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學
1
將軍跟馬寶是在洗腳城認識的。那時候,將軍剛結束一場牢獄之災,他就像個從屎缸里爬出來的拖尾巴蛆一樣,鄉(xiāng)親們一見他就吐唾沫星子,恨不得拿腳死他。于是,他就夾著尾巴蜷到了這個遙遠的異鄉(xiāng)小城。站在異鄉(xiāng)的屋檐下,將軍兩眼一抹黑,實在找不到別的出路,只好硬著頭皮重操醬耙,干起了他的老本行——做醬!醬廠依然還叫那個名字:楊家醬。醬廠生意很好,可將軍卻很苦惱——苦于單槍匹馬,籬笆墻挨不著半根樁,老是無助地晃蕩著,擔心哪天就被一陣風吹倒了。那天,他也是特別郁悶,才把腳伸進洗腳盆,四仰八叉地躺在了洗腳城。
洗腳妹一邊掰洗著他的腳丫子,一邊笑吟吟地跟他搭訕:先生,考你一哈——你說你們男將身上哪兒最造孽?
將軍定睛瞧了瞧洗腳妹,覺得她這話問得很突兀,突兀得就像她陡峭的胸脯;也很曖昧,曖昧得就像這間包房里熒弱的燈光。這種場合里的妹子其實洗腳比較外行,跟人拉葷扯淡倒是挺在行。所以,到這里真正洗腳的客人很少,他們要么直奔主題而來,要么就是純粹扯淡來了。將軍純屬扯淡,他是消遣洗腳盆里的語言藝術來了,想借此排解一下心里的那份孤獨和郁悶。將軍有些失望,這妹子的話貌似含蓄,卻一點也不藝術,如同她這一身裝扮——妹子一襲薄衫短裙,衣衫開胸很低,半壁江山露在外面。將軍直直地望她,說這問題太膚淺了,男將那廝不造孽,也不會往女將小屋里拱了!說罷便斜眼歪嘴地笑。
妹子咂出話味兒了,斜他一眼,說:猜不出來就往褲襠里鉆——真不要臉!
將軍撓著臉嘿嘿地笑,改口道:臉最造孽!
不對!你可以不要臉,卻不能不要腳。妹子說,男將兩腳天下,腳丫子就像累驢似的,成天馱你東顛西跑,頂受罪了,也容易發(fā)餿變臭——你可得善待它,每天洗爽了再讓它上路!
將軍笑道:你倒是蠻會做廣告哩!如果改行做生意,肯定是把好手。
這么不咸不淡地掰扯了兩句,兩人也就不約而同地叫起來了:哈,老鄉(xiāng)!
妹子驀地有些矜持,羞赧著臉柔聲問:大哥千里迢迢的就為洗個腳?將軍支吾不語。妹子又問他是做啥的?將軍神秘兮兮地說:你猜?妹子瞥他一眼,突然聳了聳鼻子,像是嗅到什么了。將軍問:聞出來沒,啥味?妹子掩嘴笑道:聞出來了,一股臭腳丫子味!
將軍一本正經地說:告訴你吧,鄙人姓楊,我在這里做將帶兵。我手下有一支部隊,旗號叫楊家將。我撒豆成兵,帳下將星云集,足有一百單八將。接著屈指數(shù)道,那些將星里頭又分大將、上將、中將、少將、嫩將……
妹子撇嘴一笑,立馬就接過去了:黃豆醬、芝麻醬、豌豆醬、豆豉醬、紅油醬、蘿卜醬、洋姜醬、苔干醬、牛肉醬、魚丁醬、蝦球醬、蠶沙醬、鼠沙醬、洗腳水腌的臭豆腐醬……
妹子活像秀繞口令似的,竟然爆豆般的一氣蹦出了十幾款醬名,有幾款甚至連將軍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將軍心里大喜,喜得綻出一朵花兒來,接著又長出一枝橄欖來,當即就遞過去了——他緊攥著妹子的手說:你可是一塊做將的料哩,啷能在這里當丫鬟,替人家掰腳丫子呢?走,到我府上去,咱楊家將正缺一枚女將哩——立馬就走,我絕對虧待不了你……
就這樣,馬寶被將軍連哄帶騙地拽出了洗腳城。到了他府上,馬寶望著滿地醬缸才悟過神來:嗨,這日白不打草稿的吹牛佬,原來他不是將軍,只不過名字起得威風,叫楊將軍!這楊將軍不過就是個做醬的小老板!難怪渾身有股子臭醬味哩!
2
這天,將軍接了一個電話,結果夜里就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赤條條地被一群人下了油鍋。望著滿鍋翻滾的油疙瘩,將軍嚇得哇哇大叫。他四腳踢騰地從鍋里爬起來,卻又發(fā)現(xiàn)夢境像演電影似的轉場了——自己并非落在那口沸騰的油鍋中,而是掉進了一個齊脖子深的大缸里。只見那缸里盛滿發(fā)酵的大醬,缸沿上有一道豁口和裂紋,上面還套了一圈生銹的鐵絲。將軍發(fā)現(xiàn)這缸有些眼熟,卻來不及多想,巴著缸沿就噌噌地往上爬,不料幾只老繭如釘?shù)拇笫炙浪缹⑺T住了。他戧著頭不肯下去,那些人哂笑道:還將軍哩,你就是個狗熊!你這醬里頭缺味哩,把你狗日的腌進去,這醬才算真正的楊家醬了……
一場夢魘瘆得將軍奓毛,額頭滾滿了豆粒大的汗珠子。將軍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赤條條地爬起來,搡了搡身邊的馬寶。馬寶瞇縫著睡眼問:啷搞,半夜三更的不瞇覺,發(fā)啥神經?將軍說:剛才做了個怪夢,心里頭嗆得慌,瞇不著了。
馬寶一哧溜鉆出被窩,也是赤條條坐起來了,說:我?guī)湍憬饨?,看里頭藏個啥怪物?將軍一五一十講了,馬寶聽完就有了答案,說:你這叫鬼壓身,說明你心里頭有鬼!接著問道,是不是瞞著我做啥缺德事了?將軍說:沒呀,你整天魂兒似的跟著我,啥事瞞得過你?馬寶說:是呀,我就是你魂兒哩,你就是做了昧魂兒的事嘛!說著,身子軟軟地趴過去,一頭亂發(fā)潑在將軍懷里,嗔道:你這沒良心的,要是哪天嫌棄我了,我就讓你下油鍋,把你腌到醬缸里去!
將軍撫著馬寶豐腴的身子,綰著眉頭說:啷能呢,你是寶馬哩!
