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我欠關(guān)小月的。

關(guān)小月是誰，我也不知道。我認識她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搞清楚。可以說，齊劉海的是她，黑馬尾的是她，瘦高個的是她，愛讀書的是她，稀奇古怪的是她，穿著一席白色棉麻長裙、粉色蕾絲襪、棕色蘿莉鞋的也是她。這么多她，我沒法搞清楚。

說實話，我倆的見面方式很奇特。那天，我一個人去爬學校的后山。那晚有流星雨，晚飯后觀測為佳。我記得我吃了一屜小籠包，一碗鴨血粉絲湯。風酸硬，后山像桌上冷掉的山芋。小籠包的味往上躥，肉末拌著蒜。我在冷山芋周邊刨了一圈，沒個人影。一路野風卷過來。我裹緊衣衫，頂著風走。20年一遇的獅子座流星雨，不能白白被閑風打走。爬到半山腰，我的腿有點打戰(zhàn)。窸窸窣窣有聲音。我鐵下心，沉著腳走。好像是那邊草叢。我從腰間抽出皮帶，一手攥著，一手端著，點點細細地撮著腳步。山貂也好，盤蛇也好，長長眼，練練手。聲響漸高，像某種哺乳動物的喘息。不成。學校后山有狐貍？或者，有只狼在埋伏我？我一個觳觫。我腳步尖著，后退著。聲響急促起來。像有兩只?！芭距钡谋尘耙?。不可能是狼。我從樹后探出了腦袋。一個長發(fā)女子，半彎著身子，光溜溜的屁股，站著的男人，褪了褲子，大腿貼著她。算什么。我放下了膽子。剛想換條道走，一個黑影躥出來。

我沒能瞧見20年一遇的獅子座流星雨。還想看，我得再老上20歲。這事，我必須怪在關(guān)小月頭上。黑燈瞎火，荒山野嶺，你個關(guān)小月，躲在山上看好戲??？她倒是說，她到山上尋寶來了：你可知道抗戰(zhàn)時期的沈地主？日軍四處戒嚴，他跑這山上了。傳說他有一把測量人靈魂的衡尺，就埋在這座山的某處。我一聽樂了，還有比流星雨更難得的東西。想了想，我又偏嘴問了一句，你央著我往下跑，是怕那兩個人滅口？關(guān)小月斜了我一眼：要不是大姨媽突然來了，疼得站不住，我先把你滅口。省得你搶我寶藏。

關(guān)小月這家伙，賴上我了。她跑到我宿舍來，給了我舍友一圈零食，說待她閨蜜好點；和我選一樣的課，考試還給我助攻；到了周末，給我打起床電話，幫我占圖書館的位置，領了生活費，還帶我去吃日料。我也不會虧了她。瞧見沒，她手上的銀鐲子，是我買給她的生日禮物。說到生日，關(guān)小月就大我一天。咱倆都是白羊座。白羊座有白羊座的好，誰也記不得誰的不好。白羊座也有白羊座的不好。她倔起勁來，我都罩不住。

在我罩得住關(guān)小月的時候，她會約我出來散步。星辰兩點，清風三兩，花香四錢。關(guān)小月揣著幾個銀子，偏領著我賞風弄月去。荔大西南方有一座斜橋，關(guān)小月說，站上去，看到的世界就正了。我問世界什么時候歪過。她朝我眨巴眼睛，人看花，有人說美，有人說少了葉，有人說花蕊有毒，一朵花尚能引發(fā)如此多爭議，更別說人看人、人看萬物了。我問關(guān)小月，你整天思考些什么??？關(guān)小月反問我，那么，那天為什么你也在山上？我說不出話了。我愛小籠包，我愛鴨血粉絲湯，我也愛星星。吃了小籠包再去看星星的人，關(guān)小月見得少。夜里捂著肚子尋寶的，我也見得少。

