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亮
我知蘭姆、讀蘭姆,始于梁遇春。七八年前,大概是春夏之際,我還在兵團(tuán)的一個最基層的邊境連隊謀生。連隊有間破辦公室兼做圖書室,平時幾乎無人進(jìn)去。數(shù)個書架擺得滿滿的,地上堆著的也都是書;上面各個口子、部門配發(fā)的書,送來拆都不拆就堆在地上。其實,都知道,拆了也沒地方放。書多是些農(nóng)牧養(yǎng)殖業(yè)知識用書,教人怎么養(yǎng)牲畜家禽、怎么種麥子油菜。書堆在那里,也是沒人看的。我初來乍到,也沒多給我安排工作。上班無事,就一頭鉆進(jìn)了圖書室,在科普讀物叢書,竟然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本上世紀(jì)九十年代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的《梁遇春散文》。兩個月后,我就調(diào)離連隊到其他崗位工作。在那兩個月里,這本《梁遇春散文》成了我??粗畷?,也是我看梁遇春之始。
我離開連隊時,《梁遇春散文》還在圖書室的書架上?,F(xiàn)在應(yīng)該也還在我當(dāng)年放它的位置上,無人動過吧。也許,圖書室已另作他用……
梁遇春二十六歲時便因猩紅熱離世。而去世前三天,即1932年6月22日,他還在老師溫源寧的書房討論英國作家彌爾頓。后來有一年,看溫源寧的《不夠知己》,有一篇寫梁遇春,在老師溫源寧眼中,梁遇春“作風(fēng)低調(diào)、衣著樸素、少言寡語,但“不知為什么,倒比言行張揚以求顯達(dá)的人更加令人難忘。沒有一絲想要炫耀的念頭,置身于人群之中,他總是力圖避人耳目而隱身在笑容背后?!?/p>
因為早逝,梁遇春留下的作品并不多。只要遇到,我也都細(xì)致地看看。最近正看的是梁遇春家鄉(xiāng)福建出版的《梁遇春讀本》。書前有梁遇春的小傳,在看時才發(fā)現(xiàn),過去一些年里,看的僅只是文字,對作者的短暫人生,關(guān)注得實在不夠。梁遇春說他最怕人生的旁觀者。我倒是無意中做了一回文字的旁觀者。也是在看梁遇春小傳時注意到,我初讀梁遇春,其時正是二十五六歲的年紀(jì);所以在三十歲以后看梁遇春小傳,便忍不住地唏噓,對其文字看得也更細(xì)致了。
據(jù)說梁遇春自幼就樂于活在想象的愁苦世界。這樣的據(jù)說,我是深信的。他后來的作品,和此大概關(guān)聯(lián)不小。
梁遇春的作品,深受蘭姆等人小品文的影響,這是毋庸贅言的,如他在談英國小品文家杰羅姆·凱·杰羅姆《懶惰漢的懶惰想頭》時說的,集里所說的都是拉閑扯散,瞎三道四的廢話。梁遇春之作,多是這樣“拉閑扯散,瞎三道四的廢話”,卻也讓人看得余味難絕。如果不是早逝,假以時日,之后的作品該是讓人更加回味吧。這是我三十歲多時的瞎想,畢竟歷史不容假設(shè)。
如今看書,多是零碎時間的拼接,看《梁遇春讀本》,竟然斷斷續(xù)續(xù)地用了幾個月,在之前,這自是不可能的。我現(xiàn)在每看梁遇春,就很懷念在團(tuán)場時的安靜讀書時光。離開以后,就很少再有了。
家里有一套《沈從文文集》,十一大本,偶爾也翻翻,常翻的還是撿自烏魯木齊舊書攤的這本《從文家書》,上海遠(yuǎn)東出版社出的,是陳思和、李輝策劃的“火鳳凰文庫”中的一本。
忘了是哪一年,肯定是來伊犁以后,有一年回鄉(xiāng),在烏魯木齊轉(zhuǎn)車,中途有點空閑去看同學(xué)。結(jié)果是,同學(xué)未見到,遇到一個擺地攤賣書的,空閑時間就消耗在這里,帶走了這本《從文家書》,在火車上翻閱。這本跟我回了趟老家,又從老家跟著我回新疆。隨我奔波萬里的書,在我書架中,還真不多。有些書是看完就放在老家,下次回去接著看。
