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去巴林找一棵樹

        2018-11-21 19:44:58肖勤
        十月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白河

        肖勤

        在拿到血液檢驗報告單之前,黃桅子已經(jīng)有了隱約的預(yù)感。

        持續(xù)低燒,咳嗽,肺部有明顯的撕裂感,全身無力。它們統(tǒng)統(tǒng)都預(yù)示著不好,很不好。

        手里的報告單打滿了向下的箭頭符號,最要命的是白細(xì)胞偏低,血紅蛋白偏低,血小板偏低。也就是說,三系偏低。

        在血液科,“三系偏低”這四個字,基本上就是死神到來的腳步聲,盡管輕微,但瞞不過她,她是誰?她和白血病打了二十年的仗,死神來時,哪怕只是一股細(xì)微的風(fēng),她不用抬頭也知道。

        畢竟只是個位于箭道街區(qū)的小醫(yī)院,年輕的醫(yī)生經(jīng)驗明顯不足,他忽略了這張報告單,卻一個勁晃動著她的X線胸片,帶著一臉倨傲,以及不知從哪里來的自信,說,狀況不好,肺部炎癥很嚴(yán)重,得入傳染科。

        和肺結(jié)核病人住在一起?她心里冷笑,那不是讓我死得更快?想著,她的身體有點搖晃,但她迅速控制住了這種令她厭惡和難堪的軟弱,她定下神,靜靜看著年輕的醫(yī)生,不說話。

        你這個。小醫(yī)生又晃了晃片子,晃出一陣嘩嘩的響聲,不耐煩地說,只能進(jìn)傳染科,我沒有和你開玩笑,你肺部炎癥很嚴(yán)重。

        她眼眶一熱,慢慢泛出一絲溫和的笑容,用原諒的目光看著眼前這張年輕又傲慢的臉,慈祥地說,畢業(yè)幾年了?

        啊?小醫(yī)生正開入院單,聽到這里抬頭瞭她一眼,詫異、冷漠。

        我十八年前醫(yī)科大學(xué)畢業(yè)出來實習(xí)時,也和你現(xiàn)在一樣。她輕聲說。

        小醫(yī)生愕然地放下筆,表情有點尷尬,他開始認(rèn)真地看眼前這個“人”,不,前輩,之前,他的目光根本就沒有真正放在她臉上過。

        她站起身,繼續(xù)保持著微笑,出去了。

        喂,喂,大姐,阿姨,那個……

        小醫(yī)生追出來,卻只看到她一個背影。

        她走得迅捷而流暢,挺直著腰,像一條美麗而勇敢的魚,用機(jī)敏的弧線穿越過候診的人群,因為走得太快,她不禁又咳嗽起來,咳得聲嘶力竭,這恐怖的咳嗽聲讓所有的人都嚇得不輕,他們像神話中被魔術(shù)分開的海浪一樣,瞬間給她讓出來一條白花花的路來。

        于是,她帶著38.5℃的體溫,卷裹著死神的呢喃,逃也似的穿出醫(yī)院冰涼的走廊。

        她打電話給老大,語氣平靜,老大在那邊冷笑,毫不客氣地說,神經(jīng)過敏,是不是天天在自己科室,看著這個病人M1,那個M2,搞得走火入魔了?

        老大說的M1、M2,是指白血病分型,只有在血液科你才知道,白血病有幾十種分類,分到人群中,每一種都是十萬二十萬或者幾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比中獎還難,這么個事,怎么偏偏就讓她遇到了?她也想不通。

        自己會是哪類?慢性?急性?M幾?如果是M3該多好,M3是死神給予的一場挑逗,因為死神看到了太多的絕望,擔(dān)心太多的放棄會讓自己玩得不盡興,便故意在鎖上所有門窗的時候,留下M3這一絲縫隙,讓人看到生命神圣的白光。所以,在所有白血病類型中,只有M3不需要骨髓移植,只用化療就可以救回來。甚至有的M3連化療都不用,有中藥砷劑等綜合治療就可以治愈。

        沒那么幸運吧?她在死神手里搶出過太多人,這一點,死神肯定是不滿意的,她想死神不會把這道光送給她,她和他有仇。

        喂。見她不出聲,老大的聲音大了些,很不滿地說,聾了?這邊忙得暈天黑地,你扯什么鬼?快回來幫忙,想死還早,再說,要死也死在火線。

        她想,她都要死了,這個冷血的東西,還有心思逼她上火線,如果真如他所愿,也不怕一輩子做噩夢。想到這里,她居然輕笑起來,緩慢地說,三系偏低,肺部炎癥,全身乏力,低燒八天。你確定準(zhǔn)許我回病房和病人接觸?

        這下老大有點緊張了,急促地說,你在哪兒?

        在家里。

        你他媽還在家里干什么?趕緊啊。

        趕緊啥?她有些茫然,我現(xiàn)在真不能接觸病人。

        你不接觸病人但是你得回來確定自己的事啊。

        我不。她平靜、固執(zhí)地答。

        你瘋了?

        我沒瘋,我現(xiàn)在比任何時候都清醒。她從桌上的抽紙里抽出張紙巾,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面。還好,電話那端的人根本聽不出她在哭。

        她就是這么個人,天塌下來都挺著。

        好好好,那你好好在家待著,哪兒也別去。到了這時候,她終于從老大語氣中聽出著急了,奇怪,他居然會著急,這個人在血液科有個外號叫煤矸石,燒不化、砸不爛。

        煤矸石接著說,什么個嚴(yán)重法你自己清楚,但是我今天手術(shù)排滿了,我讓小不點來陪你,我一下手術(shù)就過來,咱們商量商量。

        別,別讓小不點過來。她驚慌起來,我暫時不想任何人知道。我還有很多事需要計劃一下。

        你計劃個屁。老子們這么一大幫子人,三甲醫(yī)院,血液科,硬邦邦響當(dāng)當(dāng),治好那么多人,還搞不定你一個?再說才不過是個外周血檢測,又沒有做骨穿,骨穿結(jié)果沒出來之前,你老實待著別瞎猜,我一出手術(shù)室就過來,等我,聽到了,等我啊。老大斬釘截鐵地說著,電話里傳出他那邊一陣陣雜亂的聲音。

        她放下電話,今天周二,是科里最忙的時候。

        血液科有個習(xí)慣,多把骨髓移植手術(shù)的時間定在周二,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是誰最早發(fā)現(xiàn)的,周二做手術(shù)的病人出倉率特別高,于是周二成了血液科的幸運日,也不知從何時開始,幸運日的說法居然在病人間也廣泛流傳開來,于是,只要自己的親人手術(shù)時機(jī)能吻合上這一天,家屬們都喜氣洋洋。一來二去,周二成了全科室最忙的一天。以往這一天,她,老大,還有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會忙成一根彈簧。

        可是現(xiàn)在,沒有她,天仿佛也沒有塌下來。

        清晨五點半的血液病房,交班之前最安靜的時段,從隔離區(qū)玻璃門看進(jìn)去,亮若白晝的走廊里悄無一人,潔白得像天堂。

        說來也怪,通常病房在下午和半夜三四點,屬于病人出狀況的高峰期,依老大的解釋,借用中醫(yī)的理論,是因為這段時間陽氣將散、戾氣正重。而清晨五點是陽氣上長,萬物復(fù)蘇的時候,家屬和護(hù)士都可以放松放松。

        老大刷卡打開進(jìn)病區(qū)的隔離門,躡手躡腳地拖著她往左邊第一間辦公室走,這是老大的主任辦公室。她本來是心碎的,卻自嘲地笑起來,輕聲說,鬼頭鬼腦的,不曉得的人以為你拉了個女人要私奔。

        我要私奔也不找你。老大說完,關(guān)上門,拿出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一次性骨髓穿刺包,鋪好淺藍(lán)色的手術(shù)單,朝她努了努嘴。她知道他要給她做骨穿,取骨髓。她遲疑地躺倒在那片淺藍(lán)中,有點慌亂,喉嚨發(fā)緊,是的,她給病人做過數(shù)千例骨穿,但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是那個躺著被做骨穿的人。

        骨穿位置在胯部,她頭發(fā)蓬亂地提著褲頭,茫然地仰頭望著老大。

        脫呀。老大已經(jīng)戴上了口罩和無菌乳膠手套,聲音混沌。

        她定定神,輕而堅決地說,不要。

        老大不耐煩了,說,什么要不要,你揪得那么緊做啥子,又不是強(qiáng)奸你,你不要,現(xiàn)在由得你不要?

        她知道老大說話難聽,也知道老大等著她和他嗆,老大是看不慣她的樣子,還沒上戰(zhàn)場呢,人就慫了。

        她是慫了,從念大學(xué)開始,整整二十三年,她從未和這片藍(lán)色如此地接近,肌膚相親,她混亂地?fù)u著頭,眼淚跟著一串串滾下來,她開始哽咽,我不敢做。

        老大眼鏡下平和的目光倏然變得鋒利,像藍(lán)色的刀刃,又來了,又是藍(lán)色,他的聲音也變了,變得憤怒——能不能不胡鬧?

        她繼續(xù)搖頭,眼淚順著臉頰滴落在淺藍(lán)色的手術(shù)單上,像一顆顆深藍(lán)色的珠寶。辦公室很沉靜,靜得仿佛能聽到電流的聲音,老大瞪著她,她看著老大,肝腸寸斷,如生離死別。

        老大不說話,脖子上的喉結(jié)在不斷上下移動,她知道,他在強(qiáng)忍著。他對她有憐憫?有心疼?

        這時候的人受不了這樣的詞匯,她抹一把臉,猛然坐起來,想要跑。

        老大反應(yīng)比她快,一把把她按倒在床上,氣急敗壞地撕脫掉手上的無菌乳膠手套,摔在地上,然后去抓她的褲頭,她捂著不肯,一邊掙扎一邊無聲地哭,老大不管,沉默地跟她糾纏,一手掀開她的手,一手利落地解開她的褲頭,褪到胯間位置,這個位置閉著眼睛他們都能熟練操作一步到位,既不暴露病人隱私,又能最大范圍地確保骨穿操作空間。因為位置太敏感,她終于不敢動了,僵持十多秒鐘后,她全身的肌肉終于緩緩放松下來。

        老大吐了口氣,轉(zhuǎn)身,轉(zhuǎn)到一半不放心又嗖地轉(zhuǎn)回來,盯著她,確定她沒動,這才走到柜子邊,從里面又拿了個穿刺包出來,打開,重新拿出一雙新的無菌乳膠手套,邊往手上套邊罵,死婆子,我就知道,一個包不夠你鬧騰。

        她不吭聲,她明白他罵她是為她好,他們一起工作十多年,他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吊單也好,落勢也好,受氣憋屈也好,都只能吃嗆藥,吃不得補(bǔ)藥。

        沒有辦法,一個人游在無邊無際的大海里,軟弱沒有任何拯救的作用,要自救,全憑提著的那一口氣。

        2%的利多卡因打進(jìn)去后,要等半分鐘左右才出麻醉效果,她呆看著天花板,幽然念叨,你說,這穿刺針要穿透他們的皮膚、皮下組織、脂肪、肌肉層、骨膜、骨皮質(zhì),最后到達(dá)充滿骨髓的松質(zhì)骨,這么一層一層鉆,一下一下地旋,直到鉆到骨頭里頭,這一針,他們真的不痛嗎?

        痛是為了不痛。老大惡狠狠地說完,開始進(jìn)針。

        她雙手揪緊床單,側(cè)著頭,強(qiáng)忍著恐懼帶來的顫抖,在她的頭頂斜上方,是老大的辦公桌,桌上有個圓形的玻璃缸,里面養(yǎng)了一條金魚,那條魚有長長的絲巾般的尾巴,詭異而美麗,這一刻,魚一動不動,像被咒語詛咒的公主。

        她也被詛咒了嗎?

        可她不是公主。一直以來,她都是一條孤獨的流浪的魚,為什么偏偏要跟著她,一直跟著她?

        老大把那張骨髓細(xì)胞檢查報告隱秘地遞給她時,她正在五樓呼吸科住院治療,無論怎樣,肺部炎癥和低燒的問題必須第一時間遏制,說到底,白血病人最后大都是死于肺部感染、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腸道出血一系列并發(fā)癥,這就是一場感冒都可以要白血病人的命的原因,三系偏低說明什么?說明腸道出血時沒有足夠的血小板止血,肺部感染時沒有足夠的白細(xì)胞殺菌,身體貧血時沒有足夠的血紅蛋白補(bǔ)充……她曾經(jīng)給五歲的白血病兒悠悠解釋什么是白細(xì)胞——我們悠悠的身體就是那棵樹,病菌是光頭強(qiáng),當(dāng)光頭強(qiáng)要來砍樹,白細(xì)胞就是熊大熊二,他們可以打跑光頭強(qiáng),保護(hù)好樹。

        老大面色灰暗陰沉,她看他一眼,他偏過頭去,像是他的錯。

        我,現(xiàn)在是一棵失去保護(hù)的樹。對嗎?

        老大痛苦地揪了揪眉毛,他一遇到難題就這樣,很可愛。

        沒關(guān)系,她啞聲道,我習(xí)慣了,像這樣子,時不時來一刀子,人生,夠狠。

        在大樹倒下之前,你可不可以幫幫我,我需要一段充足的時間去安排所有的事情。

        指什么?

