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華鎣市二中 雁 歌
一團無名的火,千年盤踞在這里。占山為王。
燃燒的火苗,是獵獵作響的旗幟。
五十度,是氣候的方向。逼近或超越,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空沒有鳥影。
焦灼的沙土雖寸草不生,卻能讓一枚雞蛋成熟。
這是大地上最震撼的煙火,群山搭起舞臺,一粒沙在黃褐色的灰燼中打坐。
誰來欣賞這絕處逢生的熱舞?誰來阻止這場曠世熊熊的大火?
掘地三尺,仍捧出一團火焰。離地三尺,每年十幾毫米的降水,還沒落地,就不見了。
杯水車薪。遠遠描述不了這火與水之間的差距,讓一個古老的成語自然蒙羞。
于是,搬出名著。
牛魔大王的蠻力托起了山,竟無法熄滅山中的怒火。鐵扇公主的扇子,早把一座山的名字扇到十萬八千里之外。
艾丁湖在一個黃昏被灼干最后一滴淚水,眼眶結(jié)滿鹽霜。
火勢還在繼續(xù)。它要燃盡天空最后一層陰霾,燃盡塵世最后一道屏障,燃盡人們最后一絲欲念。
我看見,一縷火苗正在沿著三千年胡楊的虬根,去舔舐葡萄谷低垂的——那枚晶瑩的靈魂。
然后,在大漠秋風(fēng)中涅槃,開成天山的一朵雪蓮。
一枚碩大的紐扣,斜掛在西域的腰間。
沙漠,盆地,山脈。切割廣袤的版圖。
天山,版圖上長長的分界線。巨人一樣頂天立地,一腳踏在北疆,一腳踏在南疆。渾身如戟,排成一道道柵欄或箭陣,似乎要彈射出千萬年前的秘密。
你頭枕博格達峰,遠看像一幅筆架。
一支筆直指絲路長河卷起的漫天風(fēng)沙。繪出荒原的落日和孤煙,蒼涼的部分放在一粒沙后。
一支筆縱情山水,道法自然。常飽蘸流泉飛瀑,勾勒出一朵干凈的白云,或倒影中鐵瓦寺隱匿的虔誠。
干涸的唇壤,皸裂的眼神,最終被一線冰雪擊中。月牙似的天池緊緊被扣在你腰身一千九百多米的部位。
定海神針,直插湖邊,如一根山林的旗桿。搖晃的枝葉,攪翻湖底的傳說。
西王母的梳妝臺,為何碎落水盆之中?
你以水為鏡,為何總是白頭?
天空一朵藍,峰頂一朵白,水中一朵藍,朵朵都直逼世俗的眼。
塔松,云杉,一律向上,峭立巉巖絕壁之間。青綠的心事,一半交給山風(fēng),一半交給湖水。
據(jù)說,這是圣山或靈水。
清幽之水,因神諭而通達人性。時而魚在天上游,時而鳥在水中飛。而那雪白逶迤的群峰,勾勒出一座山思想的底線。
太高,或太藍。這美,實在叫人迷離,暈眩。
有時,真想把這張版圖挪動一下,抖出些砂礫,擠掉些色彩。
然后,把天池放在平地,把雪蓮種進菜園。
吐魯番是一個盆。
博格達峰的雪水流下來。
暗渠隱藏在盆中??諘绲呐杳?,豎井、明渠、澇壩,如三朵盛開的花,點綴著盆地砂礫和粘土交織的面龐。
一條井渠,早在兩千年前,就打通了水與沙的經(jīng)脈。
五千多公里的歷程,并不短。每一步都撐起滴落在西域的月光或風(fēng)情。比如樓蘭姑娘遠去的歌舞,比如交河故城湮沒的繁華,比如沙漠之上升起的綠洲。
一顆葡萄,是老農(nóng)的眼睛,映亮雪山。
一個哈密瓜,是雪峰到吐魯番濃縮的距離。
這片宏闊的場景,跟昔日的大運河相似。
地下的部分,常讓人想起萬里長城。
長城,本是與烽煙有關(guān)。
而坎兒井,總是潛伏在被人遺忘的角落,沿著一條條青綠的藤蔓,窺探沙漠的心事。
每一滴滲出的清泉,都是守望沙漠千年的眼神。
艾丁湖坐擁盆地,我們在遼闊的疆域坐南朝北。
五萬平方公里的水域,在砂礫上鋪開一枚荷葉。綠蔭下,清脆的日子,花果飄香。
如今,可惜這片葉子已經(jīng)枯萎。
尋水的野駱駝不見了,疾馳的鳥影不見了。一條魚的標(biāo)本,早已把一湖水飲盡。
南北側(cè)烽燧的遺址還在,這海拔最低的烽燧,曾托起高昌國最碩大的一朵白云。
站在這里,似乎還可以想象:一段歷史的嘶鳴,或一汪湖水的平靜。
但是,我們千萬不要以為,地勢越低,就一定會有水來朝拜。
在時光通道里,是誰,在顛覆和破壞水往低處流的法則?
