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呈明
村莊是漂浮在大地上的一葉浮萍,人們終將會失去它。
我無數次游走于村莊的大街小巷,或走出村子從遠方回望生于斯長于斯的這片故土,卻怎么也還原不了村莊最初的模樣。
我寄希望于夢中,反復出現在夢境里的依然還是村西北角的那片蒹葭蒼蒼的葦坑,里面常常會飛出這樣或者那樣的鳥兒,抑或傳出這樣或者那樣奇怪的聲音,總會讓人感覺到里面一定會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這秘密,只有四季不斷的風兒知曉。
村子總共有三條東西大街,兩條南北大街,坑洼不平的土路每逢雨天總會泥濘不堪??v橫交錯的大街小巷是這個村莊的血管,連接著五、六百戶人家。炊煙在村莊的上空裊裊升起,起初每家的煙囪冒出的炊煙或粗或細、或濃或淡、涇渭分明。升到一定的高度便纏纏繞繞、不分彼此,最終成了村莊的魂魄,慢慢飄向遙遠的天際,去尋找遠古時期的影子。炊煙總是朝發(fā)夕至,夜靜之時方可安靜下來。村莊唯一不變的恰恰就是這縹緲的炊煙,炊煙可以自由散去,但是它的根卻散不去。它的根深深地植入了大地寬厚的胸懷里,植入了鄉(xiāng)村的每一座小院里,每一座灶臺里,每一道磚縫里。村莊因了這纏纏繞繞的炊煙才會生生不息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村莊不斷有熟悉的面孔離去,而又不斷有新的面孔加入進來。猶如村頭那棵參天的白楊樹的葉子,總會有一些老的葉子落下,緊接著一些新綠的嫩葉萌生出來。根在哪里?在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是人們的根,而大地則是每一個人永遠的歸宿。
村莊的歷史在哪里?在老人們那漏風的嘴巴里和珍藏了不知多少代的那本發(fā)黃了的家譜里,在荒野中殘缺的碑文里。
多少年過去了,你再回首看看村莊,會發(fā)現,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似乎什么也沒有改變,但似乎又早已面目全非。
我至今也沒有弄明白,白天想破腦袋的問題,一到了寂靜的深夜,進入沉寂的夢鄉(xiāng)之后,過去的一切就會清晰地再現出來。我誠恐誠惶地在時間的隧道里獨行,曾一度懷疑是不是原來的那個我早已不屬于這個世界,眼前的這一切都是幻象或者夢境?不然的話,為什么會白天一個世界,而夜晚卻又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半睡半醒之間我不敢確定,即使已經感覺到就要醒來時仍不敢睜開雙眼。我曾經試著睜開了眼睛,后果是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任憑絞盡腦汁也無濟于事。
村莊的人們樸實而善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四季,只有冬季是人們休整的假期。其它的季節(jié)里,總是在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勞作著。每天天不亮就扛著鋤頭下了地,任憑露水打濕褲腿和鞋子。三夏或三秋大忙季節(jié)幾乎就整天不回家,中午就著咸菜啃點帶來的煎餅或者饅頭,或種或收或鋤草,反正不閑著。待到落日的余暉映紅白馬河水,依然還會有不少的莊稼漢勞作在田野深處。他們深深地眷戀著這片土地,像侍弄自己的孩子一樣精心地打理著莊稼,讓汗水濕透最后一片衣角。此刻,莊稼地深處傳來“咯咯”的聲音,那是老野雞在召喚貪玩的兒女們。確有這樣的莊稼人,他們可以聽得到高粱、玉米、小麥拔節(jié)的聲音,卻聽不到家人催促他們回家的呼喚。
