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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8-11-22 11:29:14老海
        牡丹 2018年25期
        關(guān)鍵詞:姨父學(xué)堂母親

        老海,原籍洛寧,現(xiàn)居鄭州。曾在某文學(xué)雜志社供職多年。累計發(fā)表和出版小說散文數(shù)百萬字?!岸槨蹦旰?,再無“壯志”。惟以寫出“有意思”小說,方為樂趣。

        清晨。

        這個詞真好。

        越寫作,就越感覺漢語的含義豐沛,奧妙無窮。清晨,不僅表現(xiàn)天色由黑變青,天地分清,而且,似乎還有那么一點(diǎn)兒清冷的意思。

        的確清冷。

        這是一個冬日的清晨。

        這是一個小山村的冬日清晨。

        這個山村非常小,小到了只有一戶人家。

        村子雖小,也有名字,叫疙瘩墁。

        只有一戶人家的村子不可能成為一個生產(chǎn)隊(哦,必須說明,這是生產(chǎn)隊時代)。翻過一個小山梁,二里外有個大村,這戶人家和這個大村是一個生產(chǎn)隊。

        昨夜下了小雪。雪雖小,也有兩寸厚,把樹木山野全蓋住了。

        小山村的冬日清晨,寂靜,肅穆,潔白……有一種讓人感動到想哭的凈美。

        這家的老漢是個勤勞人,即便下雪,也不睡懶覺。天剛一漏明,就起來,出門掃雪。

        吱呀一聲,老漢拉開了木門,跨過門檻。正要揮動掃把,卻愣住了。

        他看到白白的雪地上有一行清晰的腳印兒。

        那是一行男人的腳印兒。

        腳印兒從對面的屋子門前出發(fā),通過半掩的柵欄門(他記得昨晚他關(guān)嚴(yán)了柵欄門,并扣了門鼻兒),到外面去了。

        老漢愣怔了片刻,就順著腳印走出去。那兩行腳印兒清新無比地翻過了小山梁,通到了那個大村里。

        對面屋里住著他的兒媳婦。他兒子在外地教書,一年也就在麥假和過年時才回來兩回。

        老漢回到屋里給老伴兒說了這事。老伴兒還有點(diǎn)兒不相信,趕緊起床,到院子里看了那腳印兒后,喊了一聲兒媳婦。對面屋里傳出了兒媳婦睡意朦朧的答應(yīng)聲。

        事情再清楚不過了。

        這是丑事,若追根究底,勢必掀起風(fēng)浪。兒子在外鄉(xiāng)學(xué)校還是校長,傳出去,臉面往哪兒擱?何況,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媳婦兒,若因此鬧得離了婚,更是得不償失。

        生氣歸生氣,老兩口最后商量的結(jié)果是,暫且忍氣吞聲。

        老漢再次拿起掃把掃雪去,一直掃到院外,掃到了山梁那邊。那行雪地上的腳印很快就消形匿跡。

        天晴后,老漢著手打土坯壘院墻,安裝了大門。結(jié)實牢固的院墻代替了原來是的木枝柵欄。

        后來,他們又養(yǎng)了一只大狗。

        那年春天,桃紅柳綠時分,我們村來了一位美婦人。

        她來時帶了個木匠,在村子的一塊空地上拿根竹竿比比劃劃。原來她要在我們村蓋房子。

        我們村是方圓附近有名的大村,好村。好就好在風(fēng)水優(yōu)越,背山臨河。想到我們村落戶的很多,但隊長要求苛刻,必須有強(qiáng)壯男勞力的才行。顯然一個女人家不符合這個條件,她是怎么說動隊長的?

        美婦人在我們村蓋房子時,借用我們家的灶房給木匠做一頓中午飯,晚上他們就回各自村子了。他們是另一個大隊的人,離我們村不遠(yuǎn)。

        美婦人嘴很甜,見了母親就叫“姐”。她并非是因要用我們灶房才這樣叫,而是她娘家和母親娘家是一個村子的同姓族人。輩份相當(dāng),只是血緣關(guān)系早出“五服”了。

        她給母親叫姐,我們自然得給她叫姨。

        紅玫姨。

        突然間來了個紅玫姨,我感到很奇怪。真有點(diǎn)兒后來文化人常說的,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母親說,紅玫姨是從疙瘩墁來的。

        我們村雖大,但漂亮女人不多,紅玫姨無疑成為了我們村一道靚麗風(fēng)景。

        盡管現(xiàn)代文學(xué)觀念早不興這一套了,我還是想按傳統(tǒng)的方式把紅玫姨描述一番:瓜子臉白晰,齊耳發(fā)黑亮,豆莢唇紅潤。鼻梁左右那幾顆雀斑,不僅沒減其色,反而像點(diǎn)綴的黑寶石一樣高貴。

        藍(lán)格英英掐腰大襟繩挽盤扣的可體罩衫,更把紅玫姨那曲線優(yōu)美的腰身很好地襯托了出來。她風(fēng)擺楊柳般從村道上走過,把我們村所有男人的眼睛都拽直了。

        嘖,嘖!你看這婆娘,長得……嘿,真帶勁兒!