        多谷。

        我認(rèn)為我們第一時間要考慮的是你,不是多谷。

        樹再高,再粗,總有一天會倒下,對不對,老大?既然都要倒下,所以。

        先生吃飯不吃屎,飯到肚里變成屎。老大粗鄙地嗆了她一句。

        變成屎來多麻煩,不如當(dāng)初就吃屎。對呀,我也在想,像我這樣的人,早知如此,不如當(dāng)初。

        你這樣的人,你是怎樣的人?你是我們血液科的權(quán)威,你救活若干病人,挽救若干家庭,你不自知,人知。別不把自己當(dāng)回事。

        哲學(xué)家說過,沒有毛澤東,可能也還會有張澤東、李澤東。

        哲學(xué)救不了血液病人,張澤東李澤東建立的也不一定是這樣的一個中國,算了不跟你說,明天轉(zhuǎn)科室,過我們那邊去。

        不去。她再次溫柔而堅決地拒絕,溫柔得讓她自己都悲傷起來,低下頭,不再說話。

        生性冷寒嚴(yán)苛的老大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額頭,老大此時神情是那樣的憂傷,充滿慈愛,和黃桅子自己前兩天看箭道社區(qū)醫(yī)院的小醫(yī)生時一模一樣,她知道這目光是對人生的惜別。她扭過頭去,注視窗外。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桂花樹,這株桂花已經(jīng)有些年辰了,樹冠高大,足足伸展到五樓來。已是陽歷九月、古歷八月的辰光,樹上正滿枝開著碎金子一般細(xì)細(xì)的花呢,香氣撲進(jìn)窗來,整個病房香得不可思議,世間那么美好,再往上看,天空藍(lán)得像一汪湖水,讓人莫名想流淚。

        真香。她說。

        老大長長地吁了口氣,像極了竇性心律不齊的病人,他拿起體溫計,賭氣般甩了甩,塞到她腋下,手指拂過她胸罩的肩帶,舉止親昵。

        十多年的并肩戰(zhàn)斗,何曾如此親昵過,卻是與愛情無關(guān)。

        她的心突然就像窗外微風(fēng)拂動的樹枝一樣晃了晃,晃出一個、兩個人的影子,卻都不是老大。

        她和老大是知己,跟藍(lán)顏紅顏沒關(guān)系的知己,他們是一起上梁山當(dāng)好漢、一起唱不破樓蘭誓不還、一起因為救不活漂亮的小姑娘而喝酒摔碗罵娘的那種知己。更多的時候,特別是老大私下喝醉酒后,則把自己和她形容成牛頭馬面——救不了人的命,卻反而眼睜睜送病人上黃泉,每天拿著血液檢驗報告單站在病人的床前,宣告向左還是向右,向右是死,向左是生,他倆都不是左撇子,所以習(xí)慣性地,很多時候,他們的手總是指著右。

        好不好?聽我的。老大小聲問,隔壁病床上睡著的病人翻了個身,仿佛表示,打擾我了。

        她坐起身來,示意老大給她撐吊瓶桿,兩人緩緩走出病房,到走廊盡頭僻靜的角落。

        不。她盯著窗外的藍(lán)天,依然堅決地答。

        自己科室,放著這么好的條件你不治?老大憋得久了,有點毛,你慫蛋。

        有一個問題比我的病更重要,她嚴(yán)肅地說,不管治還是不治,我都得安頓好多谷,交給誰比較好。

        多谷是她的兒子,正在市一中讀初中,從預(yù)感到自己已經(jīng)是白血病開始她腦子里就只有一個念頭,把錢留下來,給孩子,然后,給孩子找一個值得而且人家也愿意照看的人。

        治好病,你可以照看他一輩子,看他結(jié)婚,替他帶孩子。老大說。

        有幾個能治好的?她反問。

        老大不滿,很生氣地說,什么叫有幾個能治好的?我們前段時間進(jìn)倉十個,出倉七個。有四個是你的,你說什么屁話?

        出倉以后呢?她盯著他,我會遇到哪種排異?腸道?皮膚?肝脾?我不是說治不好,我是說,我一個人,帶一個多谷,我沒有那么多錢,多谷還要讀大學(xué),上研究生,買房子,結(jié)婚,生孩子……我不能只想著救自己的命。

        老黃,你老大的俠肝義膽不是假的。老大說著,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胸,有我在,有科室在,錢你不用考慮。

        拉倒吧,這些年我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比你老婆還多,你那個小氣老婆夠提心吊膽的了,這種時間再拖你下水,算什么?難道讓她再來八樓跳一次樓?

        老大沉默了。

        有些時候,人想做什么是一回事,做不做得了是另外一回事。

        先別管那么多,我們先入院,再從長計議。

        不。她再一次強(qiáng)調(diào),第一,我不住院。第二,不準(zhǔn)你告訴任何人,你敢告訴別人,我就消失。第三,多谷我自己想辦法解決,不拖累你,實在不行,你再上。

        但是……

        沒有但是。

        我們科明明可以……

        我知道,可是,你也知道,這么多年,我好累。黃桅子轉(zhuǎn)過頭,定定地看著老大,我真的累了,一個人,走了那么久,我想停下來。

        桅子,你不是一個人,我代表科室主任,代表我們團(tuán)隊,慎重地請求你再考慮考慮。老大的表情很痛苦,好像他才是得病那個。

        我不考慮。

        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一把掐死你,黃桅子,你這樣子真的很討人厭,都這種時候了,你能不能別端著,能不能別搞得這么悲劇這么高尚?你放松點,當(dāng)一回真正的女人,把問題交給別人來解決行不行?這世界上有很多可以依靠的人,可以依靠的爺們兒。老大見柔情無用,頓時野躁起來,舉著吊瓶的桿子來回?fù)u晃,看來他是真的厭惡眼前這個只有一米六五,卻總把自己當(dāng)成救苦救難的耶穌一樣的女人。因為她讓他顯得很無能,比世界上最無能的軟體動物還要無能。

        有很多嗎?她淡然一笑,望一眼吊瓶,已經(jīng)空了,她伸出手,把另外一瓶的開關(guān)打開,液體滴答滴答滴下來,光影穿過,折射出一道細(xì)小炫目的光芒。

        真的有很多嗎?她幽幽問,為什么我活了四十一年,卻從未看到?

        我……老大正要開口,被她打斷——而且,你忘記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我是熊貓血,你讓我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的血?到哪里去找那么多血小板?就算我們熊貓血有互助組織,但是,血可以供,配型呢?正常人都很難找到配型,何況我們這種人。

        猶如晴天一道雷,老大頓時面色煞白,一米八的大高個,杵在窗邊,失魂落魄地看著眼前的她,像是看到了鬼。

        是的,他忘記了,她是RH陰性B型。

        從我二十一歲開始,關(guān)于血液的魔咒就一直在我頭頂上籠罩著,我和它斗了二十年,我累了,知天命吧。她平靜地說,我已經(jīng)很感恩了,至少,多谷的血不是。

        老大沉默,背對著她看著窗外,一動不動。他的背影有著草原漢子獨有的輪廓和力量,黃桅子想撫摸一下,她的生命里沒有這樣的背,但她沒有動,盡管這種時候這樣的舉動并不代表什么,但她清楚,這一撫摸,她就成了凌霄,生出依附別人的脆弱,這不可取,她必須是木棉。

        淺風(fēng)過處,一陣桂花香游涉而來,老大受不了,粗魯?shù)仃P(guān)上窗戶,把香隔在外面。生命如此殘忍,在絕望處還送一縷花香,催人肝腸寸斷。

        她僅用手指戳了一下老大的背,問,急性的吧?

        老大的后腦勺動了動。

        幾?

        M2。老大喉嚨里沉悶地擠出兩個字符,沒有轉(zhuǎn)身。

        黃桅子開始回想自己的一生。

        所謂一生,前面的都霧一般淡了,尖銳又深刻的記憶從一九九五年開始。

        一九九五年,江城縣,江城中學(xué)。

        眾多即將參加高考的高三學(xué)生中,黃桅子的表現(xiàn)很淡定,盡管是農(nóng)村孩子,她卻有一種異于常人的特質(zhì),沉穩(wěn)篤定。關(guān)于高考,她只管用心剖透每堂課每道題,總之是只顧打柱,不問高樓——高考結(jié)果會是怎樣,她從不去想。

        動員會上,校長點名表揚了黃桅子,說,這才是真正的智慧,從哲學(xué)意義上講,是諸如孔子或孟子等追求真理與道義的圣人才會有的精神境界——不因為哪一個王拒絕了他的義而放棄對真理的不懈追求,亂世之中茫茫行走,唯行走和努力本身,是最大的意義。今后你們的人生,也當(dāng)如此。

        那段文縐縐的話被學(xué)生們嘲笑了很久,一個連馬海毛毛衣都穿不起的鄉(xiāng)下女同學(xué),天天嚼咸菜干,還能扯上孔子孟子,也只有之乎者也的校長才有這本事。

        黃桅子不笑,她把這句話緊緊捂在胸口。

        其實黃桅子比任何人都懼怕高考,鄉(xiāng)下的天旱水澇、風(fēng)吹草動,都有可能結(jié)束她的求學(xué)生涯,只有考上大學(xué),她才有勇氣在比人家外婆還蒼老的母親面前伸出手討要一疊被汗水潤透的零錢。她的不想背后是不敢想,是校長讓她明白,人世間,與其提心吊膽,不如沉著應(yīng)戰(zhàn)。

        校長是神,幫她開啟勇敢去向光明的大門。

        六月末的一天,神一樣的校長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眼光游離,他說,黃桅子同學(xué),你出來一下。

        校長跑到某一個班叫某一個同學(xué),這在學(xué)校絕無僅有,于是,她在同學(xué)們驚詫又羨慕的目光下走出教室。

        辦公室里,校長憐惜地看著她,像看一只不安又激動的小貓,最后,他用溫和得不能再溫和的語調(diào)告訴她,她的母親去世了,區(qū)公所的電話剛剛打到校長辦公室。

        下午四點半有一班客車,你抓緊收拾一下,學(xué)校安排團(tuán)委的楊書記陪你一起回家,車費的事情你不用管,學(xué)校來解決,孩子,記住,媽媽下葬后一定要回學(xué)校來上課,離高考只有十多天了,你必須考上大學(xué),自古華山一條路,你沒有退路,只有這條路有可能闖出新人生。

        她整個人都傻了,她還以為校長找她,是要告訴她好消息,比如保送生名額,或者是入團(tuán)志愿。可是,這個不久前才剛剛給了她一束光的校長,怎么能這么殘忍地把她推到深淵和地獄?樹上的蟬叫聲,校長的叮囑聲,校園外面的車?yán)嚷?,統(tǒng)統(tǒng)消失掉,她聽不見任何聲響,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從校長辦公室出來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班車,怎么一路顛簸地回到村里的,路上,校團(tuán)委年輕的楊書記緊緊抓住她的手,不停地和她說話,她困惑地看著楊書記的嘴巴,還有她代表著毅力與勇氣的甩動的發(fā)辮,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掉進(jìn)水庫時的狀態(tài),不斷往下沉、不斷往下沉……最后,楊書記一聲斷喝把她救回來,黃桅子,你記住,只要你的意志不垮,天就不會塌下來。

        楊書記這話很管用,在她后來的幾十年人生中都很管用。

        天旱,村口光禿禿的,太陽白晃晃,四野都是刺目的光,一群娃娃興奮跑來,身后騰起一層層黃沙,他們不知道什么是死,只急著第一時間把消息告訴她,七嘴八舌,姐,桅子姐,桅子姐姐,你媽死了,今天早上一倒頭栽在玉米地里就死了。

        大人們追上來,揮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娃娃們魂都找不著西東。然后他們拉著同樣失了魂的黃桅子往家里走,她家院子的槐樹下站了很多人,看到黃桅子時他們集體沉默下來——人們用隆重的悲傷提醒她,現(xiàn)在她是孤兒了。

        她不想看到他們的沉默,那是一種悲憫和施舍,表面上像是溫順的棉布,布下面卻全部是尖細(xì)的針。

        黃桅子捏緊拳頭,以異常堅硬的倔強(qiáng)完成了母親的葬禮。

        簡單的儀式之后,姨媽也走了,走前把辦完葬禮余下的三百多塊禮金用鹽巴口袋裝著卷好,小心翼翼地交給黃桅子。

        黃桅子把它緊緊捏在手里,幾乎捏出水來,這三百多塊錢是她從此全部的家當(dāng),她今后的一輩子,就只有這三百多塊錢,她無法想象,今后漫長的一生,她能依靠的,只有三百多塊。

        一瞬間,她甚至沒有機(jī)會再跑回母親墳前歇斯底里痛哭一場,大腦就迅速被“怎么活下去”這個惶恐的問題牢牢占據(jù)了。站在山崗上,風(fēng)嘩啦啦吹來,帶著暑時的燥熱,黃沙滿天,打在身上,撲進(jìn)眼里。她惶然望著山下的小路,姨媽已經(jīng)變得像螞蟻一樣小了,她呢?可不可以變成一只螞蟻?這樣,她就可以吃土、吃草、吃這世上最卑微的東西,不需要錢來養(yǎng)活,不需要讀書。

        風(fēng)把螞蟻一樣的姨媽的聲音傳過來——女,你媽留的那片林子,全是樟樹,是打家具的好材料,還有那四畝地、一棟房一頭牛,咱一點點賣了吧,考大學(xué)。

        是的,必須考大學(xué)。校長說,一、他會每個月拿出四十塊錢來供她念大學(xué)。二、她進(jìn)了大學(xué),可以靠當(dāng)家教來賺每年的學(xué)費,只要考上大學(xué),大城市里多的是可以賺錢的機(jī)會。三、他可以親自去她的大學(xué),找校領(lǐng)導(dǎo),讓她在食堂做零工,洗碗什么的,吃飯不花錢,還有工資。

        一顆露水養(yǎng)一棵草,你放心,這世上有草就有露水在。

        她茫然地看著校長,母親的棺木放進(jìn)墓穴時發(fā)出的悶響聲還在她腦海中盤桓,校長說得再好聽,孤兒就是孤兒,大海里有再多的浮木,她也不敢奢望它們能載著她到達(dá)彼岸,她照樣隨時有可能淹死在海里,如果是那樣,還不如現(xiàn)在就死在海里,免得提心吊膽。

        走在校園里,她用心關(guān)注每一棵隱蔽的樹和角落,桃樹太脆,一吊就斷,槐樹太細(xì),也不行,蓄水池旁那棵女貞子樹合適,可是晚上總有偷偷談戀愛的學(xué)生在那里,老師宿舍背后的石巖高倒是高,可是下面是牛毛氈做頂?shù)膸?,她不想死在那么臭的地方…?/p>

        班長白河下課遞卷子給她時,低聲說了句,下晚自習(xí),學(xué)校后山,天渠見。

        有個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你。白河說完,不好意思地笑笑,佯裝輕松地吹著口哨,揚長而去,他有修長的腿,還有一頭茂密的黑發(fā),走過教室,像風(fēng)吹過河灘的楊柳。

        整個下午,老師上課講的東西,她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腦子里兩個桅子在打架,一個說去吧去吧,白河笑得神神秘秘的,他肯定是喜歡你了。一個說,你窮得連裙子都沒有一條,人家憑什么喜歡你呢?一個說,萬一人家真的喜歡你呢?