蹲在低處,是一種生活的常態(tài)。并不妨礙目光,翻過博格達峰的雪嶺。
艾丁湖,吐魯番腹地風(fēng)化掉的一枚胎記。
唯有月光,靜靜流淌在一片斑駁的鹽堿地里。
艾丁湖,擁有中國陸地最低位置的名稱,卻高居在顯赫的版圖上。
只是,在一粒沙的世界里,沒有守住半塘的湖水,和月光。
夯土,土坯,風(fēng)沙,陽光。
兩千年的堆積,撐起一座孤城的輪廓與高度。
據(jù)說,這里地勢高敞,人庶昌盛。但作為一方城池,得源于漢武帝的一次震怒。
木頭溝之水,蜿蜒而過。漢武帝的余怒,還掛在葡萄架上。
風(fēng)沙與陽光反復(fù)角逐。
歲月把西域的滄桑反復(fù)磨礪,雕琢成每一堵城墻的面龐。比如烽火臺,佛塔,宮殿,可汗堡,藏經(jīng)樓。
刻刀過處,砂礫漫卷。
那些剝蝕的土坯,一片一片地飄落。如黃昏的秋葉,肅穆而靜美。
葉子慢慢堆疊成一部黃頁。上面依次寫滿高昌壁,高昌郡,高昌王國,唐代西洲,回鶻高昌,火州。
一千三百多個頁碼,太厚。加上天氣太熱,我只能隨手翻了幾篇。順便記住了一座城池的變遷。
至于古城昔日的繁華升平,王室貴族,商賈僧侶,風(fēng)月情場,我們都無從考證。也許,他們應(yīng)該停留在書頁的某一角落,或藏匿在一粒沙中。
大漠戈壁,縱橫捭闔。
萬里長空,一只鷹扇動的背影已經(jīng)遠去。包括烽火余暉下的那縷孤煙,曠野鏖戰(zhàn)最后一匹馬仰天的嘶鳴,回鶻女子最后的一滴眼淚。
只留下破敗與恢弘。我們穿梭在斷壁殘垣和城堡街巷之間,一邊找尋童年的迷宮,那枚從天山腳下曾經(jīng)丟失的葡萄。一邊與一個王國對話,不需要翻譯,風(fēng)是最好的信使,沙是最好的驛道。
一幢幢墻影掠過,一道道城門敞開。偶爾傳來長安城那遙遠的呼喚。
陽光下,一粒粒沙子正交出真相,眨著眼睛,向人們致敬。
火焰山峽谷。木頭溝河西岸。
一千五百年前。黃褐色的絕壁斷崖上,傳來鏗鏘的鑿石之聲。
此起彼伏的是,大漠邊關(guān)抖落的駝鈴與羌笛。
更多的時候,看見一群西出陽關(guān)的漢唐使節(jié)和商賈旅人。而一路東向長安的鳩摩羅什們,行色匆匆的背影,長長地斜拉在絲路長河的兩端。
他們將瓷器與哈密瓜,信仰與文化,鋪滿陽關(guān)大道。然后,牽手長安與高昌,合掌為十。
斷崖之上,是亙古綿延的黃土,是八十余座栩栩如生姿態(tài)萬千的佛窟。即使那些殘損的佛像,也掩蓋不了圓潤有力的線條。
每一根線條,源于脆弱的神經(jīng),直抵眾生,連接悲憫。
線條與色彩交織出遠古的梵音,從勝金口緩緩流出。
中原斗拱與西域土建水乳交融。如一朵朵菩提之花,盛開在高昌古國的絕壁之上。
皇家瑞氣與西天佛性點石成金。讓一座山開口說話,讓閃爍的光芒點亮漆黑的燈盞,和蒼茫而昏黃的眼神。
我靠在洞窟邊,試圖捕捉那些散佚的禪音,以破譯高昌石窟群的玄秘。
不見飛鳥走獸,只有游人匆匆的步履。他們一邊找尋心靈密碼的對應(yīng)洞窟,一邊與一坯黃土對話。
一陣風(fēng)沙漫過,湮沒了所有腳印。
斷崖還在。黃土還在。佛窟還在。
一滴水,從天山流下來,打通一粒沙與一棵樹的經(jīng)脈。