        扎好了料礓石根腳,蓋房子到了立架上梁和壘墻挱瓦的環(huán)節(jié),就需要人多了。我們村有誰家蓋房都去幫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蓋房子這樣的大事,姨父不可能不回。他那時候已從外地調(diào)回來了,而且做了我們公社的教改主任。

        姨父叫學(xué)堂。

        學(xué)堂姨父繼承了父母的和善基因,殷勤地給大家讓紙煙。劈柴燒火,擔(dān)水舀飯,一點(diǎn)沒當(dāng)官的架子。

        學(xué)堂姨父和紅玫姨看上去很不般配。不僅個頭矮,腿還“硬”——我們那深山區(qū),有些水質(zhì)含氟量高,導(dǎo)致許多孩子患了大骨節(jié)病,走路腿“疼”,一顛一拐的,其實就是天然的瘸子。疙瘩墁之所以沒人去住,大約與“水土不好”有關(guān)系。

        漂亮的紅玫姨為什么愿意嫁給學(xué)堂姨父?想來,鄉(xiāng)村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起著決定性作用,結(jié)婚前男女雙方甚至都不曾見面。學(xué)堂姨父家境殷實,不然他也不可能上得起學(xué),成為我們那里少有的“高知”分子。

        房子蓋過后,紅玫姨一家正式移民到了我們村。

        學(xué)堂姨父的父母沒隨兒子一家搬過來。人在什么地方住久了,就會產(chǎn)生感情。疙瘩墁有他們父母及父母的父母的祖墳。

        故土難離?。?/p>

        若說我的初戀對象是紅玫姨,你信嗎?

        暗戀紅玫姨的不僅我,還有板斗哥。

        我和板斗哥是“同門”兄弟,和母親紅玫姨的關(guān)系一樣,我們爺爺?shù)臓敔斒怯H兄弟。

        板斗哥在我眼里是個神奇人物,他比我只大一歲,卻什么都知道。尤其是男女之事,比我們村里的孩子都“覺醒”得早。在這之前,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母親那“善意的謊言”:兩口子過日子不過是你織布來我耕田,外加冬天睡覺有個“暖腳”的。

        古老的山村,常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某天早晨起來,聽到從哪家門扉里傳出如同小青蛙似的格哇格哇哭叫聲,并見門鼻兒扣上栓根醒目的紅布條(宣示新添了一個小孩子,也警示外人,非請莫入)。我奇怪地回去問母親他家的孩子從哪里來的?母親總是笑著說,他家男人半夜到西河泊拿罩捋(竹子編的“勺子”,多用于淘洗糧食)撈的。我對此說深信不疑。

        我是從板斗哥的口中第一次知道了兩口子那不為人(小孩)知的秘密的。我至今清楚地記得,我是和板斗哥去地里拽豬菜,在玉米林里一邊解“大手”一邊討論這個問題的。當(dāng)我聽板斗哥說小孩子是男人和女人“那個”后生出來的時,驚訝極了。

        那怎么可能?我說,我不信。

        板斗哥提供了一個有力證據(jù)。板斗哥說,孩子要是能從河里撈,那沒結(jié)婚的人怎么就不能撈呢?

        細(xì)一想,還真是。我把完全不信換成了將信將疑。

        沒過多久,我就知道了板斗哥說的多么正確。

        男人和女人,太“搗蛋”了!

        冬天,我和板斗哥經(jīng)常通腿睡。

        我們那里人都有通腿睡的習(xí)慣,也是貧窮年代的不得已,這樣可以互相取暖,節(jié)約棉被。

        十二三歲的孩子,正是情竇初開的時候。在冬天暖和的被窩里,自然要排閑話的,女人永遠(yuǎn)是男人最愿聊的話題。

        我們那時就對女性感興趣,算不算早熟呢?

        不用怎么鋪墊,也沒什么難為情,我們就說到了村子里的那個女孩子好。可說來說去,沒有哪一個讓我們十分喜歡的。在一聲嘆息之后,板斗哥突然脫口而出,我喜歡紅玫姨……

        我太驚訝了!

