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陳大虎在娘肚子里的時候就開口說話了。這件事，只有陳緒明和田月琴兩口子知道。當(dāng)時，兩個人既驚訝又高興。陳緒明一聽，田月琴肚子里的娃娃把他叫爹，跳下炕，睜大一雙眼睛，在腳地一邊走動，一邊搓著手說：“這真是個怪事，沒見過的怪事?！彼喼辈桓蚁嘈胚@是真的，又把耳朵貼到田月琴的肚皮上去聽，肚子里的娃娃奶聲奶氣地說：“爹，爹，是我?！标惥w明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竟然潸然淚下了。

頭兩胎，田月琴生了兩個女孩兒，大女兒八歲，二女兒五歲了。這一次，兩口都盼望能生個男孩兒。田月琴懷孕后，兩口求神拜佛，祈禱上蒼賜給他們一個能傳宗接代的男孩兒。他們幾次到距離松陵村只有二里路的周公廟去，跪倒在姜嫄圣母的塑像跟前，燒香叩頭，懇求送子娘娘開恩。田月琴有身孕七個月以后，兩口再次來到周公廟。他們照例在姜嫄塑像前燒了香，獻(xiàn)了貢品。走出大殿，兩個人心里都還不踏實，來到周公殿前的先生那里算卦。老先生問了問兩個人的生辰八字，捋了捋雪白的胡須，眼睛眨了眨，睜大，重新打量了幾眼田月琴，滿有把握地說：“千金，你們要得一千金?！标惥w明一只手按住案桌，身子撲向前，用兇狠而又絕望的目光壓住算卦的先生：“你可拿得準(zhǔn)？”先生正襟危坐：“信則有，不信則無?！标惥w明扔下酬金，撇下田月琴急匆匆地走出了周公廟。

兩口子半天無話可說。家里的氣氛變得尷尬而緊張。

田月琴獨自坐在炕上，默默垂淚。

“你還哭啥哭？等生下來就把她扔進尿盆里?！标惥w明既懊惱又沮喪。

“這怪我嗎？?。磕型夼?，都是你種出來的，不是我從娘家?guī)淼摹！碧镌虑偕鷼饬恕?/p>

“你看看，你看看，我不怪你，你反而怪我了？”

“怪我，怪我，行不行？怪我不會生。”

陳緒明知道，兩口子爭來吵去，最終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半眼也沒看田月琴，起身走了。

到了傍晚，田月琴覺得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在左蹬右踢，她的肚子又脹又疼。于是，她大聲吶喊：“他爹，你快來，快來呀！我要生了?！?/p>

正在院子里劈柴的陳緒明放下斧頭，進了屋。他一看，平躺在炕上的田月琴正在輕輕地呻喚。

“咋回事？”

“恐怕要生了?！?/p>

“胡說，才七個月，生啥生？”

“他在肚子里蹬得厲害，剛才還叫了一聲。”

“是你心里有?。俊?/p>

“你聽，你用耳朵聽聽?！?/p>

陳緒明很不情愿地把耳朵貼在了女人的肚皮上。果然，仿佛人的說話聲粘粘糊糊地傳進了他的耳膜。他給女人說：“你怕懷了個怪物?！碧镌虑僮饋砹耍骸笆枪治镆擦T，不是怪物也罷，都是你的種?！标惥w明用手指頭敲了敲女人的肚皮，提高了嗓門：“你開口說話呀！得是個怪物?！薄暗?！我不是怪物?！倍亲永锏暮⒆哟嗌亟辛艘宦暎澳憬形艺f，我就說，我咋能是怪物呢？我是人。”一字一句，句句清晰。兩口子都驚奇，都發(fā)愣了，仿佛這聲音來自天籟。陳緒明說：“孩子，你才七個月咋會說話？”田月琴的肚皮動了動，兩人明明白白地聽見，聲音來自田月琴的肚子：“爹叫我說，我就說，爹不叫我說，我就不說了。”陳緒明說：“我叫你說。你說，你是男娃還是女娃？”肚子里的孩子說：“我長著牛牛，是牛牛娃。”陳緒明雙手搭在了女人的肚皮上：“真的？”肚子在說：“這還能有假嗎？”陳緒明一聽，在腳地轉(zhuǎn)著圈子，不知做什么才好。他擰過身，又走到女人跟前去，對著女人的肚子說：“兒子，你在里面乖乖地呆著。”肚皮說：“里面太黑，太暗，我要出來。”陳緒明說：“你還不夠月份，不能出來，不要再說了，我不叫你說?！倍瞧ふf：“爹不叫我說，我就不說?！惫?，肚子安靜下來了，聽不見聲音了。

