熟了道路,這涉及到事后能否全身而退。工地到吳村大約三十華里,途中經(jīng)過水鎮(zhèn)。水泥路寬敞順直,我的破車跑起來跟新車一樣輕松利落。這讓我一直不安的心情踏實了一些。但是在水鎮(zhèn)我遇到了一點麻煩,不小心掛了一個人,好在掛得并不嚴重,也沒有明顯的傷處,只說是腿疼,我掏了兩百塊錢私了了。因為心疼兩百塊錢,探路的心情銳減,從水鎮(zhèn)掉頭回了工地。
事后我感覺有點奇怪,那地方明明很清靜,怎么會突然冒出個人呢?之前那個人在哪里?碑后面?那是塊什么碑?我有點埋怨自己當時的慌亂和粗心,對什么都沒留心,甚至沒記住那個人的模樣……
這是我第二次去吳村。
我數(shù)了數(shù)腳下散亂的煙頭,六個,也就是說,我靠著車門,總共抽了六支香煙。這期間,我看見老郭進了廚房一次,拿了點什么東西,又走了。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仍然沒有說話,他似乎已經(jīng)忘了我管他借刀殺人的事;我還看見周工頭踉蹌著從工地上走過。他大概又喝多了。喝多了的周工頭見人就笑。但他沒跟我笑,或許他根本就沒注意到我。有那么一會兒,我想喊住他,告訴他我準備刺殺吳國鋒。說實話,對這件事我有點心虛了,我希望有個人阻止我一下,給我一個臺階??晌易罱K沒有喊住他。我沒喊他的原因是在那一刻他突然失了腳,跌到旁邊一個水溝里去了。
人們呼喊著沖向水溝的時候,我駕駛著我的桑塔納沖出了工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能把我這輛破車開得風馳電掣。我是沒學過駕駛執(zhí)照的。當初周工頭把鑰匙交到我手里時,大概也是喝多了,沖我笑瞇瞇地說,放心開吧,只要不撞死人,這個縣城里的警察奈何不了你。我相信周工頭的能量,在這座小縣城里,周工頭有路子。盡管如此,每次出車,我還是小心翼翼,從沒像今天這樣不管不顧過。
遠遠地看見了水鎮(zhèn)。水鎮(zhèn)前面有個岔路口,因為事先已探過路,我知道向東的一條岔路通向吳村。這條岔路十分偏僻,加上又是炎熱的午后,路上十分安靜,幾乎不見行人。順這條路走下去不久,就看見了那塊碑。是的,就是上次出事的地方。那塊碑孤零零地佇立著,只有碑,沒有人。我確信沒有人。可是當我駛近石碑時,車頭前忽地閃過一個人影。好在這時候我已放慢了車速,我完全有能力將車剎住。像上次一樣,我沒有撞到他。但他卻倒在了車前面,做出傷得很重的樣子。這一次我看清了,那個人是從碑后面跑出來的,他事先藏在了碑后面;我還看清,這個人就是上次那個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沒變。
我知道遇上碰瓷的主兒了。我心里裝著殺人的大事,不能耽擱太久,索性掏了一百塊錢主動遞到他面前。他居然嫌少,不接。我說,三天前你訛過我一次。他看著我,想了想,就站了起來。接過那張票時,居然沖我笑了笑。沒錢喝酒了,他說,就算借的。你這個人有點倒霉,我總共碰了三四回瓷,叫你趕上兩回。我說今天不算,今天這一百塊錢,是問路的錢。他說,你要去哪兒?我說吳村。他順著路往前面指指說,一直走,別拐彎,見村便是。
我很順利地找到了吳村。吳村街邊栽滿了梨樹。四五月正是梨花盛開的時節(jié),那一樹一樹的白梨花,層層疊疊。有那么一會兒,我想到了冬梅。我一直覺得冬梅生得漂亮干凈,如梨花帶雨,卻沒有想過是不是因了梨花仙氣的濡染。吳國鋒家在村子東頭,兩扇巨大的仿古木門關(guān)起一個寬敞的院落,院里栽了十幾棵梨樹。一棵梨樹下蹲著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男孩。我進門的腳步聲并未驚動他們,他們正專注地凝視著地上一窩忙碌的螞蟻。另一棵梨樹下,一個老女人坐在木凳上,眼睛沖著日頭,一只手掌在眼前的陽光里晃來晃去。她是吳國鋒的娘,是個瞎子。
我進來的時候,瞎子伸在陽光里的手停了一小會兒,她說,你找誰?