        是啊,萬一呢,她的心怦怦跳起來,母親去世到現(xiàn)在,她第一次感覺自己的心活了回來,雖然只是一點點,雖然她還是想著要尋死,雖然她在決定去的時候?qū)ψ约赫f,去看看學(xué)校后山也好,萬一那里正好是個結(jié)束一切的好地方呢。

        黃桅子默默坐在教室里,面色煞白,內(nèi)心卻波濤洶涌。她才十八歲,她從沒有戀愛過,在離開這個人世間之前,會不會有一份愛和祝福陪她走向天堂?

        六月夜的月光,像潔白的玉石照耀著山崗,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夜色也能如此美麗。

        白河坐在月華之下,穿著干凈的白襯衣,捧著一把口琴,琴聲婉轉(zhuǎn)流暢,像他們值得期許的青春——白河吹奏的是當(dāng)年最流行的蘇聯(lián)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深夜,大山靜悄悄,整個世界只剩下一對年輕的人兒,夜色多美好,迷人的晚上。

        可惜她沒資格享受這么迷人的晚上,她是個孤兒。她背對著白河,凄然地說。

        你不是孤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做你的親人。白河放下口琴,無比認(rèn)真地說。我知道你這段時間在找什么。

        我沒找。她一驚,矢口否認(rèn)。

        少年笑起來,不跟她分辯,只說,桅子,讓我做你的親人好不好?

        黃桅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她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雖然整個下午她都在奢望能聽到類似的表白,可她是那么卑微,那么窮,過了今天沒有明天,人家班里的女孩子都穿著漂亮的的確良裙子,頭發(fā)上戴著綢花,她穿的卻是姨媽的一件舊襯衣,中年婦女穿的舊襯衣,她的長發(fā)又硬又直,像鋼絲,因為她沒有蜂花洗發(fā)水,她只有肥皂。

        這樣的女孩子,可以跟一個擁有一把口琴的男孩子做親人嗎?他坐在月光下的樣子,像王子。

        我……不好看。黃桅子不安地揪緊衣角,一時間,從母親去世那天就一直戴著的盔甲卸落滿地,她哭起來。

        你好看,你學(xué)習(xí)的樣子,你考全年級第一的樣子,都好看。白河說,你現(xiàn)在是灰姑娘,但總有一天你會變成公主。

        總有一天你會變成公主。黃桅子愕然抬起頭,瞪大眼看著白河,腦子里一遍遍反復(fù)響著這句話,漸漸地,幸福像月光一樣籠罩她全身,她突然有了力氣,原來,茫茫大海,還有一塊浮木在這里,它叫愛情。

        可她還是不敢回答什么,月色這么好,像假的,眼前的人兒說的話,或許是夢里聽到的,明天的太陽一升起,這個人,這月光,這些話,怕是都會煙消云散。于是,她換了個話題,問,你說有個重要的東西要給我,是什么?

        就是我啊,還有這把琴。白河一笑,月光就晃了一下,璀璨奪目。

        她呆了,傻傻接過口琴,薄鋼上還留著白河唇間的余溫,那是生命的溫度。

        好半天,黃桅子緩過神來,低頭撫摸著它,輕聲說,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會把它跟我埋在一起。

        也算是表白了。

        白河聽懂了,又笑起來,白河有一口整齊潔白的牙,映著月色,月光便又晃了一下。

        山崗上,他們小心翼翼挨坐著,一起抬頭看月亮,心怦怦直跳,像兩只驚慌而美麗的小鳥。

        好好考試。許久,他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說,還有半個月,我們一起考大學(xué)。好不好?親人。

        好。她的回答乖巧柔軟,這聲音把她自己嚇了一跳,黃桅子,從小和男孩子一起搶柴禾和干牛糞的黃桅子,竟然有這樣溫柔似水的嗓音?

        少年的白河,手心干燥溫暖,像陽春四月的陽光,照在家鄉(xiāng)的小溪上,小溪晶瑩透亮,在陽光下閃著成千上萬的光芒,脫了鞋踩進(jìn)水里,那溫度像母親的子宮。

        少女的她并不知道子宮是什么樣子,也不知道胎兒在羊水里到底是什么感覺,但她就有那么一種獨特的感受滑過心底,與生命有關(guān),與愛有關(guān)。

        桅子,你準(zhǔn)備考什么?

        考醫(yī)。她說,腦海里全是母親倒在玉米地里的鏡頭,若親眼所見。

        我考老師,以后,我們的孩子,就有一個當(dāng)老師的爸爸和做醫(yī)生的媽媽,真好。白河故作輕松地拋出愛情的誓言,說完竟然一甩手,慌里慌張?zhí)优芰恕?/p>

        黃桅子一個人坐在山崗上,看著月色下那一點白越跑越遠(yuǎn),她咯咯咯笑起來,笑聲驚動一群沉睡的鳥兒,它們也撲打著翅膀四處驚逃。

        那一年夏夜,山崗上的月光是黃桅子最美麗的衣裳。

        黃桅子在A醫(yī)科大學(xué)讀到第三年時,母親留下的樹全部變成別人的嫁妝。姨媽寫信來說,女,我還給你留了一棵樹,等你結(jié)婚時,你要打個啥,姨給你打。

        她看著信,眼前全是重影。她有點疑惑,結(jié)婚,她該和誰結(jié)婚呢?

        白河剛來信,說,在學(xué)校剛交了個朋友,是個女生,家里有點關(guān)系,可以幫他實現(xiàn)在大學(xué)留校任教的夢想。

        白河一直不想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到他們當(dāng)初的小縣城去工作,這黃桅子知道,他從一進(jìn)校園開始就在尋找留校的機(jī)會,他入學(xué)生會、當(dāng)志愿者、參加演講比賽,忙得每個學(xué)期都只有一兩次坐火車來看她的時間。

        桅子也忙,醫(yī)科大學(xué)的課程很重,遠(yuǎn)勝過高中,就這樣,她還要每周上三次家教,假期也要打工。她和白河的愛情,基本上只是一封封信而已。

        親人,你說,我該怎么辦?

        白河沒有稱她親愛的,改叫親人。

        桅子明白這一句親人的意思。放下信,桅子走出寢室,一個人到操場上跑步,黃昏,操場的草坪上坐滿了談戀愛的人,一對對美麗的裙子和潔白的襯衣,像當(dāng)年月光下的他和她。

        桅子不看他們,開始奔跑,一圈,一圈,又一圈。

        校園廣播里傳出剛流行起來的一首新歌——

        我早已為你種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從分手的那一天,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花到凋謝人已憔悴,千盟萬誓已隨花事湮滅……

        黃桅子暈倒在操場上。

        四天后,白河出現(xiàn)在她的校園里。

        站在開滿石榴花的樹下,她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從不認(rèn)識,只是暗中用右手蓋住扎過針的左手背。

        他不安地看著她,一口潔白的牙狠狠咬著下唇,因為太用力,以至于唇色蒼白。

        原諒我好嗎?桅子。

        好。她低垂著頭,回答依然乖巧柔軟。只是這一次,再沒有陽春四月,只有薄冰覆蓋的流水,冷暖自知。

        系里組織體檢,班上都很興奮,有不少同學(xué)還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聽說要驗血,都莫名地期待。那時候的血型檢驗,要等一兩天才出結(jié)果。她站在快活的人群中間,表情淡然,什么血型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自從吹口琴的少年走后,她又是孤兒了。

        第二天上午,系主任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身后跟了兩個神情嚴(yán)肅的陌生人,班主任指了指她,同學(xué)們的目光便齊齊轉(zhuǎn)到她臉上。

        她嚇壞了,高考前校長到班里找她那一幕倏然閃回,她預(yù)感到了什么不好的東西,但無法知曉那是什么,只知道眼前有一個黑色的洞,等著她掉下去。

        她決定不動,她不動,那個黑洞就吞不了她。

        班主任走過來扯了扯她的衣袖,主任說,要你去一趟他辦公室。

        我不去。她坐著,雙手死摳著課桌,眼睛盯著正前方,閃都不閃一下。

        有事呢。班主任說,怎么了?

        不去就是不去。她嘴唇顫抖,面色蒼白。

        系主任走進(jìn)來,說,黃同學(xué),體檢中心有個情況要和你溝通一下。

        黑洞像云朵一樣朝她飄過來。

        原來,她不動也沒有辦法,它會動。

        只要你不垮,天就不會塌下來。那句話又響在她耳朵旁,她咽了咽口水,緩緩站起身,和班主任一起走出教室。

        從教室到系主任辦公室,是一百四十九步。兩個陌生人親切地微笑著,坐在她對面的沙發(fā)上,系主任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班主任則和她一樣,疑惑且?guī)c緊張地坐在進(jìn)門的板凳上。

        是這樣,你們班的血型檢驗報告出來了,黃桅子同學(xué),你的血型有點特殊,你以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嗎?

        她松了口氣,血型特殊,原來不是癌癥,她轉(zhuǎn)頭看一眼班主任,搖搖頭。

        你是熊貓血。高個子陌生人說。

        你是RH陰性血。另一個女的補(bǔ)充說。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兩個人,下意識地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薄而白的皮膚下面,隱約可見略帶綠黑色的血管,與所有的同學(xué)沒有什么不同。

        怎么偏偏自己會是熊貓血?

        因為血型特殊,我們今天特意到學(xué)校來一趟,跟你溝通。

        溝通什么?她自己就是學(xué)醫(yī)的,她明白這個血型代表著什么,稀缺血型,出危險時,難找到供血者。

        不僅僅如此,還有更具體的事情要跟你談?wù)?,這個比較深入,也算是科普,你現(xiàn)在掌握的知識未必細(xì)到這個程度。那個,主任,您能否回避一下?女人側(cè)身看了一眼系主任,表情神秘。

        班主任一聽,跟著起身要走,女人示意她留下來,你是女同志,又是班主任,沒關(guān)系。

        這時,樓道里傳來下課鈴聲,接著一片嘈雜的上下樓梯聲和歡快的打鬧聲,這些聲音充滿了青春的肆意和晴朗,無所羈絆。

        而同樣的一棟樓里,她卻正淪陷在一道魔咒之中——你是個女孩子,我們有必要告訴你,你生命中的第一個孩子對你來說至關(guān)重要。

        她的臉頓時就紅了。

        那是什么年代啊,大家的意識還封閉著呢,對一個女孩子說懷孕,太唐突。

        班主任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學(xué)醫(yī)的,學(xué)醫(yī)的。

        她抿抿嘴,紅著臉點點頭。

        懷孕對你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你的第一個孩子很關(guān)鍵,在懷寶寶和生寶寶的時候,如果寶寶是陽性,寶寶的血流在你的身體里,你的身體會產(chǎn)生抗體。于是,你再懷第二個孩子就會非常危險——因為抗體的原因,寶寶在你身體里很可能會死掉,就算生下來,也很有可能是黃金寶寶,同樣有生命危險。從目前的醫(yī)療條件和技術(shù)來看,我們提醒你一定要珍惜你的第一個寶寶。

        她聽得有點糊涂。

        也就是說,你最好不要打掉你的第一個孩子。因為一旦打掉,你很有可能一生都沒法再有自己的孩子。女人溫柔地說,當(dāng)然,第一個寶寶也需要特別注意。

        嗯,我懂了,那么,黃金寶寶又是什么意思?

        哦,這是我們平時給這一類病寶寶起的名字,其實就是溶血性黃疸,很危險,你懂的。

        她全明白了。

        意思是,她在剛剛成為一個新的孤兒時,命運又送來一個警告,那就是,她特殊的血型會讓她有可能終身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骨血,她在這個世上,有可能永遠(yuǎn)是孤身一人。

        雖然是夏天,但她全身冷泠泠一片,此刻,她思維混亂,但聽覺靈敏,甚至能聽到四百多公里以外的老家,光禿禿的山上,大風(fēng)吹過一棵孤獨的樟樹,它的某一根枝條正在風(fēng)中斷裂,嚓嚓作響。

        樓道里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學(xué)著羅大佑沙啞的唱歌聲——轟隆隆的雷雨聲在我的窗前,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zhuǎn)變,孤單單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永遠(yuǎn)無怨的是我的雙眼。

        無怨嗎?

        她咬咬牙,輕聲問了一個問題,那么,我的孩子,會不會也是熊貓血?