電視上也說過，感情就是看雪看月亮，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我和關(guān)小月也沒能免俗。得空了，我們會在教室自習。她參加了推理社，看完了阿加莎的所有書，還講給我聽。我參加了日語社，教她寫片假名。奇怪的是，她把《無人生還》又看了一遍后，退出了推理社。她說人來到世上，都沒法活著離開。我說這是廢話。她悶著腦袋不說話。我說，你大姨媽不是剛走嗎？她還是不說話。我湊近一看，這不，她眼周暈了一圈紅。我捋著她的背，權(quán)當她打了嗝。她噯了氣，吞了舌，一路無話。第二天，她帶來了一本《小王子》繪本，還有一盒彩鉛。一頁頁看，一幅幅畫。我也依著模樣描。她的小王子總是眼睛亮點，神采飛揚點。我不服。她教我畫曲線。沒畫完，她停住了手，望著窗外。星星點點，明天又是一望無際的晴。她的坐身懈了下來，手指骨像褪下的睡衣：駱丹，我活不長的。我一愣，定了。她抽了抽鼻子，抬了手，指著夜空：那才是我家?？傆幸惶?，我會像圣?？诵跖謇镆粯酉г谠浦?。

關(guān)小月確實消失了一段時間。打電話也不接，發(fā)微信也不回。我去她宿舍堵她，等困了都等不到她。那段時間，我老是瞅著夜空。流星雨我沒見到，倒是撿了一個外星人。外星人有外星人的脾性。算了。她要是準備解剖我，我就摘了她的能量源。想著想著，我還是憋了一肚子悶，小籠包都吃得少了。

宇宙這么大，外星人總要露面的。我接到關(guān)小月的電話，是萬圣節(jié)晚上十一點。十一點我們能做什么？有些男生的魔獸才開局，有些男生聚在一起看愛情動作片，有些女生敷著面膜準備美容覺，有些女生追著劇喊歐巴。夜生活很精彩，但大多都在宿舍里發(fā)生。我的關(guān)小月，居然穿著單衣站在冷風中，拿著手機對我哆哆嗦嗦地說著：我……冷死了……

萬圣節(jié)晚上，尤其是快到午夜時，千萬別出去。一路上，大鬼小鬼，高鬼矮鬼，男鬼女鬼，在你周圍來回穿梭著，不知誰真誰假?？墒俏业年P(guān)小月快冷死了。她身上只有一件絲光棉白T恤，也沒穿秋褲。這個天，穿得這么清涼，我服了她。這個天，跑出宿舍，繞過保安，爬出大門，打的去接一個女孩回來，我也服了我自己。

為什么萬圣節(jié)午夜，關(guān)小月站在艷河港吹冷風，她后來才告訴我。艷河港是南京最著名的夜場，一條河從東到西，河邊一排的民宿，民宿周圍有酒吧，有燒烤攤，還有那些小小的發(fā)廊、粉紅的按摩屋。關(guān)小月站在哪里呢，她會不會太突兀？也許只是去小酌幾口，也許只是饞了羊肉串，也許突發(fā)奇想換個發(fā)型，也許累了去通筋骨……我坐在的士上，亂想了一圈可能。這些我都可以陪她做的。想到這，我搞不懂外星人了。窗外夜忐忑，月顫抖，宇宙有自己的法則，渺小如我，不過是沙，是塵，是眾人背上搓不盡的垢。

我把帶來的牛仔夾克披在關(guān)小月的身上。關(guān)小月也沒嫌棄，兩只手戳進我的胳肢窩。冰冷的癢。關(guān)小月大概覺得暖和了，亂拱著十指，嘴里咯吱咯吱笑著。不知哪來的一股氣，我撇下她的手：關(guān)小月，也就只有我關(guān)心你。你要是今天凍死了，沒人給你收尸！

關(guān)小月倒是沒計較。她張開懷抱，撲通一聲抱住我，我感覺到了她的肋骨，格棱格棱、一截一截的，像是斷綾，到底把自己的短見放下了。她的臉貼著我的胸，上下左右地蹭著：柔軟，又香，不知手感如何？我想把她推開，但感覺到，我的關(guān)小月，成了落水的鳥，濕漉漉、冷冰冰，左搖右擺飛不起來。突然的一陣酸意，我摟緊了她。她也聽話，貼滿了我們之間的縫。周圍走著幾個民宿雇來的推銷員，手上拿著紙牌：住宿，100元一晚。還有一個老女人湊過來：姑娘們，天涼，到里面慢慢抱。我們撲哧笑出來，放了彼此。