將軍這么說著,其實有些敷衍。他跟馬寶同居好些年了,可同榻未同框,一直沒辦證。馬寶總是提醒他,說再無證駕駛,就一蹶子把他尥下床去!將軍嬉皮涎臉地說:馬兒呀,急啥子?我哪天不是跟你騎在一個被窩里,有啥好擔心的?馬寶說:擔心你騎馬找馬呀!將軍說:寶馬呀寶馬,你可是一匹好馬哩,我不騎你騎誰?
將軍從來不叫馬寶的真名,嫌馬寶這名字太土。那時,將軍恰好換坐騎了,是一輛寶馬牌的,于是他將“馬寶”二字顛了個兒,干脆就喚她“寶馬”了,說寶馬聽著洋氣,叫起來也順口。馬寶睨他一眼,說:是呀,咱爹啷沒想到這一茬呢?要是我打娘肚子里一出窩就叫寶馬,說不定早嫁豪門了,也不至于麻雀子吃酒糟,啷就暈里呼里栽進你這口缸里了,且還不知你拌的啥子料,腌的哪味醬?接著哼了一下鼻子,罵道,狗熊,其實你啷想的我心里頭亮敞——你笑我嘴歪是吧?我還沒嫌你腿哩!將軍說:半斤對八兩,就算扯平了行吧?馬寶一扭身子,氣哼哼地說:不行,你娶我就算扯平了!
將軍笑道:娘兒們,你這張嘴比孫二娘手里的剔骨刀還跋扈!娶你不成你三寸之下的開味醬了?
將軍嘴上這么叨咕,其實須臾離不得馬寶。馬寶雖說嘴巴上架一門鋼炮,心里頭卻漾一汪春水,軟和得很!況且,馬寶是那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人,里里外外替他招呼得妥帖,著實讓他省了不少的心。這些年,楊家醬之所以異地重生,越做越大,也是因為籬笆仗著一根好樁,幸得有馬寶在一旁站成一棵大樹,不單給力相挺,還替他撐起了一片陰涼。知他底細的人說他摔了個跟頭,卻撿了一塊寶。將軍卻時常望著馬寶的背影,擰著眉頭一聲細嘆:唉,這么一味好食材,早該入醬的,啷就掉進潲水缸里去了呢?
不過,嘆息歸嘆息,將軍可不是那種撿了銀子拿紙包的慳吝之徒。平時除了婚事免談,其他諸事他倒是真的不悖承諾,對她馬寶從來不曾有過怠慢。隨著楊家醬一天天向好做大,將軍還將本來屬于自己獨資的公司改成股份,幾乎掰了三分之一塞給馬寶。不消幾年功夫,馬寶三腳兩步便躥到了跟將軍比肩的位置,且大有鏗鏘奪帥的苗頭。將軍似乎倒也樂得清閑,漸漸地也就成了楊家醬的符號,成了一個“閑得蛋疼”的甩手掌柜。于是就有人嘀咕了:嗨,女人哪,奶大決定屁股!唉,將軍哪,掉進馬寶這口醬缸里,也就閹雞成狗熊了!
檢閱醬缸,是將軍最扯淡的一件事。起初,馬寶哭笑不得,總說他小屁孩似的,扯著雞雞過家家——真是閑得蛋疼!而將軍卻說她沒文化,只曉得做生意,不懂得醬文化。
檢閱醬缸是將軍獨創(chuàng)的一套醬文化,也是他每天早起必做的一個儀式。不過,他從來不讓其他人摻和——當然,馬寶是個例外。自從馬寶加入楊家醬以后,一個人的儀式,也就變成了兩個人的秘密。
楊家醬的釀曬場很大,場子里齊齊擺了一百單八缸,放眼望去,缸缸孔武釉亮,個個生龍活虎,那陣仗儼然一百零八條梁山好漢嘯聚一處。不過,那種冷兵器時代的陣仗并不合乎將軍的想法。將軍的想象和創(chuàng)意是山寨的,但卻熱騰著一種時代感——他看到的是一個墩滿雄兵鐵甲,令他熱血賁張的現(xiàn)代閱兵場。一腳踏進去,他的整個精氣神兒猶如掀開炮衣的戰(zhàn)車,鏘地就抖將起來了。他梗著脖子行走在缸的叢林中,目光如炬地從每一張古銅色的臉膛上照過。沉睡了一宿的大醬在曙色中漸漸蘇醒,小風徐來,空氣里彌散五谷的芬芳和村莊的氣息,小麥、大豆、芝麻、辣椒、菜籽,等等這些屬于大田的物質都集于一缸,正在以另一種生命形態(tài)蓬勃地生長。這種氣息仿佛一下子將他帶回田野,很快便淹沒在了油菜的花海和麥子的波瀾壯闊之中。
馬寶四下里脧巡一遍,賊著聲音說:沒人哩,老板,趕緊開演吧!將軍咳一下,潤了潤嗓子,又提了提丹田,接著就要開演了。不料馬寶又說:老板,下回把那寶馬開過來吧?站在車子上檢閱才有儀式感,也更拉風哩!將軍說:別打岔——你就是寶馬!說罷便敞開腔門,轟地喊出來了:同志們好!
聲音很震撼,震得馬寶耳窩子嗡嗡地響,心里頭怦怦亂跳。馬寶有些暈乎,磨嘰半天才倉皇地接茬:將軍好!
沒過早嗎?像個蔫螞蟥!將軍對馬寶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
馬寶顯然怯場,剛才嗓子眼捏得只瞇一點細縫,聲音吝嗇得就像擠牙膏,纖細且短促,還有一絲嫩羊咩咩的顫音。將軍說:你寶馬此刻代表我楊家醬的千軍萬馬,可不是一只沒吃奶的小羊羔!馬寶嗆道:我代表的是醬缸!你活像個叫驢子汪,把我耳窩子都汪麻了。
將軍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接著來,照我說的做!
接下來,不待將軍喊完上句,馬寶一口就搶過去了,一字一頓地吼:為醬民服務!吼完便是哈哈大笑,蹲在地上直喊媽耶媽耶,你可笑死寶寶啦!
