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康

◆清明的早晨

燕銜新泥窗微亮

夢里聽得門楣響

母親已從溪邊

折回新柳插門上

放假歸家的小侄兒

已從山澗取回清泉水

香火祭品供奉家堂了

清涼水也喝過了

心明眼亮一家人

走在上墳的路上

◆荒野上

荒野上沒你的詞

荒野上沒你的詩

這里的陽光無遮無攔

這里的風(fēng)雨自由來去

在這里沒有主人

在這里野草掀天揭地

這里的小花一朵不同一朵

一朵又一朵小花沒有名字

這里的死亡和生長

像夜晚和白天更替

無邊無際的荒野呀

我走不到盡頭

◆賣菜女

她跟她媽，二十年前一模一樣

只是明亮的眼里，多了些堅定

還是這條街，這個攤位

幾塊條紋塑料布，一輛三輪車

只是她的車電動她媽媽的用腳蹬

她的身旁，多么熟悉的嬰兒車呀

粉嫩的小手仍戴著純銀的鈴

"小瓜辣椒六塊土豆洋蔥四塊

公斤公斤這里講公斤。您…外地人

三毛不好補(bǔ)。添根蔥吧……"

她邊講價，邊過秤，邊收銀

嬰兒車有異樣動靜，就用腳蹬蹬

還是五點(diǎn)鐘到批發(fā)市場

七點(diǎn)到攤位擺攤開張

天天如此，雷打不動

◆初夏夜

月亮出來了

是彎眉毛樣的新月

女兒在燈下讀書

母親在院里乘涼

我在孕育一首詩

夜?jié)u漸涼了下來

空中不時有鳥叫飛過

田野有蛙聲蟲鳴過來

女兒說眼睛澀了

母親說澀了就去睡吧

風(fēng)搖他的樹葉

花結(jié)她的籽

新月還在云朵間

穿梭蹦跳躲躲閃閃

像是女兒夢境中笑

而我的小詩已分娩

◆母親哭泣

剛在廚房做飯

太陽已照進(jìn)院里

隱約間我聽到哭聲

急切、無助、傷悲……

是母親的哭泣

壓抑而絕望

頓時，我心慌腳軟

母親從外面散步回家

發(fā)現(xiàn)衣服反穿著

她就哭了。急切地

撕扯衣服，拍打雙腿

像被阻塞久了的洪水決堤

就是天塌了，地陷了

堅韌的母親從未這樣

妹妹說：“我也穿反過的

這有什么呀！前天還穿反過的

不就穿反了衣服嘛……”

母親還是不住地哭泣

誰說誰勸都沒用

她反復(fù)的說，不中用了

咋就這樣不中用啊

比我小比我大的人都走了

老天瞎眼不來收我

磨人。坐吃等死……

九十一歲的母親

時常被病痛折磨

走路搖搖晃晃，視覺聽力退化

此時就坐在沙發(fā)上，喘息著

抽抽噎噎。羞愧。委屈

扯不住的淚水散漫地臉上流淌

像是與無形中的誰慪氣，耍賴

隨著泣哭的逐漸弱小

她的身軀似乎也在縮小

我默默坐著，在母親身邊

我的心似乎也在變涼縮小

我努力不讓母親看到我的眼睛

我輕輕地把母親擁在懷里

像她年輕時摟著幼小的我

◆草海河

從茫蒼的天際來

從如黛的群山來

從一朵小花里一瓣嫩芽上

從千縷樹根下或一片苔蘚中

涓涓、潺潺、嘩嘩、隆隆……

披著霧紗戴著霞冠牽著彩虹

踏著散金粹銀而來

為恐龍和大象洗澡

給星星呀鳳凰呀孔雀呀棲息

地未荒天不老日月隨逝水

人在水邊無智慧

◆一萬年太短

突然地，你就老了

就在昨天，又老又丑

眉發(fā)干枯滿臉污垢

他們離開了，逐漸不再回來

那些依附、喧鬧、索取……

那些秀美、寧靜、風(fēng)生水起……

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

小鳥小魚小蝦都走了

他們也還關(guān)心你

把不要的東西就往你家送

舊衣破鞋塑料袋和廢瓶罐

甚至死牛爛馬病豬和黑液

你眼睛混濁一身邋遢

渾身抑制不住地散發(fā)氣味

陳腐的老人臭，令人厭煩

呵，草海河，草海河

他們在書里或電視上

還溫柔而動情地叫你

母親河。母親河

是呵，年少的母親

和曾經(jīng)的你一模一樣的呀

干凈、溫柔、明麗

清風(fēng)明月是她閨蜜

小青蛙也想看看她的模樣

草海河，草海河

母親是你哺育大的女兒

你還沒完全轉(zhuǎn)身而去

母親今年已九十一歲

她的兒孫漸次去了城里

她也像你一樣的老了

每天蹣跚著在你岸上

看你枯澀的眼波里，映現(xiàn)的

搖搖晃晃的身影

白發(fā)或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