這個關(guān)小月，得了便宜還賣乖。被我接回來之后，她更黏著我了，上廁所還跟著我，端著手機掐時間。這個屎慢了點，那個尿長了點。我受不了她，說她幾句，她反而轉(zhuǎn)過臉，朝我眨巴眼睛：人家都以為我們是百合，你也就從了我吧！

我知道的，關(guān)小月才不是百合呢。那晚，她約會去了。準確地說，消失的那一段時間，她都在約會。和隔壁學校醫(yī)學院的一個帥哥。帥哥叫啥，就叫帥哥。他姓帥，又大我們兩屆。他們認識得也簡單。關(guān)小月?lián)u微信搖到的。我早就和她說了，別在網(wǎng)上瞎認識人。她犟。剛開始，帥哥對她也殷勤，桔梗、雛菊、繡球，全都對她味。關(guān)小月甜了兩個月，被帥哥叫去吃燒烤。吃了羊肉串，烤饃，金針菇，帥哥又說渴。關(guān)小月隨著他去喝酒。等醒來時，她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一側(cè)是皮鞭，一側(cè)是蠟燭。帥哥揩著濕發(fā)走出衛(wèi)生間，關(guān)小月問他干什么。帥哥一笑，說人體有202塊骨頭。你不是說你是外星球的嗎？我看看是不是多了一塊。

關(guān)于關(guān)小月的骨頭，我也數(shù)不清楚?；蛟S她真的有203塊骨頭。203塊就203塊。那多出來的一塊，說不定能造個夏娃呢。我老是和關(guān)小月這樣講。關(guān)小月說，你現(xiàn)在就拆了我，大不了多一個妹妹。我撲上去，掀她的衣服。她一個支棱，把我拐走了。瘦高瘦高的關(guān)小月，像根鐵絲，把閉館的體育館打開了。館里黑黢黢的，我被她拽著走。到了舞蹈房，她停下來了。我剛要開口問，她倒是把自個兒掀了，一層一層，哧溜溜。

你冷不冷啊你？我捋起一厚疊衣服，往她身上摞。

關(guān)小月打開我的手，衣服撲簌簌地墜：“看都看了?！?/p>

我立在原地。說實話，脫的是她，我卻冷得發(fā)抖。光在她的皮膚上暗下去、浮上來，如水中影，潑潑漾漾，波心閃閃，水浪粼粼。她的臉微微側(cè)過去，像著了黑的月。她舉起了雙臂，貓伏鳥倦般落下來。她睜眼，閉眼，空中掠過一抹霽亮。這晚的關(guān)小月，成了裸足的繆斯，不眠的月。

正當我愣神之際，關(guān)小月又回了臉，日影過去，她的臉平滑而肅整：“你知道身上最硬的骨頭是哪塊呢？”

我緩慢地呼吸。均勻，如絳，如綢，如光透過蕾絲、連綿的影。時間切切走了幾步，關(guān)小月嘩地朝我笑開了：“這兒，就是這兒?！?/p>

哪里？我悶聲問道。

關(guān)小月伸出她玉蔥一樣的中指，在牙齒上抹了一圈：“人體最硬的部分是牙齒，因為有牙釉質(zhì)。肋骨屬于扁骨，比較軟的。顱骨外，髂骨是比較硬的，因為要承重?！?/p>

你冷不冷？我又問了一句，蹲下來，摸了一件絲光棉的打底衫，剛想披在關(guān)小月身上，黑暗中閃過靡靡的光，照得絲光棉像水一樣，從我的手中滑走。

“你有沒有想過？”關(guān)小月湊上來。我感覺到一股熱氣，裹挾著周邊噬骨的寒?！盀槭裁次覀儽旧砣绱藞杂玻瑓s必須由柔軟的肉保護呢？”

黑暗似乎把我拱起來了，一切都矮下去，天花板變得觸手可及。我伸出手，卻覺得關(guān)小月很遙遠，她到宇宙中去了。我們隔著億萬光年。也是很久以后，我看了一篇微信文章，里面介紹了多重宇宙。我們宇宙的空間維度可能有9維，只有其中3維參與了宇宙膨脹，其余6維無法觀測。宇宙學家通過研究我們宇宙的性質(zhì)，推斷有平行宇宙存在。平行宇宙里會有太陽，月亮，地球，也會有我自己。可能我所見到的關(guān)小月，只是突破了這6個維度的我。想到這，我打了個哆嗦。關(guān)小月是我，我是誰呢？

