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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歸

        2018-11-24 13:12:34程建華
        北方文學(xué) 2018年25期
        關(guān)鍵詞:大兵小滿

        程建華

        1

        皖水挾烏石堰上游的怒潮滾滾而下,硬生生將古皖平原撕開條千八百米寬的河道。爾后,激流左沖右突,縱橫馳騁,直至炫耀干凈了最后一絲武勇,方于斜陽殘影里悠悠遁入長江。

        皖水性情乖張,遠(yuǎn)近百姓無不聞之色變。

        皖水肆意流經(jīng)梅城的這段河道,又叫蛟河。傳說大蛇為蟒,大蟒為蚺,大蚺為蛟,大蛟為龍。水里有蛟,焉能安分?六月,暴雨傾盆,旬日不歇,蛟龍瞪雙燈籠似的眼睛,潛在濁水里打滾,那沙土河堤怎經(jīng)得這般折騰,連連崩裂,兩岸人畜,便屢屢溺斃于洪水濁浪中了。

        百姓們吃盡了苦頭,終是想出個保護(hù)堤岸的好法子。初春,他們?yōu)蹉筱笥可蠅晤^,一棵棵潑命往堤下栽種竹樹,不幾年,堤下漸已翠色連營。雨季,蛟龍又來了,這回任它么樣掀風(fēng)鼓浪,丈高的潮頭卻如泥牛入海,一點點就消散在青青竹園里了。

        蛟龍乏了,漲紅了臉,羞怯而去,那連綿的林海,就日漸綠成了堤下一道獨特的風(fēng)景。

        2

        打我有記憶以來,爺就是蛟河河堤上的護(hù)林員。那時爺已六七十歲了,光和尚頭,花白胡子,穿件青滌卡中山服,肩上扛柄長把兒彎刀,甩著胳膊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爺身材高大,清瘦,腳下帶著風(fēng),走得衣角蕩漾。

        爺三天兩頭就從堤上匆匆回家來了。爺一身草汁味兒,進(jìn)了屋,咔咔干咳兩下,彎刀往壁角一靠,一雙老繭的手伸向腰后,摸出桿煙棒,哎呀一聲,便坐在小馬扎上吞云吐霧開了。奶系件黑圍裙,顛顛兒跑過來,問:吃沒?沒吃。吃么個?面疙瘩。奶又顛顛兒去灶下了。

        一時香氣如縷,繚繞滿屋,爺坐不住了,鼓嘴一吹,噗一聲,最后一顆煙燼騰起紅彤彤的身子,流星也似飛出煙窩。爺?shù)释壬相剜厍昧饲脽熁遥鹕硎樟藷煱?,抬腳一一踩滅地上煙圈兒裊裊的火星,嘿嘿笑著,倚桌坐定。

        爺雙手捧住碗沿,闔上眼簾,把張枯樹皮的臉深深埋進(jìn)騰騰熱氣中,晃著锃亮的光頭,嘴里吁——哦——吁——哦——著,好半天方睜開眼,嘬著嘴,咝咝吹著熱氣,一邊抄起竹筷,吧嗒吧嗒,風(fēng)卷殘云,一大藍(lán)邊碗面疙瘩就被吃個罄盡。爺吃完了,抬手抹抹嘴巴,一低頭,卻又端起空碗,伸長舌頭,來回舔舐著粘在碗底的一小塊面糊糊。

        奶坐一旁,癟著嘴,笑問:好吃?好吃。沒吃夠?吃不夠。下回還做。奶笑個不停,問:哪天回?后兒。爺撓撓光腦勺,瞟了瞟奶,又說:興許明兒。奶白了爺一眼,起身洗碗去了。

        爺壁角拾了彎刀,扛上肩,說:走了。奶耳背,沒理會,爺往廚間伸了伸脖子,炸雷一聲:走啰!奶聽得真切,扔了碗筷,圍裙上擦擦濕漉漉的手,問:走啦?得走了。

        日光散漫,籬笆柳樹的影子稀稀疏疏映在地上,爺在前,奶在后,奶絮絮叨叨說話,爺嗯嗯啊啊應(yīng)著,半空,幾只雀兒啾啁打鬧著,一陣風(fēng)掠過老兩口的頭頂。