        不一定。除非孩子的父親也是熊貓血,這樣的概率很少,大多數(shù)孩子都是正常血型。女人微笑著,向她點點頭,仿佛是鼓勵她,生吧,你現(xiàn)在就可以生孩子。

        多么荒謬的人生。她冷笑一聲,轉(zhuǎn)身走出了系主任的辦公室。走廊里有風(fēng),她挺了挺腰板,她倒想看看,多大的風(fēng),能刮倒一棵樹。

        多谷是她和葛藍(lán)的兒子。但葛藍(lán)不是她的丈夫。

        這場戀愛是她在山城醫(yī)科大學(xué)讀血液科研究生最后一年開始的,為了維持學(xué)業(yè)和生活,她做著四份家教,葛藍(lán)是她學(xué)生的親戚,經(jīng)常在那里進(jìn)出的葛藍(lán)開始喜歡這個干凈利落、眉眼間卻帶著一絲淡淡憂郁的女研究生,她上課時神采飛揚,一合上書就變得神思游離,讓人感覺她經(jīng)常不在狀態(tài),這種不在狀態(tài)的模樣使她充滿了神秘感。

        但凡年輕的男孩子,總是喜歡有神秘感的女孩,就像探險,能不斷發(fā)現(xiàn)新世界。

        葛藍(lán)每天出現(xiàn)在她必經(jīng)的巷子里,不斷試探她,逗她說話,跟她玩笑。葛藍(lán)是個年輕的體育老師,一個充滿陽光的人,他的陽光感染了她,她開始變得也愛說笑和打鬧。

        他帶她出去打籃球,打乒乓球,打羽毛球,游泳,她在運動中感覺自己又活了過來,凍僵的手,凍僵的腳,還有凍僵的血液。

        看著葛藍(lán)每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看著他在籃球場上馳騁如電的,神采飛揚的模樣,黃桅子終于走出了冰凍的世界。

        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

        她的婚嫁,當(dāng)然只能靠她自己來談。

        坐在葛家客廳,她不安地搓撫著沙發(fā)巾,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解剖了一遍,最后說,她的嫁妝,只有一棵樟樹。

        葛藍(lán)媽媽坐過來,一把把她摟在懷里,眼淚汪汪,我們家有的是錢,我們不要嫁妝,我們只要你。

        多少年沒有哭過,這突來的善良打倒了黃桅子,她開始崩潰,從中午哭到下午,直到連抽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孩子,沒有關(guān)系,以后我就是你媽,葛藍(lán),還有我們家所有人都是你的親人,要不你就住到家里來吧,別住宿舍了。葛藍(lán)媽媽搓著黃桅子的背,像哄一個嬰兒,嗯嗯,乖,不哭。

        葛藍(lán)第二天就真逼著她住了過來——我老爸老媽整天忙他們的酒樓生意,你來,我們兩個孤兒湊一堆。

        黃桅子聽不得孤兒兩個字,因為聽不得,所以無法拒絕這樣的邀請。

        入夜,黃桅子睡在這個叫家的屋子里時,對命運充滿了感激,從此她有家了,從此她再也不是一個人了,她不用擔(dān)心每一天醒來,都要思考這一天怎么才能養(yǎng)活,下一天又該怎么做。

        葛藍(lán)半夜偷偷潛入她的房間,調(diào)皮地眨著眼,她緊緊擁抱著葛藍(lán)健康強(qiáng)壯的胸膛,說,你是上帝派來的嗎?

        葛藍(lán)嘻嘻笑,開心得像個孩子。

        她跟著笑起來,在葛藍(lán)懷里朝黑夜驕傲地眨了眨眼睛。

        她那是挑釁,你來呀,你來打敗我呀。

        常規(guī)的婚前體檢時,黃桅子這才想起自己那天后來光顧著哭去了,忘了告訴葛藍(lán)一家,她是熊貓血。

        葛藍(lán)聽完,瞪大眼,興奮得一把抱起她,熊貓血,我的天,太神奇了,我老婆居然是熊貓血。

        黃桅子看著樂開花的葛藍(lán),也跟著笑起來,現(xiàn)在她是越來越愛笑了,偏偏葛藍(lán)又是個萬事不憂的性格,她跟著他,不開心都不行。因為在葛藍(lán)的世界里,天永遠(yuǎn)是藍(lán)色的,這樣過一生,真好。

        兩個戀愛的年輕人把世界看得太美好了,他們忘記了有一種東西,叫危險。

        這是一個母親永遠(yuǎn)不想讓孩子面臨的東西。

        葛藍(lán)的母親也不例外。

        起先,之所以同意婚事,是因為她為自家一個??飘厴I(yè)的兒子能找一個醫(yī)科大學(xué)研究生的女朋友無比得意,人前人后,說起來都是個體面事。至于黃桅子要大葛藍(lán)三歲的問題,對她來說更不是事,女大三,抱金磚,她就比葛藍(lán)的爸爸大三歲。當(dāng)知道黃桅子家里沒有任何牽絆時,她更滿意了,她是做生意的,這是大好事,自己家掙的錢,永遠(yuǎn)不擔(dān)心兒媳婦用到娘家去。

        但是,現(xiàn)在要讓她接受一個熊貓血的兒媳婦,她立即不干了。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情,你這個血型出什么事很麻煩的,比如生孩子大出血,比如出點其他的天災(zāi)人禍之類,總之,我不能讓我們葛藍(lán)活得提心吊膽,再說,他那么喜歡你,你要出點事,那時候你讓我們葛藍(lán)怎么活?

        葛藍(lán)傻眼了,跟家里鬧,鬧得越兇,葛藍(lán)媽媽越不同意——你看看他的樣子,你忍心看著他為了你一輩子這么鬧騰?你愛他,就該離開他。

        她愛,所以她悄然搬出了葛家。

        她記得,那天,微明的晨曦是湖水一樣的藍(lán)色,她愛的葛藍(lán)還在沉睡中——盡管每天都和母親抗?fàn)?,但在寵愛中長大的葛藍(lán)依然還有著大男孩一樣的天性,他一邊摔東西說要和家里斷絕關(guān)系,一邊向母親伸手要錢買運動裝備。對于深諳人世滄桑的黃桅子看來,葛藍(lán)對她的愛是真的,但他對家庭的抗?fàn)幾罱K不過是任性而已,孩子氣的他擔(dān)不起他們的未來,到最后,等待她的,一定是葛藍(lán)的妥協(xié)。

        看透了這一點,趁彼此都還愛著,悄悄離開,總比撕破臉好。

        她離開時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只帶走了一樣,那就是葛藍(lán)的骨血。

        葛藍(lán)不知道。

        沒有誰知道。

        生活沒有更好,也沒有更糟,離開葛家不久,品學(xué)兼優(yōu)的黃桅子順利分配到了醫(yī)科大學(xué)附院的血液科。那是一段忙碌而嶄新的開始,對黃桅子來說,最大的改變,是她有工資了,每一天,每個月,每年,總之,她有錢了。

        錢是她的底氣,她一邊上班,一邊平靜地孕育著肚子里的孩子。

        葛藍(lán)的媽媽是個一不做二不休的人,自己的孩子她最清楚什么德行,在黃桅子最忙碌的那些日子,她決然把自家的生意遷到了昆明,而且能量強(qiáng)大地將葛藍(lán)的工作也調(diào)到了昆明。

        大男孩葛藍(lán)走前來到附院,想見桅子,沒見著,那幾天,桅子在另外一家醫(yī)院里待產(chǎn),生下了多谷。

        多谷是她必須生下的孩子,當(dāng)年來到系里的那個女人說得沒錯,她擁有一個健康孩子的機(jī)會不多,她做母親的機(jī)會同樣不多。

        未婚生子,這樣的事太丟人。大家都想不通黃桅子是怎么了——都是學(xué)醫(yī)的,要避孕很簡單,要做人流更簡單。你黃桅子這么一個艱苦樸素又用功苦讀的農(nóng)村女孩子,怎么會做出這種事,這太令人震驚了。

        院里找她談話,但黃桅子拒絕回答任何問題。年輕的一張臉上寫滿了決然和沉默。這態(tài)度激怒了院領(lǐng)導(dǎo),黃桅子的試用期還沒到,他隨時可以開掉這個給附院帶來“恥辱”的女孩子。

        黃桅子挺得筆直,坐在那里,兩行淚無聲地掉下來。

        這決然和沉默的淚水讓院領(lǐng)導(dǎo)有點猶豫和不安了,刀子高高舉起后,最后還是十分謹(jǐn)慎地落了下來。

        一個人就是一本醫(yī)學(xué)書,每個人體、每一種病都是對醫(yī)生的一場考驗。院領(lǐng)導(dǎo)看出這個出身貧寒、靠打工和家教完成學(xué)業(yè)的姑娘有病,只不過病在心,她不給你看,你再費勁也枉然。既然有病,那就這么的吧。

        非議中走過來的黃桅子,除了板著張臉做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別無他計,在血液科一路走過來,黃桅子一向保持嚴(yán)謹(jǐn)沉默,她用時間和專業(yè)水平將大家對一個未婚生子女人的猜疑和不屑變成了尊敬和神秘。漸漸地,她成了附院的一個傳說,偶爾一些不著邊際的版本傳到她耳朵里,她一笑置之。

        附院里的醫(yī)生和護(hù)士們談到她,一般都是用:那個奇怪的女人。

        呵呵,奇怪的女人,總比被命運詛咒的女人好。

        作為專業(yè)權(quán)威,黃桅子與老大業(yè)務(wù)水平不相上下,唯一的區(qū)別是,她是冷的,老大是熱的,老大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和她一直有著截然不同的區(qū)別。

        這是老大能當(dāng)主任而她當(dāng)不到的原因,也是他們經(jīng)常吵架的原因。

        最嚴(yán)重的一次爭吵,老大沖她砸了杯子,這漢子一向就不是電視劇里那種智慧無比溫言細(xì)語的主。一時間,會議室里茶水四濺,眾人驚詫,唯她這個奇怪的女人風(fēng)雨不動,穩(wěn)坐泰山,老妖怪一樣,眼睛都不眨一下。

        冷血動物。老大罵,你看你給大家?guī)Я硕嗌俾闊?/p>

        那次爭吵的原因來自于一個六十多歲的急轉(zhuǎn)M5病人,入院骨穿結(jié)果白細(xì)胞零點幾,血小板只有一個,幾乎沒什么希望了。親人要求無論如何試一試,救一救,討論時,老大主張上一次化療,沖一沖。黃桅子不同意,說都這樣了,回家吧,讓一個床位出來,救一個該救的人。

        誰是該救的?誰是不該救的?你告訴我。老大陰沉著臉,你以為你是上帝?誰該救誰不該救,由你決定?

        她嗆上了,誰該救誰不該救,你心里比誰都清楚。

        老大火了,我再次警告你黃大夫,我們不光是醫(yī)病,醫(yī)人,還要醫(yī)心,病人和家屬都強(qiáng)烈要求再盡一次人力,我們就應(yīng)該尊重他們的請求,盡量沖一沖,而且我們有很多沖過以后成功的例子,所以,你沒有資格輕易對一個生命做出決判。沖過了,大家都心安;不沖,死去的人心不甘,活著的人心不安,明白嗎?

        歸根結(jié)底不就是錢嗎?黃桅子按壓著手中的筆,冷冷說,他們家有的是錢,燒唄,當(dāng)然,我們科也不會嫌錢多是不是?

        錢這東西,黃桅子這一輩子都跟它耗上了,提到它,黃桅子除了恨,還是恨。

        老大愣住了,他沒想到跟他一起并肩戰(zhàn)斗的黃桅子竟然說出這種話來。老大從小生長在草原,騎馬摔跤打狼,也是有血性的男人,當(dāng)下就一杯子砸了過去。

        黃桅子,不是這個病人該不該上化療的問題,問題在于你的態(tài)度,你不尊重生命,你必須反省。

        黃桅子抱著手臂不說話,一臉作死相。

        科室的人面面相覷,都沉默了。

        事后,科里按老大的方案啟動了治療,結(jié)果病人在第二輪化療時沒有挺過來,走了,家屬人財兩空后,反目成仇,也不知道是誰把黃桅子那番話給傳了出去,這一來,家屬更是炸鍋,立即大鬧血液科。

        吸血鬼,你們都是吸血鬼,明明知道人都救不活了,還榨干我們家所有的錢。

        事情鬧了半個多月,出動了院辦、公安、維穩(wěn)眾多力量才擺平,老大整個眼眶子都給折騰垮了。

        那段時間,整個科室沒有一個人主動跟黃桅子說話。

        黃桅子知道自己犯了眾怒。

        其實在血液科,因為家家都是砸鍋賣鐵來治病,科室沒少貼補(bǔ),大到主任,小到護(hù)士,都經(jīng)常掏腰包給吃不起飯的病人家屬買盒飯,租板房??剖矣胁簧儆變夯颊?,護(hù)士長還和團(tuán)省委搞了個青年志愿者協(xié)會,每周來搞志愿服務(wù),變魔術(shù)、唱兒歌,盡管都戴著口罩,但那美好的笑聲在青年和幼兒之間傳遞,勝過人間最動聽的音樂。再有就是那些捐贈者,默默來,默默去,病人從倉里出來時,身體里生長著新的希望,給予的人卻早已悄然離去。總之這個科室是在和死神搶人,而這搶奪的過程不僅僅有家屬和醫(yī)生參與,還有那么多陌生人在共同參與,他們是一個團(tuán)結(jié)的科室,在與死神搏斗的過程中種下生命花朵的科室,老大還讓護(hù)士長在護(hù)士站里貼了四個字——“勇者不懼”。

        這么一個戰(zhàn)斗得昏天暗地的科室,卻被黃桅子說得如此不堪,實在是過了。

        但黃桅子有黃桅子的想法,她認(rèn)為生命這個東西,一旦到了無謂掙扎的時候,就應(yīng)該理智面對,與其把錢花在一個毫無希望的生命身上,不如讓生者活得更好。

        就像血,明明流淌在健康人的身體里,好好的,偏偏要輸給那些明知已經(jīng)沒有希望的病人,看著稀缺的一袋袋血漿或血小板送過來,一滴滴輸進(jìn)病人身體,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血檢結(jié)果,零還是零,什么也沒變,黃桅子心里特難受。

        老大說她不尊重生命,其實,她才是最尊重生命的那個人,老大長了個漢子身材生了副娘娘腔心腸,他懂個屁。

        清晨,黃桅子被放在枕邊的口琴磕痛醒來。

        這把口琴,自白河交給她后,一直不曾丟棄,不管吹口琴的人是否還在,但那夜月光下奏響的口琴聲,永遠(yuǎn)保存在黃桅子記憶里。她固執(zhí)地覺得,世間所有樂器,都沒有口琴聲動聽。