書中所收家書前后跨度近三十年。最近一次重讀《從文家書》,常是深夜,一個人在臺燈下,一頁一頁地翻看,沈從文、張兆和兩個人的三十年就在不到一個月的晚上翻過去了。深夜的邊城,寂靜,偶爾有幾聲對話傳來,也都是夜歸的人。然而,正是這樣的夜晚,看著沈從文、張兆和上世紀(jì)三十年代的通信,想起來的,卻都是沈從文的后半生。這本書中也收了一些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他們的通信,從中看出更多的是感慨。
早期給張兆和的家書中,沈從文的敏感以及作為“鄉(xiāng)下人”的自卑,在文字中是很明顯的。也是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沈從文在湘行途中,給張兆和信中這么寫: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地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放到現(xiàn)在,是要在朋友圈刷屏的。
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日給張兆和的信中,沈從文表達(dá)了“想印個選集“的想法,這也是作者第一次提到印選集,并在信中大致羅列了目錄。殊不知,兩年后《從文小說習(xí)作選》才由上海良友圖書公司出版了。也是在這封信中,沈從文不無“狂傲”地“大言不慚”:“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的人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yuǎn)?!边@個觀點,沈從文大概一輩子都沒變過。十幾年后,他在家書中依舊認(rèn)為,他之前的作品現(xiàn)在很年輕,將來也會很年輕,說的都是同一個意思。距離這封信已經(jīng)過去八十多年,沈從文也已離世即將三十年;當(dāng)年他的預(yù)言,如今正是現(xiàn)實。
到一九五六年,沈從文在外出途中還會再看看《湘行散記》,并在當(dāng)年十二月十日給張兆和的信中說:覺得《湘行散記》的作者究竟還是一個會寫文章的作者。這么一支好手筆,聽他隱姓埋名,真不是個辦法。
除了家書外,書中還收了幾篇沈從文處于“癲狂”狀態(tài)中的囈語。其中一九四九年五月三十日在北平宿舍里寫下的手記,現(xiàn)在讀來依舊悲從中來:“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間”,“世界在動,一切在動,我卻靜止而悲憫的望見一切,自己卻無份,凡事無份”,“就是我手中的筆,為什么一下子會光彩全失,每個字都若凍結(jié)到紙上,完全失去相互關(guān)系,失去意義?”,后來我們知道,此后沈從文放下手中文學(xué)之筆,轉(zhuǎn)行進(jìn)入文物方面研究,許多研究成果都是開拓性的。沈從文的轉(zhuǎn)業(yè)之謎,也成了沈從文研究繞不過去的課題。此時,再回頭看看上世紀(jì)三十年代他寫給張兆和家書的“狂傲”“大言不慚”,便再也忍不住生氣造化弄人的慨嘆。如他在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日給張兆和的家書中所言:一只直航而前的船,太舊了,調(diào)頭是相當(dāng)吃力的!