        奶站在村口,手搭涼棚,踮腳張望著,爺?shù)纳碛翱床灰娏?,奶才樂呵呵轉(zhuǎn)身回家。

        3

        五歲那年春上,連下了幾場雨,門前瘦弱的小河,眼見著豐盈起來。周末,天晴了,遠(yuǎn)山蒼翠,紅的蝶兒,黃的蝶兒,皆在那紅花綠柳的籬間嬉戲開了。

        半晌午,爺回來了,爺步履匆匆,黃球鞋上沾滿了泥,那向陽的鞋幫上,有幾塊泥干透了,半空懸著,顫巍巍的。

        爺一手拎著彎刀,一手攥把青撲撲的酸嘰草,一臉莊嚴(yán)地進(jìn)了門。

        我和大毛、小珍正在屋里躲貓貓,卻一下被爺手里的酸嘰草誘惑得挪不開步了,這草兒細(xì)長,蔥綠,長在初春的堤下,扯一根嚼在嘴里,甜絲絲的,脆嫩嫩的,冒出的汁水像道閃電,酸得人渾身發(fā)顫,恨不能淋出尿來,最是叫伢子們愛恨交織。

        爺坐在小馬扎上,黃煙都不吸了,只不停催灶下的奶:快些,快些。奶小跑著,將碗面疙瘩端上桌,爺來不及吹涼,咧著嘴,呼啦啦吃著。爺三扒兩口吃完了,碗筷一推,起身拎了刀就走。爺才出門,我斜刺里撲了上去,一把抱住爺?shù)耐热拢籂?,我也要去堤上?/p>

        爺剛帶回來的那把酸嘰草,早被我們幾個三兩口嚼光了,大毛和小珍酸得抓心撓肝,夾著雙腿,同聲慫恿我去堤上再多扯些回來解饞,并拍著胸口說回來讓我當(dāng)大王。

        平日,我再怎么黏糊爺,甚或趁爺坐著,扯住爺耳朵,攀爺肩上騎著,爺都會笑呵呵陪我玩鬧,可這回爺卻慌了,爺?shù)墓饽X殼搖得像面鼓,低聲下氣道:華伢,過陣兒,過陣兒爺再帶你去吧!過陣兒?說得輕巧。此刻,大毛和小珍他倆那急切而企盼的眼神,灼得我后背烙鐵般滾燙,哪容我有半分妥協(xié)的余地?

        爸媽在鎮(zhèn)上開店,極少在家,我裝腔作勢地哭鬧將奶引來了,奶睨著眼,雙手叉腰,像扇墻堵在了爺面前。奶不動聲色道:華伢想去,就帶他去一趟,又礙么事?

        晌午的艷陽烈焰般映在爺?shù)哪樕?,爺滿面通紅,跺腳嚷道:你曉得么事?堤上正防汛,忙得很,華伢去了,哪有功夫管他?爺才梗著脖子說完,鞋幫上的泥沙早已紛墜如雨,灑落一地。

        4

        爺終是將我?guī)У搅说躺稀?/p>

        爺?shù)睦碛稍倜礃诱x,防線再么樣堅固,只需奶鼻腔里哼一聲:你這老雜種是面疙瘩吃撐了吧?便立時土崩瓦解了。

        其實,這回爺?shù)木芙^真是事出有因。春天的蛟河大堤,自烏石堰渡口徑直向南,如條蒼蟒,一氣兒踴躍出了四五十里地。壩上,每隔十里就有個護(hù)林點,看林護(hù)提的老頭們,每日起早貪黑巡視著河林,汛期來了,他們一個個還得東跑西顛,肩負(fù)起防汛的重任。

        爺?shù)膬砷g青磚小屋,坐南朝北,掩映在青色堤壩的中段。爺開鎖進(jìn)了屋,屋里靜靜的,幽幽的,漾了股淡淡霉味,小屋靠窗擺了一床一柜,綠苔密匝匝爬滿墻腳。

        爺滿頭大汗走出門,雙手?jǐn)n在嘴邊,朝壩腳扯脖子喊:大兵,小滿,上來一趟吧!河里吹來陣風(fēng),悠悠蕩蕩,把爺?shù)暮奥暽拥煤苓h(yuǎn)。爺轉(zhuǎn)身進(jìn)屋,彎腰對我說:華伢,爺一會兒去趟河林里,讓大兵和小滿陪你去扯酸嘰草吧!