馬寶是個巨峰女子,平時連走路都像揣著兩顆雷似的,蕩來蕩去的讓人覺得危如累卵。這會兒可就更了不得了,一陣瘋笑之后,只見她胸口的簾子一刺啦全爆了。將軍傻了,半天才涎著醉眼說:再笑,再笑我……我把你兩顆吊雷摘下來,摁……摁到醬缸里去!說著,兩手果真就像探雷似的,顫抖著伸過去了……
這是將軍第一次檢閱馬寶,也是馬寶第一次陪同將軍檢閱醬缸。
3
早上,將軍和馬寶起床以后,照例是心照不宣地往釀曬場走。進了場子,將軍似乎仍然沉浸在那個噩夢里,怏怏地打不起神來。馬寶說:開演吧,再遲工人們可要進場了。
將軍說他今天不檢閱了,他要翻醬。說著便操起醬耙,徑自走到一口缸前。
翻醬是制醬工藝流程中最出彩的一道活兒,將軍幾乎每隔幾天都要親手翻一缸。此時,缸里的醬表趴了一層積雪似的醬花。將軍拿醬耙往里一插,雪花瞬間便融化了。接著,將軍拿醬耙往下探,像研墨似的沿著缸體運動。醬體在醬耙的作用下陀螺似的旋轉起來,起初是紫褐色的,隨著醬耙不斷往下走,醬表的色彩也在不斷變幻:紫色,紅色,旋即是黃色,然后是嫩黃色。所有色彩都是流線型的,都在以醬耙為軸心加速旋轉,最后形成一朵斑斕的漩渦,就像一道道重疊的彩虹,又如天體望遠鏡探測到的宇宙星云圖,絢爛極了!
一口大缸裝著一個小宇宙,醬的發(fā)酵和生命形態(tài)的轉換真是太神奇了!將軍甚至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境界,感覺他不是在翻醬,而是在翻他自己——他便是釀在這缸醬里頭最深處、最嫩黃的那一部分。待星云圖完全成型以后,將軍噓一口氣,收了醬耙,然后拿指頭往黏糊糊的耙上一點,放進嘴里嗍了嗍,禁不住點頭贊道:嗯,熟了——好醬!
馬寶也嘗了一下,嗯道:好醬!
將軍卻說:好是好,可它并不完美——我總覺得這里頭缺了一宗大味。
啥大味?
將軍陡地冒出一句:人味!
你這是罵人哩!馬寶氣道,你是在罵我呢,還是在罵你自己?
將軍說:這醬真的就是缺人味哩!
馬寶瞅他一臉認真,怵然問道:難不成你真的想像夢里說的那樣,要在這缸里頭腌個人?
將軍問:啷啊,怕我把你腌到醬缸里去?接著說,我老家楊家寨就有一口腌過人的醬缸,是我姥姥用過的。我小時候也吃過那口缸腌的醬,那醬出味得很,好吃極了!躊躇了一下,將軍終于說,我想回去一趟,把那口缸找回來……
不待將軍說完,馬寶跺腳叫起來:將軍,你惡心不惡心哪!接著噢的一聲,仿佛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嘖嘖連聲道,將軍哪將軍,你啷這號人哪?想不到你看著是個人,心里頭卻藏個鬼,盡做些連神都想不到的事兒來!也難怪哪,難怪你栽進缸里險些爬不出來,難怪人家那個女大學生瞅著你的高薪不要,連個招呼沒打就溜了,想必就是給你這么活活嚇跑的!
將軍鐵青著臉說:寶馬呀,你啷老跟我尥蹶子呢?
將軍輕易不動怒,這是他在號子里釀出來的好脾氣。好脾氣并不意味是個軟蛋。馬寶了解他,說他表面溫潤,其實人如其醬,犟得很。一旦他犟勁上來了,馬寶也就成了個蔫螞蟥——其實,楊家醬還是他將軍說了算,他依然還是企業(yè)的主宰,擁有絕對話語權!比方說,去年企業(yè)新上了幾條生產線,急招一批女工,馬寶叫他去找媒體打廣告,他卻天天鉆洗腳城。等廣告費差不多都扔進了洗腳盆,招工的事也搞定了,而人家洗腳城卻因此空了城。有人笑將軍奇葩,說他哪是辦醬廠啊,分明就是開染坊嘛!馬寶胸都要氣炸了,可一看將軍虎著個臉,再一想自己從前,也就花兒遇著霜,蔫了。再比如說,在檢閱醬缸這樁事上,馬寶起初很反感,說他堂堂一老板,卻盡做些精神病人才可能做出的糗事來,要是讓人知道,多丟人哪!說,你就不能玩點別的???比方說組織員工來個“擊缸傳花”呀,或者搞個“翻醬比武”什么的,難道非要裝個狗尾巴大,過哈干癮才舒服?將軍說她不懂,說那是醬文化,是他多年摸爬滾打頓悟的一種“喊醬文化”!醬是有生命的,他每天喊醬,意在喚起醬的蘇醒,就如同沙場點兵一樣,盡管只是個儀式,卻能激發(fā)醬們的士氣,加速醬的發(fā)酵和成熟。聽將軍這么一咋呼,馬寶眨巴著眼沉默了,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其實,馬寶還是不懂,但她是個懂得妥協(xié)的女人。她拗不過將軍,也就權當重新回到了童年,又跟鄰家小屁孩玩起了過家家。
這次將軍說要回去找缸,馬寶起初以為他閑得無聊,只是跟她開個玩笑而已,豈料將軍越說越離譜,越叨越邪乎了。他說啷也得把那口缸找回來,然后用它做醬曲子,再把曲子點化到一百單八缸里頭去。這種玩法,完全吻合他那套奇葩的醬文化邏輯。馬寶再也沉不住氣了,氣咻咻地說:你找回來吧,我司馬缸砸光,給你砸個片甲不留!