我說,我找吳國鋒。
他不在家。瞎子說,他有十來天沒回家了。
我揣在兜里的手松了一下,滑膩的刀把倏然沉落到兜底部。我感覺刀刃貼近了我的大腿根,有一股愜意的涼爽從那里氤氳開來。我事先設(shè)想了幾十種跟吳國鋒交手的情景。我沒見過吳國鋒,但我從冬梅的話語里判斷他可能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以我如此瘦小的個頭能不能戰(zhàn)勝他,是殺了他還是被他殺,心里一直沒個底。因此,我腦袋里有根弦時刻繃緊著,輕輕一撥都會斷掉。但我無論如何沒有設(shè)想到吳國鋒不在家這個結(jié)果。我的手松開刀把的剎那間,我的神經(jīng)也松懈下來。我深深舒了口氣,感覺背上有什么重物被突然掀掉了一樣輕松。那一會兒,我甚至有了蹲在地上,跟兩個孿生兄弟一起欣賞螞蟻的興致。
你走吧。瞎子說。她大概覺得晃手掌的游戲不好玩了,胳膊垂下來,把整個身子縮進一片樹蔭里。我兒子沒錢還你。
我說,他不欠我錢。
那你找他干什么?瞎子突然警覺起來,你不會是想殺了他吧?
我不由抖了一下身子。藏在兜里的刀尖劃了一下我的大腿,一股寒意在那里尖銳地彌散。我慌亂地盯著她的眼睛,倘若這時候她再繼續(xù)問點什么,我想我會倉皇而逃了。好在她沒有,她只是嘆了一口氣。
欣賞螞蟻搬家的孿生兄弟,因為一只螞蟻和另一只螞蟻爭奪一枚蟻蛋大笑起來?;蛟S是笑得暢快無忌,哥哥抬手拍了弟弟的頭,弟弟不吃虧,雙掌發(fā)力,冷不防推了哥哥一個跟頭。于是,哥倆滾打到一起,演繹了螞蟻奪蛋那一幕。不知道哪一個先哭了,喊著娘。另一個說,哭逼呀,不知道娘回山西了嗎,她聽不到。一個說,奶奶不是講,開小館的女人也是娘嗎?另一個說,別聽她放屁!那女人是娘的話,怎么不來看看我們……后來,兩個一起哭起來,尖銳的哭聲刺破了梨樹下滯重的寧靜,有幾片白色的梨花瓣飄落下來。我突然改變了等候吳國鋒回家后繼續(xù)行刺的打算。我一分鐘也不想再等下去。我摸了下藏在兜里的尖刀,它已經(jīng)被我的身體焐出了溫度,像我一樣,失去了某種激情。
你能坐下聽我說幾句話嗎?瞎子突然說道。她像個明眼人那樣乞望著你,她的樣子楚楚可憐,讓你產(chǎn)生猶豫,讓你不好意思拒絕她。她說,門口那邊有小凳子,自己去搬一只過來,坐到我面前,聽我給你講講我兒子吳國鋒吧?;蛟S你聽完了就不想殺他了。
我決定聽她講。我沒去門口搬小凳子,而是坐在她面前的地上。我忘了兜里還藏著一把尖刀,我下坐時,尖刀劃了一下我的大腿,疼痛讓我蹙了一下眉。我想,我的腿可能淌血了。我是個膽小的人,想到血和傷口不免有些慌張,只好點了支煙,夸張地噴著煙霧,以此來掩飾我的不安?,F(xiàn)在,我和她離得很近了,我瞥了下她的臉,發(fā)現(xiàn)她其實并不是很衰老,乍見時的衰老是那一臉的凄涼和滄桑給人的一個錯覺。
我知道,每個債主都想殺了他。她說,我也知道,現(xiàn)在每個來找他的人都是他的債主,你也是,你不用不承認。你們兜里都揣著一把刀。也難怪,他欠了大家那么多錢還不起,可是你們殺了他又有什么用……現(xiàn)在,他四處躲債,回家不敢久留,他混得還不夠慘嗎。即便這樣,他還惦記著他的孩子,惦記著他的老媽,他是個懂得情意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一個懂得情意的人,絕不會欠債不還,大家得給他工夫,給他機會。你們可能不信,前幾天,他夜里回來過一次,塞給我好幾百塊錢,他說他又去水鎮(zhèn)貨場干活了,貨場工資高,他會掙錢慢慢還大家的。我知道他在騙我。那次車禍之后,他的腿就殘了,針扎都沒有感覺,貨場的活兒那么重,他根本吃不消,人家貨場也不會收留他??晌也辉附掖┧蚁?,無論他干什么,能掙錢養(yǎng)活老媽和孩子,能償還一些債務(wù),他心里一定是舒服的。