        大兵小滿是哪個?欺不欺生呀?我頭回來,心里正打鼓哩,就見個十來歲男伢,戴個柳條帽,牽頭大水牛,領(lǐng)個六七歲女伢,探頭探腦走到門外來了。爺眉開眼笑道:大兵伢,我要去河里防汛,你倆陪我家華伢玩會吧?

        大兵虎頭虎腦的,盯我半天,使勁點點頭。爺交代完,掩了門,扛著彎刀就走。哎,哎,小滿在后攆著爺,仰起頭,鼓著腮說:護(hù)林爺,這回水退了,讓我和哥扒兩筐柴禾行嗎?小滿的兩根小辮兒跑得一翹一翹的,聲音又柔又細(xì),怪好聽的。爺回過頭,瞇眼笑道:這小丫頭,鬼精鬼精的。笑完,側(cè)身望了望青青竹林,說:好吧,只要不動竹子,扒一天也行呀!

        真的?小滿雙眼瞪得溜圓,像兩輪明月。真的。爺說著,一徑走了。

        哦,能扒一天柴了。小滿興奮得一蹦三尺高,壩上的沙子金燦燦的,隨她腳底輕舞著,大兵也咧開了嘴,露出一對尖尖的小虎牙。

        壩里進(jìn)水了,我們?nèi)瓮獍?!大兵指著河林說??刹唬靹偳?,太陽下,茂密的河林里波光閃爍,好似條鱗甲森森的蛟龍正隱匿其間。而站在壩頭,舉目遠(yuǎn)眺,一陣風(fēng)來,那千畝竹園起起伏伏,渾如綠濤涌動,甚是壯美。幾只長腿的白鸛,浮云般翩飛在藍(lán)天綠海間,如仙如幻。

        華伢,跟我來。小滿說著,笑嘻嘻朝我招手。

        壩外暖洋洋的,嫩草如茵,放眼望去,斜仄的壩坡,像一軸緩緩鋪開的水墨畫,紅的花,白的花,一叢叢,一簇簇,正熾烈地綻放在那凝煙含翠的畫卷上。這是杜鵑,這是山菊,喏,那個,白的,叫白蘭花。小滿像個連環(huán)畫上的女將軍,一手叉腰,一手不停指點著。

        華伢,快來呀!大兵忽在前面驚呼一聲。我和小滿扔下滿坡的野花,一齊朝前跑去??炜矗鞘敲磦€?大兵指著柳樹下的一大蓬野草,大呼小叫著。

        那草兒細(xì)長蔥綠,好眼熟呀!是酸嘰草,大片大片的,好多酸嘰草呀!我的心一下揪緊了,渾身的血都沸了,伸開雙臂,連滾帶爬撲上去……

        那天風(fēng)兒和煦,我四仰八叉躺在坡上,雙眼追逐著漫天變幻的白云,像小滿家的大水牛一樣,片刻不停地嚼了一下午酸嘰草,直麻得雙眼發(fā)直,嘔了三次黃水還停不下來。

        太陽快下山時,爺才裹一身河風(fēng)回來了,爺肩上粘了幾片竹葉,褲腿濕到膝蓋,渾身的草汁味兒濃得嗆人,卻笑著說:好了,好了,夜里水該退了。爺那喜笑顏開的樣子,像在河林撿了個大元寶。見我懷里滿滿一抱酸嘰草,爺又笑:孬子伢,當(dāng)飯吃呀?小滿嘴快,添油加醋,搶著把我下午連嘔黃水的事兒說了,爺扶著腰,笑得一雙眼睛都找不著了。