將軍屬異地辦廠,老家楊家寨隔這里跨了好幾個省。將軍決定親自駕他的坐騎回去,行前給寶馬喂足了糧草。看將軍真的鐵了心,馬寶反倒安靜下來,也不再跟他戧著脖子抬杠了,趕緊忙著替他拾掇行李,又叫人給車做了一次全身體檢,然后叮囑他路上小心些,別兒兒騎到溝里去了。臨走的時候,馬寶打開車后翹,又往里塞了許多楊家醬大禮盒,說他將軍如今大小也算個成功人士,衣錦還鄉(xiāng)了,兩手空空地回去豈不找罵!說著便將車門摳開,一屁股坐進去了,說:出發(fā)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將軍沒想到馬寶會和他一起回去的,不免疑惑地問:準備啥?馬寶對著車上的鏡子抿了抿頭發(fā),又抻了抻胸前隆起的衣襟,笑嘻嘻地說:丑媳婦見公婆去呀!馬寶平時穿著不怎么講究,將軍這才發(fā)現(xiàn)她與往常不同,已經換了一身行頭,從頭到腳收拾得熨熨帖帖。
4
將軍和馬寶輪流驅車,幾乎是馬不停蹄,翌日晌午也就抵達了老家地界,一條熟悉的河流便嘩地淌進了眼里。
楊家寨是個傍水而居,枕著黃金碼頭的灘涂村落,也是曾經名噪一方的醬寨。楊家寨人擅長釀醬,幾乎家家都有一把做醬的好手,加之門前的舟楫之便,過去的楊家寨人多從事制醬販醬營生。每年辣椒漲紅了臉,大豆莢子開口笑的時候,楊家寨便進入了一年當中最喧騰的季節(jié),滿寨子的屋頂上都是搖曳的炊煙穗子,剁椒聲熱辣辣地響成一片,碼頭邊的商船烏泱烏泱的,就像煮了一河餃子……馬寶雖說不是楊家寨人,雖說那時她還是個不諳事的黃毛丫頭,但她跟將軍鄰縣,兩縣僅隔一條幾里寬的思源河,彼此也算同飲一河的半個老鄉(xiāng)了。隔岸觀火,楊家寨最后的火熱,在她腦子里多少還是有點印象。那時,馬寶也愛吃楊家寨人做的醬,而且還知道它有一個威風凜凜的名字——楊家醬!只是后來那醬吃著吃著就被人罵成了一片,楊家醬從此也就淡出了人們的舌尖和視線。
時值五黃六月,麥子熟了,金色的麥浪從河畔一直漫到腳下。小車顛簸在逼仄的阡陌上,麥穗子伸出丫丫小手,調皮地撓著車身,撓得嘩嘩直響,撓得將軍心里癢酥酥的。將軍一晃十多年沒回老家了,盡管他每天都在用一種奇怪的方式跟糧食說話,向莊稼致敬,但田野的氣息似乎還是離他越來越遠,愈來愈陌生了。此刻,將軍在呼吸中就能親切地嗅到麥子特有的乳香和各種青草的氣味。遠處暑氣蒸騰,大地就像點了一把野火,在喳喳作聲地燃燒。透過暑氣,將軍隱約看到麥浪中的那座綠色孤島了,依稀還能聽到一兩聲鷓鴣,咕咕地從孤島那邊傳來。那聲音在暑氣的燃燒和烘烤之下,明顯有些躁動。將軍聽著鷓鴣聲,心情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他示意馬寶停下。馬寶點了剎車,問他干嗎,將軍說:找缸!
馬寶嘟噥道:這麥浪野地里啷會有缸?莫非又鬧啥新名堂,檢閱麥子來了吧?說著,馬寶無奈地隨將軍下了車,一頭進齊腰深的麥浪。密密匝匝的麥稈就像小籬笆似的,馬寶怎么也使不開腳去,一不小心還絆了一跤,麥穗子蜇得她胸口起了許多疙瘩。馬寶直喊癢癢,叫將軍替她撓撓。將軍隔著馬寶的衣服,就像揉面似的撓了起來,一面撓,還一面葷腥地說:要是讓人看見,會不會罵我耍流氓?馬寶橫他一眼,說:你哪天沒撓,這會兒就正人君子了?接著又說,管他罵不罵,反正我是你老婆了,他管得著?
聽馬寶這么一說,將軍反倒歇手不撓了,說:就要到家了,我想跟你交代幾句……
馬寶見他緊繃著臉,似有難言之隱,已然意識到他要說什么了,心里郁郁的,卻大大咧咧地說:你直說吧,我不會介意的。
將軍說:我這次是觍著城墻厚的臉皮回來的,可不是啥衣錦還鄉(xiāng)。所以,我想跟你交代幾句,也算是“約法三章”吧。
馬寶冷臉回道:知道——你以前鉆過缸,沒臉見人哩。
將軍開始“約法三章”了,說:一是見了鄉(xiāng)親們,不論誰給你臉看,你得忍,得笑臉相迎!
馬寶說:知道——伸手不打笑臉人哩。
二是不論我做啥,不要跟我抬杠,得像平時我倆跟客戶談判那樣,一唱一和。
馬寶說:這個也不消廢話——你說樹上結的是西瓜,我立馬就說它肚臍眼上還長著個把兒哩——保證給足你面子。
將軍頓了頓,說出最后一條:三是不要說你是我老婆!
馬寶的鼻翼驟然翕動了幾下,眼淚嘩地就下來了,一直泫到嘴邊。良久,馬寶含著淚訥訥地問:那要是別人問呢,我啷回答?
將軍說:照實說吧——就說我倆是生意上的伙伴,你是公司業(yè)務總經理。
馬寶忽閃著長睫毛想了想,覺得不妥,說還是秘書妥當些,這樣他將軍會顯得更有面子。
兩人說著話,一路上磕磕絆絆地也就登上了那座孤島。馬寶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麥地里的一片墳塋地。墳地里滿是一些上了年紀的野樹和雜草,里頭蟄伏著許多年代不同、大小不一、形制各異的碑陵冢丘。將軍說這是楊家寨的另一個世界,他娘就住在這里。馬寶還發(fā)現(xiàn),在這片幽靜的世界里,有一處墓相當搶眼,它既不是碑狀的,也不是丘型的,而是一幢酷似炮樓的塔陵。塔陵俯視腳下的眾小,很是有些鶴立雞群的傲慢和霸氣。將軍走到塔陵前嗵地跪下,連磕三個響頭,然后趴在地上不動了,像在面壁思過似的。馬寶一看塔陵上的字就明白了——這是將軍他爹娘的合葬墓。馬寶行前還說要“丑媳婦見公婆”,眼下看來是不可能了。
馬寶雖說跟將軍好些年了,其實對他的過往并不十分清楚,也不知道他爹娘其實早就作古了,更不知道他娘其實就是讓他給活活氣死的。她只知道將軍蹲過幾年監(jiān)獄,而且也是將軍親口說了她才知道的。至于他為啥將自己頭上的癩子晾出來給她看,馬寶不明白,只知道當時聽了很開心,覺得沒必要仰視面前這個男將了。至于為啥蹲監(jiān)獄,馬寶曾經小心翼翼地問過兩回,將軍總是閃爍其詞地說,一不小心,栽到醬缸里去了!馬寶想他一準是被人推進去的,不然,一個大活人啷會鉆到醬缸里去呢?馬寶還想,他一直是做醬的,肯定是不小心把醬做成了老鼠屎,才被人家一怒之下扔到缸里去的!馬寶不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就像不喜歡別人問她的過去一樣,問過兩回無果,于是也就不再打破醬缸問到底了。
馬寶見將軍半個身子緊趴在地上,屁股撅得像墳,活像宋江招安似的模樣,難看極了。馬寶不由得暗暗好笑。不過,將軍趴在地上都老半天了,既沒聽他呃一聲,也不見他有起身的意思,于是心里又想,娘養(yǎng)兒真是劃不來,可憐歿了都沒個會號喪哭墳的!接著又想起自己。馬寶娘走得早,娘一走,爹就成了酒鬼,她也就成了河邊一蔸草,任由馬踐??械囟紱]處抹眼淚。爹一沒酒錢了就拿她撒氣,她只好遠走高飛,丫鬟似的給人掰起了腳丫子……
想著想著,馬寶也是嗵地跪下,扯起嗓門曼聲大哭起來:娘啊,您老睜開眼吧,將軍今兒總算出人頭地了,可出息可威風啦!他統(tǒng)領三軍,手下千軍萬馬,每天還檢閱部隊哩!娘啊,您老看看吧,將軍如今衣錦還鄉(xiāng)了,可排場可闊氣啦!他出門不用腳,洗腳不用手,腚下騎的是寶馬,懷里摟的是馬寶,還為一口破缸跟我“約法三章”哩!娘啊,我的親娘喲,您老爬出來瞅瞅吧,將軍可是個大孝子哩,他給您二老修的神仙塔子就像小鬼子的大炮樓,您老住著還滿意吧?