地里的活干完了,離村莊就近了。待到暮色四合,一縷縷炊煙升到半空中,而后在傍晚的微風中彌漫開來的時候,村莊便浸潤在一片溫馨的氛圍之中。勞累了一天的莊稼漢扛著農具,牽著牛,或攆著一群羊,吸著旱煙袋,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小路上。聽著雞鳴、狗叫,伴著誰家母親呼喚貪玩遲歸孩童的聲音,人便醉了。
他們春天播下希望,然后用汗水澆灌著嗷嗷待哺的土地。待到金秋時節(jié),碩果累累,一年的辛苦頓時化作了甜蜜的回味。莊稼總會因主人的付出不同生出三六九等來,于是便有了那句農諺:“人哄地一時,地哄人一年。”俗話說:“孩子自己的好,莊稼人家的好。”這個時候會有極少數不爭氣的人,趁黑夜悄悄把手伸進鄰家的田里。但是真正的莊稼漢會悄悄咽下遺憾,暗暗攥緊拳頭,把希望寄托于來年。
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身上總會帶著永遠也磨滅不去的印記,那就是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土,是給了他酸甜苦辣五味雜陳的村莊。盡管有不少人用盡了渾身的解數,甚至不惜重金想洗去曾是農村人的印記,但是一切終歸于徒勞。
哪個人沒有自己的故鄉(xiāng)?是故鄉(xiāng)連接了人的血脈。人即使無數次走出去,足跡遍布祖國的大江南北,甚至踏上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他依然會固執(zhí)地認為故鄉(xiāng)才是這個世界的中心,而他的一切都是由這片故土衍生出來的。
村里總會有幾棵古老的樹木,也許是老槐樹,也許是皂角樹,也許是楊柳松柏之類的,雖然沒有楠木那么金貴,但是生長到這個年歲了,已經遠遠超出了一棵樹的概念。蒼勁的枝干布滿了疤痕,一如老人粗糙的手掌。枝干上不知源于何時被系上了紅布條,雖然風吹日曬早就褪了色,但這卻是村莊召喚游子的經幡。無論你走多遠,無論官做得多大,老了總會被召回村莊來。村莊記得,老樹也記得。不管是在天南的,地北的,當官的,還是經商的,混得光鮮的會衣錦還鄉(xiāng),混不轉的也會感嘆幸好還有個家,無論貧賤富貴,故鄉(xiāng)總會像母親那樣寬厚慈愛地接納他。每逢清明寒食節(jié),總會有人趕回來祭掃一下祖墳,看望一下老宅,認一下族親。離開村莊時還是青澀的少年或者血氣方剛的青年,回到村莊時一如這遲暮的老樹垂垂已老矣。即使是化作一抔灰,也要裝到四四方方的木盒子里,被兒孫們抱回故土,抱回村莊。睡在故鄉(xiāng)的泥土里,就等于睡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踏實、愜意。
我喜歡一個人穿行在村莊與村莊之間,尤其是喜歡去一個完全陌生的村莊。每看到一處老宅子,都會激動不已。我清晰地記得第一次騎行來到位于鄒城市西南方向三十公里的上九山村。那個時候的上九山村還沒有開發(fā)建設,一切都是原生態(tài)。幽深幽深的巷子,層層疊疊的石墻,搖搖欲墜的石屋,躺在荒草之中的石磨、石碾。望著眼前的一切,我把自己想象成這個村子里的一員。我在蜿蜒曲折的街巷里尋找逝去的歲月,在長滿野草的石縫里傾聽古村的傾訴。
每一次從別的村莊回來,便對自己的村莊增添幾分的眷戀。這種感覺抑或叫做情愫的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而增長,我把這一切歸于戀家的情結。每一次走出這個村莊的時候,分明有一種力量在牽扯著我。
走遍千里萬里,最令我牽腸掛肚的還是生我養(yǎng)我的村莊。不管這片土地肥沃還是貧瘠,無論村莊富裕還是貧窮,它早已與我血脈相連。
不敢想象,若干年后,當這座古老的村莊化為一片廢墟抑或煙波浩渺的澤國之時,我們的根將扎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