沈從文的家書內(nèi)容真是事無巨細(xì),凡事都“匯報”。一九五六年在長沙,坐船時遇到賣腳濕氣膏的小販,見其口才好、言語頓挫而富于節(jié)奏感,認(rèn)為吸收到博物館做講解員必然是一把好手?!驈奈牡摹熬礃I(yè)”,真是著迷了。
這本《從文家書》出版時,張兆和先生還在世,并為本書留下了一篇《后記》,后記很短,卻非常值得重視,她在短文中寫到: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寫這些時,張兆和八十五歲,她晚年最重要的工作是整理沈從文遺著、編輯《沈從文全集》,在《沈從文全集》出版第二年,張兆和以九十三歲之齡與世長辭。這些是在看《家書》時不由自主想到的,忍不住吁嘆。
有一個時期,每天上下班公交車上集中看賈平凹的文章,偶有所想所感,便隨手寫了發(fā)在QQ空間說說里。是謂“說說”賈平凹。
用微信讀書軟件花了好幾天時間看了《賈平凹作品精選》,陸陸續(xù)續(xù)地看一周多時間讀完。之前看過賈平凹兩三本書,印象也沒多深,從這本開始慢慢看出好的。雖然有些篇幅口味偏重,但總體觀之,他的作品是很值得讀的。汪曾祺稱他為鬼才。繼續(xù)再找其他他的作品來看看。
一九八一年,賈平凹二十九歲。三十六年后的二月二十一日黃昏,我在公交車上看完他的《哭嬸娘》。他寫作時心緒的洶涌不定,溢出了文字,三十六年后我讀起來還被淹沒其中。記得家中有本他的《商州初錄》,是他二十幾歲三十歲時的中短篇小說集。西安友人文彥群去年送我賈平凹的第一本散文集《月跡》,也是二十幾歲時寫的。最近越來越覺得一個作家早年的作品應(yīng)該多讀。
三十一歲時的賈平凹寫給十八歲的妹妹中的一段:鄰居婦人要我送你一筆大錢,說我寫書,稿費易如就地俯拾,我反駁,又說我“肥豬也哼哼”,咳,鄰人只知是錢!人活著不能沒錢,但只要有一碗飯吃,錢又算個什么呢?如今稿費低賤,家豈是以稿費發(fā)得?!讀書要讀精品,寫書要立之于身,功于天下,哪里是鄰居婦人之見??!這么多年,兄并不敢侈奢,只是簡樸,惟恐忘了往昔困頓,也是不忘了往昔,方將所得數(shù)錢盡買了書籍。——這是一篇教人讀書之文。
看賈平凹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寫的散文,文后多標(biāo)注詳細(xì)的日期,我常見有“草于病房”字樣。那時候,賈平凹也才三十多歲,身體多恙卻還勤于寫作?!安萦诓》俊辈皇羌谐霈F(xiàn)在某年的某個時期,而是不同年。不知近年身體狀況如何,但這幾年時有新作問世,有些還是長篇。想來身體應(yīng)該還可以。想想八十年代,電腦寫作還未興起,賈躺坐病房,或?qū)懽?,或為文。那期間的小說我還未集中讀,寫于病房的應(yīng)該也不在少數(shù)。他的文章風(fēng)格形成,和他的身體脫不開關(guān)系的。
和友人談及賈平凹時,我說:我現(xiàn)在才開始意識到,能用大白話寫文章,再尋到合適的詞,如此,我覺得就可寫成好文章了。賈平凹的師承,還是中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但是,他真是才氣逼人呀。我看他三十一二歲時寫的一些評論和序言、散文;才氣顯露無疑。但是也可以看出比較明顯的雕琢痕跡和刻意為文的痕跡。這也是看他的早期作品的感受。有這樣的印象是看他早期散文留下的,小說還未讀。
看賈平凹的《哭三毛》《再哭三毛》,他寫得很動感情,這種感情他也沒收斂,看文后寫作日期便知道,他是在情緒激動不平時匆匆而就的。所以感情滿溢得厲害。我在看這些時,常注意他人不太注意的,由此也生了一點感慨。三毛能那么快地收到賈平凹的信和贈書,二十多年后的現(xiàn)在簡直不可思議。三毛一九九一年一月一在臺灣寫的回信(寄出時間不清楚),賈平凹一月十五日就收到了,這在現(xiàn)在的郵政好像也做不到,那個年代是沒有快遞的。