將軍慢慢起身,拍了拍膝上的草渣子,搡了一把馬寶,沒好氣地說:好了好了,誰叫你哭墳來了?瞎叨叨些啥,嫌我心里不夠亂?。?/p>
馬寶擤一把鼻涕,使勁地扔在將軍腳下,一仰臉就起身了。將軍這才發(fā)現(xiàn),馬寶上過漆的長睫毛上居然沾滿了淚星子——真還哭了!
將軍說,二老的墓起先不是這樣的,只是一種用磚頭砌的碑。去年二叔說他爹娘的墓太小了,淹在草叢里都快找不見影兒了,加之年久失修,已經快爛成一堆垃圾了,怕是叫人看了戳他將軍的背。二叔還說他將軍之所以咸魚翻身,全仗著爹娘在那邊保佑,也不知道感恩二老,真是忤逆!于是將軍便把重修二老墓的事托給了二叔。將軍說,沒料墓會修成這個樣子,難怪二叔硬說花了七八萬。當時他還不信,叫二叔發(fā)個手機視頻瞧瞧。二叔氣鼓鼓地說,瞧啥瞧,是不是懷疑我虛報了工程款?信不過你小子就別打款來!
將軍望著塔陵直搖頭,嘴里咕噥了兩句,接著就跟二叔說電話:喂,我將軍!我在娘這兒,你趕緊過來一哈。
將軍的口吻就像命令似的。接到命令,二叔騎著摩托突突地過來了。二叔戴一頂禿了頂?shù)臓€草帽,雖然年過花甲了,身板子卻是硬朗得很,一輛破驢夾在胯下,居然顛兒顛兒地騎出一陣旋風來。二叔老遠就發(fā)脾氣了,說回來啷也不吱一聲?兜里有錢了,眼珠子就滾到腦殼頂上去了?連他這個親叔也不放在眼里!
將軍躁道:看你做的好事!難怪你在電話里頭咋呼,說有人要炸咱爹娘的墓哩。
二叔一撩腿就從摩托上下來了。他黢黑的兩臉趴滿了汗珠,一面拿草帽呼呼地搖風,一面氣喘喘地說:他敢!惹毛了,老子還在上頭架一挺機槍哩,兩梭子掃死他!
馬寶一聽就樂了,心想,楊家寨人啷這個德性,一出場就像林子里殺出一條蟊賊來,難怪將軍在釀曬場上也要整個“一百單八醬”!
接著,二叔怪道:你回來就為這個?
將軍說:我回來找缸,順路過來看看娘。
啥缸?
就是姥姥過去用過的那口醬缸。
二叔嗤地笑了:天涯海角地就奔一口老缸回來?要它做啥?
將軍說:一時半會兒跟你說不清楚,反正我有大用。
二叔氣鼓鼓地說:那你得找德貴。不過,恐怕找也白找!他快死了,千萬別去擋他的魂。說著,轉向馬寶,眼睛立馬就亮了,聲音旋即矮下來,道了聲稀客,笑瞇瞇地問,你是將軍朋友……女朋友吧?
馬寶僵著臉有些局促,但立馬微笑著說:我是楊總秘書——我跟楊總一起過來找缸。
二叔失望地嘆了口氣,說:你們楊總光顧著賺錢,都快奔四了還是一口空缸,叫我這個做叔的啷跟他爹娘交代喲?轉而催促將軍,說大熱天的別待地里烤煳了,趕緊帶客人到家里歇涼去。又說他一點伺候都沒有,得到街上弄點菜才行,說罷便突突地走了。
回到車上,馬寶困惑地問:那缸既然是你姥姥的,就應該是你家的東西呀,關別人啥事?
將軍說,楊家寨人幾乎是一門姓楊,姥姥不是他一個人的姥姥,寨子里的晚輩都這樣叫她,只有那些上了年紀的人才敢稱她“醬娘”。不過,醬娘也到島上去了,早就不在了。接著,將軍講起了“醬娘”的故事。
將軍小時候也見過醬娘。醬娘做的醬那才叫好吃哩!每次嘴饞了,他都沖醬娘家跑。不過,那時候醬娘已經很老了,但她每年還是要腌上滿滿一缸醬,一見雞伢般毛茸茸的孩子們來了,醬娘總是老母雞似的奓開膀子迎上去,抱抱這個,又摸摸那個,接著忙不迭揭開醬蓋,拿醬匙舀一點逐一喂給孩子們吃。孩子們吃完醬,還狗一樣地伸著舌頭咂嘴巴,定定地望著她。醬娘滿臉笑成菊花,問姥姥的醬好不好吃?說好吃也不能多給——伢子胃嫩,姥姥擔心喂多了傷著孩子。醬娘是個寡婦,她丈夫是叫鬼子拿刺刀捅死的。丈夫死后,她便回了娘家楊家寨,一直守著祖?zhèn)鞯囊汇葆u坊過日子。
說起這個醬娘可真不簡單哩,有人說她就是“沙家浜”里的阿慶嫂。阿慶嫂當年開的是茶館,醬娘當年開的是醬坊;阿慶嫂是把胡傳魁藏在水缸里,而醬娘卻是把個鬼子生生腌到一口醬缸里去了。其實,醬娘也有自己的名字,她本名楊桂英,跟“楊門女將”里的穆桂英只一字之差;穆桂英當年打金兵執(zhí)的是冷兵器,醬娘楊桂英當年殺鬼子,掄的是一把桑木疙瘩做的醬耙,死沉死沉的,也算是一種冷兵器吧。當時,那個小鬼子闖進醬坊,趴到醬缸上就哈哧哈哧地吃開了。醬娘一看鬼子手里的刺刀,立馬就想起了血淋淋的丈夫,復仇的火苗忽地就燃燒起來了。她就是操著這樣一把并非用來殺人的冷兵器,硬是把個鬼子砸進醬缸里去了。從此,她醬坊的生意更火了。鄉(xiāng)親們對小鬼子恨之入骨,誰恨得牙癢癢了,一準會直奔醬坊而去,說吃一口醬娘做的醬,就像吃了鬼子的肉,解恨!