我看見她居然笑了一下。她的虛擬的目光,在我和她的空間,蚯蚓一樣柔軟而緩慢地蠕動,我想她是在猜測我此刻的表情??晌也辉缸屗缭覆煊X出什么,不愿讓她知道我身體里其實有一塊沉睡的柔軟的東西,現(xiàn)在,此刻,那塊沉睡的東西已經(jīng)像蚯蚓一樣,柔軟而緩慢地蠕動了……
他有時去找冬梅,她接著說,這我知道。那個女人走了以后,他一直用他自己的方式給冬梅道歉,乞求她的諒解,但她一直拒絕他,不給他一點希望,他面臨著徹底的失敗。我知道,國鋒走到今天這一步,我脫不了干系。十多年前因為我錯誤的干涉,導致了今天的結(jié)果。我很后悔,但一切都無法挽回。
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四十歲的精明強干的女人。我男人走得早,國鋒是我唯一的孩子。可想而知,我對他會是多么的愛護!小時候,怕他走跌了,長大了,又怕他走錯了,我恨不得時刻把他綁在我身上,用我的雙腳給他趟一條路,給他踩平路上的溝溝坎坎。國鋒是個聽話的孩子,什么事都愿意順著我,我不記得他二十歲之前,有什么事違背過我。他在水鎮(zhèn)讀書的時候,老師要求住宿,可是我害怕孤獨,害怕沒有他朝夕陪伴的日子。他在我和老師之間,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聽了我的話,走讀。要知道吳村離水鎮(zhèn)有十多里呀,也就是說,國鋒每天要往返二十多里,刮風下雨也停不得。我很為這件事感動,買了一輛自行車讓他省些腳力。他騎上自行車的那天特別高興,跟我說,媽,以后我凡事都聽你的,跟你保持一致。
但是,在婚姻這件事上,我們出現(xiàn)了分歧。他不再堅持當初對我說過的話。
那時候,吳村的雙胞胎姐妹已經(jīng)到了嫁人的年齡,但她們卻遲遲不動。村里很多人都不明原因,包括她們的爹李拐子。不過那時候,李拐子的腿不拐,也不疼。只有我知道,她們不嫁是因為她們心里裝著我兒子國鋒。他們?nèi)齻€從小一起長大,后來又一起去水鎮(zhèn)念書?,F(xiàn)在想起來,她們姐倆從那時候就喜歡上我兒子國鋒了。我這樣說是有理由的。那時候,她們完全可以選擇住校,但她們沒有,她們寧愿陪著國鋒走讀,每天往返二十多里土路。后來國鋒輟學,雙胞胎姐妹也跟著輟學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nèi)齻€像小時候一樣,整天混在一起,除了吃飯睡覺,形影不離。雙胞胎姐妹,姐姐叫冬竹,文弱一點,妹妹叫冬梅,活潑一些。姐倆長相都不錯,雙胞胎嘛,能有多大出入?相比之下,我更喜歡妹妹冬梅,喜說喜笑的,討人稀罕,我希望冬梅做我的兒媳婦。但國鋒偏偏喜歡姐姐冬竹。上學那會兒,他常常用我給他買的自行車,帶上冬竹一起跑。冬梅呢,又是個倔強的,即使雙腳攆也不愿被他們丟下。在婚姻這件事上,我發(fā)覺我說服不了兒子。可他同樣也說服不了我。我們僵持了很長一段日子,相互考驗著對方耐力的同時,也等待著對方先妥協(xié)。我說了我是個寡婦,沒有男人做后盾的日子把我磨煉得比一般女人更有耐力和蠻力,想要的結(jié)果,我會努力去實現(xiàn)。剛好在這時候,李拐子的腿有了毛病,疼得厲害,醫(yī)生說,他得了一種叫靜脈血栓的病,目前手術(shù)還不適宜,需藥物調(diào)理,不能干重活。這對李拐子來說,比腿疼更要命。李拐子是個泥瓦匠,掙的是干重活的錢,干不了重活,拿什么買藥?因此,雙胞胎姐妹決定出去打工掙給爹買藥的錢。我覺得機會來了,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李拐子炕頭上,說服李拐子留下冬梅。我說得很在理,李拐子腿腳不好,必須有一個閨女留下服侍他。冬梅是妹妹,她自然是應(yīng)該留下的那個。冬竹是姐姐,外面的風雨,只能是姐姐先去闖。當然,我的心思事先是透露給冬梅的,看見她點了頭,我才去李拐子炕頭說的。