        我不是驚訝板斗哥喜歡紅玫姨,而是驚訝他那么坦白。我的內(nèi)心深處,何嘗不是如此?只是我沒有勇氣像板斗哥一樣大膽地說出來。

        我沒有忌恨板斗哥,反而,更佩服他了。

        板斗哥不僅是口頭,還把他的喜歡落實在具體行動上,他經(jīng)常踅摸到紅玫姨家院子里獻(xiàn)殷勤干活兒。紅玫姨喜笑顏開,拿好吃的給他作為回報。

        我也想幫紅玫姨干活兒,可我生性膽小。我們的親戚關(guān)系,反而成了我和她親近的“障礙”。何況,板斗哥早就搶著把活兒干完了,哪還有我這個笨蛋的份兒呀。

        在冬夜黑暗的被窩里,我有些醋意地問板斗哥,你經(jīng)常給紅玫姨干活,沾沒沾上邊呢?

        滔滔不絕的板斗哥啞巴了,半晌才沮喪地說,沒有。

        我沒有為板斗哥感到遺憾,反而欣慰。好像一顆懸著的心又落回了原來的位置里。

        不過板斗哥說了一件事,讓我的嫉妒心大起。

        紅玫姨家的房后是一個土坎,她們借著土坎就勢挖了一個沒有頂棚的簡易廁所。土坎上是一條通往地里的村路。板斗哥那天下地回來,在廁所上方經(jīng)過,正好撞見紅玫姨,就看到了她那兩片白花瓣兒。板斗哥不禁停住腳步,癡癡地看了起來。紅玫姨站起來往起提褲子時,轉(zhuǎn)身看到了坎沿上的他,板斗哥當(dāng)時就愣住了。

        好奇是那個年齡孩子的天性。

        我問,她沒惱嗎?

        板斗哥說,她笑著說,小雞娃子,我還怕你看?

        紅玫姨多么豁達(dá),她沒有罵板斗哥“流氓”,而是用一句笑言化解了雙方的尷尬。

        我要用現(xiàn)在的語言,為紅玫姨當(dāng)年的善解人意點(diǎn)贊。

        學(xué)堂姨父的教改主任是個實權(quán)職務(wù),全公社民辦老師都?xì)w他管。因此經(jīng)??吹接心吧藖碚壹t玫姨。來的人自然不會空著手,掂著點(diǎn)心或雞蛋之類的東西。

        那多半是想當(dāng)民辦老師的青年人。

        這些人知道學(xué)堂姨父是“妻管嚴(yán)”,想當(dāng)民辦老師只要過了紅玫姨這一關(guān),基本就成了。所以,那些年紅玫姨家門庭若市,她家的生活不用說也比其他家好得多。

        紅玫姨一點(diǎn)也不小氣,那些吃不完的高級食品,除了拿給常替他干活的板斗哥吃外,也送給我們不少。

        紅玫姨的生活就更高級了。她像我多年以后讀《紅樓夢》里的林黛玉一樣,弱不禁風(fēng),經(jīng)常害病。她一有病,學(xué)堂姨父就顛顛地從十五里之外的鎮(zhèn)街上跑回來,給她熬中藥,燉烏雞吃。

        我跟著母親去看過兩次病中的紅玫姨,他擁被坐在炕上,雖然鬢發(fā)有些散亂,但臉頰不知是發(fā)燒還是喝烏雞湯的原因,看上去反而更加紅潤,也更加漂亮。

        后來,紅玫姨再害病時,母親就不去看了。母親頗為不屑地說,你紅玫姨哪里有???她是拿捏學(xué)堂呢。

        我不明白紅玫姨為什么要“拿捏”學(xué)堂姨父?

        母親和紅玫姨是姐妹加朋友,拿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閨蜜”。紅玫姨不害病的時候,一有空就來母親這里或排閑話,學(xué)女紅。我經(jīng)??吹剿齻冏谖覀兗议T沿邊兒的那棵濃蔭巨大的核桃樹下,身旁放著針線筐,一面納鞋底子一面黃大大黑爺爺?shù)卣f笑著。

        藍(lán)天白云,面拂清風(fēng)。那是一幅多么優(yōu)美的農(nóng)村風(fēng)情圖??!