賈平凹的《孫犁論》寫得好。好在他懂孫犁。賈平凹一走上文壇,孫犁就給予了很大的關(guān)注,寫過賈平凹的短論。賈平凹好像還在孫犁家里吃過餃子。熟悉孫犁性格之人,都明白這是不容易的。賈平凹的第一本散文集《月跡》在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不知可有孫犁之功;但應(yīng)賈平凹之邀,孫犁給書寫了序,這是1982年的事。這年賈平凹三十歲,孫犁六十九歲。二十年后,孫犁去世?!秾O犁論》寫于1993年,孫犁肯定是看過的。賈氏此文篇幅雖短,但多是知人之論,睿見很多。后來看孫犁女兒的《布衣:我的父親孫犁》,書中提到,孫犁生前對這篇文章評論甚高,他對女兒說:“賈平凹出手不凡,一語中的,一句頂一萬句。九三年那么多人寫我,數(shù)他寫得最好?!蔽覀儸F(xiàn)在知道,以《廢都》發(fā)表為界限,孫犁和賈平凹之后似再無交往。近十年后,孫犁去世。
看完《安妥我靈魂的這本書》這篇文章后,我又返回重看了一遍。這是大名鼎鼎的《廢都》的后記。《廢都》寫于1992年,大概賈平凹把自己關(guān)屋里正寫著呢。后來,他的一篇散文,記得是《丑石》還是關(guān)于桃樹的文章被選入了我們的語文書里,供我們學(xué)習(xí)、背誦;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記得清楚的是,有一位比我大幾歲的鄰居還是誰,給我說,賈平凹這個人是寫黃色小說的。這個印象,我至今記得深刻。當(dāng)然,多年后,我知道他說的黃色小說指的就是這本《廢都》。我唯一一次看《廢都》,是大一還是大二,書是從圖書館借的,黃土色的封皮,就像三秦大地黃土高原。圖書館的這本書應(yīng)該是被人借過多次的,中間還有幾頁被撕了。我也是匆匆翻過,大概也是一解早年的好奇。對賈平凹的這篇《后記》是一點印象都沒有?,F(xiàn)在距離這本書寫完,已經(jīng)二十五年過去了,一個當(dāng)年出生的孩子也該成家或者已經(jīng)成家了。賈平凹在《后記》里說,“我便在未作全書最后的一次潤色工作前寫下這篇短文,目的是讓我記住這本書帶給我的無法向人說清的苦難,記住在生命的苦難中又惟一能安定我破碎了的靈魂的這本書?!辟Z平凹大概也沒想到這本書帶給他的更多的苦難是在出版以后。
賈平凹在給彭匈的《向往和諧》寫序,最后提到汪曾祺,“手稿還堆在案頭,未來得及給彭匈去信,卻聽見汪曾祺老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真是如雷轟頂,悶了半日?!闭劦剿麄兊哪嫌危?dāng)年汪曾祺和賈平凹參加筆會,放著大賓館的酒席不吃,跑到街巷去吃小吃??催@篇序的寫作日期“1997年5月23日”,那時,汪曾祺去世剛一周。當(dāng)年一起吃小吃的人已經(jīng)走了二十年。后讀到王干的《夜讀汪曾祺》,在第一三二頁見一幀彭匈、汪曾祺、賈平凹的合影,那時他們都很有精神,現(xiàn)在賈平凹也活到了當(dāng)年跟汪曾祺一起吃小吃的年齡了。
《給尚X的信》,必將是賈平凹作品中最不易被忽略的文章之一。文章主要圍繞給他帶來“巨大的榮譽和羞辱”的《廢都》獲法國費米娜文學(xué)獎來展開,中間的過程讓二十年后的讀者讀起來還依舊唏噓?!稄U都》出版后,引起了巨大論爭,后來遭禁二十年。當(dāng)賈平凹獲得法國這個文學(xué)獎時,新聞媒體播報而不提《廢都》之名,賈平凹、穆濤等人寫的新聞通稿中說“中國作家賈平凹的一部長篇小說(《廢都》)榮獲“法國費米娜外國文學(xué)獎”?!保爸栽诟遄又袑ⅰ稄U都》寫入括號內(nèi),即擔(dān)心有的報紙不敢使名字出現(xiàn),便可以刪去括號而不影響原文。”真是用心良苦。。研究賈平凹,尤其研究《廢都》的出版史,這是一篇繞不過去的文章。
《廢都》越往后看,越覺得有問題。是作者意淫過度抑或其他的?也越來越粗俗。當(dāng)年孫犁看中賈平凹,也很欣賞賈平凹,《廢都》前后,孫犁和賈平凹逐漸疏遠(yuǎn),對此天津的張莉教授有過比較長的論述,我比較認(rèn)同??催^了《廢都》,偶然地想,如果寫成中短篇可能會更好?
