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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的十二個月

        2018-11-21 19:44:58孫頻
        十月 2018年6期
        關鍵詞:戈壁灘東山

        孫頻

        一月你還沒有出現(xiàn)

        二月你睡在隔壁

        三月下起了大雨

        四月里遍地薔薇

        五月我們對面坐著,猶如夢中,就這樣到六月

        六月里青草盛開,處處芬芳

        七月悲喜交加,麥浪翻滾連同草地,直到天涯

        八月就是八月,八月我守口如瓶

        八月里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九月和十月,是兩只眼睛,裝滿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來,透過它的窗口,我望見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彌漫。

        ——林白《過程》

        1

        那應該是三年前了。

        李鳴玉坐著蝸牛綠皮火車一路慢慢爬行到西北,清晨一下火車,看見一望無際的戈壁灘里只蹲著這么一座小小的火車站,孤零零的,天高地遠,感到?jīng)鲆獾钠つw忽然清醒,長出一層雞皮疙瘩。而皮膚的下面仍然是一種深不見底的靜默,她整個人看起來木訥、寡言,甚至懶于開口說話。司機說,四十塊。她不反對。上車。路上司機自問自答道,你是來旅游的吧,怪不得這么白。半天,她遲疑地回答了兩個字,白嗎?司機不理她,繼續(xù)自語,這幾天破煩滴很,不過,我想拉人就拉人,不想拉人就不拉,活個自在,你說是不是?然后不等她回答他就轟隆隆地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全身看上去堅如磐石,連一絲縫隙都沒有,用一塊地攤上買到的大披肩把自己連人帶包都裹了進去,只把一顆頭露在外面,頭上抓著一只髻,狀如出土陶俑。站在嘉峪關城樓上可以看到遠處的雪山,那些雪山若隱若現(xiàn),如同懸浮的神殿。又聽人講這個城市里的大部分人都在一個巨大的工廠里上班,少部分不在這廠里上班的人又都是那些上班的人的親戚,便覺得這個城市與別的城市都不同,像一個被遺棄在塞外的原始部落,又像是長在地下的某類群居小動物的巢穴,大家都擠在一起找食物烤太陽,一大團毛茸茸的感覺。好得很。

        從嘉峪關出來,有大學同學把自己的一個小學同學介紹給她,一個在西北研究水利的王博士,據(jù)說他對西北每一條河流的習性都了如指掌,幾乎快有大禹治水的本事,且為了治水常年不回家,眼看也是繼承了大禹的衣缽。接上頭之后,她跟隨王博士進了趟冰溝。通往冰溝先要經(jīng)過戈壁灘,大戈壁灘上掛著一條細如絲帶的公路,汽車在公路上狂奔,感覺一陣大風便可以連公路帶汽車一起卷走。無邊無際的戈壁灘和灰藍的天空最終長到了一起,嚴絲合縫成一只巨大的密封容器,里面只裝著汽車、她和王博士。汽車奔跑了一個小時了好像還在原地傻站著,根本沒動,天上居然沒有一片云路過,不知道云都被關到了哪里。路邊不時會看到動物的殘骸,偶爾一個白色的長著利齒的頭骨,認不出是什么動物的。她想到如果這時候汽車突然壞了,而他們身邊只帶著兩瓶礦泉水,那這茫茫大戈壁或許就是她的墓地。這么想著,竟不由得脊背一陣發(fā)涼。

        汽車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干癟土堆,看上去都像墳墓。每個土堆上都長著一小叢灰綠色的沙蓬,竟無一例外。她問王博士,沙蓬為什么只長在土堆上?王博士說,因為只有土堆上才有土啊,就這點土也是風帶過來的,戈壁灘里的植物,只要抓住一點點土都能長出來,可謂寸土寸金。

        王博士從后視鏡里看了她一眼,她正好從鏡子里捉住了他那兩只眼睛,他趕緊避開,接著問了一句,語氣有些猶疑,聽我同學說您是個作家?是真的嗎?

        別聽她瞎說,現(xiàn)在只要花兩萬塊錢,撿破爛的也能出本書。

        您可千萬不能這么說……出書是一種榮譽。您現(xiàn)在還在寫嗎?

        不寫了。

        寫書挺好啊,為什么不寫了?

        不想寫了。

        沒有靈感了?多出來走走就有靈感了。

        就是不想寫了。

        您都出過什么書啊,讓我也拜讀一下。

        可以不用您嗎……真沒出過什么書。

        真的嗎?

        真的。

        不可能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人就喜歡瞎起哄。

        當作家挺好啊,起碼有種榮譽感。

        是嗎?

        那當然,事關尊嚴。

        ……

        您,你是一個人過來旅游的?

        哦。

        從北京過來的?

        哦。

        北京的文藝女青年都喜歡扎堆兒往敦煌跑,其實呢,連敦煌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唉。

        你對文藝女青年的意見還挺大嘛。

        哪敢啊……不過在北京那地方待久了是得出來溜達溜達。

        你對北京也有意見?

        沒。

        ……

        怎么又不說話了?你要多和我說說話,不然在戈壁灘里開車很容易睡著的。

        你要是一個人在戈壁灘里開車,誰和你說話?

        唉,睡著那是常有的事,以前這公路沒有墊高的時候,睡著也沒事,睡著了車就自己拐進戈壁灘里了,大不了再開出來,反正在戈壁灘里想撞根電線桿都找不到。那時候在這條路上開車的時候,你會看到有一大半司機都是邊開車邊閉著眼睛睡覺,集體夢游一般,還挺恐怖的。不時就有車咣當一聲拐進了戈壁灘里,實在困得不行了還可以就那樣在戈壁灘里睡個五分鐘再上路。現(xiàn)在不行了,公路墊高了,要是睡著了一頭栽進戈壁灘里,車就翻了。

        那還是和你說說話吧,你就是當?shù)厝耍?/p>

        我是北京人,不過已經(jīng)西北化了。我研究的方向是西部水利史,單位在北京,但一年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西北待著,在這邊有課題,偶爾回趟北京,也基本是鄉(xiāng)下人進城??赡苁俏以诟瓯跒┥洗臅r間久了點,不習慣看見人,現(xiàn)在一看見北京西站那么多人就害怕,就恨不得能找個地方躲起來。你倒是往這戈壁灘方圓十里看看,哪里能看到一個人嘛,要是真的在這里看到一個人那倒比看到什么都稀罕。我現(xiàn)在最怕回了北京坐地鐵,人像沙子一樣能把整個地鐵裝滿,又是在地下鉆來鉆去的,像鼠類一般,真是沒有了一點人的尊嚴,所以只要是回了北京,不管多遠我都是打車,有錢沒錢是另一回事,我最起碼要保證自己是在地面上活動的,是能一抬頭就看見陽光的。能看見陽光不算是很高的要求吧。

        你一直做這個……水利研究嗎?

        你錯了,我本科讀的是歷史系,碩士讀的是古代文學研究唐詩宋詞,博士才改讀西部水利史。你不知道,從研究盛唐時期的精英文人忽然到研究下層民眾的普通生活,那落差有多大,不過也有趣得很。在這西北,水就是一切,因為一點點水就能打出很多條人命,以前姑娘們出嫁時最奢侈的嫁妝就是一眼泉水,在疏勒河流域,水是要分到每一家的,那里的人們真是一滴水一滴水地算賬,因為在西北,水就是錢。你不要不信,在這大西北,只要一下點雨,我倒比誰都高興,比當?shù)氐霓r(nóng)民還高興,每逢下雨我都要自己喝點小酒吟兩首詩慶祝一番。是不是聽著有點可笑?

        還行。

        你說話真是惜字如金。我以前上學的時候話也少,反倒是來了西北之后話多起來了,可能是因為平時沒什么人可以說話。那個,你到底為什么不寫了?

        不為什么。

        能自己寫書真的挺好的,起碼有種尊嚴感。

        我們還要在戈壁灘里走多久?

        她忽然有些絕望,覺得這戈壁灘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出去了,只能一直這樣走下去。這讓她想起了在北京坐地鐵的時候,有時候也會有類似的絕望感,覺得地鐵會一直在地下就這樣爬行下去。有時候在擁擠得水泄不通的車廂里,隔著衣服與別人的皮膚摩擦著,黏滯、酸涼,卻不會去看一眼對方的臉。剛看到一個空座位,已經(jīng)有兩個男人撲了過去,坐下的人趕緊假裝看手機,用手機把一切屏蔽在外面。很多次她幻想過有一個讀過她小說的人忽然認出她來,驚喜地叫出她的名字,可是,從來沒有過。有一次,有個年輕的陌生男人忽然隔著人群奮力向她這邊游來,她心跳加速,堅信此人一定是認出她的讀者,她緊張地看著車窗外的廣告,想著該說句什么,該怎么對他慈愛地微笑。然而,年輕男人已經(jīng)奮力從她身邊游過,游向車廂連接處。那里站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在等他,是他的女朋友正在那里等他。

        現(xiàn)在,她聽著一個陌生人的絮絮叨叨,而腦子里其實什么都沒有想,這車開到哪里算哪里,其實也不錯,大不了就是個地老天荒了。但是忽然之間戈壁灘在前方戛然而止,汽車從戈壁灘拐進了一座幾乎寸草不生的山谷。山谷的兩邊是懸崖峭壁,刀砍斧劈出來一般,創(chuàng)口干凈整齊,鑲滿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卵石和貝殼。在坑坑洼洼的山谷中行走了半日,前面忽然又出現(xiàn)了一道峽谷,上面搖搖晃晃一座破敗的吊橋連到彼岸。王博士終于停車,從車上跳下來,他遙望著對面說,過了這座吊橋就不再是中原的土地了,就進入西域了,華夏文明到此為止。

        她也下了車,踉踉蹌蹌地迎風站在峽谷邊上,披肩里鼓滿了風,像只降落傘要把她帶下懸崖。她有些詫異于所謂文明居然也是有邊界的,而且這邊界看起來是如此平靜和不起眼,只是一道峽谷和一座破敗的吊橋。由此看來,所謂地老天荒原來根本不算什么難事。

        峭壁上,峽谷中,這山谷袒露出的每一塊肌肉和每一寸血管里都長滿了圓形的卵石和破碎的貝殼,像是這山與生俱來的一種疾病。她從地上撿起一塊卵石,端詳良久,光滑圓潤,被打磨到?jīng)]有任何一條細微的棱角,那顯然不是山谷和風沙能養(yǎng)育出來的。幾十億年的時間都過去了,這些卵石的身上依然散發(fā)著海洋的氣息。幾十億年前,它們大概是躺在海底的,與最古老的那些魚類相伴,就是現(xiàn)在,也許哪塊卵石的身上還刻著那些魚類的骨骼,它們長在石中,依舊栩栩如生。她把那塊卵石握在手心里,頓時感覺不小心觸摸到了幾十億年前的時光,在一個很深很陰涼的洞穴里,那些時間靜靜地蟄伏著,周身已經(jīng)生出了古老的盔甲般的角質(zhì)。但它讓她感到了某種心安,仿佛是把自己和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龐然大物系在了一起,它足以穩(wěn)住和維護一些古老的秩序。她把這塊卵石裝進了口袋里。

        她站在峽谷邊上往下看去,下面越來越窄,深不見底,只是隱隱還能聽到河流沖刷巖石的聲音。她問,王博士,這峽谷怎么這么深?王博士正忙著回人微信,他回微信的時候居然用的是兩只手,看起來像八爪魚一樣到處是手,他回完微信嘆氣道,我實在是不喜歡這些新的通信方式,可是現(xiàn)在的人都不喜歡發(fā)短信了,一個學過歷史的人還被潮流推著走是件值得悲哀的事。

        她被風吹得披頭散發(fā),眉目散架,使勁往緊裹了裹披肩,說,其實不用手機也沒那么嚴重的,我都關機好幾天了,一點事都沒有,也沒人報案要找我。他沒接話,走到峽谷邊象征性地往下看了一眼,過于熟練地說,河流在年輕的時候很容易沖出這樣深的V形峽谷來,這兩邊的峭壁也是當年被河流沖刷出來的,我們進來的山谷其實就是一條古河道,幾億年前是給河走的,不是給人走的。但最少要經(jīng)過千萬年的時間,河流才會對大地產(chǎn)生一些作用,一萬年的話,那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來,對這些山河來說,一萬年就是眨個眼的時間。這是討賴河的上游,發(fā)源于托勒南山上的高山冰川,這里地勢落差很大,河年輕有勁。河出了冰溝以后,部分會進入酒泉盆地,匯入討賴河干流后又進入金塔盆地,最后進入黑河才算是有個正式歸宿了。那些老年的河就不是這樣了,那些九曲十八彎的河都是很古老的河,比如黃河,拐彎越多的河年齡越大,樹有年輪,河也有年輪的。你別看河平時都是爬在地上的,其實它也能站起來的,一旦站起來就成了瀑布,勁兒還挺大。光這一帶的流域就有討賴河、洪水河、紅山河、觀山河、豐樂河、馬營河,每一條河流都有它的脾氣和性格,有的河流很女性化,有的則比較有男人味,有的急躁有的溫和,有的老謀深算有的天真爛漫清澈見底,真的,你和河流打交道多了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和人其實像極了。哈哈。

        她沒有過橋,只是朝峽谷對面望去,對面是一大片沒有盡頭的茫茫戈壁灘,幾束干枯的沙蓬在風中嗚咽。她明白了,就是真的能走到地老天荒,其實不過也就這樣了。

        王博士指著西邊的一座高山給她看,看到那座山?jīng)]有,焉支山,走,我們開車上去。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那么高的山,怎么上去?王博士在風沙中又自信地大笑了兩聲,說,我對這里比對我北京的家還熟悉,你就放心地跟我走吧。

        越野車沿著一條盤山路向上爬去,山上幾乎看不到任何植被,只有嶙峋的巖石,有黑色的泥灰?guī)r,棕色的含鐵巖,還有白色的花崗巖,古老的巖層像時間一樣一層層折疊著,她感覺自己像被劫持到了遙遠的侏羅紀時代,不知道有什么大型蜥蜴類爬行動物正在山頂靜靜等待著他們。果真就爬上了山頂,雖沒看到史前巨獸,但山頂上大風獵獵,竟然力大無窮,幾欲要把越野車掀翻,她和王博士更是成了風中螻蟻,不得不像兩個老年人一樣相互攙扶,搖搖晃晃。只有那些幾億年前就站在這里的巨石在風中巋然不動,蔑視著腳下的兩個小人兒。她在風中對他大喊道,你看……石頭比房子都大。話說了一半就被風撕扯走了下一半,他大聲喊,你說什么?……在哪里?她用更大的聲音吼到他耳朵邊上,我說……石頭比人大。他也扭過臉來高興地嘶吼著,聲音里全是破洞,我每次來這里……心里都特別高興,因為覺得……人什么都不是,就是蜉蝣。她大叫道,拉我……我快被風刮跑了。他卻只是指著下面,不停地大聲對她說,往下,再往下走一點,走一點。