陳緒明和田月琴兩口子把孩子在肚子里說話的事裝在心里，給村里的任何人沒有說，也不敢說。

仲秋時節(jié)，田月琴生了，生了一個兒子。因為是虎年生的，陳緒明將兒子叫大虎。孩子一生下來就把陳緒明叫爹，把田月琴叫娘。餓了，他說要吃；渴了，他說要喝。沒人教他，他對房子里的所有物件都能叫上名字：炕。席子。被子。枕頭。褲子。褂子。木桌子。木板凳……兒子不僅會說，而且話很多。這使陳緒明和田月琴既高興又擔(dān)心。高興的是，兒子一生下來就口齒清晰，思維清晰，顯然，兒子很聰穎；擔(dān)心的是，兒子是不是有什么病。他們從沒有見過誰家的孩子在娘肚子里就會說話，而且一落地，就伶牙俐齒。

院子里的中國槐上，樹葉綠了又落，落了又綠，陳大虎五歲了，只是偶爾傷風(fēng)感冒，也沒有得過什么大病。陳緒明和田月琴這才放心了。

兒子只有一個毛病，就是話多。該說的，他說，不該說的，他也說。

陳大虎七歲的那年冬天，車木匠蘇師來到了松陵村。

蘇師是鳳山縣有名氣的車木匠，專做木轱輪大車。他的腿不好使，一瘸一拐的。他推著一個獨輪車，獨輪車上是他的鑿子、鋸子、斧子、推刨和熬膠的膠鍋。獨輪車的咯吱聲一瘸一拐地逶迤進了松陵村的街道。

蘇師就在街道上做大車。

冬日的太陽黃黃的，很衰弱。蘇師的木匠活計旁邊生一堆木柴火，火苗一卷一卷，像似在說話。熬膠的膠鍋底下是木柴火。大人和小孩圍在蘇師周圍看他做大車的木轱輪，聽他講酸故事——蘇師一肚子酸故事，一口臟話。他停下了手里的斧子，瞅了一眼站在里圈的陳大虎，嘴一咧，不出聲地一笑，酒糟鼻子更紅了。他一只手按住車轱輪，一邊敲打，一邊問陳大虎：“你爹和你娘昨日個晚上在炕那頭打架，你聽見沒有？”陳大虎說：“聽見了，我娘說，再來幾下。我爹說，不來了，人不行了?！笔畮讉€莊稼人一聽，嘩地笑了，笑聲和木柴火一樣旺。蘇師說：“誰家的娃，真乖?！币粋€瘦高個子說：“陳緒明的兒子?！碧K師一聽，嘿嘿地笑了幾聲：“就是前幾年在松陵村當(dāng)農(nóng)會主席的陳緒明？”瘦高個子說：“就是?！逼鋵?，蘇師說酸話是為了緩解自己內(nèi)心的緊張——車轱輪做好了，給車輞上打木楔是關(guān)鍵的一步，一個木楔打不好，就把整個輪子打壞了。蘇師雖然是老木匠了，他還是擔(dān)心。他嘴里淌著酸話，心里的弦繃得很緊。連蘇師也沒想到，陳緒明的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孩子的實話一出口，不只是莊稼人轟然大笑，連蘇師手下也似乎亂了方寸。