賈平凹在散文集《天氣》的序言中說:讀散文最重要的是讀情懷和智慧,而大情懷是樸素的,大智慧是日常的。這本《天氣》幾年前曾買過一本,看過放在家里,也不知隱在哪個角落了,這次用微信讀書再看。賈平凹自己交代:記得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一些人說我散文寫得比小說好,我說那我就不寫散文了,專門去寫小說。三十年過去了,我集中看過我一些他的書,還是覺得他的散文比小說好(并不意味著他的小說不好);尤其中年后的散文,大道至簡。當(dāng)然,賈氏自己對這期間散文也是滿意的。書中有些篇目,看過了,又倒翻回去再看一遍。
看《浮躁》常想起沈從文的邊城,不是因為都寫了少女撐船。這種閱讀感覺很奇怪,也很強烈。記不得在哪里好像看過,賈平凹從自言受沈從文影響,不知這種閱讀感覺是否對應(yīng)著老賈之言。然而,《浮躁》看到后面,也是有個人物叫“翠翠”,只是不再是沈從文的翠翠。初看《浮躁》,感覺應(yīng)該是賈平凹早年的作品,看至最后,作者寫明了時間,一九八六年,當(dāng)時賈平凹三十四歲。后來便網(wǎng)上搜了下,出版時是在一九八七年。再多看了幾個網(wǎng)頁,拿《浮躁》和《邊城》比較者,甚多。
因為近日集中看賈平凹,便把家中那本破舊的《商州初錄》翻出來重看。書是從本地舊書攤買的,買回來放了幾年。初次看還是在兩年前,猶記看《小月前本》時的感受:此為賈平凹三十歲時的作品。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jì)。許多時候是越看越絕望。
《心跡》(四川文藝出版社)里許多篇目以前沒看過,或者看過沒留下印象,但這回看,僅前面一些篇章,就被鎮(zhèn)住了。這個老賈啊,怎么就寫得那么好。當(dāng)然,書中也有不少早期到底流于技巧和痕跡,不比中年后無跡可尋的自然。然而又一想,如年輕時無痕跡無技巧,又該如何渡過年輕?如此想,瞬間變得釋然。
幾年前,跟著魯迅文學(xué)院到陜西去社會實踐,共待了七天。去了西安、黃陵、延安等地,幾年過去了,對看過的風(fēng)景,幾無印象了,記得清楚的是三秦大地的吃食,至今真是難忘,常常懷念,還想再吃??赐辍缎嫩E》后緊接著看的是賈平凹的《舌尖上的西北》(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吹弥蓖炭谒?,書中所寫,有些我吃過,更多的是沒吃過的。吃過的,沒吃過的,都想吃。看書時,又想起了陜西之行,那次回來后也寫過幾篇飲食。那時沒看到《舌尖上的西北》,如看了,我的那些小文大概是不會寫的。
我大概受汪曾祺的影響越來越深了。寫作的風(fēng)格自不必說,連看書也受他影響越來越大。和他一樣,我也變得開始喜歡看雜書。前幾天路過一家舊書店,拐進(jìn)去逛逛,遇到一本《新疆蚤目志》,厚厚的,隨手翻翻卻也看得有味,便買了回來,和汪曾祺常提到的《植物名實圖考》放在一起,隨時翻閱。
年輕的時候,看書喜歡追求有閱讀的意義,追問閱讀的意義。只是至今都還說不清楚什么的閱讀算是有意義。二十歲的時候,從圖書館借了一套上下冊的《名家談讀書》,翻來覆去地看,尋求他們說的讀書的意義、趣味。這套書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談的多是讀書的經(jīng)歷,沒發(fā)現(xiàn)多少讀書的意義,卻對每個作者提到的書,認(rèn)真地作了記錄,成了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的購書指南。這套書也成了我在圖書館所借不多的書之一。