        兩個人連滾帶爬地翻過山頂往下走了一段路,前面是一塊巨石,翻過那塊巨石的一瞬間,她忽然愣住了,整個人如站在斷橋上一樣,呆立在那塊巨石的邊緣。山下是一大片無邊無涯的綠色草原,一條藍色的河流像綢緞一樣蜿蜒在草原上,河流在陽光下閃著琉璃的光澤,一群棕色的馬在河邊飲水,或站或臥。河邊的草原上,點綴著珠玉般的白色羊群,牧民們騎著馬放羊,居然還有一座小小的清真寺。草原柔軟清澈地向遠處伸去,再遠處是巍峨的雪山,廟宇般發(fā)著神光。他站在她身邊,用剛剛從大風中解救出來的聲音得意而溫柔地說,夏日塔拉草原。

        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做出了決定,就這里了,不走了。

        李鳴玉的旅店開在了嘉峪關和酒泉之間的大漠邊緣,靠近果園村。這里的村名大都比較簡單粗暴,大約與歷史上的幾次西北屯田有關,不少村名就按一二三四甲乙丙丁來取,村莊像士兵一樣仍然恪守著某種粗暴古老的秩序,不然就干脆起個大煙頭、黃粱夢之類的村名,提醒著人們此地如同大漠里的海市蜃樓,并不真實。果園村周圍種了些蘋果樹、梨樹和桃樹,不知是不是村名的由來。果園村離嘉峪關和酒泉都很近,去敦煌也就四個小時的火車,離丁家閘古墓群只有一公里路。那些古墓有漢代的,有魏晉的,有十六國的,有唐代的,全都陰森森地聚在大漠里,趕集似的。

        正好當?shù)赜袀€農(nóng)家院出租,她便租了下來,修繕一番,給旅店取名為“大漠旅社”。出了旅店的門就是一望無際的大漠,滿目黃沙,在黃沙里能隱約看到一小叢青灰色的蘆葦蕩,那是討賴河流過的地方。果園村大概也是被這討賴河養(yǎng)育出來的。黃沙的盡頭是若隱若現(xiàn)的雪山,晚上則出了院子就能看到大漠之上的一輪明月。浩蕩的月光像天地間敞開的另一道深淵,她一旦走進這月光里就像來到了天地之外的第三重鴻蒙境地。這一重空間仿佛是從天地和萬物之間解放出來的,空無一物,卻具有一種節(jié)日里才有的狂歡氣質(zhì)。月光在大漠里陶醉、墮落、熊熊燃燒,遠處的雪山則在月光下閃著幽靜古老的光澤。

        這農(nóng)家院不算小,三合院,一面矮墻。五間坐南朝北的正房,東面兩間廚房,西面兩間雜物間,都是磚芯黃土坯的房子,看上去好像是從這黃色的大漠里野生出來的,顏色渾然一體。主人在矮墻外種了幾棵桃樹,西北的春天來得晚,她租下這院子的時候桃花正開得風鬟霧鬢,千里黃沙中,從土坯房邊猛地殺出這么一簇明晃晃的粉紅色,簡直像刀劍一樣鋒利耀眼,奪人耳目。她在院子中央擺了口大水缸,從討賴河里運來水把水缸裝滿,以備不時之需。這樣院子里便少了些干枯凜冽之氣,到了晚上還可以守在缸前看到月亮。她又找來些盆盆罐罐種上玫瑰、生石花、夾竹桃、苦參、蓮花掌、景天,把戈壁灘里采來的沙蓬和蘆葦插在紅泥陶罐里做點裝飾。雜物間是平頂?shù)?,估計是原來的主人曬糧食用的,她踩著梯子上去,在房頂上搭了個涼棚。坐在屋頂上可以看到戈壁的盡頭,從西邊涌來大團的云堡,好像攜帶著一場大雨,趕到近處卻風流云散,了無痕跡。

        旅店開張后的一個星期里都沒有一個人來投宿。

        連著幾天,每到黃昏時分,她便一個人到戈壁灘里的討賴河邊散步。戈壁灘里有很多干涸的古河道,象征著這里曾經(jīng)河流眾多。離河邊不遠處有一座土堆,但土堆上沒有長沙蓬。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黃土堆里夾雜著紅柳枝和干蘆葦,少說也在這戈壁灘里站了幾千年了,紅柳和蘆葦都已經(jīng)失去了植物的質(zhì)地,摸上去更像巖石。這種土堆叫烽燧,是冷兵器時代打仗遺留下來的烽火臺的殘骸。她在烽燧下?lián)炝藥讐K白色的石頭。夕陽大得有些匪夷所思,幾乎要觸到戈壁灘了,整個戈壁灘有一種大火燃燒之后的蕭索和遼闊,夕陽的余暉如金色的鱗片包裹著茫茫戈壁,使這寸草不生的戈壁灘看上去自有一種奇特的豐饒。在這戈壁灘的中間經(jīng)過一條金色的河流就是討賴河。她坐在河邊看著這條大河目空一切地向西而去,據(jù)說這條河是唯一一條西行的大河。

        在離開北京之前她確實已經(jīng)出版了幾本書,獲得了一些小名聲,獲了幾個小獎。然而,某一天,她忽然決定,要從眼前的生活里徹底消失。

        眼下,整個戈壁灘上的活物似乎只剩下了她和這條河。

        天空里的金色正漸漸變成橙紅、玫瑰紅、緋紅、血紅,當最后一縷血紅色的晚霞燃燒殆盡的時候,黑夜升起,溫度驟降,整個戈壁灘迅速朝著一個幽冥之處撤退,金色的河流蛻變?yōu)楹谏?,像大地上涌出的時間一樣,仍在一刻不停地趕路。她能聽見河流在黑暗中撞擊巨石又裂開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到河流正在黑暗中靜靜看著她。北斗初上,一把巨大的勺子橫掛在戈壁之上。

        2

        她在旅社門口掛了一盞紅燈籠,遠遠就能看到紅燈籠在地上投下了一團血影。走到門口還沒有開鎖,陰影里忽地站起來一個人,把她嚇一跳,原來有個人正蹲在門口的側影里。對方問了她一句,終于回來了?她一愣,聽出來了,是王博士。上次見他都沒覺得這么熟稔,這次卻只是聽著聲音也覺得是熟人來了。她心里暗自生出了幾分歡喜。

        開了門又開了燈,王博士四處環(huán)顧了一周,仍然有些不相信地說,你還真的沒走?我昨天才聽我同學說你居然沒走,還留下來開了個旅店,結果你還真的開了個旅店?只是這大漠旅社的名字起得不夠風雅啊。我已經(jīng)幫你想半天了,肅城軒怎么樣?昔日蒼山今日白,幽州青宵肅州碧。

        她撇嘴一笑,把口袋里的石頭掏出來一字擺在桌上,說,是王博士啊,我剛從戈壁灘回來,旅店的名字還是俗點好,我這和農(nóng)家樂沒什么區(qū)別。

        他皺起眉頭,定位農(nóng)家樂的話倒是俗點好。對了,我也是有名字的,我叫王開利。

        她笑道,怎么聽著像個當鋪的名字,好像正準備開業(yè)大吉。

        他嬰兒肥的圓臉也笑得裂開了,嘴里露出了兩只大門牙,像只大兔子一般立在她面前。她第一次認真看著他,他的襯衣扣子嚴嚴實實地一直捂到喉結處,下擺認認真真地塞進褲子里,黑色的棉布褲子下面突然跳出一雙白色的球鞋。她發(fā)現(xiàn)他其實并沒有看起來的年齡那么大,他身上甚至還殘留著那么一點頑固的童趣。他說,我祖父原來是在北京后海開飯店的,這名字估計和他開飯店有關系。老北京人嘛,起名兒都喜歡闊氣點。我家住在大金絲胡同那邊,因為我爺爺我父親都是離了胡同就沒法活,說是住在樓房里感覺挨不到地,心里不踏實。我上大學的時候是在中關村上的,以前宦官們養(yǎng)老的地兒,據(jù)說當年還挖出了很多宦官們的墳墓,也是一種消失的文明啊。我人比較懶,從本科到博士就沒挪過學校,大不了從這棟樓搬到那棟樓,所以我在學校的宿舍一共住了十一年。住宿舍的時候最怕的就是有朋友來學校看我,因為人家走的時候我得把人家恭送到校門口,把人送走了我自己回宿舍成了問題了,每次還得再打個車回去。清華就這么點不好,騎自行車都嫌累,至少也得電瓶車。不過我后來從清華來了西北之后,就覺得清華不算大了,在戈壁灘上經(jīng)常十幾里看不到一個人。但我發(fā)現(xiàn)我是真喜歡看不到人。

        她笑,你還真是喜歡住宿舍,就那么好?

        他咧了咧嘴,表示默認。

        月亮爬上來了,上弦月。水缸里果然也棲息著一彎紅色的月牙。

        他沉默片刻又找話道,你要說我為什么愿意在西北吧,除了人少,還因為我第一次來西北開會就覺得找到一個學者的尊嚴了,那次在會上我站起來公開反對河長制,我說河長制其實根本不適合對河流的治理。從來沒有人敢反對河長制,我發(fā)完言之后臺下無人鼓掌,我想,壞了,是不是被人當傻子了。沒想到散會后幾乎每個人都跑過來和我握了手。當時我就覺得吧,怎么說呢,覺得活了這三十多年也算值了。

        一口氣說完之后他立在那里微微喘息,像剛在大會上做了一場演講。兩只穿球鞋的腳略有些外八字,褲子顯得太肥了些,頭微微上仰,看著燈泡,眼鏡里一左一右亮著兩只燈泡,看不清他的眼睛在哪里。他在為剛才的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只好就那么呆立著。她假裝沒看見,丟下他跑去看了看熱水器的水溫,回來問他,你真要住下嗎?

        他已經(jīng)變換了一下站立的姿勢,吃驚地看著她說,你居然不相信?這么和你說吧,我每次來這嘉峪關酒泉玉門敦煌做課題都得住賓館,這幾年我基本上把這一帶的大小賓館都住遍了,況且,我們這些人申請到的科研經(jīng)費也就只能報銷路費和住宿費。

        你們?yōu)榱税彦X花出去只好拼命住好賓館?她嘲諷道。

        他苦笑著搖頭,好歹是個學者也不至于那么不堪,但因為科研經(jīng)費只能報路費和住宿費,助長了一些人千里迢迢去找炮友開房的風氣倒是真的,大約這樣才好把錢花出去。知識分子不堪起來倒顯得比一般人更甚。

        從他嘴里說出炮友兩個字,就像一個小孩戴了一只巨大的面具,拎著兩只塑料花捶走了進來,還要問里面的人,你不怕我嗎?難道你不怕我嗎?

        她忍住笑,遞給他一把鑰匙說,你就住東邊的那間房吧,你是我開業(yè)以來的第一個客人,給你打個折。

        他嘆氣道,唉,你給我打折有什么意義呢,我花的又不是自己的錢。

        深夜的大漠里風聲嘶吼,有石塊粗暴地敲打在玻璃上,像有很多只手在拼命磕窗。她一夜半睡半醒,醒來的一瞬間仍然如前幾日一樣,不知身在何處,需要定神很久。她恍惚覺得還在北京那間租來的房子里。

        第二天晚上王開利居然又來了,仍然是店里唯一的客人。他來的時候她正一個人盤著腿坐在新買來的草墊上喝酒,喝的是小瓶的古河州。她對面的兩只草墊擺放整齊,好像上面正坐著兩個隱形的人陪著她。他在她對面坐下,說,你會喝酒?好事。在這里是得學會喝酒,我也來點吧。

        她給他倒了半杯,兩個人也不用下酒菜,干巴巴地對喝了一會。他才問,你真的喜歡喝酒?

        她頭也不抬地說,喝酒解悶兒,你呢?

        他說,開始不喜歡,不過不喜歡也得喝。有時候出去開會的時候,為了能多認識幾個人,能發(fā)論文容易點,也得拼命喝,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堪啊。可是人在體制中有什么辦法呢?慢慢喝多了就發(fā)現(xiàn)喝酒也是有享受在里面的,變成享受是一種最好的抵抗,后來我一個人的時候都會喝上兩杯,天冷了也會喝上兩杯御寒,這里的冬天還是很冷的。

        她瞇起眼睛笑嘻嘻地看著他說,哎,你不是那什么知識分子嗎?