        紅玫姨來我們村時,帶著一個小孩,名字叫懶。

        這當(dāng)然是他的小名。

        小名是月子里母親取的暫名,也就是乳名。從這個小名上看,紅玫姨他們是很寵愛這個孩子的。我們那里孩子越嬌,起名越孬,“懶”“賴”“臭”“丑”等。

        當(dāng)然后來學(xué)堂姨父給懶起了大(學(xué))名,不過我們誰也沒叫過,到現(xiàn)在我都不知他的大名是什么,仍叫他懶。叫順口了,很難改過來,尤其是人名。

        孩子們總是長得快,不幾年,懶就長得又細(xì)又高,和學(xué)堂姨父的小低個形成鮮明對比。不過沒人注意到懶和學(xué)堂姨父個頭長相上的差異。

        紅玫姨來我們村后,又生了一個女孩兒。女孩兒越長越漂亮,個兒不高,皮膚細(xì)白,越來越像學(xué)堂姨夫。

        時間過得好快呀!

        突然的,山崩地裂,唐山大地震了。大地震前后,三個“偉人”也相繼去世。緊接著,“四人幫”被粉碎,歷史以這一年為界開始了建國以來的大轉(zhuǎn)折,“改革開放”成為熱詞。首先恢復(fù)的高考制度,讓本可能一輩子禁錮在黃土地上的年青人,有機(jī)會走向外面更廣闊的世界了。

        我在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學(xué),離開生活了二十年的故土。第二年,“復(fù)活”了的縣師范又召父親回去做教授,母親也跟著轉(zhuǎn)成了城鎮(zhèn)戶口,吃上了商品糧,隨父親到縣師范家屬院里居住。這樣,我們一家過年也就在縣城了。

        很少回老家后自然就見不到紅玫姨了。不過從母親(多是從來縣城辦事或探視的親戚那里聽的)和還在農(nóng)村生活的大姐那里得知,就在母親來縣城后不久,紅玫姨一家也搬到公社(那時已改叫鄉(xiāng))所在地的鎮(zhèn)上住了。他們在鎮(zhèn)上很便宜買了一所舊院,又建了新房。

        他們的寶貝女兒高中畢業(yè)后也嫁給了鎮(zhèn)稅務(wù)所長的兒子。

        幾年后,學(xué)堂姨父退休,就在他們的院門口開了個小賣店。昔日的公社教改主任現(xiàn)在做了小店售貨員。學(xué)堂姨父正好腿疼,能坐得住,守得住攤兒。小買店面朝街位置佳,細(xì)金常流,生意不錯。

        至于紅玫姨是否還像在村子里的那些年一樣三天兩頭鬧“病”,就不得而知了。

        懶作為紅玫姨和學(xué)堂姨父唯一兒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好逸惡勞,和他的名字一樣懶。從沒見過他去地干活掙工分兒。想來紅玫姨和學(xué)堂姨父也不像我們的父母一樣督促他,他們家也不靠掙那點(diǎn)兒工分過活。

        若說學(xué)堂姨父是我們村的“高干”,懶就是我們村的紈绔子弟。他逛逛蕩蕩,瀟灑無比地長大成人。

        我大學(xué)畢業(yè)在我們?yōu)橹湴恋木懦ìF(xiàn)在說是十三朝)古都洛陽參加了工作。一個星期天,我正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響起了敲門聲,拉開門,一個高大威武的軍人兀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啪”地向我行了個軍禮。

        我嚇得直往后退。直到他叫了一聲“明子哥”,我才辨認(rèn)出是懶。

        啊哈!懶呀?我都認(rèn)不出來了。快進(jìn),快進(jìn)。我的驚魂未定立馬轉(zhuǎn)成了驚喜異常。

        難怪認(rèn)不出來,除了穿的軍裝外,重新坐回沙發(fā)的我仔細(xì)一算,自我上大學(xué)并在縣城過年后,有差不多十年沒再見面了。我離開家鄉(xiāng)時,他剛上初中,還是未成年人呢。

        聊起來才知道,他沒考上大學(xué),又復(fù)習(xí)了一年,還沒考上。第三年他說啥也不再考了。他說他要參軍,開始紅玫姨和學(xué)堂姨父兩口不同意,他們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呀!怎舍得離開?何況學(xué)堂姨父還有“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dāng)兵”的老思想。

        懶說,當(dāng)兵是他的主意,他覺得穿一身軍裝好神氣。

        球!我爹不讓當(dāng),我非當(dāng)。球,他不讓當(dāng),我就不吃飯。

        懶說話還是那樣,即便當(dāng)了兵,也沒改掉說話帶“把兒”的習(xí)慣。

        斗爭的結(jié)果,懶勝利了。學(xué)堂姨父同意懶參軍,不過他堅決不讓他走遠(yuǎn),親自到縣武裝部跑關(guān)系,讓他留在了洛陽軍分區(qū)。

        軍分區(qū)和我工作的單位咫尺之地,所以星期天沒事,他就找我來玩兒。

        球!懶說,我爹是老腦筋,我說不讓他送,他非給縣武裝部長送了好煙酒,白花恁多錢。

        也不算白送吧?我說,你不是留在軍分區(qū)了嘛。在這兒多好啊,離家里近,我姨和姨父也放心。

        懶說,要說也值。我倒不在意留不留在洛陽,不過武裝部長給我爹說我有一項體檢不合格,要不是部長給說話,肯定參不了軍。

        哦,我問,是啥問題?