就這樣,冬竹獨自去了很遠的地方打工了。動身前,她和國鋒抱頭痛哭,卻沒看我和冬梅一眼,一眼都沒看,我明白這是為什么,她認為這是我和冬梅串通好的事。
冬竹走了以后,國鋒栽了滿街的梨樹。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栽那么多梨樹,我阻止不了他。后來,我私下偷看了他和冬竹的通信,才知道這是冬竹走前他和她的約定——冬竹衣錦還鄉(xiāng)時,他用滿街潔白的梨花迎娶她。我知道冬竹喜歡梨花。
他們的通信只持續(xù)了短短幾個月就斷了,冬竹沒了音訊。國鋒去找過,可沒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大家都猜她遇到了不測。世界這樣亂,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又過了兩年,冬竹還是沒有消息,在我竭力攛掇下,國鋒娶了冬梅。
娶冬梅的時候,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jié)。那滿街粉白的梨花,像一咕嘟一咕嘟擁擠的云彩。冬梅像她姐姐一樣,喜歡梨花,可國鋒拒絕她穿著婚紗從梨樹下走過。
過了幾年,一直沒有音訊的冬竹突然回來了。她沒有直接回吳村,而是住到水鎮(zhèn)一個洗腳房。洗腳房的老板娘是她過去的同學,她在洗腳房幫忙,不要工錢,圖得是有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國鋒因為養(yǎng)車當了老板,陪客戶消遣,常去那個洗腳房,這就邂逅了冬竹。在心里埋了多年的感情,一下子像火一樣燒起來。他們私下交往了好幾個月,我和冬梅毫不知情,直到有一天,他提出離婚。這件事不光冬梅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可我們說服不了他。我一著急,眼就瞎了。直到看我眼都急瞎了,國鋒才跟我說了實話。原來冬竹出去打工不久,就被人販子騙到了內(nèi)蒙古,后來幾經(jīng)倒手,最終落腳在山西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掛在半山腰的小村子。她在那里生了一個孩子。她的男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待她蠻好,但看得很嚴,害怕她逃跑。她在那里住了七年,沒下過山,沒上過街,沒拿過手機,也沒見過一個生人,但她從未斷過想念吳村,想念國鋒。半年前,她被查出患了癌癥,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老男人才發(fā)了惻隱之心,放她下山回家一趟。她從同學嘴里得知國鋒常去洗腳房,就在那里安頓下來,等著跟國鋒“邂逅”。她告訴國鋒,她這次回來只想了一個心愿——穿上婚紗,牽著國鋒的手,從滿街的梨花下走進本該屬于她的家。
媽,我沒法不答應(yīng)她,她是將死之人啊。國鋒跟我說。他一個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一塌糊涂。說實話,我被冬竹和國鋒的情意感動了,我甚至有點后悔當時阻撓他們,致使兩個相愛的人到了生死離別的時候,才得見面。我答應(yīng)了國鋒。當年是他依了我,現(xiàn)在是我依了他。
冬竹最終如愿以償,她做了回新娘。她穿著婚紗,牽著國鋒的手從滿樹梨花下走過時,我看見她笑了,笑得眼淚汪汪……