蘇師一瘸一拐地走到火堆旁彎下腰，將一根木楔在膠鍋里蘸上膠，一只手按住車轱輪，一只手用斧子將木楔向車輞上打。隨著蘇師的一聲：“嗨！”他的斧子落在了木架上，圍在四周的莊稼人都屏住氣息，瞪著雙眼，他們都看見車輞上已經(jīng)有了一條細(xì)紋，都不吭聲，裝做沒有看見。隨著蘇師再一次掄起斧頭，再一次一聲“嗨！”再一次將斧頭掄下去的那一刻，陳大虎高喊一聲：“破了！”果然，隨著斧子蓋落下去的那一刻，車輪子破了。圍觀的十幾個莊稼人悄然無聲，蘇師的出氣聲無奈而沮喪。村莊仿佛都沉寂了，連木柴火燃燒的聲音也難堪而又失敗。蘇師一把推倒車轱輪，他的出氣聲比手中的斧子把還粗。他丟下斧子，給陳大虎說，這娃，你過來，叔給你說話。陳大虎走到了蘇師跟前，還沒給站穩(wěn)當(dāng)，蘇師一耳光打過來，陳大虎隨之跳起來了。

陳大虎回到家，田月琴一看，兒子的半邊臉又紅又腫，問他是咋回事。陳大虎便將他怎么喊破了，蘇師怎么扇他耳光的事給田月琴說了一遍。田月琴要去找蘇師論理，被陳緒明攔住了。陳緒明說：“也怪咱娃亂張嘴，這種事是不能喊的。”陳大虎說：“我說的是實話，大人都看見裂了一條縫，都沒說，我說了?！标惥w明說：“實話也不能喊出來。”陳大虎說：“為啥？”陳緒明說：“你長大就知道為啥了?！?/p>

陳大虎是在十三歲那年突然變成啞巴的。

那年冬天里，和陳緒明同在一個生產(chǎn)隊的李姓人家的一個長輩過世了。這個長輩的兒子是生產(chǎn)大隊的大隊長，因此，給他的父親送葬的人很多，葬禮很隆重，也很熱鬧。那天恰逢是星期日，在小學(xué)里讀書的陳大虎和幾個少年跟著哭哭啼啼的人們一起去看熱鬧。棺材要幾十個人輪換著抬到三里以外的東坡去下葬。到了上坡的路段，啼哭的親人和親戚止住了哭聲，只顧邊走邊喘氣，抬棺材的人腳步慢下來了，只聽見棺材繩在疲憊不堪地、慢悠悠地響。陳大虎最先捕捉到的是“啪、啪”清脆的兩聲。這兩聲響也許觸動了陳大虎最敏感的神經(jīng) ——也許，抬棺材的莊稼人都沒聽見；或者說，聽見了，也裝做沒聽見。隨之，陳大虎跳起來喊叫：“繩子斷了！繩子斷了！”他連喊兩聲后，捆棺材的繩子果然斷了。棺材掉在了土路上。親人、親戚和送葬的村里人大驚失色——松陵村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事。這對李姓一家來說，是最不吉利的事。抬棺材的人七手八腳地重新用繩索捆棺材，綁抬架……

安葬了父親之后，李姓人家的兒子——大隊長來到了陳緒明家，他用最難聽的話罵陳緒明，他把棺材繩斷了的責(zé)任全推給了陳大虎。陳緒明有口難辯，急忙給大隊長賠不是。陳大虎在兩個大人之間插了幾嘴：“棺材繩子不是我喊斷的，大家都看見快要斷了，都不說，還向前走，能怪我嗎？”陳緒明一看，兒子這么不明事理，順勢踢了一腳：“你還說啥？你把亂子動下了，還嘴硬？”陳大虎還要爭辯，陳緒明大吼一聲：“閉上你的嘴！不許你再說話！今輩子都不要再說話。”

第二天午飯后，學(xué)校里的老師到家里來了。姓楊的老師問陳緒明是不是發(fā)覺陳大虎有不對勁的地方。陳緒明說：沒有呀。老師說他上課提問陳大虎，陳大虎一句話不說，只是搖頭。坐在旁邊的田月琴恍然大悟，她說她上午叫兒子吃飯，兒子一聲也沒吭，端起飯碗就吃，兒子平日里話那么多，今天咋就不開口了？老師問陳緒明陳大虎去哪兒了？陳緒明說給豬圈里的豬割草去了，老師說等他回來，你問一問是咋回事？陳緒明說我一定問，一定問。