        我爹說的我也忘了,肯定不是啥大毛病。我沒當(dāng)回事兒,也許是武裝部長胡扯呢,想借此說明他真給辦事了,好煙好酒沒白送。

        我說,也許吧。不管身體有沒有毛病,能讓你留到軍分區(qū),人家算是真給辦事了。

        嘿嘿!武裝部長我爹原來都認(rèn)識,和我爹還是抗美援朝的戰(zhàn)友呢。懶說。

        ?。课矣忠淮误@訝了。學(xué)堂姨父參加過抗美援朝,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我這個人不擅于和人打交道。親戚朋友都是聯(lián)系我,才接待或應(yīng)約,我很少主動和別人打打電話,哪怕是親兄弟。

        懶服役的軍分區(qū)和我住的那么近,也沒去找過他。唉,現(xiàn)在反思,感到我太沒人情味兒了。

        大約又過了一年,或者一年多吧,我再次接到了懶的電話,他說他在160醫(yī)院住院。

        他在電話里的聲音興高采烈地,根本不像病人的樣子。我有些疑惑地問他什么病?他說,小毛病,做了個手術(shù),在病房里躺得著急,才跟你打電話。

        我說在幾樓幾病房?我去看看你。

        他說,不用,這么遠(yuǎn)。

        確實遠(yuǎn)。

        他說不用,卻又給我說了他住院的樓房號。我思忖良久,還是決定去看看他。

        160是部隊醫(yī)院。在上個世紀(jì)因“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主要指臺灣的老蔣)亡我之心不死”要時刻“提高警惕,保衛(wèi)祖國”的六七十年代,軍事單位的名稱都是編號,地址也是“國家機(jī)密”。因此這之前我們洛陽人根本不知道有這么一個大醫(yī)院。

        只是到了八十年代,國家戰(zhàn)略思路由原來的“以階級斗爭為綱”轉(zhuǎn)向了“以經(jīng)濟(jì)建設(shè)為中心”后,160和其他部隊醫(yī)院一樣,也“與時俱進(jìn)”地由原來的軍用轉(zhuǎn)向了軍民兩用,對外開放了。160醫(yī)院因軍醫(yī)學(xué)歷高技術(shù)精湛而很快爆得大名,甚至比洛陽市中心醫(yī)院名氣還大,很有點(diǎn)兒后來者居上的意思。

        洛陽及慕名而來的外地人跑到離市區(qū)三十公里外的一條山溝里去一看,哇,真是深藏“俊鳥”??!

        人怕出名豬怕壯,市里早修通了柏油路,有一趟公交汽車直達(dá)醫(yī)院。160現(xiàn)在門庭若市,大門外被眾多的客棧飯店商鋪簇?fù)碇?,昔日偏僻的山溝如今像一個著名旅游景點(diǎn)般熱鬧。周邊居民的嘴巴咧到了耳朵根,他們成了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批受益者。

        部隊醫(yī)院和地方醫(yī)院最大的不同就是管理嚴(yán)格,房間干凈整潔。不知是不是對部隊病號的特殊照顧,懶住的是個單間。他見到我,跟健康人一樣興高采烈,眉飛色舞。

        到底是什么病?我問。

        胸膜炎,做了個小手術(shù)。懶說。

        我不懂醫(yī),不知道人身上還有胸膜這種東西,起什么作用。而且,這東西還會發(fā)炎。

        現(xiàn)在恢復(fù)的怎么樣?我的問話基本等于例行公事。

        好了。懶說,上星期醫(yī)生就說可以出院了。

        那你為什么不出院?我脫口而出后,才感覺似乎不應(yīng)該這樣說。

        懶并不在意,球!在這住院比回部隊美多了。

        嗯……

        媽的!懶壞壞地笑著,我裝著病沒好,這痛那痛,讓那個漂亮的小護(hù)士不斷往我這兒跑……嘿嘿。

        哦,呵……

        我沒想到那竟是我和懶見的最后一面。

        雖不是什么親兄弟,談不上有多悲痛,但當(dāng)聽到他死去的消息時,我還是愣了半天神。

        據(jù)大姐說,懶在洛陽軍分區(qū)勉強(qiáng)服了三年役,就轉(zhuǎn)業(yè)了,分配到拖廠保衛(wèi)科工作。拖廠是國營大廠,是學(xué)堂姨父替他跑了關(guān)系,還是憑他的能力,不得而知。我知道有不少農(nóng)家子弟當(dāng)了三年兵,復(fù)員重回老家修理地球。