        待爺笑完,小滿又盤弄起零亂的辮梢,睜大眼,怯怯地問:護(hù)林爺,你說水退了,讓我們扒一天柴禾,還算數(shù)吧?算數(shù),算數(shù)。爺又笑了,小滿大兵也呵呵笑出了聲。

        春天的壩頭,暮靄伺機而起,說話間,大堤已隱隱披上了件黑紗,這時壩腳遠(yuǎn)遠(yuǎn)傳來呼喚小滿的聲音,小滿還未開口,大水牛已仰起頭,哞哞回應(yīng)開了,大兵笑著牽了牛,和妹妹肩并肩走了。

        小滿走著走著,回了兩次頭,蓬松的小辮兒一甩一甩的,不大會兒,那一高一矮的身影,就漸漸湮滅在濃濃暮色里了。

        5

        天黑了,爺點盞油燈放在床頭,轉(zhuǎn)身去廚房做飯了。屋里針落可聞,紅艷艷的火苗扭腰撒胯,下一秒就要噗一聲熄滅似的舞動著。河風(fēng)嗚嗚,掠過窗口,細(xì)聽,似千軍萬馬在遠(yuǎn)處悲鳴。這陌生而又蒼涼的氣息,忽地讓我害怕了,我想家了,想奶了。

        一大串淚珠無聲滑落在臉頰上,冰涼冰涼的,我啜泣著,越想越傷心,等爺慌張張跑來時,我聲嘶力竭的悲聲快將屋頂掀翻了。

        爺,我要回家,我要找奶。

        爺手里拿個水瓢,嘴里似含了根魚刺:咝,我就曉得,我就曉得……

        又說:華伢,就擱這歇一夜,咱明兒一早就回,行嗎?不行,現(xiàn)在就回。再吃點兒酸嘰草行嗎?不吃了,我要回家。那喝碗糖水行嗎?可甜了。不行,我要找奶。

        哄了半天,爺明白了,再不送我回家,他這一宿都莫想安生了。

        爺跺著腳,懊惱地說:莫哭了,咱現(xiàn)在就回,行了吧?

        爺牽我到隔壁,往鍋里嘩嘩添了幾瓢水,蓋了,又連往灶里鏟了兩大鍬竹屑子,抬腳把灶前火星一一踩滅,這才彎腰馱上我,拎了刀,鎖門出屋來了。

        爺把酸嘰草打成捆,系在我背上,我緊緊摟著爺?shù)牟弊?,四下怯怯張望。天上好大一輪月亮,明凈,皎潔,爺腳下的大壩,一片霜白。壩里側(cè),河林影影綽綽,似支陣形密集的隊伍,綿延奔赴下游去了。河風(fēng)呼呼,掠過耳畔,我扭頭看時,夜空里一道濃煙,正如條黑龍裊繞在爺?shù)男∥蓓斏稀?/p>

        爺沿著壩坡,月色下大步流星走著,嘴里嘿嘿笑道:華伢,今個晚上,你陪爺唱了出空城計哩!見我不吭聲,爺又笑:遠(yuǎn)近人家,見了那道黑煙,以為我還在堤上,就沒人來偷竹子了。爺為自己的妙計笑得渾身打顫。

        前方屋影幢幢,該是小滿家的莊子了吧!爺說過,這莊上的人最是厚臉皮,先前,他們在河林扒柴時,總要逮個間隙,砍幾棵苗竹便跑,讓人防不勝防。

        爺曾抓住過幾個屢教不改的男女,他們要么爺長爺短地說家里稻籮壞了,再不破幾片竹篾修補修補,秋收時稻谷該爛田里了;要么熱淚長流地說老父病得快死了,再不準(zhǔn)備幾根掛孝單的竹竿兒,到時老頭只能臭在家里了。爺被他們的各式理由編排得哭笑不得,最后一狠心,再不準(zhǔn)他們?nèi)ズ恿职遣窳恕?/p>