天擦黑時，陳大虎背著一背簍草回來了。

陳大虎剛放下草背簍，陳緒明就開了口：“大虎，你上課咋不回答老師提問呢？”

“……”

“你說話呀?！?/p>

“……”

“你就裝，看你還能裝死不？”

“……”

陳大虎進了廚房，拿了一塊饃，坐在房檐臺吃。

田月琴說：“你不要追問娃了，娃大概心里不高興。”

陳緒明說：“不高興就不說話？”田月琴說：“你昨日個當(dāng)著李大隊的面罵了娃，叫娃不說話，不是娃故意不說?！标惥w明說：“我叫他不說，他就不說？”田月琴說：“不是娃不說，娃是怕你罵他。”陳緒明說：“那他這輩子都不要說話了。”

這兩口子總以為陳大虎是耍小孩子脾氣而不說話，他們?nèi)f萬沒有料到的是，兩天過后，陳大虎不但不開口說話，而且誰問話，就用手勢比畫。

陳緒明和田月琴這才覺得，不是兒子不說話，是兒子突然間不會說話了。陳緒明和田月琴將兒子帶到鳳山縣醫(yī)院去做檢查。醫(yī)生問了陳大虎發(fā)病前的狀況，田月琴一再強調(diào)，是陳緒明訓(xùn)斥了兒子，兒子生了氣，才幾天沒說話。醫(yī)生說，這不是原因，生氣必然導(dǎo)致情緒波動，但不會因此而失語的。醫(yī)生問陳大虎吃什么異物沒有？陳大虎從醫(yī)生手里要過去鋼筆，在紙上寫道：沒有吃。醫(yī)生說，看這狀況，他的聽力沒有任何問題，就是不會說。外科的幾個醫(yī)生連同內(nèi)科的醫(yī)生在一起經(jīng)過會診，最終沒有找出陳大虎失語的原因。他們給陳大虎開了些維C片。

在鳳山縣醫(yī)院跑了幾趟，還是沒有找出陳大虎失語的原因。陳緒明和田月琴又帶著陳大虎到了中醫(yī)科，開了幾服中藥。

折騰了幾個月，陳大虎還是開不了口。于是，陳緒明把準(zhǔn)備春節(jié)前賣的肥豬提前賣掉了。一頭豬，賣了四十八塊六角四分錢。兩口子揣著賣豬的錢，帶著兒子去西水市中心醫(yī)院檢查。他們住在距離中心醫(yī)院不遠(yuǎn)的中山路一家旅社。旅社是大通鋪，一個人住一晚上五毛錢。他們?nèi)齻€人住了三晚上，連續(xù)在西水市醫(yī)院檢查了三天。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論是：陳大虎并無器質(zhì)性病變，可能受了刺激或什么暗示而失語。他們建議陳緒明和田月琴對陳大虎進行物理性治療。陳緒明和田月琴不知道什么叫物理性治療，醫(yī)生就告訴他們：回去以后，每天呼喚兒子的名字，從最簡單的發(fā)音給他教。陳緒明說，我們聽醫(yī)生的。

回到鳳山縣松陵村，陳緒明去學(xué)校給陳大虎辦了休學(xué)，開始在家給大虎進行物理治療。

“大虎，陳大虎?！碧镌虑儆H切地叫著兒子的名字。

陳大虎噗哧一笑，呆呆地看著田月琴。

“人，人，你是人的人?！碧镌虑倌托牡亟虄鹤影l(fā)音。

陳大虎瞅了一眼娘，嘴張了張，似乎從口腔里，從心中向外掏“人”，他雖然做出的是“人”的發(fā)音的口形，卻發(fā)不出來聲。

“人。你是人的人?！?/p>

陳大虎“啊，啊”了兩聲，急得眼淚都下來了，就是發(fā)不出一個“人”字來。

“你大聲喊?！?/p>

陳大虎脖子一仰，頭一抬，用力一掙，自己沒發(fā)出聲，掙了兩個響屁。陳緒明一看，將田月琴撥到一邊去，說我來教他。

“人！人！你爹不是人?！?/p>

陳大虎看看陳緒明，反而將嘴巴閉緊了。

“裝，你就裝？”陳緒明給田月琴說，“我看他是裝啞巴。”