關(guān)小月?lián)炱鹆说厣系慕z光棉，套上了，然后一件件地穿起來：“堅硬的骨頭外面是柔軟的肉，強韌的肉外面是脆弱的衣裳，御寒的衣裳外面，應該才是我們的意識，我們的精神?！?/p>

那晚，我們成立了一個教派，日月教。關(guān)小月說，不是日月神教，沒有黑血神針，也不存在五岳劍派。只有兩個星球，太陽，月亮。關(guān)小月央著我，讓我教她武功。我說我只會體育課上的格斗術(shù)。她說就是格斗術(shù)。我說你把衣服穿好了，紐扣扣好了。拳法、腿法、膝肘技、關(guān)節(jié)技、反擊技、組合技，我都略知一二。關(guān)小月扭著手，拐著腳，向下潛身，向上斷裂，重拳快腿，摔投絞殺，倒是有一番模樣。

關(guān)小月也沒虧待我。第二天，她就挎著我去看戲了。那部戲挺有名，叫《我是月亮》，是一位文院研究生寫的，也是文院的眾位師哥師姐演的。關(guān)小月說，還有半年都畢業(yè)了，我?guī)闳ゴ荡碉L。我說，你是想把我吹成中分呢，還是大背頭？關(guān)小月在我胳膊上擰了一把：黑發(fā)去無蹤，光頭更出眾。

戲講了什么，我沒多少興趣。主要是關(guān)小月哭了。我第一次見她哭。要怪就怪那兩個男的，仗著自己要寫通訊稿，亂說亂問。戲劇散場，那倆男的拽住了我們，要我們談談個人觀后感。關(guān)小月興致上來了。要知道，看戲的時候，她老是嚼我耳朵。她從舞臺燈光、演員走位、道具設計、演出效果，逐一分析了一遍。那倆男的，問了就問了，偏偏《我是月亮》講的是一個沒有父親的女孩的故事。父親是太陽，而她是永遠黑暗孤獨的月亮。胖男問，你覺得女孩最后的自殺合理嗎？瘦高個問，生活中不會有這種人的。我們換句話問，你覺得這樣設置矯情嗎？

關(guān)小月沒有當著他們的面哭出來，而是眨巴著大眼睛，蓄住了淚。等人走光了，話說盡了，一步一個趔趄地挎著我，啪嗒啪嗒地走，啪嗒啪嗒地落。南京的夜很黑，路很黑，人也黑，點點閃爍的燈，也是黑得沒影了。關(guān)小月貼著我，我感覺到了她的肋骨，格棱格棱、一截一截的，像是斷綾，也像是英雄末路。那時候，我忍不住自己，一直在數(shù)她的骨頭。怎么可能多一塊呢？或許呢，或許呢。風抽緊，我感到不確定的悲傷，擊穿了我的胸膛。

分別前，關(guān)小月給我洗了把澡。這把澡非常特別，因為地球上沒有比這還大的浴缸了。或許地球外有，那是關(guān)小月的事。顯然，關(guān)小月也不在意，一上車，她就把屁股貼到了我的座位。我是社會學院的，她是外院的。她舍棄本院的山東之旅，自愿加入我們院的畢業(yè)旅行，已經(jīng)夠奇怪的了。她還把左胳膊伸到我肩上來，撩起頭發(fā)聞一聞，說我洗得不好。她就是來幫我洗香香的。我說日月派二掌門還管這個。她縮起身子，聳起肩膀，腦瓜瓢兒在我耳周肩環(huán)走了一圈。我說，你蹭癢癢呢。她臉貼著我的，大眼睛忽上忽下，黑色眼瞳都眨巴舊了。

關(guān)小月勁大，我不是不知道。那時，我們還在桃花島海灘上玩著撕名牌的游戲。關(guān)小月手腳躡躡，一下子撕了大半個社會學院的名牌。我四處躲閃著，腳下有細細碎碎的貝殼，還有小蟹小蝦，橫橫豎豎。一晃神，一只硌人的手托住了我的背，一只細長的手鉤住我的膝蓋窩兒，來人一使勁，就把我舉起來了。我叫嚷著，來人嘻嘻笑著。我聽出了是關(guān)小月，反過手掐她的胳膊肉。她卻猛地一使力，把我潑向了大海。