        他的襯衣扣子仍然是牢牢扣到最上面一粒,他僵硬地伸伸脖子,紅暈從脖子里蔓延出來撲到臉上,他正色說,你是在諷刺我嗎?老子早說過,天道即人道,誰又能逃出去?現(xiàn)在就是去五臺山做和尚,也是需要你發(fā)表過學術論文的。

        她把剩下的一口酒全倒進了自己嘴里,然后把那幾塊從戈壁灘里撿來的石頭捏在手里把玩著,她對著那幾塊石頭說話,我在戈壁灘里走的時候還在想,我把自己的一點積蓄全都投在這旅店里了,要是以后一直沒有人來住店,我是不是只能慢慢餓死在這戈壁灘里了。

        他端著玻璃杯大驚道,怎么可能,我不就是來住店的嗎?我經(jīng)常要來這邊做田野考察的,以后只要我一來我就住你這里,別的地兒我都不住了,別忘了我可是有科研經(jīng)費的人,就是沒有經(jīng)費我也住你這里。還有我的博士室友,在新疆大學當老師,那廝經(jīng)常在河西這一帶晃蕩,以后我也把他拉來住你的店。還有我其他的同事和同學啊,他們只要一來,我都給你拉過來。

        她苦笑道,那以后就靠你活了。

        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石頭,說,這是骨頭,有可能是人骨,不過已經(jīng)是化石了,時間太久了。她嚇得手一抖,把石頭扔了出去。

        他大笑了起來,豁出了兩顆兔子牙,在大漠里見到個人骨你倒不必介意的,看到河邊的烽燧了吧?因為這里有水,在古代就是兵家必爭之地。在這大漠里死個人還是很容易的,只要缺了一口水,什么功名利祿王侯將相都是浮云。你看我也得發(fā)論文也得評職稱,有時候也得巴結別人,可是我發(fā)不了論文評不上職稱的時候,在河邊站一會就能好受不少。別說這點骨頭,我在一次田野考察中,還在離疏勒河支流不遠的沙漠里見過一具完整的人骨,它是跪在那里的,朝著河流的方向。估計是看到河的時候已經(jīng)一步都走不過去了,所以它是跪著的。很多時候就這樣,明明看著就差一步了,卻怎么也走不過去了。

        她驚駭?shù)芈犞?/p>

        他挺直腰,揚起頭,因為平日里有些駝背的原因,猛地直起腰,他整個人看起來忽地躥高了一截子,有些嚇人,他肅然道,你猜我學歷史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就是歷史上最牛的那些人都會和小人物一樣在時間里化作一把灰燼。

        這時候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來,兩只手遞到她面前,略帶得意之色,你不是個作家嘛,幫我看看這幾首詩寫得怎么樣。是我自己寫的,寫詩能讓我覺得我在最偏遠的地方也沒有遠離過中國最精英的文化。

        她接住那張紙往上一看,密密麻麻的鋼筆小楷。

        先是一首《明珰行并序》:

        美人明珰及身除,贈我絲文綴流蘇。

        我無襜褕少博帶,素囊深裹伴舊書。

        美人朱門如意帳,香閣金臺隱形狀。

        今日焚香獨坐后,為君試唱明珰行。

        下一首《辛夷返照》:

        幽蘭棲鹿砦,此際本無晴。

        澗水流芳意,回波一線明。

        又一首《真理討論有感寄友人》:

        開局文章四十年,凌煙閣上未容間。

        夢中寄語休言事,谷底回聲早賦閑。

        賀表滿楹時與運,雞毛一地草同菅。

        天機已過知無趣,縱使神仙也素顏。

        她已經(jīng)有段時間不看書也不寫字,晝伏夜行地趕路,把自己從過去生生剝離下來。這一路上她已經(jīng)想好了,她完全可以不靠寫字活著,她可以去做個小販,可以開個商店,可以去飯店做服務員,可以做個農(nóng)婦去種地,除了寫字,她至少能找到一百種不讓自己餓死的辦法。她特意選擇這大漠,大約也是為了向自己挑戰(zhàn)。據(jù)說只要下一點雨,沙漠里蟄伏的沙蓬一夜之間就會長出二尺長,看著簡直嚇人。她要證明自己脫離了文字也是能活得下去的?,F(xiàn)在,忽然有人把這些漢字送到她面前來一定要讓她看,她像是看著一部分從自己身上脫落下去的肢體,一些藕斷絲連的神經(jīng)。她讀了一遍但像是一個字都不認識,又讀了一遍,還是一個字都不認識。

        她面無表情地把紙還給他,我看不懂。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不是個作家嗎?

        站在戈壁灘上,夜空已經(jīng)把戈壁灘吞噬完畢,或者是戈壁灘把夜空吞噬掉了,沒有了天地,只能看到頭頂掛著一把巨大的勺子,北斗七星的旁邊是一鉤銀月。她想起在北京租房寫作的那些時光,那時候她還叫李西梅。寫到半夜她經(jīng)常獨自下樓游蕩,小區(qū)里靜悄悄的不見人跡,只有一個保安坐在門口打瞌睡,偶爾會碰到他正在半夜翻垃圾桶找礦泉水瓶,這時候她會繞道而行,免得他看到她。在夜里她見到最多的是小區(qū)里的那些流浪貓,它們神秘輕盈,無聲行走在月下,最多在黑暗中驕傲冷漠地看她一眼就潛回到陰影中。

        她住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老樓房,六層,每次來收水電費的老太太敲開門總是要狐疑地朝她屋里張望一番,有一次老太太實在忍不住問道,你成天在家,也不上班?她嗯了一聲。老太太忽然很憂慮地說,我和你的房東可是多年的老鄰居了,你可不能在他屋里做些違法亂紀的勾當,不然我去舉報你。她只好用手比畫著,我是寫書的,啊,寫書的。老太太更加狐疑,作家?不能吧,你要是個作家還用在這里租房?她虛弱地說,作家有大有小,有有錢的也有沒錢的。老太太冷笑一聲,繼續(xù)盤問道,那你寫一本書能掙多少錢?。克呃⒌?,沒多少錢。老太太忽然又換了一副口氣哀嘆道,老是見你一個人,你怎么也不找個男人結婚?也老大不小了吧。

        3

        李西梅已經(jīng)被埋葬在幾年前,取而代之的是李鳴玉?,F(xiàn)在她打開百度輸入李西梅三個字,還會跳出幾年前關于她的那些新聞報道,她獲了什么獎,出了什么書。它們以不同的題目和不同的篇幅橫七豎八地躺在百度里,堆砌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她的衣冠冢。她在百度上搜了搜“作家李西梅為什么消失”,只搜到“新鮮西梅怎么保存”,以及“西梅其實不是梅,是歐洲李,一種李子”。沒有人會去關心一個人為什么突然消失在這世上。

        盡管這樣,李鳴玉還是要隔段時間就從百度上翻出李西梅,靜靜地觀賞一會她的“衣冠冢”,祭奠一番。時間一長,李西梅便真的散發(fā)出一種白骨的寒涼,像從戈壁灘里撿來的那些人骨一樣,零碎荒涼,無人問津地躺在百度里。每到這時,李鳴玉就相信,李西梅確實已經(jīng)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她從網(wǎng)上買了幾本李西梅過去出版的書,又買了些別的書,統(tǒng)統(tǒng)放在一個紅柳做的書架上,書架就擺在院子里的涼棚下,來住宿的客人們可以隨意去翻。她偶爾也會拿起一本李西梅的書,卻并不打開看,只是拿抹布擦拭封面半天,像是在清理一塊滿是灰塵的墓碑。摩挲半天之后,像掃完墓一樣又面無表情地把書放了回去。以至于到后來,連儲東山都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玉姐,你是不是認識這個叫李西梅的?她一邊抹著桌上的灰塵,一邊認真想了半天才說,原來是認識的,不過這人已經(jīng)不在了。

        怪不得呢??上Я恕?/p>

        你……看了沒?

        我看不懂。

        我見你床上經(jīng)常放著本書,看的什么書啊?

        周國平的《幸福的哲學》。

        看了幾遍了?

        第十遍看完了。

        這時候洗衣機里的床單洗完了,正滴滴叫著,他趕緊出去晾床單。李鳴玉發(fā)現(xiàn)他特別喜歡晾床單,他在院子前面的空地上打上木樁,架起幾排鐵絲,把洗好的白床單搭在鐵絲上。白色的床單晾出去的時候還散發(fā)著洗衣液的清香,如同某種剛剛生長出來的植物,晾好的床單重巒疊嶂,行走在其中如同進入了迷宮。他每每都借著晾床單的機會把自己在床單里藏一會,只露出兩只穿著軍用膠鞋的腳。有風吹過的時候,那床單鼓脹如船帆,似乎隨時都會帶著他離去。她總是懷疑會不會哪天他會忽然從床單后面消失,消失在大漠里,但他一直沒有。床單在烈日下很快變干變硬,吸飽了陽光的棉布粗糲、挺硬、可靠。曬干之后,他又是搶著跑出去收床單,疊床單,不時把臉埋進床單偷偷聞一下。捧著床單抬起頭正看到清澈得像水一樣的天空里飄過四團灰白色的云,一字排開,整整齊齊,如羊群歸來,直奔祁連山腳下而去。羊群剛剛經(jīng)過,又一大塊長形云堡壓來,云堡之大讓人懷疑上面真的建了什么城堡,甚至有一位國王棲居于內(nèi)。然而,轉瞬之間,云堡坍塌,又是一滴雨都沒有下來。

        他和她說了好幾次了,說他想寫詩。

        來大漠后的這幾年里他被曬得越發(fā)黢黑,顴骨上還長出了兩團高原紅,像生銹了一般,尤顯得顴骨鋒利,雙頰深陷。他已經(jīng)習慣了一頓飯一碗拉條子,只要拌上一碟番茄醬一碟沙蔥。他常年穿一件復員后從部隊帶回來的迷彩服,夏天的時候一件迷彩背心,有時候脫了背心光著膀子,便會赫然看到他的皮肉上印著一件背心的形狀,邊緣居然整整齊齊,像是縫到肉上面去的。她知道他每晚都在睡前看那本《幸福的哲學》,但是他一看就看了幾年了,每天晚上還在看,讓她都忍不住有些擔心了,覺得他已經(jīng)不是在看書了,他像是要慢慢把這本書吃掉。

        在一個無事的下午,她曾親眼見過他是怎么看那本書的。他坐在涼棚下面的椅子上,捧著那本破破爛爛的書,用了很長時間才費力地翻了一頁,看的時候嘴里還在悄悄地念念有詞,看幾行就停下來,盯著遠處發(fā)呆半天,才繼續(xù)往下看幾行。她忽然明白了,他是在那里偷偷背書。他想把這本書背下來。

        三年前,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大漠旅社,也是穿著這樣一雙軍用膠鞋,褲子上、鞋上全是黃土,好像他剛剛橫穿過整個沙漠來到她面前。他身上有一種很古怪的秩序感,龐大、僵硬、疼痛。他筆挺地站在她面前,中指齊齊對著褲縫,兩只腳很規(guī)矩地外八字打開。他像是剛從某道秘密的縫隙,或是某只封閉的匣子里逃生出來的人。

        然而,她很快就感覺到他身上還有一種比這秩序感更可怕的東西。她伸出一只手,是想告訴他頭發(fā)上粘了一根駱駝刺,這時候看見她的手勢,他忽然做了個動作,他還站在原地,卻猛地伸出兩只手抱住了自己的頭。他像只鴕鳥一樣牢牢把頭插進泥土,而拋棄了頭部之外的所有其他部位。

        她吃驚地看著他。過了好幾天她才漸漸反應過來,他身上那種更可怕的東西是什么,是一種馴化,就像馬戲團里被訓練好的老虎或狗熊,接收到某種指令時就會做出重復機械的動作。

        那天他筆直地站在她面前說,他在網(wǎng)上看到了她發(fā)的招聘啟事,看到這里可以包吃包住,就一路找過來了。她問他會干什么。他說干什么都可以。她問他以前是干什么的。他說他當過兵,已經(jīng)復員了。他又說他以前當?shù)氖菨撏П?,每次跟著核潛艇出去,在海底一潛伏就是一個月,潛艇是全封閉的,有人放個屁也散不出去,全艇的人都得跟著聞。他說潛艇上沒有白天和黑夜,二十四小時亮著燈,如果不看表人就會紊亂,會發(fā)狂地覺得一直活在一個永無止境的白天里。看著時針又到了十二點,就在墻上的日期下面打個√,表示又一天過去了。在潛艇上待到半個月的時候,蔬菜就已經(jīng)吃完了,水也僅剩下夠喝的,不能洗澡不能刷牙,連洗碗的水都沒有了。剩下的半個月沒有蔬菜吃,就靠服用維生素維持著,沒有水洗漱,每天就用酒精棉球擦一擦身上,很多人會得皮膚病。吃完飯沒有水洗碗也是每人發(fā)只酒精棉球擦一下碗。艦長對士兵們的獎勵就是在海底通過潛望鏡看一會月亮。所以看月亮成了人人渴望的一件大事。他說他們部隊還有只潛艇在上浮的過程中,有個戰(zhàn)士按反了一個鍵,柴油發(fā)動機啟動時,進氣閥并沒有打開,柴油機啟動后便迅速吸燃了潛艇里的氧氣,七十個船員瞬間就死在了各自的工作位置上,連一點掙扎都沒有。他說他算命大的。

        她問,你是哪里人?

        他說,山西人。

        她說,你一個山西人怎么跑到這大西北來找工作?

        他說,本來在部隊的時候還想著拿復員費做一番事業(yè)呢,在老家開店做過小買賣,虧本了,復員費也都賠進去了,就想出來闖蕩。我在北京王府井做過一年保安,有一次因為維護秩序,被一個帶小孩的本地人指著鼻子罵,你算什么東西在這里管我。后來我就辭職去了西安,干了幾個月,又從西安到了蘭州,然后還是想往西,因為我發(fā)現(xiàn)越往西人越少。就又從蘭州到了武威、張掖,一直到了嘉峪關,到了嘉峪關發(fā)現(xiàn)人真少,而且所有的人都在一個廠里上班,就像一大家子人一樣,我就決定先不走了,不然還打算一直走到新疆走到伊犁去,聽說過了伊犁就到頭了,再走就是哈薩克斯坦了,我都想過,實在不行就偷偷跑到哈薩克斯坦去販點東西賣。

        她嘆息,你跑得也夠遠啊。

        他忽然又問,你這里真的能包吃包住嗎?