“頭上有毛，為啥裝禿子？你一滿胡說哩，娃是病?！?/p>

“連醫(yī)生也說不出個一二三來。啥球??？”

“你說啥球病？我看，娃的病是你給嚇出來的。你一點耐心都沒有，去去去，我給娃教?！?/p>

教了幾個月，陳大虎還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陳緒明和田月琴對這物理治療失望了。

田月琴給陳緒明說，聽我娘家人說，靈山下有一個神醫(yī)，能治百病，咱把娃帶到那去看看。陳緒明說，醫(yī)院都看不好，神醫(yī)能看好？我就不信世上有什么神仙鬼怪。田月琴說，你不信，我信。

田月琴帶著陳大虎步行了四十多里路，來到了靈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按照村里人的指點，田月琴和陳大虎來到了一個農(nóng)家院子。院子里有十幾個來看病的農(nóng)村人。神醫(yī)是一個胡子花白的老人。他叫陳大虎張開嘴巴，把舌頭伸出來看了看，又叫陳大虎把舌頭卷起來，又看了看。神醫(yī)說你家這娃是不是小時候會說話？田月琴說，會，會說。神醫(yī)說，是不是話很多，整天說個不停？田月琴略略一驚：他咋知道的？急忙說，就是，大師說的對，娃小時候嘴碎，話多。神醫(yī)說，娃身體沒有啥問題，就是中了邪氣，這邪氣就在你家里，等邪氣散了，娃就開口說話了。田月琴說，要等多長時間？神醫(yī)說，至少要二十年。田月琴一聽，慌了，她跪在了大師面前，求大師，用什么辦法能把這邪氣趕走。大師搖搖頭：不能不能，那是要死人的。大師欲言又止了。田月琴分明聽出大師話中有話，卻不敢細(xì)問究竟。田月琴雖忐忑不安，還是對大師千謝萬謝。大師給田月琴用黃裱裝包的兩包藥——其實只是香灰，吩咐陳大虎回去服用。田月琴給了大師兩元酬謝的錢，心情沉重地離開了靈山腳下。

回到松陵村，田月琴把大師的話給陳緒明說了一遍。陳緒明躁了：“狗屁神醫(yī)！胡放屁！咱家哪來的邪氣？邪氣在誰身上？這不是挑撥嗎？哪里是治?。课胰フ铱h里的領(lǐng)導(dǎo)，叫他們把這神醫(yī)抓了。”田月琴說：“你不信就罷了，砸老頭子飯碗干啥呀？你以為你是誰？再不要胡成精了。咱還不是為了給娃治?。俊标惥w明說：“你不要再折騰，等過了年，咱把豬圈里的豬賣了，去省城里的大醫(yī)院給娃看看?！碧镌虑僬f：“這還像當(dāng)?shù)f的話?！?/p>

春天里的一天，陳緒明和田月琴帶上了兒子進了省城，來到省人民醫(yī)院。省城里的醫(yī)生檢查了兩天，也沒有查出陳大虎失語的原因。他們建議，把陳大虎送到省里的聾啞學(xué)校去進行訓(xùn)練治療?？墒顷惔蠡⒄f什么也不愿意去。陳緒明和田月琴沒辦法，只好放棄了送兒子去聾啞學(xué)校的想法。