        想不到懶到拖廠上班后的第二年就死了。

        不是什么工傷事故,是病故。

        據(jù)說他病得很突然,當(dāng)大家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上時,趕緊打了120,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究竟是什么病?大姐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說很緊急。想來大約還是和胸膜和心臟有關(guān)。

        懶死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

        那時農(nóng)村還沒實行火葬。學(xué)堂姨父高價雇車把懶的遺體拉回了疙瘩墁老家,埋在了祖墳里。在這之前,懶的爺爺奶奶也早去世。

        事實上這個村子已不存在了。

        還生活在農(nóng)村的大姐去參加了懶的葬禮。大姐說,學(xué)堂姨父趴在懶的墳山上哭得很痛,比紅玫姨都痛。好多人拉了好久都拉不起來。

        我有些疑惑,學(xué)堂姨父難道不知懶不是他的親子?

        即便知道,人的感情也并不全是以血緣為紐帶的吧?

        大姐說,懶還有個遺腹子。懶死的時候,他的女朋友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懶的女朋友就是160醫(yī)院的那個小護(hù)士。

        更讓我拍案驚奇的是,在視金錢為爹娘,視感情為糞土的時代,懶的女朋友竟甘愿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也堅決要生下這個孩子。

        大姐說,紅玫姨把懶的孩子一直帶到了七歲,才交給他母親到洛陽上學(xué),接受更好的教育。懶的未婚女友臨行前,拉著紅玫姨的手淚水漣漣,說,媽,你放心,孬永遠(yuǎn)是懶的兒子,你們的孫子。我也永遠(yuǎn)是你們的兒媳婦,我會經(jīng)常回來看你們……

        大姐講到這里,我心里一陣悸動,兩眼發(fā)潮。

        一九九五年盛夏的一個星期天,我在家中突然接到板斗哥的一個電話,說他在洛陽長途汽車站。我立馬騎車前往,在約定的車站鐘樓下,見了面。

        回到家在沙發(fā)上剛坐定,我就問他來洛陽有什么事?

        也,也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來看看……板斗哥欲言又止。

        我看到板斗哥頭發(fā)斑白,面容憔悴,穿著臟兮兮的舊衣服,便有一種隱隱的不安。我知道事情不會這么簡單。這么遠(yuǎn),農(nóng)村人是輕易不會枉花路費(fèi)的。

        我給他沏了茶,讓了幾次也沒喝。對于喝茶這種屬于城里人的“高級”生活,他顯然沒感覺。為了不使場面尷尬,我吩咐妻子到菜市場買只燒雞和幾個小菜。

        板斗哥輕易不來,我們得好好喝一杯。我說。

        板斗哥未置可否。

        妻子出去后,我沒話找話,今年家鄉(xiāng)收成怎樣?

        家鄉(xiāng)來人,不都這樣拉呱嘛。

        果然,一下就打開了板斗哥的話匣子。板斗哥說,這些年老百姓日子不好過,農(nóng)業(yè)資料越來越貴,一年辛苦下來,交了農(nóng)業(yè)稅,若有蘋果樹,還要交特產(chǎn)稅,等于雙重交稅。今年大旱,麥子幾乎絕收。要不是還有往年余糧,老百姓快吃不上飯了……

        我無言以對。能說什么呢?我們這些有旱澇保收皇糧吃的城里人,是感覺不到農(nóng)民們的艱難的。

        我所擔(dān)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

        板斗哥說,我這次來就是想跟你借點(diǎn)兒錢,要開學(xué)了,孩子的學(xué)費(fèi)還沒著落。再困難,不能不讓孩子上學(xué)啊……

        我沒有感到突然,其實這樣的事情已在我的猜測之中。

        是啊,我說,再窮不窮教育嘛,得多少?

        五百也中,八百也中。

        現(xiàn)在看來,這算什么錢???可要知道那時我一個月的工資才四百來塊。

        我正好剛發(fā)了工資,把皮包搜凈,四百多點(diǎn)兒,妻子買菜回來,我問她,你兜里還有多少錢,全掏出來。

        妻子兜里有三百多。正好也差不多夠他說的那個數(shù)??墒?,我卻鬼使神差地對妻子說,你到對面看能不能再借點(diǎn)兒,湊夠一千塊錢吧?