        她發(fā)現(xiàn)他真的什么都能干,他從戈壁灘里找來一些枯死的胡楊和紅柳做成各種形狀的桌椅擺在院子里供客人們休息,在院子后面植土開墾了一塊菜地,種上甘藍、土豆、蘿卜、西紅柿、扁豆,自己改裝了一輛三輪水車,每天從討賴河里運水過來澆灌蔬菜,就像在沙漠里培植綠洲一樣。然后洗衣服洗被單,再把廚房里的兩口人那么高的大水甕裝滿。在西北家家戶戶準備著這樣的大水甕,有人想自盡的時候一般都選擇鉆甕,踩個板凳一頭扎進水甕里,只有兩只腳露在外面,絕沒有生還的機會。他還會清理旱廁,把大糞淘出來喂給院子后面的蔬菜吃,結果甘藍長勢嚇人,一顆一顆碩大的人頭一般橫陳在干裂的黃土地里。他日日打掃客房,她看到他打掃客房的時候會從垃圾桶里把客人們?nèi)拥舻牡V泉水瓶撿出來攢在他房間里。

        她還發(fā)現(xiàn)他和外界幾乎沒有什么聯(lián)系,除了每個月給自己的老母親打個電話。他每個月會用家鄉(xiāng)話給老母親打個電話,每次基本都說同樣的話,媽,偶(我)在這尕(里)吃得好住得好,這尕日頭跌地遲,天氣又涼快又沒有蟻蚊子,大夏天也得蓋被子,這尕的拉條子和你做的饸饹差不多,好吃。你吃好睡好甚也不要思慕(考慮),不要怕偶奪跳不倆(不穩(wěn)重),偶早都機迷(清楚)了,飯菜飪(涼)了餾(熱)一下再吃,吃熱的對胃好。

        每個月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十里地之外的欲泉鎮(zhèn)給母親匯出去大部分工資。有一次他在大漠里挖到兩根肉蓯蓉,第二天就急忙趕到鎮(zhèn)上給母親寄回去一根,另一根他留下泡了酒。酒泡得差不多了他倆決定先嘗一嘗,趁那兩天沒什么客人,她跑到果園村唯一的一家小飯店買了兩只鹵豬手,二斤手抓羊肉,他砍下一棵甘藍,切成絲用麻油拌了涼菜,兩個人啃著豬手吃著羊肉喝著酒。

        他給她倒了一指頭肚酒,給自己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酒,舉起酒杯和她碰杯,說,玉姐,你肯收留我,我要敬你一杯。說完便咣當一聲把滿滿一玻璃杯酒倒進了嘴里,然后抹了抹嘴角,慢慢啃了一口豬手。她嗔怪道,哪有這么喝酒的,悠著點。他說,在部隊里和首長喝酒就是這么喝的。她說,我又不是你的首長,少喝點。他點頭。過了一會,他又倒?jié)M了一大杯酒,舉起來對她說,玉姐,我再敬你,你隨意。話音剛落,她還來不及沖過去攔住他,他已經(jīng)又把滿滿一杯酒嘩啦倒進了肚子里。她叫道,不要命啦。他說,當兵的都不怕死。她把一塊羊肉遞給他,你不是愛吃羊肉嗎?快壓壓酒。他把那塊羊肉小心翼翼地啃了半天,像是怕一口吃完就再沒了。她又遞給他一塊,還有呢,我這兩天正想著要不要養(yǎng)兩只羊,等過年的時候我們把羊殺了,就有羊肉吃了。不行的話再養(yǎng)兩頭豬,它們平時也好做個伴,這樣過年的時候豬肉也就有了。他接住羊肉,攢在自己面前的碗里,說,我小時候養(yǎng)過羊,我養(yǎng)了就舍不得殺了。他抬起頭來,用怯怯的目光瞅著她,玉姐,我老想寫詩,你說我能不能寫得了?我覺得人家會寫詩的人真好,能把肚子里想的都寫出來。

        她這時也已經(jīng)喝下去兩個半杯,開始有點頭暈,她用手指頭指著他說,能啊,只要你想寫,你在哪里都能寫,但你要寫給自己看,不要老想讓別人看。他說,玉姐,我知道了。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她剛剛喊出一聲,別,就見他手里的一大杯酒又是一滴沒剩,她又是吃驚又是佩服,怎么這么能喝酒,簡直是一只酒桶,好像酒喝下去就從腳心里漏走了。他略略有些得意,硬練出來的,在部隊里首長讓你喝你能不喝嗎?像練功夫一樣,一開始能喝半斤,慢慢地就練成一斤了,有的人還能練成二斤,二斤是很嚇人的。喝啤酒的時候我們都是把啤酒倒在臉盆里,一臉盤一臉盤地喝,像牛一樣。有的人喝多了就喜歡當交警,一喝多就跑到馬路中央指揮車輛去了。有的人喝多了就在宿舍里找老鼠,用衣服把下水口都堵上,說是老鼠會出來。還有個戰(zhàn)士喝多了喜歡吃玻璃,一塊玻璃放進嘴里像嚼冰糖一樣,咬得滿嘴是血。醫(yī)務室里天天有喝多的人在那里打吊針。我們?yōu)槭裁匆染颇?,因為不怕死啊?/p>

        又吃著喝著聊了一會,盤子里的豬手還沒有啃完的時候,兩個人忽然之間就不認識對方了,眼睛都吊得直直的,半夜出來夢游一般,一個又是哭又是笑,把酒瓶摔碎,還使勁捶打著桌子。一個吐著白沫滿嘴胡話,媽,我?guī)闳タ呆~,我在海底給你找了塊紅珊瑚,我給你戴在脖子上,媽,海豚就跟在我們后面呢,我們快游啊,快。

        兩個人大鬧天宮一番之后就在原地睡倒,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下午有人使勁擂門,藥酒的勁兒也過去了一些,才各抱著一只被塞得滿滿的大腦袋勉強從地上爬了起來。雖然蘇醒過來了,但藥酒的威力猶在,接下來的兩天兩夜里兩個人都沒閉一下眼睛,白天黑夜地醒著,太興奮,沒法入睡。白天只好使勁干活,使勁干活也一點沒覺得累,簡直是力大無窮,到了晚上還是一點不累,沒辦法,兩個人只好大晚上接著干活,快要把兩年內(nèi)需要干的活都干完了。儲東山半夜還在院子里打制柜子,他要在每間房里擺一只這樣的衣柜。李鳴玉則大半夜坐在院子里腌咸菜,她用刀把苤藍的皮砍掉,切成塊,整整齊齊地碼在壇子里,一層一層撒上鹽,再用一塊洗干凈的大青石鎮(zhèn)壓在最上面,像是怕苤藍自己會跑出來,據(jù)說這樣腌出來的咸菜才好吃。凌晨時分,金星已經(jīng)像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在天邊,月落烏啼,大漠的最東面有一層蛋殼青的霞光開始快速生長漸漸變白。兩個人經(jīng)過漫漫長夜還是精神抖擻,彼此抱怨這天怎么就又亮了,聽著果園村的公雞已經(jīng)在高高低低地打鳴,相信天確實要亮了,便坐在院子里喝了一碗熱灰豆,然后繼續(xù)干活。

        這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之后,李鳴玉還時常和儲東山提起他那根了不起的肉蓯蓉,你那根肉蓯蓉是人參變的嗎?就是人參變的也沒那么大勁兒啊,簡直是千年的妖精。說話的當兒,那根肉蓯蓉正被泡在一只巨大的玻璃罐里,像個吉祥物一樣被擺在旅館的前臺,罐子上貼著一張紙條作為友情提示,“藥酒大補,適量斟酌”。

        王開利如他承諾過的一樣,只要是到嘉峪關和酒泉做田野調(diào)查,就一定住到大漠旅社來。有一次他來這里一連住了二十多天,說是正在做河西走廊水利文獻的考據(jù)。他粗略地給她講了一點,說他正在尋找討賴河流域遺留下來的龍王廟,因為從前討賴河流域的各干渠都設有龍王廟,作為處理日常水利事務、舉行各種水利儀式的地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之前,每年立夏前后都會在各大龍王廟相繼舉行分水鑲坪儀式,開始正式灌溉。所謂“鑲坪”,就是根據(jù)各干渠所灌田畝之田賦比例來確定各渠坪口的寬度,并由地方官員負責現(xiàn)場監(jiān)督,也標志著每年春修活動的完結。討賴河流域干渠分水,就是所謂鑲坪活動的依據(jù)。

        有時候他還會把一起做調(diào)查的同事叫來幾個一起住。有一次他們一行四人來住店,李鳴玉居然沒認出他來,因為他們滿身滿臉都是泥漿,像四個喬裝而來的海盜。原來是今天他們的車經(jīng)過一片泥淖時,車的底盤被牢牢吸在了泥里,動彈不得,四個車輪沒入泥中已經(jīng)看不見了,車身像草帽一樣扣在泥淖上,就是拔不出來。隨后四個人只得下車跳入泥中,硬把汽車像菩薩一樣從泥淖里抬了出來。

        儲東山從討賴河里運來一車水,接上水管,像澆花一樣往四個人身上沖水。王開利嘴里連忙叫道,夠了夠了,省著點用水,省著點用。有個人嫌沒洗干凈,他說,可以了,洗那么干凈做什么,你老婆孩子都有了,又沒人盯著你看。他教育她把洗完菜的水攢下來澆地,把洗完衣服的水攢下來拖地,把拖完地的水沖廁所。別人用臉盆打水洗臉的時候,他就站在旁邊盯著人家看,嘴里還不時地痛心疾首地說,不就洗個臉嘛,那么小的面積用不了這么多水的。儲東山不滿道,王博士,用的又不是你家的水,這么心疼干嗎?第二天一早起來說他們要上祁連雪山做調(diào)研。出發(fā)前他打開一瓶隨身帶的青稞酒,先倒了一杯酒朝著雪山的方向祭拜,別人笑他,他認真地說這可不是迷信,雪山有神性,進雪山前是一定要祭拜的。遠處的雪山發(fā)著銀光靜默不語。然后他們一人分了二兩酒一飲而盡,隨后上車朝雪山而去,一行四人逐漸消失在了茫茫戈壁灘里。

        還有一次,他一進旅館就拖著她往外走,快走快走,帶你去看一樣好東西。她被他塞進車里,他跟著指南針,在戈壁灘里跑了大約半個小時,停住了。下車一看,原來是眼長在戈壁灘里的野溫泉,小巧得很,只有井口那么大,像是誰不小心遺落在這里的一面鏡子,鏡子熱氣騰騰,里面浸泡著天光云影,霞光四溢。他說,他們在這附近做調(diào)查的時候不小心撿到了這眼野溫泉,幾個男人趕緊脫光輪流跳進去洗了個澡。他說,你記住這個地方,以后可以過來洗溫泉,你可別告訴果園的村民,就怕他們過來在溫泉里洗衣服,他們只要逮到有水的地方就敢洗衣服,瓊漿玉液都敢洗衣服,至于洗澡對他們倒不重要,反正這里的好多人幾年都不洗一次澡的。

        她還沒說話他就又趕緊補充,不要擔心脫光衣服會被人看到,你看看這戈壁灘里哪里能看到一個人的影子?當然,這樣洗澡確實顯得沒文化了點。不過沒文化的事多了去了,今天聽說我清華畢業(yè)的一位名媛讓有錢老公給清華捐了一個億,結果她就成杰出校友了,校長親自出來和她握手。像我這常年野外考察的人,發(fā)篇核心期刊都要求爺爺告奶奶。咱們還是說洗澡的事吧,實在不行你就扛一個帳篷過來,洗澡的時候架起帳篷來,但是架起帳篷來目標更大,你就更容易被發(fā)現(xiàn)。

        溫泉的前方有兩座黃色的老墩臺,他說唐代大車道就走過這個地方,繼續(xù)向前就是鹽漿子村,那村里還留著一個老墩臺,古時再往前就到肅州了,古時的河西走廊有水才有邊隘來鎮(zhèn)守,才有了這些殘留下來的文明。

        巨大的落日漸漸埋入了戈壁灘,最后的余暉把戈壁灘上那層白色的鹽堿瞬間照亮了。

        天黑下來了,戈壁灘堅如鐵石。他們驅(qū)車沿著討賴河往回返,雖然看不見,但能感覺到那條黑色的大河就在他們左邊,蜿蜒陪著他們,無聲地看著他們。他在黑暗中默默地開了一會兒車,忽然問道,在這邊……還算適應?她嗯了一聲,車里又是長長的靜默。然后他很大聲地咳嗽了一聲,才說道,你一個人也不容易,要是有什么難處就和我說……據(jù)我所知,躲到這邊的人有的是欠了債還不起的,還有的是手里有命案的,還有的是出來逃婚的。她哈哈大笑,車廂跟著一起顫抖。他忽又說了一句,記得以前問過你為什么不寫了,你說就是不想寫了,也沒什么原因,我現(xiàn)在倒是開始想明白你這句話的意思了。靜默了片刻之后她問,你的工作呢,還好?他說,好。她又問,家里人都好?他說,好。她說,你女兒一定很可愛吧。他說,是。

        到了旅店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他看了看表,拿出手機往門口走,說要給太太和女兒打個電話。他說他每晚八點都要雷打不動地給太太和女兒打個電話,說幾句話。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要給太太和女兒打電話的時候,她笑了一下,看不出你結婚還挺早嘛,女兒都有了。

        他抱歉地點點頭,說,在我們這個國家結了婚還是能省不少麻煩的,這是一種文化上的遺傳,你拿遺傳沒辦法的,所以還是結了好。然后拿著手機出門找僻靜角落打電話去了。

        4

        這一日,鎮(zhèn)上的派出所來了兩個警察,看樣子一個五十來歲,一個二十多歲,年老的那個深目削鼻,長長的睫毛像扇子一樣垂下來遮著目光。年輕警察目光冷峻,太陽穴上的一根青色血管正在慢慢蠕動,大概嘴里剛嚼過瓜子之類的東西。年輕警察說要查外來人口的身份證。李鳴玉說,這不是還沒到新疆嘛。年輕警察說,那不是也不遠了嘛,啊,這都是為百姓的安全著想。讓李鳴玉和儲東山登記名字,然后讓他們拿出身份證。年輕警察看她登記的名字,再看身份證,他看了她一眼。儲東山躲在屋里半天不肯出來,兩個警察進屋一看,他正端坐在床上認真地看那本《幸福的哲學》。他們走過去時,他身上微微發(fā)抖卻看得越發(fā)認真,像一個正坐在教堂里禱告的信徒。年輕警察盯著他,他沒有抬頭,問他要身份證,他還是沒有抬頭,只管低頭認真看書。當他走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甚至還用指頭輕輕地翻了一頁書,翻過的那頁用鋼筆畫出了很多圈圈。年輕警察的青筋還在蠕動,說,先把兩個人都帶到派出所再說。

        兩個人被隔離開之后,長睫毛的老警察問李鳴玉,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原來叫李西梅,現(xiàn)在叫李鳴玉。身份證上還沒改過來,聽說不好改。

        你為什么要改名字?犯過事?

        想換個活法嘛。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就是混口飯吃。

        你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寫過幾本書,不過也都賣得不怎么樣。

        老警察忽然來了興趣,長睫毛下的目光倏地亮了一下,他用一個指頭的關節(jié)慢慢敲打著桌面,你的意思是說你原來是個作家?你怎么能證明你是個作家?