一瞬間，我仿佛離開了地球，來到了宇宙。我的手是輕的，腿是輕的，身體是輕的，腦袋已經(jīng)不屬于我了。陽光落在水面上，也落在水下面我的眼里，像一閃一閃的星星。一切都沒了聲音。都說呢，宇宙是安靜的。否則星云爆炸、黑洞吞噬、星球合并，我們怎么會聽不到呢？對呀，怎么會聽不到呢？

睜開眼時，我的嘴正朝關(guān)小月的臉噴水，關(guān)小月瞇著眼睛，眉毛頭發(fā)都濕了。我想笑，卻被嘴里的水嗆著了。咳嗽著，關(guān)小月把我扶起來，拍著我的背：早知道你是個旱鴨子，我就不理你了。等胸腔喘得沒力氣了，我才吧嗒著淚，朝著天空噯了一口氣：關(guān)小月，你欠我一條命。

關(guān)小月坐在我身邊，坐圓了一個坑。她在朝大海看。她具體看的什么，我也猜不出，只是覺得她的眼神很悠長，像一條條光束，要射穿大海深處的某樣東西。也許是洶涌的浪，也許是繾綣的波，也許是吃剩的鯨落，也許是不倦的海鷗。

我耐不住沉默，聲音點點滴滴地起：“關(guān)小月，拿了畢業(yè)證，我就回老家了。”關(guān)于回老家這件事，我只和父母商討過，萬萬沒想到，我考過了筆試，考過了行測，考過了無領導小組討論，一切塵埃落定，老家的組織部人員過來政審時，關(guān)小月殺來了?？荚?，我沒有告訴她，政審，我也沒有告訴她。她卻來了。當時，她就站在我面前，一句話也沒說。我有點心虛?！八阄乙粋€。”良久，她才說話。然后她進去了。我站在屋外，腦子里紛紛飛飛。你說這個關(guān)小月，她是不是個正常人？正是因為這個疑問，我沒叫她來政審。5分鐘后，她出來了，平靜而舒緩，她對我說：“沒有日月派了?！蔽覇枮槭裁矗f：“月亮的光是借來的，溫度也是借來的。借來的東西，總要還的。”

當然，我一直隱瞞你們的是關(guān)小月的身世。關(guān)小月一直是她母親向她父親要錢的把柄。她父親是誰，我不知道。反正她母親一直沒結(jié)婚，靠著關(guān)小月的撫養(yǎng)費養(yǎng)了幾個小白臉。在這個時代，也不算稀奇。關(guān)小月揣著秘密走近我，到最后，我也揣著秘密走了。

這是后話。我想著，關(guān)小月也坐著。海浪漲上來了，一卷一卷的，像那些年，被我撕掉的數(shù)學試卷。她沉默著，我也沉默著。我答應她留在南京，陪著她的。走入社會兩年后，我才知道，那次政審，關(guān)小月把我夸得像個天仙似的。可惜我們已經(jīng)岔開走了。

關(guān)小月握住了我的手：“你聽，我也在漲潮。”

“什么漲潮？”

“你知道嗎，每個人體內(nèi)都有一個大海。主宰大海的是月亮。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月亮對大海有吸引力，吸引海水漲潮的力叫引潮力，各處大海離月亮的遠近不一樣，各處引潮力也出現(xiàn)差異，月亮是運動的，各處引潮力也在不斷變化，使大海時漲時落。你說，我們也會漲潮啊，我們也會干涸啊。真神奇。”關(guān)小月看著遠方，喃喃著。直到老師喊我們?nèi)コ酝盹?。我們都沒再出聲，只是看著，遠方的水，暗下去、浮上來，潑潑漾漾，波心閃閃，水浪粼粼。我腦海里滿是那晚的關(guān)小月。