        這一刻,黃桅子怔怔地盯著它。

        關(guān)于多谷,她需要托付給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多年來,她早已把自己長成了一棵樹,自己遮風(fēng)擋雨,保護(hù)自己和多谷,她從沒有要去依靠別人,以至于現(xiàn)在要尋找可依靠的人時,翻遍手機(jī),竟然尋不出幾個可以打電話的人來。

        白河是她第一個想到的人,當(dāng)年吹口琴的少年早就從大學(xué)教師轉(zhuǎn)行,搖身一變,成了副區(qū)長、區(qū)長,副市長,一直在心中鄙視白河世俗的黃桅子,此刻不得不世俗地想——有一個副市長保護(hù)多谷,不管多谷今后成不成才,至少會有一個體面的工作。

        選擇白河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些年白河沒少給黃桅子發(fā)信息,特別是自他從政后,好像經(jīng)常坐飛機(jī)。于是,不管黃桅子回不回復(fù),他每次出差上飛機(jī)都會給黃桅子發(fā)信息說,登機(jī)。每次下飛機(jī),也會發(fā),平安。黃桅子覺得好笑,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上飛機(jī)下飛機(jī)都給自己發(fā)信息,是在炫耀嗎?除了出差,只要有職務(wù)變動,白河也會第一時間發(fā)信息過來,每年高考一放榜,他還會發(fā)來當(dāng)年他們那個縣城的中學(xué)考試情況,六百分以上多少人,五百分以上多少人。然后加上一句,桅子,當(dāng)年我要是多考三十分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同一個地方上大學(xué)。

        有一次,黃桅子忍不住惡心他,就回了一句,然后呢?不還會遇到一個女同學(xué)。

        那邊打蔫了,回,是我對不住。

        所以呢?黃桅子邊翻看著病人的血檢報告,邊回。

        我還是你的親人,桅子,永遠(yuǎn)是。

        好。黃桅子微笑,惡毒地回過去,哪天你來我們醫(yī)院看病,我給你享受醫(yī)生親屬待遇。

        哈哈哈。那邊回過來。黃桅子看著那三個字,仿佛看到白河那一口潔白的牙齒,在記憶的月光下閃閃發(fā)亮。

        突然就原諒了他。

        青春早就不在了,還說那些做什么,不管怎樣,沒有白河,她估計早死了。

        之后數(shù)年,她的狀況,以及多谷,白河也漸漸知曉了些,兩人短信依然,沒有曖昧,只有溫暖。每次他出差坐飛機(jī)發(fā)信息,她出手術(shù)室或是會診后拿出手機(jī),都會回一個字,知。有時候出手術(shù)室她太累,老大就會拿過她手機(jī),眼神邪惡地替她回,知。

        她懶得跟老大解釋,孤獨的人生,天上地下,有個牽掛,總是好的。

        撫摸著口琴,黃桅子發(fā)了個信息過去,親人。

        白河幾乎是秒回,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黃桅子驚訝于他的反應(yīng),他怎么就知道不對勁了呢。

        見個面吧。她柔軟地呼喚,你來。

        好,時間?

        盡快。

        一會兒,白河的電話打了過來,是黃桅子記憶中熟悉的聲音,有力而熱情,不知為什么,黃桅子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要和一個最想見的人說自己要死了,是一件幾乎做不到的事情,因為念頭剛起,心就會碎掉,碎成無數(shù)片,痛不欲生。

        白河不知道她狀況,只管在那頭飛快地說,我讓秘書查了一下行程,只有后天半天的時間,我中午飛你那兒,然后下午跟你見面,吃個晚飯,晚上我再飛回來。有事見面談,如何?

        啊?黃桅子被他的語速攪得幾乎回不過神,吸了吸鼻子,茫然地答,怎么都行。

        關(guān)鍵是后天你有沒有時間,親人,女俠,你現(xiàn)在是血液科權(quán)威。

        我……有的是時間。黃桅子咳嗽了一下,強(qiáng)忍著胸中涌起的痛楚,說,最近……我休假了。

        那就好,吃飯的地方我來安排,我們選一個你來方便,我走也方便的地方,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多坐一會兒。白河簡潔地說完,掛了。

        我們可以一起多坐一會兒。這話多么曖昧和熱烈啊,快二十年了,不曾見面的兩個人,天南地北,能一起多坐一會兒,對于身居重位的他和即將離世的她,都太奢侈了。

        兩天后,黃桅子來到白河給的地址。

        這是離區(qū)政府不遠(yuǎn)的一處小巷,帶小院的兩層小樓,院子里種滿了多肉,上得二樓,里面是個靜雅的茶室,茶旗是靛藍(lán)色的蠟染布,配著一套天青色的鈞窯茶具,花插上簡潔地插了一枝觀音草??磥?,當(dāng)年吹口琴的少年,藝術(shù)的細(xì)胞依然還在。

        她緩坐下來,自己給自己泡了杯老壽眉。

        手機(jī)響,白河的信息——落地,稍等。

        心怦怦跳,黃桅子有點緊張,走到洗手間,看見了鏡中的自己,有點憔悴,沒有血色,還有點……老。她遲疑地拿出路上剛買的一支口紅,笨拙地抹在唇上,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抹口紅。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她淪落到了這步田地嗎?要靠姿色交付一個承諾?想到這里,黃桅子覺得凄涼,拿起紙巾把剛抹的口紅又擦拭點,紅著眼走出洗手間,坐了幾秒,終究還是焦躁不安,又進(jìn)去,重抹上。

        好吧,她對自己說,無論怎樣,就算是為了多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黃桅子靜坐著,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狂跳,越跳越慌張,她突然有了初戀的感覺,那一夜,那輪月亮,那清朗悠揚的口琴聲,那泛著白光的穿白襯衫的人……

        白河出現(xiàn)在門口時,黃桅子有點疑惑。

        這是當(dāng)年吹口琴的那個白河嗎?盡管還是長的腿、茂密的黑發(fā),但神情間已經(jīng)完全找不到當(dāng)年的影子,他的白襯衣依然干凈順滑,但不再是青春的味道,他的褲子筆挺,黑色的皮鞋擦得一絲不茍,肚子微微發(fā)福,金邊眼鏡框使他顯得很篤定威嚴(yán)。

        整個人,不再是吹口琴的浪漫少年。

        她幾乎不認(rèn)識他了。

        那么,這個陌生的親人,十多年未見的親人,她該怎么和他打招呼呢?黃桅子困頓地看著他,胸中起起落落全是洶涌的波濤,他們曾經(jīng)是最親的人,攜手走過她最艱難的歲月,他是她最堅實的浮木,帶她游過大海,以前是,現(xiàn)在也是,她站起身來,想第一時間跟他說句什么,比如想念、傷心、感激、憤怒……還有死亡。

        可是所有正在醞釀著的情感都被白河的一個小舉動瞬間打碎。

        白河從門口大步流星走過來,老遠(yuǎn)伸出手,黃醫(yī)生,幸會幸會。

        黃桅子傻傻地看著他,眼睜睜看著白河的手有力地握住自己,搖了搖,又搖了搖。

        她還記得當(dāng)年白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握著自己的手的感覺,那是愛,是靠近,是初戀,是我想牽著你。

        可眼前這個握手多么客套,純粹是領(lǐng)導(dǎo)和客人相見的握手。黃桅子感到自己被一種絕望和羞辱包圍,正想抽手掉頭離去,白河的食指卻隱隱約約在她手心里輕微動了一下,黃桅子看一眼白河,白河眼角朝身后掃了掃,黃桅子這才發(fā)現(xiàn),白河身后跟進(jìn)來一個中規(guī)中矩的年輕人,手提著包,站在門口。

        可是,這算什么,他們明明是親人。

        小蘇,過來,見見黃教授,她可是醫(yī)科大學(xué)附院的權(quán)威啊,下一步我們與附院的合作,恐怕還要勞神黃教授不少。

        小蘇便走了過來,很恭敬地叫了聲黃教授。

        沒等黃桅子回過神來,白河揮揮手對年輕人說,你去點餐,然后自己在樓下吃點東西,我和黃教授邊吃邊具體談一談事情,七點五十分準(zhǔn)時叫我,我們出發(fā)。

        小蘇便知趣地閃身走了,順帶關(guān)上了門。

        門一關(guān),氣氛頓時就有點曖昧了,白河長吐一口氣,坐下來,輕聲叫,桅子。

        一聲桅子,光陰瞬間流淌回來,她頓時就委屈了,淚水噙滿眼眶,側(cè)過臉去,不讓白河看她的眼。

        桅子,十多年了,你終于肯見我,我以為你一輩子都不見我了。白河的聲音里,帶著對舊日的緬懷,口琴聲恍若就在耳畔。

        黃桅子放心地暗喘了口氣。

        還抹口紅,明明就不會,都出來了。白河溫柔說著,竟然從桌上的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巾,替黃桅子擦拭起來,那神情和動作,仿佛分手的十幾年時光從來就沒有發(fā)生和存在過。黃桅子愕然呆坐,某一秒,白河的手指透過紙巾碰觸到了她的嘴唇,她一驚,整個身體都緊張了起來。

        我沒別的意思。白河笑,桅子,我們是親人,我是你唯一的親人,我答應(yīng)過你。告訴我,遇到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有事?黃桅子鎮(zhèn)靜下來,費解地問。

        沒事你不會找我,你那么倔。白河了然于胸,說,不光是有事,而且是有大事。

        黃桅子點點頭,低下頭,想一想,再想一想,最后抬起來,盯著白河,一字一頓地說,白河,我快要死了。

        白河一時沒聽明白。

        我快要死了,之前,我想把多谷托付給你。黃桅子怕自己垮掉,開始轉(zhuǎn)變語速,她飛快地說著,不容白河插嘴,不帶任何情感——我有一套房子,沒有貸款。五年前買了一個門面,在醫(yī)院側(cè)門后?;▓@小區(qū),不大,只有十八平米,出租給人家賣早餐包子,我還有二十萬存款。我想全部交給你,請你幫我把多谷帶大。以后,你就是多谷的舅舅。

        等等等等。白河嚴(yán)肅起來,身體往前傾,雙手伸出來,用力捧住她的臉,哄她,慢點,我聽不明白,你慢點說。

        她從沒有被男人這樣把臉頰捧在手心里過,像捧著一個珍寶。白河手心的溫度一點點融進(jìn)她的皮膚,身體,以及心。

        她開始流淚,胸口一陣陣發(fā)緊,刺痛,她不停地?fù)u頭,大哭。

        我要死了,白河,我要帶著你的口琴死了,求你替我照看好多谷。你說過,你是我的親人。

        白河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來的女人,好半天,他終于意識到了什么,一時間面若死灰。

        你是醫(yī)生。白河急切地說,你不會死的。

        醫(yī)生……也有醫(yī)生治不好的病。黃桅子感到心臟明顯負(fù)荷過重,她竭力控制自己,伸長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像一個瀕臨死亡的人。

        桅子!白河的眼眶紅了,什么意思,一二十年不見我,一見我你就說你病了,你是在懲罰我嗎?到底什么病?你告訴我。

        白血病。黃桅子依然呼吸困難,她又長長地吸了口氣,說,治不好。

        你自己就是血液科權(quán)威,什么叫治不好?白河硬邦邦地說,我不信。

        黃桅子看著白河,淚眼模糊,那年,和你分手后,一個月,學(xué)校體檢,他們告訴我,我的血型是RH陰性血。我不好找配型的,找不到的。

        白河整個人都卡住了,呆滯了好半天,你從沒告訴我過。

        那個時候,告訴跟不告訴,有什么分別?黃桅子說。

        白河沉默了,牢牢盯著黃桅子,生離死別一樣,眼眶紅得厲害。

        好半天,白河搓了把臉,把眼淚收進(jìn)掌心,緩慢地說,我都快五十了,你才來告訴我。你讓我回去的時間都沒有。

        我不要你回去,也不求你回去,白河,我只想把多谷托付給你。我沒有誰可以托付。

        不。白河失去控制了,不停地?fù)u頭,憤怒地說,絕對不行,除非你去治病,缺錢,我有,要我管多谷,我不!

        我求你了。

        不!白河緊咬住下唇,像當(dāng)初離開黃桅子時一樣,艱難醞釀并做出決策,先治病。

        你不答應(yīng),明天我就消失。黃桅子說,我可以明天就死掉,也可以后天?;蛘吣愦饝?yīng)我,那我就再多存在一段時間,三個月,或者半年。你知道,我和你,我們都是一樣敢下決心的人。

        白河愣了。

        堅強(qiáng)的黃桅子,沒有什么做不到的,包括死。這一點,他清楚,就像她當(dāng)年瞞著所有人,堅強(qiáng)地生下多谷,且一個人艱難地過到現(xiàn)在。

        白河頹然地垂下腦袋,正要答應(yīng),手機(jī)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來,白河怔怔地望一眼手機(jī),默默掛掉。手機(jī)接著又響,一聲接一聲,白河不耐煩地接通,惱怒地問,誰?

        不知那邊的人說了句什么,黃桅子明顯地感到白河表情的變化,他望一眼黃桅子,用手捂住了話筒,好像生怕黃桅子的抽泣聲傳過去。最后,白河輕聲說,好的,我今晚就回去。我知道,我會處理好的。

        掛掉電話,白河歉意地說,那個……誰,事太多。

        黃桅子笑笑,說,她?

        ?。苦?,嗯。白河的表情有點復(fù)雜,欲言又止的樣子,然后煩亂地搓太陽穴。

        你跟她說,來見我?

        沒有,沒有。白河迅速答,我沒跟她說,是……那個,小蘇,可能是小蘇。

        她要你早點回去?