        河里的竹子真不能砍呀!爺嘆息道,你也砍,他也砍,河林子砍禿了,再走蛟了,倒霉的不還是自己嘛?爺搖著頭,聲音里滿是凄涼。爺經(jīng)歷過六九年的那場洪災(zāi),當(dāng)時全民大生產(chǎn)去了,河林多年無人護(hù)理,連日大雨,堤垮了,洪水鋪天蓋地而來,潰口處的七八戶人家和牲畜,沖得連個影子都沒找到。事后,親友們哭天搶地的悲號,差點沒把村莊再次滅頂了,可又有么用呢?

        這才過去幾年吶?好了傷疤又忘記痛了。爺憤憤不已,嘴角抽筋般顫動。一時明月灑在爺?shù)墓忸^上,爺那發(fā)茬兒泛白的頭上像染了層霜。

        小滿莊上的人雖說手腳不大干凈,卻都還尊敬爺,也曉得爺是為大家好,近年不是家有急用,等閑也不上壩砍竹子了。要說最讓爺惱火的,還是蛟河對岸的那伙蠻漢。

        對岸人結(jié)幫成隊,一旦涉水踏浪來了,發(fā)聲喊,長刀短斧一擁而上,直把竹園成片砍翻方才罷手。等爺急吼吼趕來,他們早挑著竹捆,飛也似逃走了。這卻不是偷了,這分明是搶。爺氣得吹胡子瞪眼,隔河跺腳大罵,罵得天昏地暗。對岸人覺著法不治眾,愈加肆無忌憚。

        日久,堤委會領(lǐng)導(dǎo)把爺找去了,蹙著眉說: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別人,林里挖幾個大坑,埋上竹簽,狠狠懲治下那伙強盜?爺憤懣不過,回屋后,燈下削了半夜竹簽,一支支長矛般鋒銳,當(dāng)晚睡了一宿好覺。

        早晨出門時,爺又覺得這事兒太過陰損,復(fù)轉(zhuǎn)身,把抱著的一捆竹簽盡扔灶下了。領(lǐng)導(dǎo)曉得了,沉著臉說:丑話說前頭,下次再出事,可扣你工錢了。爺不作聲,回去后,除吃飯睡覺,把身子一天到黑都扔河林里了。

        對岸人終是吃了次苦頭。那年冬,河水枯得兇,爺估摸著他們又要來了,愁得幾宿沒睡安穩(wěn)。這天凌晨,風(fēng)如獅吼,爺小屋的木門忽被山崩地裂擂響了,爺情知不妙,抄刀起身,開門看時,驚見幾個男女涕淚漣漣,不由分說,撲通撲通就跪在了他面前。

        原來對岸一個莊稼漢,昨兒晚飯后就過河來了,說是砍幾根竹子就回,可整整一宿了,仍不見歸家,老婆急瘋了,天不亮就帶上親戚尋人來了,只是偌大的竹林,河霧蒸騰,想尋個人,豈不是大海撈針?萬般無奈,她們只得硬頭皮求爺來了。

        那女人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護(hù)林爺,可憐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他爸再出了事,全家都活不下去了呀!女人說著,一把抱住爺?shù)碾p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似乎她男人的生死就攥在爺?shù)氖中囊粯?。爺扶起女人,說:先莫急,我領(lǐng)你們?nèi)フ艺铱窗桑斣诘躺厦罎L打幾十年了,林再密,霧再濃,又有哪一寸地兒不在他胸口裝著呢?