陳大虎雖然失語了，腦瓜子很聰明，學(xué)什么會什么，地里的農(nóng)活兒樣樣干得很漂亮。兒子到了婚娶的年齡，身體健康的姑娘不愿意嫁給他。盡管家里是貧農(nóng)成分，陳緒明是多年的村支書，陳大虎還是很難找到一個使陳緒明和田月琴滿意的兒媳婦。到陳大虎二十六歲那年，鄰村有一個地主的女兒愿意嫁給陳大虎。那女孩很漂亮，剛過二十歲，她什么都不圖，只圖陳大虎家里是貧農(nóng)成分。田月琴一聽很高興，叫媒人去說合。陳緒明還在遲疑，他給田月琴說：“咱三代是貧農(nóng)，娶一個地主的女兒，給咱生一個貧農(nóng)加地主的兒子，我總覺得不合適?！碧镌虑僬f：“你想叫兒子打光棍，還是想叫兒子娶一個瘸子或啞巴？人家那么乖（漂亮）的一個女娃愿意嫁給大虎，咱要兩只手接。你摘下帽子叩響頭，都來不及，還嫌啥？兒子的婚事就這么定了，這次，你得聽我的?！标惥w明能給松陵村兩千多口人當(dāng)村支書，他叫松陵村某個人尿兩滴，三滴他不敢尿——他從來一個人說了算，他的話就是最高指示。可是，他卻給田月琴當(dāng)不了村支書——他在田月琴面前說話不算數(shù)了。

就在陳大虎結(jié)婚的第三年，公社里不叫陳緒明當(dāng)村支書了，陳緒明心情很郁悶。冬天里的一個清早，他起來剛下了炕，還沒有走出去一步，就栽倒在炕上了。田月琴趕緊把陳緒明抱上炕，大喊著叫陳大虎去叫村里的劉醫(yī)生。劉醫(yī)生來給陳緒明量了血壓，聽了心臟，他給田月琴說：“大概腦出血了?！碧镌虑僬f：“要緊不要緊？”劉醫(yī)生實話實說：“如果能挨到天黑就能扛過去，恐怕……”田月琴說：“能不能送到縣醫(yī)院去？”劉醫(yī)生說：“現(xiàn)在還不能動，萬一走在路上……”田月琴明白了劉醫(yī)生話中的意思，潸然淚下了。劉醫(yī)生給陳緒明掛上了液體。

劉醫(yī)生走后，陳緒明擺擺手叫陳大虎到他跟前來。陳大虎坐在了炕沿，陳緒明拉住了他的一只手。陳緒明已經(jīng)吐字不清了，他說：“大五（虎），結(jié)（爹），完了，完了。你給結(jié)（爹）說，說，說兩句話，話。”陳大虎擦了一把眼淚，搖了搖頭。陳緒明說：“結(jié)（爹）叫，叫你說，爹讓你說，你就說，你說……”突然，陳大虎開口了，他叫了一聲爹！陳緒明一驚，一只手緊緊握住了兒子的手。田月琴破涕為笑：“我兒會說話了。”陳大虎的媳婦不管二老在面前，竟然抱住了陳大虎。陳大虎掙脫了陳緒明的手，站起來說：“爹，我啞巴了，我心里亮清著，這十幾年來的事，我啥都知道。當(dāng)年你一句話，說地主的娃牛玉科反對偉大領(lǐng)袖，和我同歲的牛玉科就服毒自殺了；是你逼死了劉世明的三兒子劉玉岐；你把馬五叔的兒子批斗了八年，馬五叔的兒子成了神經(jīng)病。還有……”田月琴打斷了兒子：“給你爹說這些陳芝麻爛套子（棉花）干啥呀？”陳大虎說：“我是說，我沒聾沒傻。是我爹不叫我說話的。他叫松陵村人都不說話，誰還敢開口?！标惥w明睜大眼睛看看兒子，他說：“你求（就）是，話，話太，多了，話多了，你會招火（禍）的。背（閉）上你的……”他氣息微弱的“啊啊”兩聲，他終究沒有說出想說的那一句：閉上你的嘴。抬起手，想指什么，手臂還沒伸出，便扔在了炕上，頭一扭，斷了氣。

安葬了陳緒明，田月琴突然想起來，這一年，剛剛是他領(lǐng)著兒子陳大虎去見神醫(yī)的第二十年。她這么一想，額頭竟然浸出了汗。難道是應(yīng)驗了神醫(yī)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