        是,白河眼神游離,敷衍答著,是是。

        黃桅子舉起杯子里的茶,徐徐倒在茶海里。

        白河不吭聲,氣氛漸漸凝固下來。

        黃桅子不傻,剛剛這個電話,意味著什么。但她依然想試一試,為了多谷,她從提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推到白河面前,遺書、卡、房產(chǎn)證,所有的東西都在里面,我并不想破壞你現(xiàn)在的家庭,只是除了你,我的確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我該去找誰,我沒有朋友。

        白河懼怕地往后縮了縮,面有難色,桅子,我覺得,咱們還是先治病吧。死不死的,別說了,不吉利。

        我說過,我不想治,我不想把錢花在治病上,我要留給多谷。

        多谷需要的不是錢,是你,母親。

        不。我知道錢對一個孩子有多重要,你知道嗎白河,當(dāng)年我媽死的時候,我所有的念頭不是我媽死了,而是我媽死了,我怎么辦?因為沒錢,因為窮,我姨媽賣光了我們家的房子、木料、樹,大學(xué)的時候,我要打三份工才能湊齊交學(xué)費的錢,為了打工掙錢養(yǎng)活自己,我甚至沒辦法去你學(xué)??茨?。你不知道,這世界上,要是沒有錢,你該怎么活。

        當(dāng)年你完全沒有必要過得那么苦,桅子,我早就想說你,大學(xué)學(xué)費和生活費陳校長都替你交了,你整天除了錢還是錢,連我過來陪你你都三心二意,在我耳朵邊說來說去都是錢。

        不,我沒有要陳校長的錢,我自己賺錢,大學(xué)畢業(yè)的時候,陳校長給我的所有錢我都還給了他。黃桅子自豪地、悲壯地答。

        白河瞠目結(jié)舌地看著眼前這個女人,這個自己承諾要當(dāng)她一輩子親人的女人,這些年她到底是怎么走過來的呢?獨自一人,獨自承受悲歡。

        他有一種沖動,想要上前擁抱她,但他不敢,他知道,一方面,黃桅子現(xiàn)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擁抱,擁抱是火,會把她所有的冰都融化掉,而她現(xiàn)在所有的堅強(qiáng),其實都是水結(jié)成的冰,一旦化成水,黃桅子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另一方面,有些承諾和有些事,他不能做。

        敲門聲響起,小蘇進(jìn)來了,提醒他,白市長,廚房馬上上菜,吃飯一個鐘頭夠不夠?我們離七點五十分還有一個小時,還有,明天一早有個會,書記臨時召集的,說你必須參加。

        好。白河頭也不回,揮了揮手,一臉公事公辦的表情。

        小蘇的穿插和上菜的節(jié)奏打亂了白河和黃桅子的節(jié)奏,兩個人像木偶一樣坐在桌子的兩端,黃桅子干看著滿桌子的菜,難以下咽。

        白河則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吃著,吃兩口,放下筷子——

        桅子,我,實在是……有點麻煩。

        什么?黃桅子面無表情地問。

        關(guān)于多谷,要是他大一點,或者說已經(jīng)上了大學(xué),以后要找工作、談戀愛把關(guān)、幫著買房子什么的,都不是問題。只是,現(xiàn)在多谷才十四,我又是副市長,組織管理又比較嚴(yán),你的財產(chǎn)要讓我保管,這屬于重大事項,按規(guī)定必須得報告,本來我們兩個,也沒什么事,可現(xiàn)在的人,心多,總會往別的方面去想,我怕說不清楚。多谷呢,我要是帶到家里管,家里那個恐怕也不好說話……我們的事,她一直是知道的。怎么說呢,我不是怕她和我鬧,我是怕多谷受氣。再者,眼下,我也有個事,關(guān)于考察的事……總之,我們當(dā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百十雙眼睛盯著,很多事,真的不好辦。

        黃桅子聽白河說完,心沉到了底,她看著眼前這個愁眉苦臉卻又衣著鮮亮的男人,他走到今天,是曾經(jīng)放棄愛情的結(jié)果,既然已經(jīng)輸?shù)袅藧矍?,絕沒有在十多年后為了舊時情分又把今天的地位和家庭再賠進(jìn)去的道理??此拇┲虬?,他是如此地愛惜自己的羽毛,她黃桅子怎么傻到想要把多谷托付給他呢?曾經(jīng)靠不住,往后自然也是靠不住。

        黃桅子微微笑了,細(xì)而尖銳地說,對不起,我以為,天上地下,你都來信息,是因為你是我的親人。

        天上地下,都發(fā)信息,是因為遠(yuǎn),安全。白河孤注一擲地把碗推到一邊,自嘲地說,又用牙咬住下唇,艱難地坦白——我想贖罪,一直想,我也想你,正好你隔我遠(yuǎn),又不肯搭理我,大家都挺安全的,所以……

        黃桅子聽不下去,人家只是調(diào)情,她居然還來自取其辱,黃桅子,你是眼瞎了。她霍地站起來往外走。

        桅子桅子桅子,我的意思是咱們還是治病吧,治病是上策。白河慌了,騰地站起身來攔住她。

        白市長,后會無期。黃桅子冷冷推開白河的手,從包里掏出一件東西,狠狠砸到桌上。

        白河認(rèn)出來了,那是他當(dāng)年送給黃桅子的口琴。

        但愿從今后,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白河鼻子一酸,緊趕兩步,一把從背后抱住黃桅子,治病吧桅子,我求你,咱們?nèi)メt(yī)院,聽話。

        黃桅子掙脫開他的懷抱,仔仔細(xì)細(xì)看一遍白河,譏笑道,白市長,請自重,隨便抱女人,也是重大事項,要報告的。

        接下來怎么辦?你找不到人托付的,我跟你說過,全世界,只有靠自己才靠得住,當(dāng)然,還有我。老大小聲說著,人半蹲在地,他在給她打針,這活自從當(dāng)大夫后很少做了,他小心翼翼。

        她斜坐在沙發(fā)上,笑說,你這樣子,要是手里不是針筒而是花,我還以為你是要向我求婚呢。

        天下女人都死絕了,也輪不到你。老大語氣不屑,手卻拿著酒精棉簽,輕柔地擦拭著她的臀部,還嬉笑,看不出這屁股還挺白。

        滾。她嘖罵,然后收起笑容,提起褲子,俯下身盯著老大,我決定找多谷的爸爸。

        你要不要那么賤?老大冷哼,當(dāng)年人家爹媽為了躲你這個洪水猛獸,店關(guān)了,房賣了,把葛藍(lán)的工作也調(diào)走了,舉家逃竄回老家云南,你還要怎樣?再說了,葛藍(lán)那只長不大的小卷毛狗,這些年也沒見雄赳赳氣昂昂跑回來過,這樣一只長不大的泰迪,你把孩子托付給他?你還是算了吧。但凡姓葛的對你有點情分,也不至于十四年了一個聯(lián)系都沒有,你呢,給人養(yǎng)了十四年兒子,現(xiàn)在還要上演一出苦情戲給人家看,你這是丟盡我們當(dāng)醫(yī)生的臉。

        不管怎樣,他是多谷爸,他有權(quán)知道,他有個兒子。黃桅子說。

        當(dāng)年也不見你說,人家有權(quán)知道他有個兒子。

        此一時,彼一時。黃桅子說,我要死了。

        老大心頭一陣寒,嘆口氣,軟下來,說,電話呢?天遠(yuǎn)地北,怎么聯(lián)系。

        我還有他親戚的電話,就是當(dāng)年我給補(bǔ)英語那個孩子,孩子一直跟我有聯(lián)系。

        試試。老大站起身,又摸了摸她額頭,嘀咕,好,不發(fā)燒了,可你這人怎么凈做些發(fā)燒的事,說完去給她打果汁。

        黃桅子真就拿起手機(jī)打了過去,邊聽,邊叫老大,快,幫我記一下,139,啊,36……

        老大趕緊掏出手機(jī)記下來,再弄了一杯果汁,一杯熱水,放到茶幾上。

        水果記得洗后要用開水燙了再打汁,藥在這里,三點鐘吃一次,晚上七點再吃一次,我值完夜班再來看你。還有,明天周五放假,接多谷,我去。

        黃桅子摸了他的大腿一把,真心說,謝謝你。

        謝謝我你也不能吃我豆腐。老大扭了扭,退到茶幾另一邊,很吃虧的表情。

        你說,上輩子我們會不會是夫妻?黃桅子開玩笑,她向來嚴(yán)謹(jǐn)自律,很少開玩笑,尤其是男女玩笑,但這段時間她老跟老大開玩笑,老大越躲她越來勁。

        老大知道,她其實是緊張的,而且恐懼。

        這世上沒有人不害怕死亡。

        是啊上輩子我們是夫妻,這輩子是搭檔,再下輩子,又是夫妻,所以我老婆整天提心吊膽,生怕你把我拐了。老大把手機(jī)里剛記下的葛藍(lán)電話轉(zhuǎn)存到黃桅子手機(jī)上,這才繞回來,遠(yuǎn)遠(yuǎn)伸出手拍拍她的腦袋,聽話,風(fēng)大,不要出去,體溫狀況再穩(wěn)兩天就好了。我走了。

        風(fēng)再大也要出去。

        還好,昆明的天氣不錯,黃桅子走出機(jī)場,小心翼翼地摘下口罩,飛機(jī)上,鄰座一直在咳嗽,搞得黃桅子很緊張,她目前的白細(xì)胞只有二點幾,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都有可能讓她倒下。

        葛藍(lán)短信里給的那個地址并不難找,沿著公園路一直向前就是,已是傍晚,兩旁的小廣場上到處是跳壩壩舞的老人,據(jù)說在西南三省,沒有一個廣場不被壩壩舞的老人們攻占,活到老,皮到老,還真有意思,聽他們開的這個音響,是要沖到天上去的架勢。

        氣壓和濕度的原因吧,路過音樂聲震天響的廣場,黃桅子胸口有點發(fā)悶,停下來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往前走。

        葛家的休閑山莊前果然有一株巨大的三角梅,瀑布一樣掛著,開滿紫色的花。小四合院面積不大,也開滿了花,繡球花、紫薇花、太陽花、阿拉伯婆婆納、酸漿草花、玻璃海棠……讓人感覺全世界的花都開到了這里來。黃桅子不禁想,葛家的兒媳婦,會是個怎樣明麗如花的女人,總歸比她這個只會做手術(shù)的無趣女人強(qiáng)。

        想著,她找了秋千旁的鐵藝座椅坐下來,開始打葛藍(lán)的電話,卻沒想到接電話的是一個女聲。

        我找葛藍(lán)。她遲疑了一下,說。

        我知道你找葛藍(lán)。對方直爽地說,啥子事,我是他媳婦。

        黃桅子有點意外,之前她一直和葛藍(lán)是短信聯(lián)系,難道,這兩天和她聯(lián)系的人,都是葛藍(lán)的愛人?

        你到了是吧?那頭說,我看到院子里坐了個美女,你往上看。

        黃桅子抬起頭,看見二樓木窗戶旁站了個身形瘦小的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長相很機(jī)靈,有著西南地區(qū)女人特有的玲瓏感,但神色明顯很憔悴。

        一會兒工夫,女人端著一杯水,來到院子里,腰上系著圍裙。

        黃桅子尷尬地笑,說,老板娘也親自下廚?

        啥子老板娘。女人歪嘴苦笑,回頭指著院子說,兩樓一底,外帶這個院子,都不是葛家的了。

        什么意思?

        你先說,你找葛藍(lán)做什么?女人狡猾地眨眨眼,有點調(diào)皮,也有點戒備。黃桅子突然覺得這女人有點像當(dāng)年的自己,那時候,她跟著葛藍(lán),他們一起打球、游泳,她剛開始學(xué)會放松時,也是這樣,帶點調(diào)皮,帶點戒備。

        我……是他的一個老朋友,我們曾經(jīng)是球友。

        你短信說找他有事,有事你說吧,還非得趕到昆明來。女人嗓門有點大,像是不太高興。

        這事,我得親自給葛藍(lán)說。黃桅子為難地答,四處張望,葛藍(lán)呢?

        你怕是見不著葛藍(lán)。女人把水遞給黃桅子,拍拍手麻利地說,他進(jìn)去了。

        進(jìn)哪兒去了?黃桅子不明就里,邊喝著水邊問,她著實渴了,水溫溫的,十月的天氣,這溫度正好。

        能進(jìn)哪兒,戒毒所唄,女人嘁了一聲,昂頭看著小樓,還有開滿繡球花的院子,憤憤說,吸粉,個死鬼,恁大個家業(yè)都吸完了,人都吸垮架了,恁好的院子,沒得了。

        正喝水的黃桅子一下子給嗆著了,咳了好半天,咳嗽讓她的胸口一陣刺痛,她捂著怦怦直跳的心,直瞪瞪看著女人,聲音都變了,吸粉?怎么可能?葛藍(lán),那么陽光的一個人,那么健康。

        是啊,恁陽光,恁健康,就是天天憂到一個以前耍的女的,憂到憂到的就跑去吸粉,吸他媽的鬼,我跟到他是一天好日子都沒得過到。女人罵著,用眼角瞄黃桅子,你莫不就是那個女的?

        黃桅子嚇壞了,趕緊搖頭。

        哦,我還猜是你呢,不過看起也不像,他說,那個女的是個醫(yī)生,你看起來不像醫(yī)生,倒像個病人。女人說話俏皮風(fēng)趣,不像是男人吸粉、家業(yè)盤光的樣子。

        黃桅子半信半疑地望著她,說,葛藍(lán)都……那個了,你怎么還能這樣子說話呢?