        爺一頭扎進(jìn)林海,那幾人亦步亦趨跟著,走了不到半個時辰,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棵古槐,樹高數(shù)丈,一只大灰狗正豎著尾巴,在樹底下齜牙咧嘴。爺站住了,怒斥一聲:畜生。旋將拇指和食指扣成環(huán),塞進(jìn)嘴里,仰天一聲厲嘯,那嘯聲像柄利劍,穿云裂帛,大灰狗嚇了一跳,愣了愣,回頭幽怨地瞅了爺一眼,低嗥一聲,扭頭鉆進(jìn)晨霧不見了。

        一眾人撲上前,見條壯漢,渾身透濕,正背靠大樹,瘋狂揮舞著一柄寒光閃閃的利斧。那女人悲喝一聲:伢他爸。瘋瘋顛顛的壯漢這才醒了,咚一聲扔了斧頭,身子面條般癱軟在地,語無倫次道:狼,狼……

        那天早上,對岸人抬著壯漢千恩萬謝走了,自此再沒來過。

        從此,不僅爺?shù)妮爡^(qū),整個蛟河也很少丟竹子了。大家怕狼倒也不假,但更多的卻是怕爺了,怕良心上對不起爺。爺,那人回家后真死了嗎?沒死,害了場大病。爺幽幽地說,我以前說他死了,是嚇唬人的。爺,你也太壞了吧!我輕輕捶著爺?shù)募珙^。還不是怕丟竹子嘛,沒法子。爺嘿嘿笑著。

        夜風(fēng)拂面,爺還在喋喋不休說著,我不覺摟緊了爺?shù)牟弊?。爺叭嗒叭嗒走得熱了,解開了衣襟,衣角飛揚中,濃烈的煙草味兒就從脖頸漾開了,和著風(fēng),一縷一縷鉆進(jìn)我鼻子里,熟悉的氣息里,爺?shù)穆曇魸u漸恍惚,四周的樹木村莊也愈加模糊了。

        堤上離家有七里小路,要穿過四個莊子,過兩條小河,不曉得那晚爺走了多久,也不曉得爺背著我走累了沒有,只隱約記得,自己是在爺高一聲低一聲喚奶開門聲中朦朧醒來的。

        奶莫名其妙開了門,門外明月無瑕,把爺背著我的身影扯得瘦長。奶總算看清了我們,驚得哎呀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奶穩(wěn)穩(wěn)神,幾個箭步上前,一把將我搶到懷里,自頭到腳,左摸右摸,見我無恙,方長吁口氣。少頃,奶又旋風(fēng)般扭過頭,單手戟指著爺,破口大罵道:你個老雜種,半夜了,還跑回來做么事?尋死?。?/p>

        爺嘟囔囔還未開口,奶又唾沫飛濺地罵:他還是個伢子,你老狗日的哩?白活了六七十歲呀?又罵:上月,大毛家那頭快出欄的豬,叫狼跳進(jìn)圈里,活生生吃了大半,這才幾天?就忘了?奶越想越怕,雙腳車水一樣蹦起來:夜里真碰上狼了,一下從后頭撲上來,把伢子叼了就跑,到時看你老死尸么樣跟兒子媳婦交待去?奶倚著門框,甩開喉嚨,罵得月色慘白,四野寂寂,罵得爺?shù)皖^耷腦,半聲不吭。

        夜風(fēng)颼颼,奶總算罵夠了,罵累了,方恨恨歇了,瓢著嘴問:水退沒?在退了。哼,還回么?得回,堤上離不開人。么會子回來?明兒中午,或下午吧!曉得了,面粉還有半袋哩!嗯。

        爺應(yīng)著,扛起彎刀,干咳兩聲,轉(zhuǎn)過身,匆匆踏月走了。奶緊緊摟著我,攆出幾步,站住了,明月下又伸頸張望了許久。

        6

        爺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曉得過日子的難處,平日吃飽穿暖,也就心滿意足了,更莫說挑三揀四了。

        爺平生唯一離不開的,就是奶親手做下的那碗面疙瘩。每次爺大步回家來了,奶必會燒上一大鍋翻騰的沸水,這邊,盆里的面粉早和熟了,奶搬出軟綿綿的粉團,案板上砰砰一番摔打,隨手一搓,捏成長條,鍋里水汽如霧,撲在奶臉上,奶愜意的笑容若隱若現(xiàn)在霧里。奶一塊塊撮下小面片兒,左右開弓扔進(jìn)鍋里,灶火正旺,面片打個滾兒,爭相躍出水面,奶抓過漏勺,撈將起來,潑在個盛了油鹽蔥花的海碗里,筷子一攪,爺那百吃不厭的面疙瘩就做成了。