        李鳴玉讓他回旅店的書架上看看,上面就有她的書。書拿過來了,老警察仔仔細細翻了幾頁,然后推到了一邊,點起一支煙抽上了。他一抽煙李鳴玉才發(fā)現(xiàn)他滿嘴黃牙,顯然是被煙酒熏的,正中間還少了一只門牙,也沒補過,一張嘴就亮出一個黑黢黢的洞,抽煙的時候正好可以把一根煙卡進去。煙霧繚繞著在他們中間架了一道屏障,老警察面目開始模糊,只有嘴里的那個黑洞越發(fā)明亮。她坐在那里不敢說話,忽見老警察嘴里叼著煙,掏出一把鑰匙開了一只抽屜,從里面甩出一個厚厚的紅皮筆記本。他把筆記本往李鳴玉面前一推,忽然笑著說,我知道你為什么要改名字了,換了我是個作家,我也不好意思告訴別人。尤其在這鎮(zhèn)上你要告訴別人你是個作家,人家都覺得你這里有問題。他指了指自己的頭。我還能不知道嗎,我知道的比你早多了,你才多大點年紀,你才寫過幾年,你看看我寫過多少,喏,你看看嘛,沒事,盡管打開看。

        李鳴玉打開筆記本一看,本子里粘貼滿了各種大大小小的剪報,大都如豆腐塊,題目是《贈你一個春天》《回到草原》《牛羊成群的地方》《我美麗的家園(外一篇)》,她隨便瞟了一眼,正好看到一句“如果背棄故鄉(xiāng),我的心靈將無處安放”,作者都是一個叫谷子的人。

        老警察用兩只焦黃的手指掐著一只煙屁股,還是舍不得扔,他目光耷拉在臉上,柔軟傷感地盯著那本剪報說,你看看我發(fā)表過多少文章,總比你多吧,你看我也不敢用真名,我真名叫張谷來,我就起了個筆名叫谷子,又好上口又代表著文學上沉甸甸的收獲嘛。筆名起得還可以吧?我年輕的時候,單位里的人都知道我是根筆桿子,每天晚上下了班還要熬夜寫文章,每天熬到半夜,每晚得抽一包煙。那時候文章在報紙上一發(fā)表,就會有很多人給我寫信,說讀后感,說都看哭了,說是要感謝我,有時候我一天就能收到幾十封信,傳達室的窗口清一溜擺的全是我的讀者來信。要不是被寫作耽誤了,我也不至于到現(xiàn)在還是個老科員。不說這個了。你的書我剛才大致看了看,文筆還是不錯的,有基礎,就是不夠積極向上,不夠真善美,寫作嘛,就是要真善美,要歌頌,歌頌的才感動人。不過你年紀不大還扭得過來,我是到頭了,早不寫了。

        為什么不寫了?

        我寫的那些東西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看了。你好好寫吧。

        我也不寫了。

        你怎么就不寫了?

        不想寫了。

        怎么就不想寫了?

        就是不想寫了。

        也是沒人看了?你們還是小年輕,跟得上時代,不應該啊。要是嫌寫東西累得慌,那你這女娃娃也太沒出息了。你倒告訴我做什么容易?我年輕的時候還不是每天熬到半夜三更,有時候干脆就熬通宵了,到了早晨洗個臉接著去上班。

        就是不想寫了。

        我知道了,是不是出書還得你自己貼錢?縣里原來的文化局長退休了,自己貼錢出了本書,見人就想送,恨不得把村里種地的開拖拉機的都攔住送一本,跑到我們所里給每人發(fā)了一本,發(fā)完一遍不放心又想發(fā)第二遍,我說老局長你放心吧,你的書我都能背下來了。他又鼓動我也出本書送人,說是一輩子出本書留下來才是不白活,還說要把出版社的電話給我,就兩萬塊錢,我心說,自費出本書還想留下來給后人看?我呸。我說我可沒這個閑錢。想當年讀者給我寫的信那可是多了去了,整整一個柜子都裝不下。

        這時候那個年輕警察進來了,和張谷來說了幾句什么,張谷來連忙給年輕警察遞過去一支煙,然后自己也點了一支。年輕警察抽了一口,臉上跳著一根青筋出去了。張谷來坐在椅子上抽了兩口才慢慢抬起頭,透過長睫毛看著她說,那什么,你可以先走了。不過你那個旅店的伙計,叫什么,哦,儲青。

        你搞錯了,他叫儲東山。

        那是后來改的名字,他原來的名字就是儲青。你們倆也真有意思,一人用了一個假名字,還湊一起了。儲青不能走,你走吧。

        他怎么了?

        他有吸毒被抓的記錄,坐過一年監(jiān)獄,一年前剛從監(jiān)獄里放出來。既然有吸毒記錄,不能保證已經(jīng)戒斷了,我們就得把他送到戒毒所關兩年戒毒,你還得通知他家里人交兩萬塊錢。

        他當過兵,他以前是潛艇兵,在核潛艇上待了好幾年,他們在潛艇里連洗澡的水都沒有,就用酒精棉球擦一下身上,他每天晚上都在看周國平的《幸福的哲學》,他已經(jīng)看了十遍了還在看,他想把那本書背下來。

        他有過吸毒記錄。

        他會洗衣服會做家具會種菜會做水車,他什么都會。

        你先回吧,把電話留下。

        李鳴玉從派出所出來趕緊找了個儲蓄所取了兩萬塊錢,又買了兩條中華煙折回派出所。她去了張谷來的辦公室,張谷來已經(jīng)不見了。她就抱著兩條煙和兩萬塊錢蹲在派出所門口等張谷來,張谷來始終沒有出現(xiàn)。她見到一個穿警服的就問,張谷來在哪里?沒人搭理她。到了后來,她見有兩個穿警服的走出來,她不敢再多想也不敢猶豫,立刻跑了過去,還是難以啟齒,她咬咬牙,像要跳崖一般使勁跺了一下腳,才沖著他們說,我是個作家。兩個人一愣,她不敢稍作一點點停頓,飛快地說,我是個作家,能讓我見個人嗎?這人叫儲東山,被關起來了。其中一個忍不住對另一個笑了一下,另一個也正在笑,搖搖頭,然后兩個人走過去了。

        一種熟悉的絕望再次包圍了她,她慢慢挪到了墻根處,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一直等到天黑的時候,她看到有個人影蹣跚著從派出所里慢慢走了出來。她坐在那里一動不動,懷里還抱著那沓錢和兩條煙。那個人影緩緩挪到了她跟前,借著路燈她看到他臉上紫了一大塊,頭上流著血,鼻子里也流著鼻血,腿上穿著褪了色的迷彩褲,瘸著一條腿。儲東山站在她面前,像不認識她一樣,只管淡漠地看著別處,使勁把鼻血往回吸了一下。她猛然想起他第一次出現(xiàn)在旅店的那天,她只是抬起手想告訴他頭發(fā)上粘了根駱駝刺,他就忽然抱住了自己的頭。她心里某個地方轟隆巨響了一聲。

        他們就這樣在墻影里呆呆立了半日她才終于說出一句,沒事了?他兩只手筆直地貼在褲線上,又使勁抽了一下鼻子,眼睛空蕩蕩的,沒有裝任何東西,也不肯看她一眼,只是盯著她背后的一堵墻,好像那墻才是活的。他淡淡地說,一點事沒有,尿檢了一下是陰性的,他們逼問我后來有沒有吸過,讓我簽字。我說我就那么一次就被抓了,我再沒有碰過,我不能簽這個字。

        后來呢?

        后來他們就讓我走了。

        真沒事了?

        真沒事。

        那回吧。

        回。

        進了院門沒有開燈,院子里鋪著一層霜一樣的銀色月光,月是殘缺的下弦,水缸里也養(yǎng)著一輪月亮,像是從大漠深處長出來的光亮。李鳴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胳膊里還死死抱著那沓錢和那兩條煙,把它們?nèi)拥降厣喜虐l(fā)現(xiàn)那條胳膊居然還維持著抱它們的那個形狀,像條假肢?;貋淼臅r候搭的是果園村的一輛拖拉機,從戈壁灘一路顛回來,滿臉都是黃土,鼻孔里牙縫里都是土。她想,應該去燒點水喝,好像嘴里很干渴,應該把臉洗一洗,可是她坐在那里一動都沒有動,只是沒有一點力氣。儲東山卻從進門就開始忙著干活了,他打開院子里的燈,拖著一條微瘸的腿先把院子掃了一遍,又用水車運來一車水,給花草蔬菜澆了水,給水甕裝滿了,然后開始做那只做了一半的梳妝臺,他要在每個房間里再添一個梳妝臺。一開始他只是一聲不響地干活,到后來他小聲哼起了軍歌,哼到后來聲音竟?jié)u漸大了起來,再到后來簡直是歌聲嘹亮,穿透黑暗一直向戈壁深處飛去。那條滿是塵土的迷彩褲已經(jīng)濕透,好像是他腿上長出的一層青苔。

        她終于掙扎著爬起來,心里想著得吃點東西,他們都一天沒吃一口吃的了,也沒喝一滴水。她進廚房拿了兩個鍋盔出來,蹣跚著走到他面前。他假裝沒看見她過來,繼續(xù)一邊唱著軍歌一邊鋸著一根木頭。她遞給他鍋盔,他假裝沒看見,還在唱歌。她說,吃點吧。他仍然在唱歌,在鋸木頭。她在他身邊靜靜站立良久,一種奇異的悲傷猛地撲過來撕扯著她,她忽然就做了一個動作,她在燈光下猛地舉起了那只鍋盔,做出要往下砸去的樣子。就在那一瞬間,坐在凳子上干活的儲東山忽然就停止唱歌,無比迅速無比安靜地扔掉了手里的工具,兩只手緊緊抱著頭無聲地蜷縮成一個團,她清晰地聽見他在那一瞬間低低地吼了一句,求求你們,不要打我了。

        她在燈光下微微仰起一張滿是灰塵的臉,淚如雨下。

        后來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她,退伍回到老家之后,他拿著兩萬塊錢的退伍費想做點小買賣,租了個門面房賣雜貨,結果生意不好,撐了幾個月就關門了。他生怕被人看不起,急著想多認識點人,多點門路創(chuàng)業(yè),只有掙了錢才能娶媳婦結婚才能贍養(yǎng)母親。后來在別人的介紹下果然就認識了一些人,人家說要考驗他,把一瓶白酒放在他面前,問他敢一口喝掉嗎?他心中歡喜,心想喝酒算個什么,就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喝下去了。后來人家又給了他一個白色的小藥片,問他敢吃嗎?他猶豫了一下,想,一次應該沒事。就吃下去了。結果因這一次便被抓了。從里面出來后他就帶了幾件部隊里留下來的舊軍裝,身無分文地離開了家鄉(xiāng),先是去了北京做保安,后來又離開北京,一路向西,西安、蘭州、武威、張掖、嘉峪關。他本來打算一直走到新疆去,再不行就去哈薩克斯坦。

        她給他漲了點工資,又從網(wǎng)上買了兩本周國平的書送給他,《我喜歡生命本來的樣子》和《守望的距離》。他在院子里做木工活的時候,她把書故意擺在了他手邊,他淡淡朝書的封面上掃了一眼就迅速把目光挪開了,沒說話,臉上也看不到任何表情。干完活也沒有再朝那兩本書看第二眼。第二天早晨她看到那兩本書還在原地擺著,動都沒動過,上面已經(jīng)落了一層黃土。她把黃土擦掉,送到了他房間里。又過了一天,她在院子里的書架上看到了這兩本書,它們縮頭縮腦地混跡在一堆書中間。她想了想,把書拿下來又放到了他房間的窗臺上,到第二天她發(fā)現(xiàn)那兩本書又悄無聲息地回到了書架上。不過被安置在了最下面一層的角落里,這次它們覺得自己穿了隱身衣一樣藏在那里,并對她大聲喊著,你看不到我,你肯定看不到我。

        他甚至連礦泉水瓶都不撿了,只知道不顧一切地干活。一天當中,無論正做著什么,她的半只眼睛都始終放在他的身上,因為他說話越來越少,而干活越來越多,他手里干的活越多越讓她覺得心驚肉跳,仿佛他正在給自己累積一種奇怪的重量,而這種重量一旦達到邊界的時候,他就會騰空而去或者沉入地下,或者忽然變成另外一種她從沒有見過的面目。這個晚上,她剛剛把客人退的房間收拾干凈,出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院子里了,房前屋后屋頂上都不見。她心里一沉,怕這一天終于還是來到了,連忙打著一只手電筒往討賴河邊走去。

        殘月躲在一大團云后面,那團云看起來像掛在夜空中的一盞巨大的燈籠,旁邊綴著幾顆寒涼的疏星。夜幕下是沉睡的大戈壁,一種可怖的寂靜,走在其中會覺得自己是這個星球上殘存下來的唯一生物。她循著流水的聲音來到河邊,大河在黑暗中嘶鳴著,因為溫度驟降,河水里散發(fā)著一種陰森的寒氣。她用手電筒劈開河面,只能看到流水,她叫了幾聲,儲東山。她的聲音一喊出來就被大戈壁吞掉了,只有河流的聲音像牙齒一樣兀立于黑暗中。

        她順著河流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一段路,拿手電筒四處亂照,照著河里,湍急的河流里哪能看到一個人的影子。手電筒的光像一把長劍一樣刺破戈壁灘,直向夜空刺去。前面有幾塊大石頭擋著,她拿手電照過去,其中一塊石頭忽然動了動,是個人坐在那里。

        他坐在那里手里拿著一個筆記本,她把那筆記本要過來,拿手電筒照著,燈光在黑暗中搭起了一座很小的帳篷,是一個很舊的塑料皮筆記本,應該是很多年前用過的,筆記本上用圓珠筆歪歪扭扭地寫著,新建小學,儲青。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書籍是造就靈魂的工具?!旯薄疤觳啪褪前俜种撵`感,百分之九十八的汗水?!獝鄣仙薄皩殑︿h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薄笆∧顺晒χ??!nD”。

        她說,小學時候的筆記本都能留到現(xiàn)在啊,我上小學的時候也抄過這么厚厚的一本名人名言,后來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我估計每個人在上小學的時候都抄過這么一本名人名言。她把手電筒熄滅,把筆記本合上還給他,和他坐在石頭上一起看著黑色的大河。

        他說,我其實不怕死,當兵的沒有怕死的。

        她說,人最后都是要死的。

        他說,原來我以為只要一直往西走,走到新疆,走到大沙漠里,就不會有人知道我的事。

        她說,誰沒有犯過錯,知道了也不怕。

        他說,昨晚做了個夢,夢見我媽不在了。我醒來特別害怕,害怕是她給我托夢來了,給她打電話是她接的,我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我說,媽,你一定要多活幾年,你要陪著我,不要讓我一個人在世上活,一想你還在,我就覺得高興。我說,媽,我現(xiàn)在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這輩子已經(jīng)沒有能力去實現(xiàn)了,你不要怪我,我只希望你能長命百歲。

        她說,夢都是反的。

        靜默了半天,他忽然說,玉姐,你是真的信我?