        要不我怎么說話?女人攤開手,道,就算天塌下來,人還站著,就不是個事。我怕個屁,他們盤得去家業(yè),盤不走手藝,三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我是打不死的小強(qiáng)。

        黃桅子敬佩地看著眼前這個小巧玲瓏卻又說話粗糙有趣的女人,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很可憐很堅強(qiáng)了,卻不知道,人世間每個人都各自有著各自的傷,葛藍(lán)的妻子明明眼前已經(jīng)是山窮水盡,人家偏偏還能站在這里說俏皮話。比起整天板著臉的自己,強(qiáng)多了。

        黃桅子站起身來,緩緩?fù)庾摺?/p>

        女人沖她背影喊,你還沒說,找葛藍(lán)啥子事呢。

        我……黃桅子回過頭,笑笑,本來是……借錢,這辰光,算了。

        女人癟癟嘴,表示無計可施,大聲道,要錢沒有,要命我有一條,對不起了大姐,你慢走。

        慢走,還是漫走呢?她在昆明街道,找不到方向,昆明的風(fēng)是溫柔的,街道上、院子里、窗戶旁到處開滿了鮮花,熱烈而澎湃,她行走在這片花的海洋里,卻無法活成花的模樣,讓人愛,讓人憐,自始至終,她都是一棵孤獨的樹,無處可依。

        可笑的是,她努力地吃藥、打針,努力地恢復(fù)身體,然后坐著飛機(jī)到昆明來找一棵樹,找來找去,還是只有自己。

        她返回機(jī)場,在候機(jī)室里給老大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

        她如水般輕柔地傾訴——老家,母親的山林,姨媽給她留了一棵樹,樟樹,出嫁的時候打成家具,是好嫁妝。

        她本來是當(dāng)作遺言在敘述的。

        老大卻說,沖那棵樹,你也得給我好好活下來。

        樹,是啊,樹。她莞爾一笑,說,大學(xué)的時候,我讀三毛,里面有一篇寫樹的散文,我背給你聽——

        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

        沒有悲歡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風(fēng)里飛揚;

        一半灑落蔭涼,一半沐浴陽光。

        非常沉默、非常驕傲。

        從不依靠、從不尋找。

        老大,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是老家山林里那棵樟樹,唯一的一棵樹,我就是全家的血脈、是父母的延續(xù)、是未來的依靠。

        所以,你很棒,你是全世界最棒的一個。老大稱贊她。

        可是我現(xiàn)在累了,想休息。老大,我只是想找個人替我照顧多谷,為什么我找不到?

        因為多谷的樹是你呀。就像你,你只有一棵樟樹,多谷也只有一個你。

        可是我要死了。

        關(guān)鍵是你現(xiàn)在怎么死?姓白的靠不住,姓葛的沒得靠,靠我老婆又要跳樓,多谷的事安頓不出去,你怎么死?現(xiàn)在,我問你,要不要接受我的建議?沖一沖?我一直尊重你的選擇,替你保密,但我也隨時為你提供后援支持。你和別人不同,別人只有一個主治醫(yī)生,你擁有整個團(tuán)隊。

        我是熊貓血啊。她輕吐一口氣,像吐出一口血。

        這是問題嗎?我可以給你找無數(shù)的熊貓俠。

        嘁,吹牛,還熊貓俠。她嘖一聲,眼淚順腮邊滑落。候機(jī)廳里人來人往,整個世界人來人往,她卻無處依靠,什么熊貓俠,她身邊連個人影子都沒有。

        乖,我們沖一下好不好?老大繼續(xù)哄著她,溫和得像母親,不要輕易放棄生命,不管對病人,還是自己。配型的事,不急,再難,總會有的。

        可是我怕我等不到,生命是脆弱的。她答。

        生命無所謂脆弱,關(guān)鍵是意志,你說到樹,我想推薦你去看一棵樹,你去看了它之后,再告訴我,你要不要入院。

        在哪里?

        在巴林。

        巴黎?

        不,是巴林。老大的聲音在那頭像湖水一樣溫柔地漫過來——在中東,有一個很小的國家,叫巴林,它小得就跟你一樣,在人海茫茫,不,國海茫茫中,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它,在巴林,有一棵樹,獨自長在沙漠里,也跟你一樣,一個人,它的四周沒有一口井,沒有一滴水,可它卻在那片沙漠里存活了四百多年。

        心突然就動了一下,那是棵什么樣的樹,獨自長在沙漠里,跟她一樣?它苦嗎?它的葉子會不會像她現(xiàn)在的面容一樣,憔悴又干涸。

        桅子,我覺得,就算你要死,也該去看看那棵樹,也許它是你在人世間、在世界的另一邊的另一個你。老大的聲音像每一次深夜送她回家時,在車?yán)锖叱暮酐溡粯?,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低沉、徐緩、充滿魔力,直透人的內(nèi)心。

        那棵樹,叫什么?她問。

        我不知道,你去,然后回來告訴我。老大答。

        好。她掛掉電話。

        說不清什么原因,她心里有一絲力量在生長,她想去巴林,想去看一看,那棵沙漠里的樹,那個,也許是另外一個她。

        十一

        我就說,黃桅子這種人,只要你不給她退路,她就絕對死不下去。老大在微信里狠狠說完,整個人松了口氣。

        這段時間,他真是累壞了??剖依锏氖?、病人的事、桅子的事。

        正進(jìn)安檢的白河聽到這則語音,也松了口氣,這個男人還真是對桅子上心,看來,他的判斷是正確的,幸好那天和桅子見面時他及時打來電話,不然,白河真有可能就答應(yīng)了桅子——他欠她一輩子呢,不能照顧她,至少替她照顧她的孩子,他會把多谷當(dāng)成他和她的孩子來養(yǎng)的。

        是這個科室老大打電話來阻止了白河當(dāng)時的想法。

        以桅子的性格,決定死是一瞬間,決定治也是一瞬間,她果斷,很少反復(fù),要讓她決定治療,你必須拒絕幫助她。你聽著,你只管斷她后路,其他的我負(fù)責(zé),你跟她說完就立馬走人,記住了?

        白河當(dāng)時握著手機(jī),看著對面的桅子,只有含糊著回答,我知道,我會處理好的。

        那一夜登上回程的飛機(jī)時,白河感到自己很頹廢、很痛苦、很酸澀,總之若干情緒堆積,搞得他快要窒息。他拿著手機(jī),習(xí)慣地要給桅子報登機(jī)的信息,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發(fā)了。可是不發(fā)吧,他的心缺了一角,十多年,都習(xí)慣了,她是親人,最可憐最孤獨的親人,他欠她的,而且她病了,就要死了……想到這里白河全身的力氣都在消失融化。發(fā)吧,對桅子和他都是一種羞辱,一個多小時前,是他自己親口對桅子說的,發(fā)信息的原因,不過是為了玩味一份對自己而言沒有危險的曖昧。

        曖他媽的昧。

        這是怎樣的一次相見?十多年前,他負(fù)了桅子,十多年后,桅子求到他面前,他又再一次負(fù)了人家。

        他忘不了剛才黃桅子把口琴砸在桌子上的眼神,冰涼,絕望,卻又像暗夜里燃燒的怒火。

        他差點就要沖口說出真話——其實他給她發(fā)的每一個信息,并不是他媽的什么曖昧、什么安全,他只是想讓桅子知道,萬一再有一次難熬過的坎,有他在。他知道她這么多年過得并不好,單身女人,帶一個未婚生的兒子,怎么可能好。

        但他不敢,因為那個該死的科室老大在電話里說——我們搭檔十多年,我是她老大,我比你更懂她,你給她一條退路,她就會全心全意只想一件事,死。你不給她退路,她就會為了多谷爭取一次活下去的機(jī)會。

        白河那一刻心中充滿醋意,他更懂她?他想問他,你們一起在月光下坐在山崗上吹拂過夏夜的風(fēng)嗎?你們一起手牽手相約過高考勝利嗎?

        但他問不出口,生死大事,容不得他小情小調(diào)小酸小醋小心思。

        他只有按桅子的老大說的去做,哪怕這樣,讓他在黃桅子面前變成一堆臭狗屎。

        也許是感受到了白河心底的不甘,桅子的老大在那邊輕輕嘆口氣,說,聽我的吧,你們家的桅子,需要用猛藥才能沖活過來。

        你們家的桅子,多動聽,是的,桅子是他的親人,是他們家的桅子,白河的心底流過一陣暖流。

        他要桅子活著。

        流量控制的原因,飛機(jī)一直沒有動,白河呆坐了好半天,想了想,終于還是拿出了手機(jī),慢而堅決地輸入兩個字,給桅子發(fā)了過去。

        登機(jī)。

        很快,手機(jī)震動了一下。

        是桅子回來的信息,只有一個字。

        滾。

        白河笑起來,他們家的桅子,親愛的桅子,發(fā)出這個字時得多么的憤怒啊。他可以想象出她咬牙切齒的樣子,生龍活虎的樣子,臉漲得通紅的樣子,那些通通都是一個人有力氣有決心在這世上好好繼續(xù)活下去的樣子。

        真好。

        白河想,再等個十幾二十年,等他要死了,要走在她的前面了,他就可以告訴她了,他不曾想要任何曖昧,他要的,給的,期待的,只是親人的愛。想到這一節(jié),白河真希望自己馬上就可以死去,那他就可以早一點把這些告訴她,然后鏡頭感十足地要求桅子和那個鬼老大“還自己清白”。

        還自己清白,呵呵,想到還有一個比自己被污得更慘的葛藍(lán),白河忍不住笑出聲來,眼前的視線卻模糊了。

        飛機(jī)開始緩慢滑行、加速,最后轟然離地,直向云天。

        天氣很好,白云朵朵如花,藍(lán)天如洗。

        白河副市長靜靜看著窗外一望無垠的云海,默默對著某一朵云說,桅子,你要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

        污葛藍(lán)的人當(dāng)然也是老大。

        對葛藍(lán),老大下的手比對白河狠,他不想這個人在黃桅子最后的時光里冒出來做上帝。這時候不搞搞葛藍(lán),都對不起他當(dāng)老大這個名號。

        果然,當(dāng)他告訴姓葛的他在人世間還有一個兒子時,姓葛的第一時間反應(yīng)就是要飛回來、撲回來。哼,回來?也不想想,黃桅子頂著流言蜚語十四年怎么過的,憑什么白白送給他葛藍(lán)。

        而且,老大最煩的就是這姓葛的玩意兒在電話那端頓時就哭開了,哪里像人家當(dāng)副市長的白河,聽著電話毫不慌亂、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滴水不漏。

        他立即威脅他,要來認(rèn)兒子可以,一并給黃桅子收尸。

        葛藍(lán)馬上就慫了,怯怯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多谷。

        多谷,對了,是多谷,葛藍(lán)想起來了,他曾經(jīng)和桅子相約過,以后結(jié)婚生孩子,女兒叫多米,兒子叫多谷。

        她當(dāng)初為什么不告訴我呢?葛藍(lán)傷心地說,她太狠心了。

        她狠心?明明你就是只長不大的泰迪,一個男人,能丟下未婚妻,和全家人逃到昆明去,還說她狠心?我也是佩服,憑你這本事,你就活到老,也還是銜著奶嘴的貨色。

        葛藍(lán)沒心思聽他惡心自己,只想著要見桅子。

        老大根本不鳥他,說,見桅子?她現(xiàn)在滿世界找你,就等著把多谷交給他親爹后,自己安心去尋死路。你是見她還是逼她死?

        可我真想見桅子,她病了,她一個人,那么遭罪,我想看看她,安慰她。

        老大聽著,覺得這條泰迪還有點良心,他本來是想讓葛藍(lán)把手機(jī)給家人,然后搞出個葛藍(lán)已經(jīng)死了的假象出來,但是老大覺得這個橋段不太可行,萬一桅子一軸起來,要去哭墳?zāi)??不管怎樣她和他總是生了個兒子出來的。且眼下人家表現(xiàn)還是不錯,咒人家死好像也不地道。

        于是說,見可以,但你得讓她不安心,不敢把兒子交給你。

        葛藍(lán)愣了,啥意思?

        裝唄。老大強(qiáng)忍住心頭要作惡生亂的得意,說,你裝成個頭上生瘡腳下流膿的爛人,吃喝嫖賭,殺人放火,隨便什么都行。越不是玩意兒越好,憑黃桅子的個性,絕對不把兒子交給這種人。

        葛藍(lán)不干,好好的,兒子沒見著,老子倒成了臭不可聞的爛人。

        你不是爛人你還是好人???好人丟下未婚妻兒子十四年?你大爺。老大破口大罵。

        好好好,我是爛人。葛藍(lán)投降,只要能救桅子,你保證,這樣做能救桅子。

        我保證。老大斬釘截鐵地答著,其實心里也夠虛,不過想著自己替桅子擺了兩個負(fù)心漢一道,還是很滿意。

        你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眼下,一切劇情都在老大掌握中進(jìn)行,黃桅子也明顯表現(xiàn)出了一點斗志,老大覺得云開霧散,用梁山好漢的話來說,是十分受活,便吹著口哨進(jìn)了病區(qū),很快,便有病人家屬興奮地朝他圍了上來。

        在他們眼里,老大心情好,說明又有人給撈回來了,不管這人是誰家的,有人活過來就是好事,在血液科,每一個挽救過來的生命都是對其他生命的加持。

        這種加持,叫希望。

        總有一天,黃桅子會明白,她的活著,也是對其他生命的加持。

        十二

        半個月隱秘的異地治療休整后,黃桅子決定出發(fā)了。

        老大取笑她,要不要寫封遺書,或者告訴多谷點什么。

        她白了他一眼,她目前的狀態(tài)并不糟,打人和恨人的力氣是有的。不知道老大在哪里給她搞到那么多血小板,白細(xì)胞也通過打升白針升了起來,就目前而言,她病情最大的風(fēng)險是出血和感染,有了這兩個保障,長途飛行對她來說不是大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回來之后到底怎么辦。

        回來再說回來的事吧。老大站在機(jī)場安檢口,拍拍她肩膀,輕描淡寫地說,頂多是個死,你勸病人回家的時候,不也是這么說的么?