        我們住的是妻子單位家屬樓,對門是她的女同事。

        其實我我這樣說并不真誠,多少有點(diǎn)兒作秀的成分兒。如果——或者說,我期望著他說,你們不用作難,已經(jīng)夠了。那我也會順坡下驢,到此為止。

        可是板斗哥沒吭氣。

        妻子大功告成,拿著錢很快回來。我把錢集中在一起,動作夸張地數(shù)了一遍……八百,九百,一千。我把錢遞給他,這是一千,你數(shù)數(shù)。

        板斗哥把那沓錢對半折起來,裝進(jìn)內(nèi)袋里,數(shù)啥數(shù)?這回可把你們擠得干干的了……

        板斗哥這才似乎有點(diǎn)歉意地說。

        我說,沒事。明天上班,到會計那兒提前預(yù)支下月工資就是了。

        板斗哥說,我有了就還你。

        別想急著還。

        我說。

        第二天,我送板斗哥到公交車站。看著走在前面的他,背有些微馱,腳步也擦地緩慢。

        再也看不到兒時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板斗哥了。

        我的鼻子不禁重重地酸了一下。

        生活把板斗哥給壓垮了。

        我給板斗哥錢的時候,沒有說不用還的話。我還沒那么大方。說實在話,那個年代一千塊對于我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他要八百我之所以湊夠一千,也有讓他覺得沉甸甸,不好意思不還的意思。

        不過,數(shù)年過去了,板斗哥再沒聯(lián)系。

        妻子說,那一千塊怕是有去無回了?

        板斗哥是個說話算數(shù)的人,我說,可能他經(jīng)濟(jì)還沒翻身吧?

        匆匆之間,十年過去了,十五年過去了……一直沒有板斗哥還錢的行動和消息。就像《孔乙己》里咸亨酒店的那個老板,把孔乙己的酒賬記在黑板上,每年年底時總要念叨念叨,時間一久,知道還錢無望,干脆把孔乙己的名字和欠賬從黑板上抹去一樣,我們對板斗哥還錢一事,也從無望到從心里完全抹去了。

        二十年之間,無論物價和工資也都增長了十倍還多。那時的一千塊現(xiàn)在感覺真不算什么,更不用說在那些大亨和高官眼里,簡直連塞牙縫的錢都算不上了。

        期間也有幾次見到過板斗哥。母親去世時回到老家過喪事,板斗哥自始至終跑去幫忙,還送去了一條大鯉魚,說是在水庫里抓的。能在水庫里抓住這么大的魚并非易事,怕是偶然得之,絕對是小概率事件??伤褍H此一條的魚給我們送來,除了兒時伙伴情誼外,還有點(diǎn)兒別的什么吧?

        妻子說,他可能覺得沒還錢不好意思。

        是啊,肯定有這樣的歉意在內(nèi)……

        看來他是不打算還了。

        算了,那時感覺很多,現(xiàn)在不算個錢。不要了吧?

        就是,不要了。

        妻子倒不是把錢看得很重的人。

        到母親“三年”時,我們回老家又見到了板斗哥。他說,借你的一千塊錢再也還不了了。本來打算今年你回來還的,可老大剛結(jié)婚,花得干干的,再等一年吧,手頭寬裕了……

        我說,你還記著這事?我早忘了,還啥還,我就沒打算讓你還。

        親是親,財帛分,賬是不能賴的。

        說哪里了,咱哥倆不存在欠賬的事。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我說,你只要招呼著把母親的“三年”過好就是。

        這還用說,是我分內(nèi)的事嘛。板斗哥說。

        時光如梭,嗖的一下,七八年就又過去了。九十高齡的父親也離開了我們。

        人,總要“離開”的?。?/p>

        我再回到老家的時候,驚訝于農(nóng)村這些年的變化最大。國家減免了農(nóng)業(yè)稅,又反過來給土地補(bǔ)貼,農(nóng)民們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日子就好過了。精神面貌也隨之改觀。老鄉(xiāng)們過去多數(shù)時候的愁眉苦臉,變得喜笑顏開。穿得也好了,甚至年輕媳婦閨女們的時髦程度和城里沒多大差別。

        我去板斗哥家看他,捎帶說事,看到板斗哥又恢復(fù)了以前那個愛說愛笑的模樣。他說老大兩口現(xiàn)在浙江打工,隔三差五還寄錢回來。老二去年也結(jié)了婚,不過咱沒怎么花錢,招贅在靈寶,親家是倆閨女,沒兒子。家庭條件又好,閨女長得又排長,何樂而不為?我可不固守老傳統(tǒng)思想,即便都留在身邊又能咋?不盡孝氣死父母的見得多了……

        板斗哥說著,拿出二兒媳的照片讓我看。

        啊,真是的,這么漂亮!