后來,一位新四軍首長聽了“醬娘腌鬼”的故事,贊嘆不已,握著狼毫蘸足了老墨水,當即刷刷寫下三個大字:楊家將!寫好后,他先是掂在手里端詳了一番,接著又在“將”字腳下加了個“酉”字,這才叫警衛(wèi)員拿去做了一面醬旗,然后便掛在了醬娘門前那棵桑樹上。從此,醬娘的醬坊便得名“楊家醬”,醬越做越好,名氣也是越來越大。再后來,楊家寨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紛紛跟著醬娘學起了做醬,楊家寨很快就成了一方有名的醬寨,楊家醬也不再是醬娘一個人的自豪了,而是成了所有楊家寨人共同的驕傲和財富。醬娘去世前,有人時常見她抱個奩子,坐在屋檐下曬太陽,偶爾還會見她從里頭摸出那面醬旗,撫摸著,呆呆地看,一看就是老半天。醬娘去世以后,那口腌過鬼子的醬缸倒是還在,可那面醬旗就不知去向了……
馬寶感慨不已,說:真還有這么一口缸??!感慨之余,接著問道,德貴是誰?
將軍說:德貴是姥姥從河邊撿回來的棄嬰,以后就成了她的養(yǎng)子。姥姥過世后,那口醬缸也就落在了德貴名下。
說到德貴,將軍閘嘴不再往下說了。因為一提德貴,將軍就不由得直打冷噤,驀地想起自己當年鉆醬缸的事兒來,臉上頓時就像撒了胡椒面,辣辣地紅,隱隱地痛,從兩頰一直洇到脖梗和耳根。
過麥浪,就看見河邊的碼頭了,碼頭的繁華早已淹沒在荒草和蘆葦中了。過了碼頭,爬上一道斜長的坡,楊家寨也就到了。麥收前的楊家寨依然還是一片霍霍的搶鐮聲,寨子里的土路也依舊還是搓板一樣,蹭得車肚皮咣咣地直冒青煙。幾個毛孩子赤著腳片,灰撲撲地蹚出一溜煙來,緊攆著車屁股不放,一直攆到小車停下了才怯怯地打住……這情景與十多年前太相似了,不同的是姥姥門前那棵大桑樹已經不見了,空氣里繚繞的醬香也消散了……
回家的第一頓飯自然要叨擾二叔。飯菜上桌的時候,二叔邀將軍上座,說他幸虧當年是在醬缸里泡過,如今才成了有味道的人物,這叫因禍得福!二叔說,咱叔侄倆今兒啷也得坐在一起,好生慶賀慶賀!
將軍客套道,寶馬今天是稀客,得讓寶馬跟他坐上席才是!
二叔瞅了瞅將軍,看了看馬寶,又瞧了瞧停在院子里的小車,瞪著眼懵了,為難地說:理是這么個理兒,寶馬它的確是個稀客,我這輩子也是頭回見這么高級的小車。可它寶馬歇在院子里還算湊合,要是讓它一屁股坐進來,咱這條老命和這一桌子飯菜不他媽全完蛋了?接著就火了,說,你小子今天是啷了,是嫌二叔飯菜招待得不好,還是一路上馬兒把你顛邪了?
將軍這才意識到二叔誤會了,趕緊解釋:哦,忘了給你介紹,我秘書也叫寶馬!說完便朝馬寶遞眼色,馬寶卻虎著臉一聲不吭。
二叔猛地一拍大腿,嚷道:好!你小子車子是寶馬牌的,想不到連秘書也是個寶馬牌的,看來真是顯貴了!我看你這醬也得換個牌子才好,干脆也叫寶馬牌的得了?
將軍說:那可不行!寶馬已經是別人的了,我去牽它,它會尥蹶子的——別人會告我侵權!
二叔不以為然地笑了:啥侵不侵權的?“楊家醬”這名字原先是姥姥一個人的,后來大家不都打她的旗號?今天你照樣還不也是用她的招牌?也沒見姥姥爬出來打你伢的屁股。
將軍語塞,恍惚有一只手真的呼嘯著朝他扇過來了,卻不是打在他腚上,而是重重地落在了臉上,兩頰倏地通紅。將軍見馬寶的臉也是通紅的,胸脯就像要綻放了,于是趕緊說:約法三章,約法三章!咱不說馬的事了,還是先把肚子填飽。
馬寶果然不生氣了,隨即一臉嫣然地入了上席。二叔跟將軍一邊喝酒,一邊嘮著家常。二叔滋地咪了一口,說:我前天之所以給你打那個電話,一來因為高興,二來因為可憐——高興他德貴活該報應,可憐他狗日的可恨之人卻又怪可憐的!
將軍問:德貴叔到底得啥病了,還能治嗎?
二叔說,德貴得啥病他不知道,只曉得他病得不輕,醫(yī)生說他不抓緊治的話,恐怕只等躺在床上嗚呼了??赡抢蠔|西窮得就剩一口缸,拿啥治?。空媸菆髴?!說著,二叔瞅了一眼馬寶,話頭打住了。
酒過三巡,二叔開始說酒話了,說當初不是他德貴舉報,別人也不會掄著醬耙像打狗似的,吆吆喝喝地攆到他將軍的醬坊里頭來;如果他將軍不是給逼急了,也不會像胡傳魁那樣往醬缸里頭鉆;如果不是他德貴狗拿耗子,又把他將軍從醬缸里拎出來,興許人家就不會發(fā)現(xiàn)他;如果他躲過那一劫,他娘也不會走得那么早。緊接著板臉問道,你關心那老家伙做啥,他害你還不夠慘哪?