        說起爺這份獨特嗜好的緣由,時間還得追溯到解放前夕的那個秋天,彼時爺奶才結(jié)婚,劉鄧大軍就開到了大別山,縣城的國軍一哄而散,潰散前卻又四處抓夫挑擔(dān),爺那天恰在城郊賣柴,亂哄哄被裹進(jìn)散兵隊伍,跑得沒影了。

        當(dāng)時奶雖年輕,卻深有主見,爺生死未卜,奶一不哭,二不鬧,只咬牙在家苦等著爺,奶說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既然我嫁到程家莊了,死也要死在這兒了。

        爺命硬,僥幸逃出生天,回村那晚正值除夕,四野蕭瑟,爺眼冒金星,心里打著鼓往家趕,直至望見熟悉的窗口還閃爍著一縷微光,那顆懸在喉嚨口的心才蕩悠悠落下了肚。

        奶蒙起床,舉盞油燈,緊盯面前半人半鬼的爺看了半晌,方抿嘴笑道:好你個狗雜種,可算回來了。奶笑完了,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在袋角摳出捧面粉來,當(dāng)下燒了鍋水,下碗熱騰騰的面疙瘩給爺吃了。爺逃亡半年,命懸一線,那魂飛魄散的身子至此方安生下來,而那碗味比珍肴的面疙瘩,就成了爺一生都離不開的美食。

        次日又是個大晴天,奶吃完早飯就將面粉和好了,奶將白嫩嫩的粉團裝在個瓦缽里,罩上紗布,奶說和熟的面粉得多餳會兒,做出的面疙瘩才筋道,而爺喜歡的,就是那股筋道勁兒。

        晨風(fēng)里,我早一溜煙跑出了門,仗著千辛萬苦帶回的那捆酸嘰草,我終于如愿當(dāng)上了大王,我騎馬揮鞭,昂頭吆喝著大毛小珍,指揮他們東奔西突,驚得莊上雞飛狗跳。

        日影小河淌水一樣漫上廊檐,中午,奶去村口望了兩趟,不見爺?shù)挠白?,奶獨自嘀咕著回來了,午飯時,桌上的碗盞就被奶敲得叮當(dāng)作響了。奶生了一下午悶氣,日落時分,又去了村口,村人收工了,小路上人來人往,就是不見爺?shù)嫩欅E。暮色里,奶搓著手怏怏回來了,進(jìn)了屋,嘴里就閑不住了,奶虎著臉罵:好個老雜種,長本事了,說話不算數(shù)了。又罵:不回也好,一會兒面疙瘩做好了,都倒給豬吃。奶罵完了,順手把缽上的紗布揭了,奶怕時間長了,面團餳過了勁兒。

        夜色已濃,奶正悶坐,忽聽外面動靜不對,趕緊跑去打開了門,奶的手搭在門栓上,人卻像根樹樁愣在了那兒。屋外,夜空澄澈,圓月似個剛剛擦拭過的銀盤懸在頭頂,村莊田野分外明凈,小河波光粼粼,一切與昨夜并無二致。

        只是窗下擠滿了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雨后草菇般,黑壓壓圍滿了屋子。眾人皆不說話,石雕一樣立著,怯生生望著奶。人叢最前頭的兩個伢子,我卻認(rèn)得,竟是昨天陪了我一下午的小滿和大兵。此刻,歡快多舌的小滿和哥哥卻如兩截木頭杵在那兒,動也不動。我一時驚喜交集,我想喊他們,嘴唇翕動了幾下,終未開口,或是面前的空氣太過詭異沉悶,壓得我喊不出聲來。

        老雜種,你么樣搞的?突然,奶驚呼一聲,拔腿朝小滿身邊的一輛板車疾撲過去。奶張著雙臂,腳不沾地,明月下,奶干瘦的身影像只驟然驚飛的蝙蝠。板車上仰面挺著個人,一動不動,若不是旁邊那把熟悉的長柄彎刀,便是在我腦袋上插一對翅膀,我也絕不會想到車上的人竟然是爺。