冬竹像吳村任何一個新娘一樣,在炕頭上“坐?!比?,然后走了。她是在第四天夜里悄悄走的,誰都沒有發(fā)覺任何的動靜,包括一直睡在她身邊的國鋒。她就像一瓣輕飄飄的梨花一樣,被風吹走了。她一定是回了山西那個小山村,那里有她的男人和孩子,她應(yīng)該選擇死在那里,葬在那里。
這件事過去不久,國鋒就出了車禍。他的兩條腿都殘廢了,雖然沒有截肢,但失去了任何知覺,和裝上假肢一樣,連疼都不知道了。
現(xiàn)在,國鋒什么都沒有了,老婆,孩子,都沒了,只有一屁股的債。本來,他是算個有錢人的,但他把所有的錢都給冬竹花到了醫(yī)院,雖然他知道那一點用都沒有……
冬梅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剛剛出了吳村。天色漸晚,路上愈加清靜。我把破車開得飛快。遠遠地,能看見水鎮(zhèn)模糊的輪廓了。冬梅說,她女兒在學校出了點事,她想坐我的車去一趟水鎮(zhèn)。我說我剛好在水鎮(zhèn)附近。冬梅說那就麻煩你把女兒帶到小館來吧,她在水鎮(zhèn)衛(wèi)生院呢。
到了衛(wèi)生院,才知道她女兒又割腕了。我知道這不是第一次。我聽冬梅講過,他們離婚后,這孩子腦袋好像出了問題,動不動就割腕自殺。好在這次傷口不深,醫(yī)生已幫她包扎妥當。有個老師陪著她,在衛(wèi)生院門口等我。
老師的臉色很不好看。見到我,她夸張地舒了口氣,像是把一件重物拋掉了一樣,整個身體輕松地一抖。你是她父親嗎?老師問我,也不等我回答,便確定了似的自顧說下去,不是我說你哈,孩子正處在青春期,接受事物突變的能力還十分脆弱,我們做大人的凡事都該為孩子想想,不能只為自己一時的情緒,給孩子心理上留下陰影。她剜了我一眼,目光充滿了嫌惡。等我們上了車,她又說,考慮一下轉(zhuǎn)學吧,這樣下去不行,真要出了什么事,學校擔不起責任。
我把這話轉(zhuǎn)告給冬梅時,她正挑著一筷子面條往嘴里送。本來,她做了三碗面條,女兒不吃,我和冬梅把那一碗也分開吃了。我的話顯然影響到她的胃口,索性不吃了,將筷子和碗推到一邊。她說,轉(zhuǎn)學哪是件容易事!我打聽過了,水鎮(zhèn)轉(zhuǎn)到縣城,至少要花一萬多塊,哪有那么多錢?況且女兒又不是尖子生,人家接不接收還是另一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幫冬梅借錢的事,就撥了同學的手機。撥了兩遍沒接,就不敢再撥了。一時間,我和冬梅隔著一張方桌,陷入了沉默。
外面工地上亮起燈光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我們已被夜色掩埋。但我們誰都懶得動一下,懶得去打開燈,讓小館里亮堂一些。
后來,冬梅突然問我,你怎么突然去了水鎮(zhèn)?
我說,其實我是去吳村的。
去找吳國鋒?
我只看見了他娘。
她講什么了?
那個女人是你姐冬竹。
不錯……
你還恨她嗎?
我不知道……
沉默再次于黑暗中盛開。我覺得我該離開了。我緩慢地站起來,從一片黑暗,邁進另一片黑暗……
夜里,同學的電話回過來,說昨天又喝大了,一直沉睡,沒聽見手機響,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沒有。借錢的話在嘴里轉(zhuǎn)了幾圈,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說沒事的話我可接著睡了。放下電話,我卻再也睡不著。熱。背上的汗流到褥子上,濕漉漉的。身底下浸出一層碎米疙瘩,刺癢難耐。呼吸深長緩慢,總是呼不透的感覺。熱。要下雨了嗎?我死死地盯著窗戶,終于看見那里有一道亮光一閃而逝。那是閃電嗎?