將軍活像被人揭了瘡似的,齜牙咧嘴地吼:我是關心姥姥那口缸!
二叔見將軍一副兇巴巴的樣子,這才意識自己說漏了嘴,無意之中在外人面前揭了他的短。他乜一眼馬寶,看馬寶不動聲色,正兀自埋頭吃飯,像是沒聽懂他剛才的話,或者是對他的胡言亂語根本就沒在意。二叔松了口氣,拿肩上的濕毛巾揩了揩臉,似乎清醒了一些,一臉窘態(tài)地回到了將軍關心的話題上,不解地問:那口缸對你就那么重要?
將軍也是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態(tài),歉意地跟二叔碰了一下杯,說:當然哪,那缸里裝著一個寶貝,正巧就是我急著要的哩!
二叔笑呵呵地問他啥寶貝?將軍于是饒有興致地侃侃而談:比方說您老喝的這酒吧,它就有酒文化;您老喝的茶呢,那里頭也泡著文化,叫茶文化;咱這醬當然也不例外,它里頭也有學問哩,就叫醬文化!這醬文化有的是從缸里釀出來的,有的則是從它的故事和歷史當中來的。有故事才有味道,有歷史才有嚼頭。我現(xiàn)在是做企業(yè)的,不單要做產品,還想把產品的內涵也豐富提升一下,做出一種文化來。企業(yè)和產品就像人一樣,有文化了才會有品位、有價值,才會更加受人的尊敬和喜愛,那樣也就不愁銷路和市場了——您老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二叔蹾下杯子,擂了將軍一拳,罵道:狗日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哩!看來這些年你真沒白混,確實長大學問啦!轉而擰著眉頭說,你去找他,恐怕是耗子闖進面缸里,會碰個一鼻子灰的。
將軍說:那沒辦法,我啷也得試一試!
二叔說:也好!你跟馬秘書一起開車過去吧,正好也讓他瞧瞧。讓他德貴知道,你今日可不同往時,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倒霉的敗將了——你今天是真正的將軍,是將軍得勝歸巢,衣錦還鄉(xiāng)!說完一仰脖子,往嘴里興奮地丟了一杯酒,一囫圇咽了,臉膛醉得像醬缸。
5
將軍打開車后翹,像掏雞屁股似的,掏了半天也沒弄出個蛋來。馬寶問他啷了,是不是覺得禮輕了拿不出手?將軍知道,剛才在飯桌上,馬寶其實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于是也就不再避諱什么了,說他跟德貴那老頭確實過節(jié)兒挺深,他是怕那老頭誤會,以為他拿醬激他,故意給他難堪。馬寶說:難堪啥?這可是咱新上線的套裝大禮盒,連市長都拿它當土特產給貴賓送禮哩。你拎上它,不就是給他報喜,說成績去了嗎?老頭見了一準高興,說不定當場就把缸給你了哩。將軍覺得在理,于是分頭行動——他拎著兩件醬禮盒匆匆朝德貴家走去,而馬寶則照著將軍的吩咐,趕緊開車到鎮(zhèn)街銀行取錢去了。
德貴果然躺在床上哼哼,見了將軍,老人起先愣怔了一下,接著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說:哦,你回來了,稀客呀!指了指門口的藤椅,說,坐吧!
德貴跟二叔年歲相仿,但顯然要比二叔蒼老許多。也許是受疾病折騰的緣故,老人渾身瘦巴巴的,就像一棵帶著枝椏的朽木,嶙峋地擺在那兒。盡管是一堆朽木,但老人深陷的眼窩依然透著兩道犀利的光,直擊將軍凌亂的心底。將軍心里十分忐忑,他將禮盒放在藤椅上,哈著腰,討好地說:叔,我看您老來了!
老人指著禮盒,面無表情地問:那是啥?
將軍蔫著頭說:沒啥,一點土特產!
老人皺了皺眉頭,說:就是你那“楊家醬”咯,啷不敢直說?其實,我早就聽說了,這些年你在外頭發(fā)財了。發(fā)財了好啊,只是咱楊家寨遭殃了。打從你做的醬差點沒鬧出人命來以后,咱楊家寨的醬缸叫人全都稀里嘩啦地砸了。要不是我拿命護著,怕是姥姥那口缸也是在劫難逃哩。從那以后,咱楊家寨可是一口醬也賣不出去了,楊家醬從此也就成了人人唾棄的老鼠屎。
將軍不敢抬頭,臉上就像著了火似的,酡紅著滿是熱汗。老人見將軍難過得就像狗熊似的,緊鎖的眉頭頓時舒展了一些,語氣也不再那么生硬了,說:都過去這些年了,鄉(xiāng)親們其實早就原諒你了,你還是經?;貋砜纯窗桑@里畢竟是你的根,還埋著你的祖墳哩。只是以后千萬得把路走正了,別再往咱姥姥臉上抹黑了,不然老人家在那邊也不會饒你!接著,老人變得一臉和藹,招呼將軍靠攏點,別老站著,坐床沿上跟他說話。
將軍受寵若驚,趕緊屁顛顛地過去了。一陣寒暄之后,恩怨糾葛的兩代醬寨人攏在一起,話茬還是繞不開一個字——醬!
說著醬事,將軍兩眼一溜達,很快便在屋子里找到了那口醬缸。那口缸就在墻角處,看上去就像一個身著鎧甲的武士,凜然地杵在那里。那口缸的腳下墊了一層隔潮的木板,缸口上蓋著一個黃篾簸箕。醬缸雖然有些斑駁,好些地方已經開始脫釉了,但他一眼就能辨出它的原色是那種古銅瓷的。將軍認定它就是那口姥姥腌鬼的醬缸了,因為缸沿上還有一個拳頭大的豁口和一團呈放射狀的裂紋——當時姥姥特別緊張,第一耙下去并沒命中鬼子,而是重重地砸在了缸沿上,咣當一聲就崩了個口子,同時綻出一團花來。緊接著第二耙下去,不偏不倚恰好敲在鬼子的后腦勺上。鬼子正趴在醬缸上吃得過癮,哪料到一個娘兒們會在背后敲他悶棍,當時連哼都沒哼唧一聲,一頭便栽進醬缸里去了。后來,姥姥擔心裂痕往下竄,于是在缸口箍了一匝防崩加固的鐵絲。
將軍起身走過去,摸了摸缸沿上的豁口,漫不經心地說:這就是姥姥腌鬼的那口缸吧?