畢業(yè)后，我還是見過幾次關(guān)小月的。她留在南京一家雜志社做了編輯。做了編輯就要推銷雜志。但關(guān)小月沒和我開口。我還是委婉地告訴她，我喜歡這個雜志，我要訂。她也沒拒絕。多我一個訂單，她也不見得寬裕多少。少我一個訂單，她還是那個關(guān)小月。總是要有個安慰。我在老家過得還行，工資湊合，父母買了房，大姑二姨給我拉郎配，見著幾個合眼緣的，彼此都成了朋友。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偶爾睡不著時，我就想著體育館的那一晚。她說她要去游歷四方，她說她要去看看這個世界。她說，生活不單單是生下來，活下去，這之間有太多的迤邐。我說，我陪你啊。她說，你等著，我們?nèi)グ屠?，我們?nèi)ゼ~約，我們?nèi)シ鹆_倫薩，我們?nèi)ダ咕S加斯。

可能，當時我點了太多的頭，所以諾言配不上輕信。關(guān)小月做她的編輯，我則埋首于文件、表格、活動中。后來，看著朋友圈里滿屏的微商，我做起了甜品。杧果大福、榴千層也好，脆皮哈斗、紅棗核桃糕也好，我最喜歡做蛋黃酥。咸蛋黃涂上白酒，烤箱烤10分鐘，冷卻；把水油皮揉出膜，松弛半小時；把油皮、油酥分成等份；油皮按扁，放油酥，收口；豆沙按扁，放咸蛋黃；收口的面團搟成長舌狀，卷好，松弛20分鐘，再搟成薄片，放上蛋黃豆沙；刷上蛋液，撒上黑芝麻，烤箱烤半小時。就是這樣。打開烤箱，我總覺得我烤的是月亮。金黃色，香噴噴，圓溜溜。月亮的光是借來的，溫度是借來的，可氣味、形狀、顏色都是自己的。

在這個時代，微商可賺錢了。一般生意好時，我一天可以賺500元。賺到錢，我就想到了關(guān)小月。我?guī)状纬霾钊ツ暇s她見面，總覺得她有點不對勁。不知是精神落魄，還是物質(zhì)失魂?？伤€是堅持付賬。我總覺得過意不去，發(fā)紅包給她。她似乎沒看見，把紅包晾了24小時，錢又返還給我了。我打電話給她，她一字一頓地說，我不要這個世界的同情。

這樣的關(guān)小月，還是走了。她辭職了，離開南京了，我聯(lián)系不到她。到了夜里，我抬頭望星星。我是去看星星時碰到她的。說不定再看幾遍，她就會回來。外星人最難以捉摸了。她的星球看得見我們的月亮嗎？我想著，笑著，卻又難過著。

星星看舊了，關(guān)小月果然來了電話。她說她在巴黎。我問她去巴黎干什么。她說她找到沈地主的那把衡尺了。我問在哪里。她說，在盧浮宮。她現(xiàn)在在巴黎的星空酒吧當調(diào)酒師。為什么選這家酒吧，因為透過窗戶，她能看見盧浮宮的尖頂。只要看到尖頂，她就能看見衡尺?？匆姾獬撸睦锞蜁芷届o，很安和。我想問她最近如何，她卻容不得我插話，一個勁地講著如何調(diào)酒。將酒和副材料放入調(diào)酒杯，順時針緩緩攪拌，等手感冰冷時，過濾到杯內(nèi)。然后搖晃。右手拇指按著壺蓋，無名指、小指夾著壺身，中指及食指撐住壺身，左手無名指托著底部，拇指按住濾網(wǎng)，食指、小指夾著壺體。不停地上下?lián)u晃，但手掌絕對不可緊貼調(diào)酒壺，否則，雞尾酒會變淡。搖晃時，調(diào)酒壺要呈水平狀，然后前后晃動。當調(diào)酒壺的表面有一層薄霜時，再用攪拌機打酒，再按酒的不同密度兌和。她細細密密地說完，我們沉默了很久。突然，她撲哧一聲笑了。她說多虧了和我學了格斗術(shù)，醉酒的人都不敢惹她。她最近還看了不少閑書，包括玄學、易經(jīng)。按照算命書上的圖像，她發(fā)現(xiàn)自己日月角有突起，那就是第203塊。她還打趣說，日月角是父母宮，這兒多了塊骨頭，說不定哪天就多了個父親呢。