        確實大出我的意外。

        板斗哥驕傲地說,長得排場不說,還通事理,一個月都要催著咱孩子打一回電話。還時不時地給我們寄錢,不讓寄都不中……

        我說,女人的外貌美和心靈美常常是成正比的。

        板斗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對板斗嫂說,去拿一千塊錢來。

        板斗哥把一千塊錢給我,說,早該給你了,都二十多年了……

        我推回去,笑道,要還錢哪?一千不中吧?二十多年物價翻了十倍還多,至少得還一萬吧?

        怕他誤會,我馬上又說,開玩笑,我壓根就沒打算讓你還。

        板斗哥并沒有難為情,也嘿笑道,你要一萬,我也不給,可這一千,你不要也不中。他說著把錢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又推回去,這樣吧,兩個侄子婚禮我都沒參加,這一千就當(dāng)是我的禮金。

        板斗哥再推回來,哪能那樣說,一碼是一碼。路遠(yuǎn),工作忙,我沒給你們說。你孩子結(jié)婚我不是也沒給你嗎?

        又說了“過事兒”的幾個細(xì)節(jié)后,我說,我走了,就突然起身跑出去??稍谠鹤永锉话宥犯缱飞狭?,他把那一千塊錢硬塞進(jìn)我的兜里,你要不要就是不認(rèn)我這個哥了……

        話說的這個分兒上,我知道不接是不行了。

        在母親和父親的葬禮上,我只見到了紅玫姨,沒見到學(xué)堂姨父。

        母親的葬禮時我問及紅玫姨,她說學(xué)堂姨父的腿痛越來越厲害,走不成路了,所以沒來。葬禮結(jié)束后我和弟弟到鎮(zhèn)上去看了學(xué)堂姨父,見他坐在小賣部里的輪椅上,一條腿還好,一條腿基本彎成了勾勾。他見了我們,艱難地要從輪椅里起來,被我們按下了。

        學(xué)堂姨父面容清瘦,目光無神。說起我母親住院期間的病況,和最后臨終時情景,他落下淚來。

        母親去世到父親去世,這中間隔了又有十年。

        沒想到學(xué)堂姨父竟“走”在了父親的前面。聽大姐說,他也埋在疙瘩墁的老墳里,和父母兒子在一起。

        不知他至死到底知不知道懶不是他的兒子?

        這似乎——不是似乎,而是已經(jīng)——成了一個無解之謎。

        我是從大姐口里聽說的紅玫姨早年出軌之事的。大姐正是母親娘家大隊那個村的人,她說他們村人差不多都知道這件事。

        那么,這事是紅玫姨的公婆忍不住說給了親戚后才傳出去的,還是她們村的老人們當(dāng)年就看出了蹊蹺。

        農(nóng)村有句老話,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

        父親的“三年”很快就到了。

        我再次回到老家見到板斗哥和他閑聊時,說起了紅玫姨當(dāng)年的這件事,板斗哥并不驚奇,只是問我,你聽誰說的?

        我說,不管聽誰說的,肯定是事實。你看懶(當(dāng)然那時已看不見了)長的一點(diǎn)兒也不像學(xué)堂姨父。

        板斗哥沉默良久,說了句粗話,媽的,狗日的也死了!

        我說,原來你知道啊,怎么死的?

        板斗哥沒說那人的名字。只是說,聽他們村人說,那一年過年下大雪,那個狗日的和他們村人在一起喝酒,喝到半夜,出來到門崖邊尿尿,外面被大雪覆蓋得一片白。他一腳踏空,從懸崖上摔下去,摔死了。

        啊,這樣死了?也算是意外。

        板斗哥說,那個壞貨,早該死了。

        他是誰?。?/p>

        板斗哥說,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

        至今我也不知那“狗日的”叫什么名字,長得什么樣?想來應(yīng)該和懶差不多吧。

        不管我們怎樣愛紅玫姨和恨那“狗日的”,都已成為歷史。

        只是,除卻感情色彩,許多年前疙瘩墁村雪地上的那行腳印,頗具美感,在我的腦屏上久久揮之不去。

        板斗哥說,已是八十五歲高齡的紅玫姨現(xiàn)在信了佛,經(jīng)常和香客們出入各種寺廟。

        父親“三年”那天,紅玫姨又回村來了。我們又見到了親愛的紅玫姨。

        她還是那么風(fēng)韻猶存,一點(diǎn)兒也不顯老。

        責(zé)任編輯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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