細碎的陽光,如一支神奇的畫筆,在巨幅的碧氈上滾動。掀起一浪一浪的色彩和一群一群的牛羊。
玉帶纏腰。鞏乃斯河從這里蜿蜒而過,蕩漾的草海廣袤無垠。
從蒼涼的戈壁,我踏進綠色的海洋。那遼闊的海岸線,挺立著高昂的白樺和松杉。
一種深不可測的色流,讓我頓生窒息,視力退卻,幾乎不敢與一片草葉對坐。生怕被卷進羊堆馬群,卷進潔白的氈房,卷進哈薩克姑娘那澄澈晶瑩的波。
我寧愿遠離千年雪山萬里湛藍,遠離伊犁河谷豐茂的水草,遠離最后一抹馬蹄或長風(fēng),融進草原的夜色。讓那無邊的黑與九百六十平方公里的寧靜,按捺我躁動不已的心靈和驚悸惶恐的眼神。
這樣,我們就可以在一只蝴蝶的夢中,去想象一只鷹騰空的高度,去揣摩那拉提草原五顏六色的花朵,與成吉思汗西征隊伍的命運是怎樣的關(guān)系。
最好騎上一匹快馬,縱橫在綠波渦旋的深處。
或者,化作草海含苞的嫩芽,讓一只溫順的羊啃食,咀嚼。
第四季冰川太遠,一枚遺留的冰塊,如一彎月牙,睡臥在阿爾泰山的懷抱。
這是神的最后一滴眼淚,是北冰洋逆流而上的一道藍。
喀納斯湖,一半把水還給天空,一半把白云扯滿湖底。純凈蔚藍的湖水,宛如盛滿歲月的童話。
揭開這部藍色的故事,雪嶺云杉狀如籬笆,分列布陣,編織時光的脈絡(luò)。那峻峭的細節(jié),如一枚書箋,直搗湖心。
霧靄沉沉,圖瓦人駕著毛撬,從童話的開頭走來,小木屋藏在白云深處,撫摸一支馬頭琴的回憶。
要靠近湖邊,最好下一場大雪。然后和雪花一起,抖落一身的塵埃。
這樣,就可以把紅塵的骨肉還給冰雪,把靈魂墜入湖底。
干脆在一道藍里,做一尾干凈的游魚。在澄澈的天空,騰起鷹的羽翼和草原狼的嗥叫。
而觀魚臺,始終是奎屯和友誼峰的眼睛。
它要勾勒,一只哲羅鮭躍出湖面的曲線和浪花。
我不相信水怪,我只相信成吉思汗西征的史詩。
所有的結(jié)局,一半在湖底,一半在夢境。
七千萬年前。大西洋上最后一朵云,流落天山。
擦干剩下的一滴淚,一道絕世的藍,在兩千多米的腰身劃開一處口子。
傳說如風(fēng)涌出,鼓滿鷹翼。無數(shù)藍色眼神,穿越科古爾琴山的埡口,在這里擁擠,延展,漫溢。
依次流淌出來的是“寧靜”“平安”,或情侶的浪漫,而哈薩克人的“祝?!?,最是記憶猶新。
獨坐凈海,藍天如洗,湖水似鏡。它讓一切雜念無處藏身。
澄澈或空靈,云朵或牧馬。牽扯著原始的亢奮,和世俗的神經(jīng)。
野花的姓氏,拉開水天的縫隙,抒寫草原的神性與遼闊。
自由的羊群,正咀嚼一棵草葉的清香。它要吞掉最后一抹夕陽,和最后一片雪花。然后,把自己交給一道深藍。
一陣風(fēng)吹過。云杉與白樺揮手致意,天鵝和金雕竊竊私語。
浪紋,一圈圈擴散。似乎在圍堵從西域逃離的目光,以及那一縷掠過湖心的鳥影。
藍,或深藍。純,或容納。
我聽不清一絲風(fēng)吹草動?;蛟S都已沉入湖底,只是不知那頭湖怪是否驚醒?
湖安詳著,在天山的懷抱。無邊的藍和幽邃的靜,讓人不寒而栗。
我趕忙交出誠意,退出缺口。
而這道藍的盡頭,一端是絲綢,一端是世界的末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