        明月皎潔,車架上血跡斑斑,爺血糊滿面,雙目怒睜,已沒了聲息。爺?shù)牟鳖i上裹了件汗衫,卻早被鮮血洇透,凝成了厚厚的痂。老雜種,你說話呀!奶彎下腰,緊緊抱住爺發(fā)茬如雪的光頭,凄聲叫喚著。奶凄厲的悲聲,像柄寒光閃閃的刺刀,瞬時劃破了程家莊頭頂幽靜的夜空。

        一個滿臉胡碴的男人,牽著大兵和小滿的手,雙眼赤紅,撲通一聲跪在了奶面前。奶像只受驚的野獸,睜圓了眼,蹬蹬后退著,避讓著,最終咣當(dāng)一跤跌坐在地。奶愣了會兒,轉(zhuǎn)頭又看見了直挺挺的爺,這才嗷一聲,撲在爺僵硬的身子上,放聲痛哭開了。

        那男人也咧著嘴哭,淚水嘩嘩打濕了前襟,大兵小滿也嚶嚶地哭,哭得淚雨紛飛,圍著的男女老少人人流淚,女人和老人先哭出了聲,接著百十人一齊放聲大哭,夜色里,哭聲震天動地,驚得程家莊人紛紛圍攏來了,一旁的小河從未見過這陣仗,嚇壞了,嗚咽了一宿。

        原來那天傍晚,爺見大水退盡,便安心鎖了屋門,扛了彎刀,準(zhǔn)備順壩腳回家,爺才邁出兩步,忽聽壩上傳來個女伢驚恐的尖叫,繼而又聽見大兵一迭聲驚呼:狼,狼來了……爺情知不妙,立時拎刀沖了過去,薄暮中,遠(yuǎn)遠(yuǎn)見只大灰狼正張嘴朝小滿撲去,爺疾奔如風(fēng),一邊仰頭打出尖厲的口哨,狼受了驚,遽然回身,騰空躍起,嗷一口咬在爺?shù)牟鳖i上。爺發(fā)聲喊,奮力甩脫大灰狼,反手一刀,狠狠劈在狼腰上,大灰狼像攤爛泥癱在壩頭,爺?shù)牟鳖i血如泉涌,也喘著氣蹲了下去。

        小滿父一眾循聲趕來時,爺還有口氣,爺嘶啞著比劃道:回,回家……小滿哭成了個淚人,小滿拉著爺?shù)氖郑槐楸檎f:護(hù)林爺,我,我就是想看看水退到哪了,我,我明兒不扒柴了,再不扒了。爺摸摸小滿手背,微微搖了搖頭,一時眼神兒就被夜風(fēng)吹散了。

        從壩上回家,要經(jīng)過四個莊子,過兩條小河,爺經(jīng)過那些村子時,所有聽到消息的人都匆匆趕來了,老人,婦女,青壯,伢子,人越聚越多,最后匯成了支參差不齊的百人隊伍。他們大多是在田里干了整整一天農(nóng)活兒,大字不識幾個的莊戶人,他們滿面塵灰,須發(fā)零亂,他們打著赤腳,著月色,一聲不吭跟在板車后面,他們就一個念頭:護(hù)林爺為大伙兒看護(hù)了一輩子大壩,也該讓我們護(hù)送他回趟家了。

        奶哭暈了,夜風(fēng)拂過額角,悠悠醒來,一眼瞥見了爺,又昏過去,奶再次醒時,忽想起什么,奶掙扎著爬起身,跌撞撞往屋里走,奶的雙腳踩在云端里,身子直往下墜,奶一路走,一路抹淚,說:老雜種,今兒的面吶,格外筋道哩,你等著,我這就給你下碗疙瘩去……

        其時明月在天,小河嗚嗚,那百十人皆停止了抽泣,他們木頭人似的,眼睜睜看著奶身影伶仃,一步一晃進(jìn)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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