盡管愛默生曾說過:圖書館是個魔法洞窟,里面住滿了死人。當(dāng)你展開這些書頁時,這些死人就能獲得重生,就能再度得到生命。但我不喜歡在圖書館看書,也很少從圖書館借書看。
我買書,不為藏,只為看。所以家里的書,珍貴的版本少,都是自己愛讀的書。書房就不提了,客廳的沙發(fā)、電視柜,臥室的床頭柜,暖氣包,背陽面臥室的窗臺上,堆得到處都是書。很多書,抓起來就看,看得常常走神,卻也樂在其中。
讀書,也使我在浮華社會變得安靜。任他外面世界多熱鬧,我自擁書而度過春夏秋冬。“饑讀之以當(dāng)肉,寒讀之以當(dāng)裘,孤寂讀之以當(dāng)友朋,幽憂讀之以當(dāng)金石琴瑟也?!边@是宋朝人說的,我還遠(yuǎn)遠(yuǎn)未有此種感受。但,讀書,改變了我的生活是毋庸置疑的。讀書,擠占了我的時間;家里的存書,也在不斷地擠占我的生存空間,卻也不覺得苦,反當(dāng)是一種享受。再忙再累,一冊在手,煩惱自走。如此,閱讀給我的已經(jīng)足夠多,比想象中的還要多。
作家張宗子說,同樣一本書,二十歲時讀到,和四十歲時才讀到,意義不一樣。我還沒到四十歲,但也常有這樣的感受。讀書的意義,對于不同的年齡,肯定也各自不同。在看到這句話之前,我曾在一篇讀書隨筆中如此寫:年歲漸長,許多以前讀不進(jìn)去的書,現(xiàn)在一讀,滋味綿長,余味長存?!把室豢卺壊栌X得爽快,這是大人的可憐處。”,這是周作人喝苦茶的經(jīng)驗,我讀書,也是如此。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看書時習(xí)慣喝一杯茶。書不離手,茶不離口,茶中滋味長,書中歲月短??磿?,于我,大概成了一種習(xí)慣,一種不可缺少的自然而然。
我的看書,很多時候是一種休息,而且還是一種很好的休息。因此,我看書也很少正襟危坐,怎么舒服怎么讀,躺著讀書是經(jīng)常的。閱讀時的身心是最放松的,讀時偶有所獲,或記在紙上,或記在手機便簽中,幾本書看完,所記的內(nèi)容稍作連串,即是一篇隨筆。我的許多讀書隨筆,都是這么寫成的。
看過了畢飛宇的《牙齒是檢驗真理的第二標(biāo)準(zhǔn)》和《寫滿字的空間》后,便迫不及待地想找他新出的《小說課》來看。好在前幾日逛書店見書架上有便買了回來。應(yīng)該說,前兩本書為我看《小說課》,做了不少課前準(zhǔn)備;所以“聽起”小說課來,滋味綿長,回味良久。
曾在某雜志上看畢飛宇分析汪曾祺《受戒》的文章。那篇分析文章不短,一口氣看完又接著一口氣再看了一遍,看完長吁了一口氣,接著又長嘆了一口氣。寫得真好,服!汪曾祺的《受戒》寫得真好!畢飛宇的《傾“廟”之戀——讀汪曾祺的〈受戒〉》講得也真好!作為一名鐘愛汪曾祺的讀者,我也曾讀過多遍〈受戒〉,然而對照畢飛宇的解讀,我如同沒讀過。