看著關(guān)小月心情好，我也放心了許多。我說，關(guān)小月，你什么時候回國??？最近我手藝進步了，來幫我嘗嘗蛋黃酥。關(guān)小月說，我可是要品鑒費的。我說，成，反正我錢多得沒處用。

后來，關(guān)小月又消失了大半年。巴黎的號碼，早就停機了。我發(fā)了瘋似的打聽她。她媽媽嫁給了一個小老板，試管嬰兒生了個男孩。她沒什么朋友，大學舍友也不待見她。以前在巴黎，她認識幾個中國留學生。那些留學生說，她們見不到她了?？粗箍眨也幌嘈抨P(guān)小月和圣?？诵跖謇镆粯?，消失在云里了。我不相信。外國有恐怖分子，有爆炸案，有槍擊案，還有紅了眼的變態(tài)殺人狂。不可能。不可能。我想著關(guān)小月的大眼睛，關(guān)小月細長的胳膊，關(guān)小月斜長斜長的影。

在一個月隱星消的夜，我的手機又響了。是關(guān)小月。她的聲音低沉，沙啞，還有一點點疲倦。她對我說：“駱丹，我懷孕了?！?/p>

我差點沒有拿住手機。很快，我又平靜下來。懷孕總比槍擊、爆炸好。

“關(guān)小月，你不會說孩子是我的吧？”我涮了她一口，想讓她開心起來。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我聽見了她的淚。啪嗒啪嗒地走，啪嗒啪嗒地落。夜黑，路黑，人黑，燈也黑。我想起了她的肋骨，格棱格棱、一截一截的，像是斷綾，也像是英雄末路。她怎么可能比我們多一塊骨頭呢？

“駱丹，算我求你，”關(guān)小月開口了，“你把孩子帶走吧。我還有很多很多事要做。”

我也沉默了。那一瞬間，我想了很多東西。比如后山，比如艷河港，比如體育館，比如桃花島。每一樣東西后面都有關(guān)小月?lián)溟W撲閃的眼睛。我咽下了口水：“行。明天我就去訂機票。你等我。”

為什么我沒有去找她？我也沒法說清楚。只是，在這通電話之后，我去了荔大的后山。關(guān)小月騙我的，那把測量人靈魂的衡尺，還埋在山上呢。總會找到的。仿佛找到了它，我們之間的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找著找著，我鼻子酸，去吃了小籠包。再吃一頓鴨血粉絲湯，等夜里爬上山，又會有一個關(guān)小月出現(xiàn)。然而沒有。我去了荔大西南角的斜橋，這個世界還是一樣的歪。我又去了體育館舞蹈房，練了一遍格斗術(shù)，拳法、腿法、膝肘技、關(guān)節(jié)技、反擊技、組合技，我只是略知一二。后來我請假，去了桃花島。我張開懷抱，往海里一撲，一瞬間，一切都沒了聲音。在宇宙里，我的手是輕的，腿是輕的，都是輕的?？墒牵趺磿牪坏侥?？

我從海里爬了出來。這下，沒有外星人來救我。海水嗆得我眼淚直流。我不管不顧，把雙手在嘴周輪了一個圓，拼了命地朝大海那邊喊著：“關(guān)小月！關(guān)——小——月！”

沒有什么回答我。海浪漲上來了，一卷一卷的，像那些年，關(guān)小月的絲光棉裙擺。我聽見了。關(guān)小月在漲潮。主宰大海的是月亮。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月亮對大海有吸引力，吸引海水漲潮的力叫引潮力，各處大海離月亮的遠近不一樣，各處引潮力也出現(xiàn)差異，月亮是運動的，各處引潮力也在不斷變化，使大海時漲時落。是啊，我們也會漲潮。

回到老家，我繼續(xù)埋首于文件、表格、活動中。閑了，就做做蛋黃酥。月亮般的蛋黃酥，躺在烤箱里，一寸寸地拱起來。我看著看著，想哭。關(guān)小月，你生下孩子，就是地球人了。關(guān)小月，你的孩子，就應該留在巴黎，他就是巴黎的。蛋黃酥快好了。濃郁的香味飄來，我轟然坐下了地。太恐怖了。這香味太恐怖了。對不起，關(guān)小月，欠你的，我是永遠都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