        她語塞。

        知道自己很壞很壞了?他揚了揚眉頭。

        我……她有點愧疚,想說什么,卻組合不出來。

        沒時間聽你嘮嘮。天亮之前,我還要趕回去查房。你不在,我苦啊,得一個頂倆。記住,回來告訴我,那是棵什么樹。老大說完,打著哈欠一搖一晃地往回走,那樣子十足是累壞了。

        去巴林沒有直達(dá)的飛機(jī),在迪拜機(jī)場轉(zhuǎn)機(jī)時,靠窗而坐的黃桅子看到了機(jī)場外沿?zé)o邊的沙,而跑道仿佛是在沙漠中搶出來的一道銀色溪流,貌似隨時會被沙吞噬,卻神奇安全地延伸到前方,她想起了人體的血管和血脈,和那些與死神搶奪空間與時間的病人與戰(zhàn)友們。

        黃桅子突然無比想念在科室里奮戰(zhàn)的那些日日夜夜,這些年,她其實一直在和沙漠搶跑道,每一次病人和家屬的配合和努力,都讓她心存感激。

        但總是有人不斷打破這份珍貴的努力。

        多谷三歲生日前后,她經(jīng)手了一個病人,入院時血小板已經(jīng)低到只有一個,基本相當(dāng)于沒了水龍頭,只要出血,根本就止不住,小護(hù)士緊張得一再叮囑絕對臥床、絕對絕對臥床。病人倒好,一個不留神,和家屬溜到醫(yī)院門口的餐館里去吃火鍋,說是住院前好好吃一頓,慰勞慰勞,結(jié)果這一頓火鍋還沒吃完就腸道出血,拉上來搶救,家屬嚇得人都癱了,跪在地上不停地哀求,醫(yī)生,救救他,救救他,求你們了,只要能救活他,我們?nèi)以义佡u鐵都愿意。

        她和全科室的人全力以赴整整四天四夜,全血和血小板一袋一袋地沖,總算把人救了回來。第五天,剛消停,傍晚,人又不見了,正科室樓層天上地下地找,下面打電話說有人跳樓了,看病服,應(yīng)該是血液科的人。

        病人是從晾衣臺跳下去的,他也真能跳,三米高的鐵絲網(wǎng),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和本事翻上去的。有那本事和勇氣,好好治病啊,跳什么樓呢,再說了,要跳回家去跳啊,在醫(yī)院跳什么跳。整個科室的人都在圍著他轉(zhuǎn),忙了四天四夜,為了要袋血小板,天天和輸血科搞得跟打架搶人一樣,他倒好,說死就死了。

        治不起。家屬面對科室的痛心,木然地說,人都在醫(yī)院跳樓了,搶救的費用,收不收,你們看著辦吧。

        憤怒的黃桅子卡頓住了,她意識到自己又要背鍋了,這是她的病人,在醫(yī)院跳了樓,家屬不鬧事就很好了,要人家付住院費,想都不要想。

        至于費用算在誰頭上,也不用想。黃桅子無懸念中獎。

        那一次之后,黃桅子對于病人基本就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治不治,你們定。上不上呼吸機(jī),你們定。用不用抗生素,你們定。

        醫(yī)生,我們完全不懂,你幫我們定好不好?或者你告訴我們,有希望嗎?有希望我們砸鍋賣鐵都治。

        砸鍋賣鐵?黃桅子再也不相信這話了,她要是一路相信下去,砸鍋賣鐵的人是她。

        黃桅子對病人的態(tài)度從此轉(zhuǎn)變,很多時候,對于要不要“沖一沖”,她的態(tài)度很冷靜和決絕。不是害怕背鍋,而是,她覺得,有時候,延長一段毫無意義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

        她的態(tài)度在血液科影響了一部分醫(yī)生和護(hù)士,也就是說,一部分站在她一邊,一部分人站在老大一邊。

        老大和她產(chǎn)生的所有分歧癥結(jié)都在這里,除了這個,他們是最親密的戰(zhàn)友。

        老大曾經(jīng)多次警告過她,不要自以為是,她的那句“延長一段毫無意義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完全是一個偽命題。因為,一段生命是否有意義,不該由醫(yī)生和旁人來做出判斷。

        你的態(tài)度是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它會像慢性的毒藥,改變家屬、改變我們醫(yī)生護(hù)士對生命的敬重和對病人的挽救,最可怕的是,它會改變我們攻堅克難的信心和決心。

        黃桅子冷冷地看著老大,說,老大,言重了,區(qū)區(qū)小女子,沒有那么大的能耐。

        機(jī)艙外,起風(fēng)了,黃桅子看到一層沙輕輕揚起,落在跑道上。

        心咯噔一下,漏跳一拍,頓時有了點恍若隔世的清醒,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正是這風(fēng)里覆蓋跑道的沙。

        好像,真錯了……

        轉(zhuǎn)機(jī)間隙,她給老大打了個電話,說到銀色的溪流,血管,跑道和沙,還有生命。老大呵呵笑,說,終于醒悟了,不容易啊滅絕師太。那個,反正都要死了,瀟灑點,打開流量上微信,給你看個東西。

        她狐疑地打開流量和微信,看到無數(shù)新的信息,其中一個是她之前并不曾見過的群,叫熊貓俠,一共有一百多條未讀信息。

        她意識到了什么,點開它,爬樓梯快速瀏覽。

        讓她感到意外又隱約猜中的是,這是一個RH陰性血的微信群,群里所有人都在@她。

        @桅子,我們都可以為你獻(xiàn)血,不用急,我們幫你找合適的骨髓,為你捐血小板。

        @桅子,你活著的意義,是能夠用你的經(jīng)驗和醫(yī)術(shù)救更多的人——包括我們每一個熊貓血的人。

        @桅子,你成功了,我們所有熊貓血的人就再不會心生恐懼。

        ……

        最后,她看到了一個頭像,和老大的一模一樣,是大草原。

        大草原也@她了,說,寶貝,十月十八日,全科室等你回家。

        她的回程時間是十月十八日。

        黃桅子哭了,她一直以為她是獨自一個人,一個與全世界都無關(guān)的人,卻不知道在這個叫熊貓俠的群體里,她不光成了他們的重心,還是他們的寶貝。

        桅子,看到了嗎?你真的不應(yīng)該放棄。老大的微信私發(fā)了過來,第一,科室需要一個成功的病例,至今我們沒有RH陰性血的干細(xì)胞移植病例。第二,病人們也需要有一個優(yōu)秀的大夫幫他們打仗。第三,RH陰性血型本來人就不多,死一個,就少一個,你有責(zé)任讓自己活著。第四,關(guān)于錢和多谷,你的邏輯依舊是錯的,你想想,如果時光倒回去幾十年,你是愿意有一個媽,還是有一百萬塊錢?個缺心眼婆娘。

        看到這里,黃桅子哧地笑起來,真是又哭又笑,小狗撒尿。

        她伸出手指,點了一個表情包回去,是拳擊冠軍鄒市明兒子卷著一頭長發(fā)不停點頭的圖片,小孩是那么可愛,像極了多谷小時候的樣子,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一樣美好,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天使。

        關(guān)閉了流量,黃桅子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心情復(fù)雜地注視眼前這個陽光明媚的世界。

        另一個空間里,老大也站在玻璃窗前,只不過他眼前已是晚霞滿天。

        十月十八日,桅子會不會回到科室來?從曾經(jīng)權(quán)威的大夫,變成一個可憐巴巴等待救治的病人,這對桅子來說,不光是需要信心和勇氣,更需要抵抗住恐懼,巴林那一棵樹,會不會給桅子力量?他覺得會,又擔(dān)心不會。

        這一刻,他知道,桅子的決定其實也是對他的加持,面對這么多年的生離死別,他心里也有心魔,無休止的打仗,是人都會累的,在崩潰的邊緣,戰(zhàn)友的支持遠(yuǎn)勝于人世間最強(qiáng)大的炮火。

        手機(jī)響,是“泰迪”打來的。

        桅子回來后,治療費我出。

        好。他冷冷答,我知道你家錢多。

        然后,葛藍(lán)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現(xiàn)在實在是有點怕惹著這個老大——我可不可以見桅子?她會原諒我嗎?

        老大沒回答,掛了,他無法回答葛藍(lán),盡管他盡全力布了這盤棋,但他也看不透最后的棋局,就像他盡全力救每一個病人,但最后的結(jié)局是什么,他無法作答。

        歲月是一條長長的河流,他只是努力清理淤堵的那個人,桅子也是,他們沒有神賜的魔杖,他們唯有愛和信心,伴隨著呼吸,生生不息。

        把手機(jī)丟到沙發(fā)上,老大再一次深感疲憊,對面病房的玻璃窗把晚霞反射到他辦公室的墻壁上,靜默無聲,沒有桅子的爭吵陪伴,沒有桅子的并肩戰(zhàn)斗,他真的很寂寞很累,他想念桅子,他的戰(zhàn)友和朋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生死邊緣的愛和陪伴,恰恰與愛情無關(guān),卻遠(yuǎn)遠(yuǎn)比愛情深刻。

        十三

        兩個小時的轉(zhuǎn)機(jī)后,黃桅子登上去往巴林的航班,一個小時零二十分鐘,巴林到了。

        走出機(jī)艙,黃桅子也看到了金色的夕陽,它灑向大地,像炫目的佛光。

        算一算,她出發(fā)是清晨七點,九個小時的飛行和兩個多小時的轉(zhuǎn)機(jī),應(yīng)該是黃昏,但她此刻卻站在燦爛的陽光下,她從時光手里搶過來四五個小時的時差,這讓她有點小小的興奮。

        誰說延長一段生命毫無意義。

        有點疲倦的黃桅子決定休整半天。

        坐在清真寺門口,黃桅子心靜如止水——已經(jīng)到了巴林,她不急,她要用最充沛的狀態(tài),明天,明天再去看那棵樹。

        第二天早晨,導(dǎo)游帶著黃桅子出發(fā)了。

        你的手,真柔潤。導(dǎo)游扶著她下車時,用古怪的中文發(fā)音準(zhǔn)確地贊美她,像你們中國的寶貝,玉。

        桅子看看自己的手,是的,它的確是寶貝,這雙手救活過無數(shù)生命,在那些人的眼中,它的確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貝。

        風(fēng)沙有點大,迷了眼,稍等風(fēng)停后,遠(yuǎn)遠(yuǎn)地,黃桅子看到那棵樹,在盡目一片黃白色的沙漠里,在稀稀拉拉的草簇中,唯有它高高聳起,傲立在沙丘上,蔥郁的綠色在清晨的白光與沙漠枯燥的色澤中顯得無比驚艷,它的手臂伸得那么長,一部分主枝向上生長,像揮舞的手,又像一把撐起的巨傘,另一簇枝條則彎曲著綿延向低處,像一位和善的長者,正蹲身伸出手來,對她說,來吧孩子,站到我的手心里,我?guī)闳タ词澜纭?/p>

        黃桅子遠(yuǎn)遠(yuǎn)看著它,心中涌起莫名的震撼和敬畏。她蹲下來,把手伸進(jìn)沙里,向下,再向下。

        干燥無比的沙里沒有一絲絲水分,她拔出的手臂明顯帶著身體水分被抽走的痕跡,一片干裂的白色。

        她想不出來,在這偌大一片沙漠和死亡的干涸中,這棵樹,靠什么活。

        導(dǎo)游看著她說,不用試了,這里根本就沒有一滴水,我們走吧,再走近些。

        不了。黃桅子站起身,搖搖頭,呢喃,就這么遠(yuǎn)遠(yuǎn)望著就好……這棵樹,它叫什么名字?

        它是牧豆樹。但是,全世界的人都叫它生命之樹。到巴林,每個人都會來看這棵神奇的樹,它很堅強(qiáng)很堅強(qiáng),大家都愛它。導(dǎo)游說完,伸開雙臂,擁抱世界一樣。

        生命之樹,呵呵,她搖頭,無可奈何笑了,原來她又被老大下了套,老大并不是不知道這棵樹,他只是要她來完成一次洗禮,關(guān)于生命,以及堅強(qiáng)。

        好吧,算你厲害。黃桅子在心里說,雖然我不確定回國后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但我現(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關(guān)于爭吵,你是對的。

        拿出手機(jī),黃桅子很認(rèn)真地拍下了這棵巨大的牧豆樹,她要告訴老大,這棵樹像她和他,她是不管不顧撐著傘的那一部分,而老大是俯身向下彎曲著的那一部分。這棵樹讓她懂得,生命不僅僅是寧折不彎的剛強(qiáng),還有俯身敬畏的柔韌。

        猜你喜歡
        白河
        夜幕下的白河
        在白河邊
        天津詩人(2023年1期)2023-04-06 07:21:57
        家鄉(xiāng)的玉帶
        “橋”鎮(zhèn)
        專題
        白河“五大工程”提升黨建工作
        白河:堅持不懈治理水土流失久久為功改善山村面貌
        神醫(yī)的良藥
        白河意象
        躬耕(2017年8期)2017-08-30 03:48:57
        河南省南陽市高速連線白河特大橋河段防洪影響分析
        亚洲男人精品| 色翁荡息又大又硬又粗视频| 高潮内射双龙视频| 女人夜夜春高潮爽a∨片传媒| 亚洲男人天堂av在线| 视频一区中文字幕日韩| 免费观看国产短视频的方法| 日日摸天天摸人人看| 精品乱子伦一区二区三区| 成av人片一区二区三区久久|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av五月| 欧美性色黄大片手机版| 亚洲综合中文字幕乱码在线| 扒开双腿操女人逼的免费视频| 亚洲国产av一区二区四季| 国产乱子伦农村xxxx| 啪啪免费网站| 中文字幕成人乱码亚洲| 91精品国产综合久久久密臀九色| 日韩精品内射视频免费观看| 色丁香久久| 一个人看的在线播放视频| 亚洲在线视频免费视频| 欧洲一卡2卡三卡4卡免费网站|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天堂| 老熟妇嗷嗷叫91九色| 免费大片黄国产在线观看|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丝袜精品丝袜一区二区| 大屁股流白浆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人与禽zozzo性伦交| 国产高清视频91| 中文字幕丰满人妻有码专区| 免费a级毛片无码免费视频首页| 亚洲av无码av制服丝袜在线| 大屁股少妇一区二区无码| 国产自拍91精品视频| 中文字幕乱码一区av久久不卡 | 少妇人妻偷人精品一区二区| 杨幂Av一区二区三区| 那有一级内射黄片可以免费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