這篇談《受戒》的文章被放在了《小說課》正文的最后一篇,卻是我看《小說課》中的第一篇文章。然后看的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說《殺手》??粗?,把《殺手》網(wǎng)上找出來重新看了下,再看照畢飛宇的解讀,發(fā)現(xiàn)畢飛宇之所以為畢飛宇,他在以作家這個身份來解讀這些經(jīng)典時,用的是自己寫作的實踐經(jīng)驗,如他自己所說:“就是想告訴年輕人,人家是怎么做的,人家是如把‘事件’或‘人物’提升到‘好小說’那個高度的”。
在一次訪談中,畢飛宇坦言,小說家最要緊的,第一站在哪里說話,第二,面對什么說話。在《小說課》中,作為小說家的畢飛宇的每篇文章似乎都是在做同樣的事:被解讀文章的好以及為什么好。此刻,他站在講臺上,面對的數(shù)百上千的聽者、讀者??戳诉@些文章,忍不住心里默默念叨了句:畢飛宇,真是中國好讀者??墒?,畢飛宇在《刀光與劍影》中說過,閱讀是需要才華的。當(dāng)我看到這里時,回想了看《受戒》的經(jīng)歷,原來我的“如同沒讀過”是沒有才華的表現(xiàn)。緊接著的半句話是:閱讀的才華就是寫作的才華。也因此,我感覺一個初寫小說的人看了《小說課》,要么悟有所得,越寫越好;要么再無勇氣動筆,像畢飛宇分析的那樣,努力做個好讀者也說不定。
作者解讀的幾篇作品里,《促織》《故鄉(xiāng)》《項鏈》等幾篇(包括《紅樓夢》《水滸傳》中的部分章節(jié)),都是在中學(xué)語文課本上學(xué)過的,那些年糾結(jié)于作品的時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在讀《促織》時,我們的眼睛多少次一滑,就滑過了“夫妻向隅,茅舍無煙”這8個字?在學(xué)習(xí)《項鏈》時,有多少老師或?qū)W生會注意到小說中的契約精神、忠誠?在學(xué)習(xí)《故鄉(xiāng)》時,對楊二嫂、閏土的分析,又是怎樣大而化之。
那些年我們在課堂上錯過的精彩分析,在畢飛宇的《小說課》里重新找了回來。他解讀魯迅時,如此簡潔明了:一部中國的現(xiàn)代文學(xué)史,其實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一個部分是魯迅,一個部分是魯迅之外的作家。在中學(xué)語文課上,在大學(xué)專業(yè)課上,有哪個老師會如此分析魯迅?在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蒲松齡的《促織》和魯迅的《故鄉(xiāng)》都是要求全文背誦的篇目吧,有哪個語文老師會這樣分析解讀作品?恐怕不多。盡管畢飛宇說他可以“武斷地說”:每一個好作家的背后最起碼有一個杰出的語文老師。好老師可以呈現(xiàn)這種好,好學(xué)生可以領(lǐng)悟這種好。
畢飛宇解讀的許多好,我這樣“一個不會讀小說的人”,真是無法體會。至此,我總算找到寫不好小說的原因了:“人家的小說好在哪里你都看不出來,你自己反而能把小說寫好,這個是說不通的?!?/p>
看過了《小說課》,趕緊把畢飛宇解讀的那些小說找來重看。看時發(fā)現(xiàn)思路自覺不自覺地跟著畢飛宇的分析走。這是閱讀之悲啊,被牽著鼻子走。盡管小說閱讀是一件非常個人化的事情,但或許如李敬澤所言,天下的壞小說總是一樣的壞,天下的好小說卻各有各的好。畢飛宇的小說課,說出的只是他認(rèn)為的好,講的是一個小說家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