我索性走到外面工地上。工地上已經(jīng)起了風,灰粉沒有苫好,被風揚起來,霧一樣彌漫,鼻喉中頓時有一種被凝固的滯重感。
照明燈下站著一個人。冬梅。我知道肯定是冬梅。我走過去。這過程中我咳了兩聲,我受不了灰粉在鼻腔凝固的刺癢感。她依然站著,不動,雕塑一般。我以為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剛要摟住她的腰,卻聽她說,給我支煙抽吧。
點一支遞給她,也給自己點了一支。白煙吐出來,瞬間沒了蹤影。風越來越大。閃近了,鞭子一樣,在頭頂上甩一下,又甩一下。真的要下雨了。我抱住她。
她剛剛睡了。她說,她整整鬧了半宿,她說要轉(zhuǎn)學。她說她在現(xiàn)在的學校里沒有一個朋友,所有的同學都知道她爸媽離婚了,都知道她爸娶了別的女人,又被拋棄。她說在那個學校一刻都待不下去,她走在校園里,總覺得背后有人指點她……你知道嗎,她舉著纏滿紗布的手腕,以死要挾我。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雷來了,從很遠的地方一路滾來,在頭頂上徘徊。我抱著她,感覺她的身體在劇烈顫抖。我錯誤地把她的顫抖當成了她釋放的激情。我把她拖進一間狹小的簡易棚里。這里堆滿了雜物,無數(shù)只老鼠,在我們出現(xiàn)的那一刻,倉皇逃遁。我進入她的身體。她說,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遠處驟然傳來吆喝聲。那是周工頭吆喝民工們起床苫蓋怕雨淋的東西。他好像也吆喝了我的名字,罵罵咧咧。我可顧不了這些,渾身的千萬條血流,一起涌向腦頂,漸漸地,我什么也聽不到了……
雨,終于來了。這場在人們唇齒間傳說了很久的雨,終于來了。
后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在監(jiān)獄中回憶起來的。
我記得那場雨從夜里一直潑到天亮,而且一點停的意思都沒有。工地上到處都是水,到處都是落雨的聲音。這比起往日機器的轟鳴,倒算得上悅耳動聽。
雨天周工頭請大家喝酒,這是慣例。我們坐在小館里,從早晨喝到中午。冬梅里里外外地忙,很少說話。她眼睛紅腫,像是哭過的。我覺得是我昨夜的魯莽傷到了她,非常自責,酒便喝得沖些。以往冬梅可不許我喝酒,但那天她始終沒有勸阻我,直到我啪地摔掉了酒杯,開著我的破車沖進雨中,她都沒有跟我搭一句話。
我記得在我摔掉酒杯之后,周工頭罵了我?guī)拙?,有幾個人試圖阻止我開車,但都被我甩開了。我自己都驚詫我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量。我想,那都是酒精的力量。
那天我開著車的時候,打開了車窗,雨點子彈一樣橫著往車里掃射,我的臉和握著方向盤的手被射得冰涼而疼痛。酒精在喉嚨里燃燒,好幾次欲涌出嗓門,都被我成功地強咽回去。有一陣,我想不起自己開車要去哪里,后來想起是去吳村,想起后備廂還藏著一把尖刀,我要去刺殺吳國鋒。
那條雨中的路,走了很長時間。期間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我想不起來了,或者說很模糊。我的記憶再次清晰起來是當我駛過那塊石碑的時候。我記得那塊碑在雨幕中朝我飛快地撲過來,有個人影在我車前晃了一下。我沒有剎車,或者我壓根就沒想到剎車。我聽見雨幕中嘭地響了一聲。那一刻,我突然清醒過來。我知道我撞人了。那個碰瓷的人,他居然在雨天還守候在這里!我在車里呆了有二十秒鐘。這二十秒鐘,世界安靜極了,什么聲音都沒有。當雨聲和雷聲再次涌滿世界的時候,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逃掉了。
我回到小館里,喝酒的人已經(jīng)散盡了,只有冬梅孤獨地坐在窗前,望著外面的雨幕。
我說,我撞人了。她驚恐地望著我,好像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第2天,我被警察帶走了,是冬梅告發(fā)了我。
我被警察帶走那天,很多民工堵著門口看熱鬧,冬梅沒有來。我問周工頭怎么不見冬梅,周工頭說,她女兒昨天夜里又割腕了,她在醫(yī)院守著她女兒。
警察給我做筆錄時,我才知道我撞上的那個碰瓷者是吳國鋒。
我被判了八年。我的罪名很多,酒駕,無證駕駛,肇事逃逸,等等。最初的時候,冬梅探視過我。她什么也不說,只帶給我一條香煙,是我喜歡抽的“白狼”,六塊錢一盒的那種,然后,便低著頭走開。后來就不怎么來了。倒是我那個當監(jiān)理的同學,堅持隔一段時間來探視我。他告訴我,冬梅做了周工頭的情人,周工頭花錢在縣城給冬梅租了一套房子,還幫她女兒辦了轉(zhuǎn)學。冬梅關(guān)了工地上的小館,住進那套房子里,幾乎足不出戶。她把瞎婆婆和雙胞胎兒子也接過去一起住,還有吳國鋒——吳國鋒沒有死,他被我撞成了植物人。
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自己又尷尬地站在了多年前的舞臺上——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登上舞臺。我們樂隊演出民樂合奏《喜洋洋》,我是司鼓。但是因為緊張,我敲亂了鼓點兒,致使樂隊不得不中斷了演出。臺下喝倒彩的聲浪一波一波涌上臺來。我抬眼間與老師怨氣的目光不期而遇……那一刻我站在舞臺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尷尬到了極點……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