        她說,那本《幸福的哲學》看了多少遍了?

        他說,十三遍了。

        她說,有用嗎?

        他說,沒用,但總比不看強。

        她說,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5

        李鳴玉為旅館生意焦頭爛額,嘴角長了一個瘡遲遲下不去,問果園村的一個赤腳醫(yī)生要了點無名白色藥膏抹上,一照鏡子,活脫脫一個媒婆。她終日一條棉布褲,一件舊襯衫,早晚罩上一件水洗布夾克,頭發(fā)早已剪成短發(fā)。當初帶過來的裙子、高跟鞋、風衣統(tǒng)統(tǒng)壓在了箱底,在西北再沒拿出來過。偶爾從箱底抖摟出來一件,怎么看都不像自己的衣服,陰森森的,像剛出土的文物。有一次儲東山批評她道,玉姐,你不要穿得像個男人嘛,你一個女人家還得找男人嘛,哪個男人敢找你這樣的。她晃著二郎腿得意地看著他,姐樂意。

        她買了一輛二手的長安面包,儲東山開始開著這輛車四處拉客人。他每天早晨四點就起床,開車到火車站守株待兔地等游客。有時候拉不滿客人,他就和別的旅館搶客人,他舉著大漠旅社的牌子跑過去攔住人家,說我們店里比他們干凈比他們便宜,就在戈壁灘邊上,一出門就是大漠風光,還送客人一包當?shù)禺a(chǎn)的沙棗。說著就把一包早已準備好的沙棗塞過去。

        李鳴玉自己當導游,儲東山當司機拉著客人,行程一般是先去看看討賴河墩,再到嘉峪關城樓,再去懸臂長城,最后到丁家閘古墓群。能進古墓的旅行團很少,李鳴玉是通過當?shù)氐奈幕珠L開了個后門。墓群浩浩蕩蕩,據(jù)說大漠里足有一千多座,露在地面上的只是幾十座坐落在廣袤戈壁灘里的詭異的小廟。小廟外形矮小,圓形窗口,廟門緊閉,看著不像是住人的地方。車在小廟間穿行而過的時候,遠處的討賴河正在陽光下安靜地閃著金光。車在一座小廟前停下,客人們下車,一個戴著墨鏡用絲巾裹住頭的女人說,就這么一個破廟,古墓呢,古墓在哪里?李鳴玉說,古墓在下面。一進廟就看到里面空無一物,只有一個陰森森的通往地下的墓道口,李鳴玉打開手電筒在前面帶路,后面跟著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游客,有個游客問,這古墓里還有金銀財寶嗎?來到墓門,李鳴玉介紹墓門上雕刻的力士、雷公、雞首人身。然后彎腰進了墓室,墓門狹窄,游客們猶豫著也紛紛彎腰鉆進來,進來之后又畏懼地縮成一團。那個女人一進來又叫道,怎么什么都沒有?死人呢,墓室里怎么沒有死人?李鳴玉不耐煩地說,死人是幾千年前的,早就成灰了。金銀財寶也早被盜墓的拿走了。女人惋惜地說,什么時候被盜走的?李鳴玉說,在他剛被埋進來沒幾天的時候。

        李鳴玉打著手電筒介紹道,來古墓里主要是為了看這些壁畫,這些壁畫都是一磚一畫,內(nèi)容十分豐富,大家看這些壁畫上有農(nóng)桑、畜牧、林園、釀造、狩獵、宴會、出行,都是當時社會生活的真實寫照,大家看這匹馬,栩栩如生,這個造型和武威出土的銅奔馬十分相似。通過這些保存在地下的壁畫,我們能看到幾千年前的古人們是怎么生活的,其實和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也沒有太大區(qū)別,都是吃喝玩樂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這些壁畫是研究當時社會生活、文化和藝術的地下畫廊。

        從魏晉墓出來又帶客人們?nèi)チ宋鳑鐾跄?,然后是一座唐墓。唐墓的墓道很長,感覺一直在往地心里走,越走越冷颼颼的,甬道頭頂刻著祥云和飛花。走著走著忽然在地底下看到一座完整恢宏的唐代建筑,樓頂為廡殿式,翼角上翹。墓室的頂部有天象圖,有星辰、紅日和白月,地下鋪著花磚。墓室東面的壁畫里繪著六人樂隊坐在方毯之上,五個男樂人分別演奏著銅鈸、橫笛、蘆笙、琴、琵琶。一個女樂人似懷抱圓形鼓,中央為男女兩個舞者。觀賞樂舞的仕女里似有一個女主人,端坐于繡墩之上,手持團扇,身后有六個并排而立的宮女。李鳴玉用手電筒照著壁畫介紹道,這古墓結構與壁畫都是模擬唐代貴族的真實生活場景,這就是中國古代的“事死如事生”。大家對比魏晉墓看看,在歷史上,幾百年的時間能留下的只是兩塊畫磚的不同。

        從古墓出來忽遇沙暴,黃沙漫天。太陽、雪山、遠處的大河、矮小詭異的小廟都在風沙中慢慢消失不見了。好像時間迅速撤退到了遠古時期的一個角落,鴻蒙未開,十幾個人被困鎖在其中,嘴里,鼻子里灌滿黃沙。女人用綠色紗巾把整個頭包住,仙人球似的。男人把頭縮到衣服里,扛著兩個肩膀,看起來像群無頭人一樣。一個客人忽然在風沙里模糊著一張臉嘆息了一句,我今天算看明白了,不管什么人死逑了都一個樣。

        一行人終于躲進車里,汽車像盲人一樣在風沙中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旅店。過了一夜,風沙被所羅門的瓶子召喚了回去,大戈壁重回寂寞與莊嚴。早晨起來一看,院門推不開了,李鳴玉就知道肯定是黃沙堆在外面把門封死了。沙暴最厲害的時候,幾乎一夜之間都能把整個旅店埋進去,那次早晨睜眼一看,怎么天還不肯亮,過了一個時辰,天還是亮不起來,這時,窗戶里忽然透進來一束光線,居然是從一個小洞里鉆進來的,是儲東山從外面挖的。原來是風沙太大,把窗戶都埋進去了。

        儲東山見院門推不開,就拿著鐵鍬翻墻出去鏟沙子去了??腿藗円布娂娖饋砹?,聽說昨夜的沙塵把院門都埋起來了,個個興奮得滿臉通紅,像海南人第一次見到天降大雪。有人爬上墻頭拍照,趕緊發(fā)到朋友圈里,底下有人笑道,我想起一個笑話,某人在公路上遇到車禍大難不死,交警趕來要把他帶走,他連忙說,警察同志,這是我第一次遇車禍,讓我先發(fā)個朋友圈再說。

        有兩個女人一人裹一條花絲巾,孿生姐妹似的,正邊涂防曬霜邊聊天,你是哪里人?

        北京人。

        我是南京人,咱們都帶個京字。

        我來得這個后悔啊,不在家消停著,跑到戈壁灘里來吃不好睡不好就為了看幾個古墓。

        要說看古墓,這哪能和我們南京的明孝陵比,還用跑這么遠來看。

        正在這時忽聽見騎在墻頭的男子喊了一聲,哎呀,才這么一會兒工夫就點了四十個贊了。

        儲東山把客人們送到嘉峪關火車站的時候,挨個送給客人們一個他用枯胡楊木刻成的小觀音菩薩,每個小菩薩他都是用兩只手捧著送到客人手里。一個客人順嘴說,下次來了還住你家。明知道幾乎沒有回頭客,他還是像當真了一樣,高興地咧開嘴笑。

        這個黃昏,李鳴玉正在院子外面翻曬干豆角,忽看見一個人影正在巨大的夕陽里艱難地蹬著自行車移動過來,不一會,那輛二八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在她身邊停下了。車上伸下一條長腿叉在地上,是那天的老警察張谷來。她像門神一樣立在門口看著他,又要查身份證?張谷來從自行車上跌落下來,從車把上摘下一個布包,從里面取出一本書來,沖著李鳴玉一笑,一嘴黃牙先亮出一個黑洞洞的豁口,作家,還你的書來了,我全看完了。他說著走到她身邊來,像匹馬一樣嘴里往外噴著酒氣,目光呆滯緩慢,盯住什么就愣愣地看上半天才來得及移動。她發(fā)現(xiàn)他的長睫毛下面掛著兩個皺皺巴巴的大眼袋。一張馬一樣的瘦長臉因為發(fā)福吹了起來,染了色一樣上面爬滿紅血絲。

        他坐在院子里用一根指頭蘸了點唾沫把書翻了幾頁,又往前翻了幾頁,告訴她,作家你看,我把你寫得好的地方都標出來了,這里寫得好,這里也好,這一段寫得是真好,我看完一遍又看了一遍,把好的地方都抄到我的筆記本上去了,看不出你這娃娃家年紀輕輕就能寫書。

        她皺了皺眉頭,我有名字呢。

        他用呆滯的雙皮大眼睛愣愣地瞅著她,半天才說,那我叫你妹妹吧,你這么年輕,你猜我多大,我都四十九的人了,馬上就五十了,比你大吧。

        她說,你們警察也能喝酒?

        他點上一支煙,瞇起眼睛很享受地抽了一口,警察還能寫小說呢,怎么就不能喝酒了?我年輕時候喝得更厲害,喝完了還要騎著自行車回家。你知道我的這顆牙是怎么沒有的?就是喝多了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把這顆牙摔沒了。不過我們哈薩克族人就是喜歡喝酒的,酒都不喝了還有什么意思,我們哈薩天生就是愛自由的嘛。

        她詫異道,你是哈薩克族人?

        他眼睛隆重地盯著一個遙遠空虛的地方,好像那里立著一座巨大的建筑,我是半個哈薩,我媽媽是哈薩族人,跟著我爸爸一個漢人跑到酒泉,為了愛情的嘛。本來我們哈薩族人是住在阿克塞的,我們哈薩天天騎著馬放羊,放完羊就喝酒,一大杯酒就那么端著一口氣喝完,一口菜都不要的。冬天的時候嘛,下大雪,哈薩們邊喝酒邊放羊,喝多了撲通一聲從馬背上摔下來掉進雪地里就睡著了,然后嘛,有的就凍死了。走得遠了的話,要到春天才能從雪地里露出尸體來。你說這樣活有什么不好嘛,關鍵是哈薩沒錢也不覺得自己窮,有錢也不覺得就多好,他們也不知道什么叫當官,什么叫權力,就知道放放羊,喝喝酒,活到哪天忽然死了就去見真主了,也不住院也不用吃藥打針。

        她把干豆角用針線一個個穿起來,半笑著說,那你回阿克塞放羊去唄。

        他的眼睛開始看天上,回不去了嘛,你以為我不想回去?我一不高興了就想,老子回阿克塞放羊去??晌沂歉鴿h人們長大的嘛,就成了半個漢人了。

        她取笑道,你是半個哈薩啊,怪不得長得還挺帥。

        他把煙叼在嘴角,冷冷笑了一聲,我年輕時候長得漂亮,一米八的個子,冬天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風衣,又能寫一手好文章,喜歡我的女人多了去了。

        她忍著笑,問,后來呢?

        他抖了一截煙灰,有些委屈有些憤懣地說,可是我都不喜歡她們,我喜歡的姑娘可不是只會做飯洗衣服就行的,要像你這樣會寫書的才行,才有共同語言嘛??上冶饶愦罅诉@么多,早認識你的話,我當年就不和我那老婆結婚了。

        她假裝沒聽見,專心穿豆角。

        他又說,后來年紀越來越大了,加上酒肉吃多了,人就會長胖,沒有年輕時候帥了嘛。不過呢,就是我年紀已經(jīng)大了,也還是有人會喜歡我的。前幾年就有個小學老師挺喜歡我的,她大學畢業(yè)后分到鎮(zhèn)上的小學里當老師,她有未婚夫,在縣城里給領導開車。我們認識了以后她就老在微信上給我發(fā)她的照片,你說她戴個眼鏡看上去斯斯文文一個人,就喜歡給我發(fā)一些她不穿衣服的照片,我們第一次去開房就做了很久。

        她有些驚懼地看著他,說,你們哈薩不是信真主嗎?

        他又抽進去一大口煙,吐出幾個扁扁的煙圈,自覺地一字排開,道,我不是信不起來嘛!真主不住到我心里來我也沒辦法。我們第一次足足做了兩個小時,她都受不了了。后來每次見面都是她主動約我出來,我?guī)е业胤介_房,我了解嘛,就不會碰到熟人。我們交往了一年,只有一個晚上我們是在外面過夜的,那個晚上我給她洗了澡,整晚上都抱著她睡,半夜的時候她忽然爬到我身上久久不肯下去,也不說話,我就摸著她的頭發(fā)叫她孩子。又過了兩天她就結婚了,嫁給了她的未婚夫,后來她老公把她調(diào)到縣里的小學了。她后來再沒有和我聯(lián)系過,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當時存她電話的時候就用一個星號鍵做了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我的,不知道會不會把我存成一個井號鍵放在手機里。我也不是愛她,可是我經(jīng)常會想起她,有時候想起她的時候我還是會難過,就是什么都不做,兩個人能抱在一起都覺得好啊。

        這時候儲東山急急忙忙進來了,后面還跟著一男一女都拖著行李箱,看來又是儲東山不知從哪個角落里挖出來的游客。自從買了這輛二手車之后,他要么半夜開車去火車站,要么就開車到城樓下、縣城里、鎮(zhèn)上、大漠里,四處搜尋游客,只要看到拖著行李箱或疑似游客的人,他便立刻驅(qū)車尾隨,然后搖下車窗賠著笑殷勤地問,住店嗎?人家搖頭走了,他又尾隨其后一段路,繼續(xù)搖下車窗向外喊,住在我們店里送沙棗送杏皮水還送胡楊木雕刻的觀音菩薩,一路保平安的,住不?。孔∠聛戆?。

        他已經(jīng)被西部的太陽烤成了醬紫色,便襯得眼白和牙齒分外鋒利,偶爾張嘴一笑都像亮出了匕首。他進了院子看見張谷來,沒說什么,張谷來也沒說什么,兩個人無聲地對視了一眼,然后他放下兩個客人又匆匆向外走去,嘴里說,還有客,別讓人家搶走了。話音剛落,人已經(jīng)消失不見。遠處是汽車在戈壁灘里的喘息和呼嘯聲。

        李鳴玉忙著登記客人的身份證,男游客是個中年人,戴著眼鏡,環(huán)顧四周,走到書架前瀏覽了一下,女游客看起來很年輕,戴著黑色的棒球帽,頭也不抬地玩手機,手機殼上長著兩只兔子耳朵。安頓好兩個游客之后,回頭一看,張谷來不知已經(jīng)從哪里變出了一只鐵皮小酒壺,坐在椅子里抿下去一口酒,瞇著眼睛又抿了一口。李鳴玉叫道,又喝上了?你老婆也不管你?