老人嗯了聲,說等他死了以后,就把缸帶過去還給姥姥。將軍嘆息一聲,猶豫片刻之后,終于把他的“醬文化”端出來了。不料老人聽得直打哈欠,問將軍啥意思?于是將軍開門見山搬出鈔票來,說他也不白要那口缸,老人只管開口,鈔票立馬就到。老人又打了個哈欠,閉目沉寂良久,突然猛地睜眼,沖將軍啐地吐了一口,破口大罵起來,罵他“狗屁文化”!說那口缸腌過醬、打過鬼,可就是不裝他狗日的“狗屁文化”。說他將軍心術不正,分明就是想拿姥姥的缸洗白自己,仗姥姥的英名抬高自己,拿姥姥的缸腌羊頭賣狗肉,繼續(xù)賺那黑心錢!要是姥姥知道這口缸傳到他手里了,還不爬出來再死一回。老人越說越氣,指著將軍的鼻子說:從你修的那個炮樓子看,就知道你那德性是狗吃屎,一輩子也改不了啦!說著就從床上蹦下來,拎起禮盒呼地扔出去了,同時扔出去的還有將軍——將軍被老人重重地推了一掌,又在門檻上絆了一個踉蹌,險些一頭栽倒在臺階下。
馬寶見將軍提著禮盒灰溜溜地回來了,知道他出師不利,可能還挨了一頓臭罵。馬寶抿嘴笑道:做醬你比我行,可談判之類的事還得由我出馬!二叔立馬附和道:是呀!人家馬秘書姓馬——寶馬出馬,肯定馬到成功!轉而埋怨將軍,我昨天就叫你帶馬秘書一起過去,你就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
馬寶是開車過去的,才不到半個時辰,車就打轉回來了。馬寶一下車便興奮地耶了聲,說:搞定!將軍也很興奮,來不及細問她是怎樣搞定的,趕緊趁熱打鐵,吩咐二叔叫了一輛小卡,然后由馬寶隨卡車將缸拖回來了。馬寶擔心老人看出破綻,卡車經過二叔家并沒有停下,而是一直朝寨外河邊駛去了。
二叔望著車屁股直翹大拇指,說:馬秘書能干!你小子將來要是牽上這匹馬兒進洞房,你娘閉著眼睛也會笑的!
將軍沒接茬,只是淡然一笑,轉而對二叔說:你得趕緊把那炮樓子拆掉,不然我娘不但不會笑,反而會死不瞑目的!
二叔尷尬地說:其實,修成這個樣子也不能全怪我。當時我只是想修得大一點,闊氣一些,想不到那幫狗日的泥匠看戲不怕臺高,說將軍反正有的是錢,干脆修一座塔陵,一來老人可以住進去享享仙福,二來也顯他將軍有本事,還是個大孝子。一直到塔陵完工,我才知道上當了。接著,二叔緊瞅著將軍,心有不甘地說:當真拆?將軍遲疑了一會兒,說:二叔你看這樣好不好?干脆把姥姥請進去,然后給咱爹娘再重新修一個——不過,千萬別再搞得那么高大上了。
二叔立馬眉開眼笑,說這主意不錯!不過,將軍有些擔心,說恐怕德貴叔不會同意。二叔一口篤定地說:量他德貴不敢放個屁!咱姥姥是誰?姥姥可是打鬼子的巾幗英雄,是咱楊家寨的阿慶嫂,連新四軍大首長都稱她是“楊門女將”——她老人家有資格享受這份待遇。再說了,姥姥的墓早該重新修了!去年,有人還提議要給姥姥修個紀念碑哩,只是沒人能拿得出那個錢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將軍說:好吧,如果德貴叔和鄉(xiāng)親們沒啥意見的話,那這事就這么定了!將軍長長地舒了口氣,那個一直盤桓在他心里的噩夢,仿佛一下子就這樣吐出來了。他望了望身邊的寨子,又看了看腳下的土路,目光最后落定在寨外的田野上,說:我該走了,寶馬在那邊等我哩!末了,又意味深長地加了句,不過,我還會回來的!
將軍驅車出了寨子,一直追到河邊麥地里也不見卡車的影子。正納悶,只見馬寶從路邊的麥浪里站起來了。將軍問她搞么鬼——缸呢?馬寶說她把公司的地址和電話已經交給師傅了,讓他先行一步走了。
路上,馬寶說了她跟德貴談判的過程。
起初,老人也是不睬她。于是她拋出了自己的“身份”,說她是省文物局的,是專程來找那口缸的。那口醬缸可是革命文物,必須上交國家,展到博物館里去。如果私藏不交,若是弄壞或是搞丟了,那可就是犯罪!老人當即就嚇壞了,說剛才還有人拿錢來買,幸虧沒給他。她問是不是那個土豪將軍?老人連連點頭,說是他是他,險些又被那缺德悖時的給坑了。老人一愣,忽然狐疑起來,問她啷認識將軍?她哈哈一笑,說他哪是什么將軍,分明就是個狗熊!她才不要認識他哩,是他死著臉皮認識她的。老人恨恨地說,這狗日的就是不要臉!不定哪天像狗熊一樣,又得鉆進醬缸里去!
將軍感覺自己的臉就像被兩個巴掌扇來扇去的,青一陣紫一陣地變幻著色彩。將軍猛地一個急剎車,怒問她罵夠了沒有?馬寶咧嘴一笑,說,還有哩!老人見了錢,活像怕燙手似的,硬是不接。她不耐煩了,把錢啪地砸進老人手里,說他保護革命文物有功,這是政府給他的獎賞,必須得要!老人攥著錢,手在顫抖,渾身都在哆嗦,冷不丁嗵地一聲跪在缸前,嘶啞地叫了聲:姥姥——眼淚就像屋檐下的雨線一樣,嘩啦啦地淌了一地……
此時,將軍鼻子一酸,眼前一片模糊。他哽咽地說:馬寶,你先開一程吧!我好像什么也看不見了。
馬寶一愣,問他剛才啷叫她的?將軍卻閉著眼,滿臉都是淚水,一言不發(fā)了。
馬寶驅車行駛在金色的原野,鼻子也是酸酸的,想哭,心里說,我不是寶馬——我是馬寶!我就是那口缸,釀過醬,也腌過鬼!那么,誰是鬼呢?將軍嗎?對,就是將軍!他將軍如果不娶我,他就不是人,是個鬼,是頭狗熊!想到這里,馬寶咬了咬嘴唇,決定不再跟將軍干了,回到公司就跟他辭職,然后分道揚鑣——她也要去找缸,找一口既能腌出人味,又能釀出小人兒的醬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