        他慈愛地摩挲著那只锃亮的酒壺,對著酒壺喃喃自語,妹妹你不知道,這世上再沒有比喝酒更享受的事情了,就連做那個事情都沒有喝酒好。他們說我有酒癮,我說只要你喜歡一件事喜歡得不行,就沒有不上癮的,是不是?有人和我喝酒我高興,我自己一個人喝也高興。你說我那老婆啊,像個男人似的,不過她本來也不像女人,特別硬,長得硬,說話也硬,脾氣死倔。我倆結婚的時候我都三十多了,她也快三十了,著急了嘛,就胡亂結了嘛。她結婚不到兩年子宮里就長了一個瘤子,后來就把子宮摘掉了,自打摘了子宮,她就更有理由不像女人了。一年到頭也不想一次,我們都分床睡了二十年了。倒是每天還在一個屋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這么說吧,我現(xiàn)在就覺得她更像我的哥們,就是不像老婆。她才不管我,她自己在家里也喝,她是頓頓飯都要喝上個一兩酒的,頓頓不落。逢年過節(jié)我倆就在家里一起喝,也不出門,沒個走動處,有一次都喝多了,我倆在一起抱頭痛哭。她說,我沒有別的要求,但你不能死在我前面,你要先死了連個給我收尸的人都沒有。我說你放心,我們無兒無女的,我一定不讓自己死在你前頭,我一定想辦法活得比你久一點,把你送走我才敢死,我要先死了誰給你養(yǎng)老送終。我死在你后面我也不怕,等我死的時候我就會相信真主。有真主等著我呢。

        李鳴玉默默地擦著桌子,好像那里有很多灰塵,擦了一遍又一遍。那對剛入住的男女此刻又下來了,女人依然戴著棒球帽遮著眼睛,騎在男人背上歡樂地叫著,駕,駕,快跑,去沙漠里看落日嘍。男人戴著眼鏡本還有些斯文相,此時卻像個石榴一樣咧嘴大笑著,馱著女人奔出門絕塵而去。張谷來盯著他們的背影羨慕地看了半天,又拿他那根指頭敲打著桌面,說,你看看人家,多快活嘛。你猜這倆人是什么關系?

        李鳴玉冷笑一聲,你們破的就都是這種案子?要么是看看誰和情人出來開房,要么是逼人承認還在吸毒。

        張谷來訕訕地笑著,放下酒壺,用手拍了一下李鳴玉的肩膀,李鳴玉一躲,他又追著輕輕拍了一下,妹妹啊,我混得不好,一輩子了還是個老科員,無權無勢的,你說那些年輕的誰聽我的?不是我說他們,有時候下手真是沒輕沒重,不會打人的進來幾天就學會了,而且打得比誰都狠。這工作有什么意思?你說能有什么意思?我早看透了嘛,還不如我寫寫文章呢。可是寫了又給誰看呢?妹妹呀,我就老想問問你,你能寫為啥就不寫了呢?

        不想寫了。

        不想寫也總得有個理由吧。

        沒有。

        你快寫吧,我來找你啊,就是想看見你在寫書,我一看,妹妹都寫了,我哪有理由不寫啊,我受了鼓勵就也回去寫去了嘛,我就不用每天靠喝酒打發(fā)日子了嘛。

        你不說喝喝酒放放羊也挺好的嘛,你怎么不去放羊?

        那放羊不是沒出息嘛。

        你倒是比漢人還漢人,漢人的精華全被你吸收了。

        我就是和你們漢人一起長大的嘛,我也是半個漢人嘛。你看你,你看你,叫作家也不高興,叫妹妹也不高興。好了,我走了,你好好寫吧。

        月亮上來了。張谷來把一壺酒喝完,居然還能唱著歌兒穩(wěn)穩(wěn)地騎著自行車走遠。他走遠之后,儲東山忽然幽靈一般悄悄出現(xiàn)在了院子里,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獨自站在月光下拖著一個長長的影子,顯然沒有再捕獲到什么游客。李鳴玉嚇了一跳,怎么沒看見你回來?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其實你也不用怕他。他在原地很安靜又很異樣地站立了一會,只是遠遠地看著李鳴玉卻不走近,忽然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玉姐,他說你寫過書,是真的嗎?李鳴玉在月光里站著,沒有說話。

        儲東山無聲無息又異常敏捷地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盯著封面有些敬畏有些疑惑地看了半天,才問道,真是你寫的?李鳴玉終于開口,都是以前寫的。他鄭重地把書翻開,一個字一個字地往下看,一邊看一邊還讀出了聲音。李西梅在這個月夜又復活過來,李鳴玉看著她,竟然已經(jīng)恍如隔世,似曾相識,又覺得像看亡魂一樣,再熟悉也不免有些畏懼,還有些隱隱作痛。李鳴玉皺起眉頭,走過去啪地合上書放回書架。一回頭卻見儲東山正雙目灼灼地看著她,把她嚇一跳,他飛快地跑進自己屋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李鳴玉,玉姐,原來你寫過書的,你怎么不早說啊,你能幫我發(fā)表這首詩嗎?這是我寫的。要能發(fā)表出來我就寄給我媽看,她老是擔心我沒有走上正道,給她看看我寫的詩都能發(fā)表了,是個詩人了,她肯定高興,再拿給那些親戚們看看,他們就不會看不起我了。去年過年的時候我表哥帶著小孩去我家給我媽拜年,人家都不讓他小孩往我身邊靠。一過完年我就離開家里了。

        李鳴玉接過來一看,是一首《父親》:

        不要擔心,

        快些走吧,

        天就要黑了。

        路上的汽車少了,

        坐在上面也不安全。

        天要下雨了。

        兒啊,你不要害怕,

        我老了,

        睡一覺,

        就會好的。

        你快點回部隊吧,

        我累了,

        得睡了。

        你要早點回來,

        家里沒有爹了還有一個娘,

        我怕她著急。

        她把這張紙疊成四方小塊藏在手心里,手心里長出細細一層汗,那張紙很快就洇濕了。她吃力地說,我試試吧。他的眼睛卻一直盯著她的那只手,她轉身要回屋里,他忽然說道,這樣折了人家就看不清上面的字了,你等著,我再抄一張新的給你,馬上好。

        6

        接下來的幾天里,儲東山整個人都躲在一種奇異而茫然的興奮當中,這興奮緊張不安卻時刻在閃閃發(fā)光,他看見她的時候會刻意躲開,但是就是躲在暗處,她依然能感覺到他新采出的礦石一般的光芒,新鮮堅硬,幾乎要把她灼傷,她便也有些怕見他。

        過了幾日,張谷來又在黃昏的時候騎著自行車來了。他滿身酒氣,笑瞇瞇地從布包里掏出一只嶄新的保溫杯遞給李鳴玉,妹妹,我們派出所今天給每個人發(fā)了個杯子,我就給你送過來了,怕你在這里都沒有個好杯子用。你快試試,看保溫不保溫嘛。

        李鳴玉正在院子里圍著圍裙劈柴,沒搭理他。他便坐在旁邊,手里托著杯子,饒有興趣地看著她劈柴,你說你這妹妹,不去體體面面地寫書,倒喜歡在這里受這個罪,也不知道圖個啥嘛。

        李鳴玉白了他一眼,你不是回阿克塞放羊去了嗎?

        他依舊托著杯子,笑瞇瞇地看著她,回去放羊人家都不要我嘛。妹妹啊,我就是喜歡看見你,這喜歡不是說我愛你,愛你嘛,我也老了,愛不動了。我就是想看見你,一看見你我就覺得高興。以前我只有喝酒的時候高興,現(xiàn)在看見你我也覺得高興,你是個作家嘛。你說你為啥就不寫了嘛,為啥嘛,到底是為啥呢嘛?

        他的聲音像群蜜蜂一樣圍著她嗡嗡叫著。她揮揮手,想把聲音趕走,見趕不走,她只好掄起斧頭繼續(xù)劈柴。

        他百無聊賴地把杯子擰開看了看里面,又擰上,又擰開,你這妹妹什么都自己干,連個男人都沒有嗎?還沒結婚呢嘛?你說你為啥不結婚嘛?兩條腿的男人總是好找的嘛,不要老想著又想找長得漂亮的又想找有錢的,我年輕時候嘛也漂亮,你看老了老了也就是個老頭子了,漂亮不管用的。有錢嘛也沒多少用,你看我們哈薩上半個月掙夠五百塊錢,下半個月就什么都不干了,先把錢花出去再說。你看我們阿克塞的哈薩可以沒有錢,但不能沒有舞跳,吃個馕喝個奶茶不是也活得快快樂樂的嘛。妹妹啊,要找就找個喜歡你的男人,就像我這樣的,就像我這么喜歡你的。等你結婚的時候啊,我給你打一只立柜漆上幾層好油漆做嫁妝。妹妹啊,你試試這個保溫杯吧,有時候發(fā)東西都沒有我的份子,人家都想不起我來,我不高興,不高興有啥辦法嘛,還不如回阿克塞去放羊。

        過了幾天他又來了,醉醺醺地騎著自行車,自行車后面夾著兩條羊腿。他抱著羊腿東倒西歪地走到她面前,笑嘻嘻地捧著羊腿遞給她,妹妹啊,今天鎮(zhèn)上有人宰羊,送給我一副下水和兩條羊腿,我把兩條羊腿送給你,好吃得很,你烤了吃煮了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妹妹啊,我就是老想看見你,我真的不是想和你睡覺,我老了,我只要看見你就覺得高興。一看見你我就想,這個我認識的妹妹是會寫書的,多好啊,你就像在替我寫書一樣。我真的特別喜歡你,人總得喜歡點什么吧。那我信點什么呢,你說我信點什么好呢?我信你們漢人說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吧,我一輩子也就是個科員,國家不國家,輪不到我信。所以妹妹啊,我真的老想著回我們阿克塞放羊去,騎著馬,喝著酒,放著羊,你說好不好?哪天喝多了從馬背上摔下來掉進雪地里,我這個人就沒有了,也瀟灑得很嘛。我要是先死了,還得我老婆來給我收尸,可是你說我要先死了,誰給我老婆收尸呢?

        她把一地的柴都劈完了,實在沒柴可劈了,便說,你快回去放羊去吧,快去吧快去吧。

        他打了個酒嗝,不高興地說,你這妹妹怎么說話呢嘛。我哪天說回去就回去了,回去了就再不出來了。

        張谷來蹬著自行車,歪歪扭扭地遠去了。她扔下斧頭,拍了拍圍裙上的木屑,一片流云正從她頭頂上慢慢經(jīng)過。她忽然想起幾年前,她出了一本長篇小說,為了給新書做宣傳,辛苦輾轉了幾個城市做簽售。每次出門都要衣柜翻一遍,搞得像去參加選美一樣。每次都很緊張,因為擔心沒有讀者來,有時候就是只有兩個讀者坐在下面,活動也得照樣進行下去。每次重復說著同樣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像背臺詞一樣,以至于后來她對自己開始有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厭惡感。就這樣,書仍然賣不了多少。她不得不經(jīng)常做些兼職,給一些公司寫廣告軟文,或者接活給一些小企業(yè)家寫傳記。

        儲東山幾個月前種下的一棵南瓜順著墻爬上墻頭已經(jīng)坐下了一個大南瓜,南瓜蹲在墻頭長得膀大腰圓,眼看著已經(jīng)搖搖欲墜,墻頭都放不下它了。儲東山便爬上墻頭用繩子給它編了一張床,讓它可以安心躺在上面。南瓜旁邊種的兩棵砍瓜也相繼熟了,長出一米左右的兩只綠色砍瓜,青蛇一樣掛在墻上。到吃的時候,儲東山拿著一把砍刀直奔過去,朝著砍瓜就是一刀,殘肢落地,像把一個人卸了一條胳膊。李鳴玉吃這砍瓜的時候總覺得有點心驚肉跳,像是吃了長在這瓜身上的一條胳膊或腿。過了兩天一看,那半截砍瓜的傷口已經(jīng)痊愈,又長得完好如初。遂又砍了一截去吃,過了一天一看,像壁虎的尾巴一樣又長出來了,雖然長好了,卻還是讓人覺得害怕。

        這天,張谷來又騎著自行車搖搖晃晃地來了,下了自行車,像變魔術一樣從左右兩個口袋里各掏出一只大粉桃,他把桃捧給她,妹妹啊,這是安寧的白粉桃下來了,好吃得很,快吃吧快吃吧。過幾天天水的花牛蘋果就下來了,我再給你送過來幾個。見李鳴玉接住粉桃了,他又撲閃著長睫毛,興奮地說,妹妹啊,把你的書借一本給我,我有用。你不用管做什么用,反正肯定是有用的嘛。你是我妹妹,我又不會害你。我們派出所新來一個小伙兒,個子高高,干練得很哪。才二十五歲,我就想著先給你占住了,我要把他介紹給妹妹,就得先拿妹妹的一本書給他看,先把他嚇住,然后他就得乖乖聽妹妹的話了嘛。妹妹啊,你聽我的,不能老是一個人過,不然死了連個給你收尸的人都沒有。我們哈薩死了是要去見真主的,你說你們漢人死了去見誰嘛?見誰嘛?見誰嘛?

        李鳴玉白了他一眼,道,你心里又不信你們的真主,那你死了也見不到他。

        他極其認真地說,等到我快死的時候我就會從心里完完全全地相信真主,那等我死了他就會來到我面前把我?guī)ё摺?/p>

        過了幾天巴梨也下來了,果園村的周圍種了不少花牛蘋果和巴梨。巴梨最不能儲存,綠色的果皮一夜之間就會變成黃色,繼而是剔透的金黃,再然后金黃里又有了紅暈,這時候巴梨已經(jīng)軟得像豬油糖了,入口即化,再不吃就爛掉了。所以一年當中吃巴梨就那么幾天的時間,還得搶著吃,只要過了這幾天巴梨便蹤跡全無,再無音信,只有來年八月方能再見到,簡直是水果界中擇時遷徙的候鳥。

        巴梨也吃完了,天氣越發(fā)清肅涼爽,時日變得前所未有的悠長逍遙,食物跟在時令后面一路小跑,生怕落下。王開利又過來住了幾天,說他正在尋找關于漢代河渠卒的資料。他解釋說河渠卒在古代擔負著溉田的工作,因為古時的河西生活著烏孫、月氏、匈奴等少數(shù)民族,經(jīng)常因為占水頭而發(fā)生戰(zhàn)爭。居延漢簡上有田卒一千五百人為田官做放渠水工作的記載,還有了關于水井的記載,而這些水井也都是當時戍守的河渠卒開鑿的。他們在夕陽里喝了幾杯酒,他感慨道,這些河渠卒們一旦來到河西,便終生不能再回到家鄉(xiāng),一輩子都在這里開渠打井,在史書上卻連一個名字都留不下。其實很多年之后,我和一個河渠卒也沒有什么區(qū)別。她笑,就是真的留下一個名字,又有什么意義,只要你換一個名字,你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一日,來住店的游客稀少,李鳴玉得空正看著一本書,儲東山洗的床單被罩干透了,厚厚一摞壓著他,看上去像座潔凈堅固的白色建筑在慢慢移動。他從她身邊路過的時候探頭看了看她手中的書,她聞到了被單上的陽光味和他身上的汗味,忽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了,竟不由得緊張了一下。只聽他說,玉姐,看書呢。她嗯了一聲,繼續(xù)看書,并不抬頭。他抱著一摞被單走過去了,走了幾步他忽然回過頭裝作剛剛想起來的樣子,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句,玉姐,我的那首詩能發(fā)表出來嗎?李鳴玉仍不敢抬頭,又胡亂翻了一頁書,說,這個肯定要等等的,人家編輯也很忙,估計還沒看吧。他迅速轉過身向屋里走去,小山一樣的床單被罩移動著,他嘴里過分響亮地哦了一聲。

        她眼睛盯著那頁紙發(fā)呆,半天不敢抬頭。她曾把他鄭重托付給她的那頁寫著詩的紙藏了又藏,先是藏到抽屜里,怕他會找到,又壓在了床單下,還是擔心他會找出來,最后,她想出的最穩(wěn)妥的辦法是把那張紙燒了,讓它蹤跡全無。那一日她看著那張紙的灰燼竟覺得脊背上陣陣發(fā)涼,就像看著一個人的骨灰一樣。她不忍心向他解釋,他這首詩是根本不可能發(fā)表出來的。

        巴梨路過后,葵花又小跑著趕來了。碩大的葵花盤人頭一般沉甸甸地掛滿葵花稈,當?shù)厝税芽ūP叫作向日葵,吃的時候砍下一只,就那么捧著花盤吃里面排得整整齊齊的瓜子,邊走邊吃,或者邊串門邊吃,吃一路,黑白的瓜子殼丟一路,像是從時間里剪下來的廢膠片一樣。瓜子嫩而多汁,吃到嘴里不像干果,倒像一種嬌小的水果。儲東山說這生瓜子不好吃,便在院子里掛了幾只腦袋一樣的向日葵,等著曬干后炒五香瓜子吃。

        過了幾日王開利又匆匆來住了一晚,說他前幾日去考察疏勒河的時候汽車壞了,就在老虎溝的冰川觀測站住了一夜,差點沒凍死。她問他怎么睡的,他說他只得把隨身帶的幾片暖寶寶貼貼在胸上、背上、大腿上,但也只有那幾個地方是暖的,別的地方都快凍成冰棍了,熱的熱,冷的冷,感覺凍硬的地方敲一敲都能脆生生地掉下來。好在包里隨身帶著一瓶青稞酒,他就隔一會抿上一口,再隔一會再抿上一口,靠著一瓶酒打發(fā)掉了一個夜晚。說完又搖頭嘆息,竟然用暖寶寶貼取暖,實在是不體面,不體面。說著說著一看表,已經(jīng)八點了,他立刻拿出手機往出走,說該給太太和女兒打電話了。她嘲笑道,你倒是比鬧鐘還準時。他只是笑笑,便出去了。她靜坐了一會,仔細聽著外面的動靜,卻也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只有風聲從戈壁深處游弋而來,籠罩四野。她開始慢慢收拾桌上的碗筷。

        這天,儲東山像個出色的獵人一般一下拉來四個游客,李鳴玉給他們登記完,高興地拍拍他的肩膀,同時也會為自己越來越像個小旅店的老板娘而感到羞恥。她嘴里說,晚上給你燉幾只羊蹄。他咧嘴一笑,忽然轉過頭,眼睛異常明亮地看著她,她忽然醒悟,知道他要說什么了,她驚懼地想要攔住他的話,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玉姐,我那首詩有信兒了嗎?什么時候能發(fā)表出來?

        她張了張嘴,沒發(fā)出任何聲音來,半天才勉強說出一句,要不,要不再等等?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什么,目光迅速黯淡下去,連忙點點頭,不再說什么,換下了身上的那件滿是汗味的迷彩服,自己在臉盆里使勁揉搓了幾下,便出去晾衣服去了,一晾就是好半天。她知道他一定是又躲到晾出去的床單里去了。

        中秋節(jié)來了,戈壁灘的早晚已經(jīng)很冷了,她在襯衣外面套了一件毛衣。戈壁灘無視任何季節(jié)的變化,一年四季反正就擺著一副面孔,只是到了深秋時節(jié),戈壁灘變得更硬更冷,表層上的鹽堿越發(fā)雪白晶亮,下了一場薄雪似的。李鳴玉決定在這個中秋節(jié)做一個當?shù)厝顺缘牟噬嘛?,她拍著儲東山的肩膀說,生活嘛,這就是生活。做月餅用的面幾天前就發(fā)好了,一大盆,又準備了紅曲、姜黃、苦豆子、胡麻、玫瑰、芝麻、花椒葉,都磨成粉,搟好七張面餅,每張面餅上刷一層粉,然后把七張面餅摞起來,再用一張大面餅像包包袱一樣把七張餅都包起來,再在包袱上放一些面花和面蝴蝶之類的裝飾品,然后下鍋蒸熟。出鍋之后的月餅足有汽車輪胎那么大,她和儲東山一起把大月餅搬出來,扛到院子里,切開,果真看到了月餅里包著七種顏色。

        想想來戈壁灘這么久了,日復一日枯燥無邊的黃色,第一次集中看到這么多顏色,稚拙,燦爛,蠻橫,如一幅掛在幼兒園墻上的兒童畫,一定要天真地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幾種顏色,一定要告訴你這個世界的真正堅固之處究竟在哪里。她看著那月餅,忽然想流淚。她發(fā)現(xiàn),當她讓從前的李西梅消失之后,她確實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存在在這個世上。讓一個人變成另一個人,原來并不是什么難事。

        她拿刀把大月餅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分給住店的每個游客,分給果園村的幾個老寡婦和村口開雜貨店的母子,分給看守著古墓的老人。她問老人,大伯,你一個人守著古墓害怕不?老人干巴巴的肩上挑著一件三十年前的舊中山裝,似乎時間在他身上從不曾發(fā)生過效力,他衣架似的立在那里笑瞇瞇地說,我給你佛(說),墓子老了就不是墓子呢嘛。你娃娃家潑實著哩,侯(不)害怕。

        晚上到了,一輪巨大的明月高懸在萬物之上,戈壁灘上鋪著一層肅穆的銀霜,討賴河邊蘆葦嗚咽,大河夾雜著月光的碎片只是向前奔流,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時間如魂魄沉浮于水中。她在桌子上擺好花牛蘋果、白蘭瓜、黃河蜜、紅石榴、月餅,點了三炷香祭拜了月亮。儲東山在旁邊笑她,看不出你還信這個。兩人吃著瓜果聊天。她邊吃邊說,我以前什么都不信的,從小就被教育成唯物論者了嘛,但我慢慢覺得心里真的什么都不信就好嗎?你說宇宙這么大,咱們這么小,誰知道這宇宙里到底藏著什么力量,你不覺得我們每個人的命運都像在暗中被什么力量牽引著嗎?儲東山搖頭,我當過兵,我是不信。李鳴玉掰開一只石榴遞給儲東山一半,嗑了幾粒石榴籽,又說,像張谷來那樣對他的真主半信半疑的,我看他心里倒比我們多個依靠。一聽說到張谷來,儲東山立馬不吭聲了。李鳴玉干巴巴地補充道,其實你真的不用怕他的,他這個人,倒也不算個壞人。儲東山還是不說話,也不再吃東西,只是抬頭默默看了會月亮。

        中秋節(jié)過去之后,戈壁灘里的氣溫迅速轉冷,霜降,立冬,冬天的氣息已經(jīng)悄然而至了。游客一下少了很多,有時候儲東山出去游蕩一天也拉不回一個客人。沒有客人的時候,儲東山比李鳴玉顯得更焦躁和不安,他會大聲地鋸木頭做更多的家具,或者再一次捧起他那本《幸福的哲學》一看半天。大漠旅社看起來越發(fā)多了些世外的蕭索之氣。屋里已經(jīng)生起了爐子,夏天的時候儲備的木柴派上了用場。李鳴玉到鎮(zhèn)上趕集時買回一只銅火鍋,沒客人的時候就和儲東山一起守著爐子涮火鍋。木炭燒得紅紅的,火鍋咕嘟咕嘟叫著,羊肉、羊蹄、肉丸子、白菜、豆腐、土豆、粉條、紅薯,一涮半天,時間變得更加遲緩悠遠。

        這個白天刮了一整天的大風,到晚上風總算是停了,戈壁靜謐,氣溫驟降,一輪月亮爬出來了,寒天里的月光看上去格外明亮清冷。有人忽然推門進來,披掛著一身霜氣,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王開利。李鳴玉吃驚道,這么冷的天,你怎么來了?王開利搓搓手,這西北的天真是說冷就冷了。然后又端坐在爐子邊慢慢說道,我來和你們道個別,這邊的項目全部完了,我得回北京了,已經(jīng)拖了些時日,明早回京,以后再見面怕是就不容易了。先不提這些俗事,今晚月光真是不錯,我來的路上在月下想了一首詩,讀來為二位助興。

        與友人書

        先期失河漢,淺笑又荒城。

        漠漠能相望,盈盈不與爭。

        無庸司冷暖,何必象凋敝。

        未敢憐卿瘦,天涯白發(fā)生。

        李鳴玉苦笑,這么冷的天虧你還能作出詩來,怎么過來的?不會是走過來的吧?他邊烤火邊說,那不至于,那不至于,但確實找不到車,只好坐了輛三輪過來,坐三輪有點冷倒是小事,主要是實在不夠體面,看那開三輪的農(nóng)民也冷,便多付了他些車錢,他也可以早些回家歇息。李鳴玉說,你那輛越野呢?他神情凜然地微笑著,那是在這邊做項目借的車,項目完了總要還回去的,有來就有還,天道如此,人何以堪。這時儲東山抱出一只很大的塑料壺酒,說,這是我從鎮(zhèn)上打的散酒,最貴的一種,一斤十五塊錢呢,我嘗過了,肯定是糧食酒,五十三度的。今天天冷,王博士明天就要走了,我們都喝點吧。

        三只碗里都滿上酒,王開利一仰脖子就把一碗酒喝盡了。儲東山說,王博士,你喝酒痛快,我喜歡痛快人,得敬你一下。滿上酒,兩個人又一口把碗里的酒都喝干了。儲東山把一只手搭在王開利的肩膀上使勁拍著他,王博士,我是個粗人,你能這么和我喝酒是看得起我,我得再敬你。說完又倒?jié)M,兩個人又各仰起脖子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復又滿上。儲東山正色說道,王博士,你寫的詩我聽不懂,但我覺得你寫得好,肯定能發(fā)表出來,不像我,我再敬你。

        王開利連連擺手,儲兄,咱們都一樣的,一樣的。儲東山一仰脖子把酒倒進了喉嚨。李鳴玉忽聽見他又提起詩,不敢多說什么,只得又幫他們把酒滿上了。一碗酒下去儲東山忽然大聲對王開利說,王博士,你說你為什么要寫詩,你要說實話。王開利沉吟半晌,微笑道,像我們這種做學術的人生活都比較枯燥,寫詩對我來說是一種比較體面的娛樂。

        儲東山失望地搖搖頭,原來你只是當娛樂。王開利見狀,忙道,這世上也有人把寫作當生命的,只是,我還沒有那個資格,因為我只是業(yè)余的,業(yè)余而已。我寫詩并不求發(fā)表,有兩三知己讀后哂然一笑便足矣。儲東山忽然聲音發(fā)抖,為什么我琢磨那么多天才琢磨出來的詩卻不能發(fā)表?王開利勸慰道,文出于心,你求發(fā)表,本就是與心背道而馳,不是為本心了。儲東山忽然抱著碗眼眶濕潤,我想我媽了。李鳴玉說,不能再喝了不能再喝了。說著忙把酒壺抱到別的屋里去了。

        再出來時兩個男人正走到門口一起看月亮,她便也抬頭和他們一起看。天真是冷了,都能看到彼此嘴里呼出的白氣??戳艘粫铝?,王開利忽然說,大概是幾年前吧,過正月十五的時候鎮(zhèn)上搞了個燈會,我信步出去賞月,便也順路去看了燈會,鎮(zhèn)上是第一次搞這樣的燈會,很多人是第一次見燈會,那真是游人如織。其中有一盞花燈做成小天安門的樣子,很多沒去過北京沒見過天安門的當?shù)厝硕歼^去圍著這盞花燈看個不停,都興奮得不行,像是真的看到了天安門。我也跟過去圍著看個不停,居然也很興奮,好像我和他們一樣,從來沒出過門,從來都沒有見過北京天安門。記得旁邊一個老人指著燈對我說,和電視里的一樣,你看多像北京天安門啊。我連忙點頭,真像,在這里看過了就不用去北京看了。好幾年過去了,我一直都記得那個燈會,當時我是真的很快樂,就像真的是第一次見到了天安門。但是回到北京的時候我從來不會向天安門多看一眼。這幾年里我一直都在想一個問題,那個燈會上我為什么會那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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