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銅仁學院人文學院 向筆群[土家族]
你把云貴高原捧在你飽經(jīng)滄桑的手掌里,你把夜郎和巴蠻的愿望擁抱在你巨大的回聲里,把一個流域的夢幻回蕩在你層巒疊嶂的思想里。
烏江,養(yǎng)育我的祖先和我——母親河流,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洗滌過我生命的河流。
從南到北,上千里的江水蜿蜒在烏蒙山巒澎湃涌來,巴子蠻在河谷里來回地跋涉;從西到東,若干支流連綿在大河的每一個出口處,若干民族在溝壑里往復地耕耘。
歲月,每激起一次巨變,就慵懶地靠在你亙古的懷抱,睡上一個長長的美夢。
烏江,你喧囂著躺在那里,背靠著云貴高原,環(huán)抱著你生生不息的兒女,形成一個巨大的力量呼喚著流域歷史的曲折進程。
烏江,你喂養(yǎng)了流域的一切,包括人類和一切生命,還有世代傳唱的英雄故事和船工苦歌。
在你溫暖而又韌性的襁褓中,曾經(jīng)大批的生命誕生,我就是那些生命中最為強健的一個——唱著苦歌,頂著一陣接一陣的暴風雨,從坎坷而又曲折的山路蹣跚而來。
在拓土趕苗的日月里,沿著崇山峻嶺的泥濘小路跋涉而來;蜿蜒的大婁山形成苦難的藩籬,山歌與船號游蕩在茫茫的大山之間。
倒在河谷的漢子們,死去的時刻,他們雙手緊握著長矛,睜圓自己永遠閉不下的眼睛。悲壯的場景,常常在我腦海無數(shù)次放映,刻骨銘心地在我的思維中無限放大,成為一部英雄的史詩或者一首傳世的悲壯古歌,在河谷之中無限地盤旋回聲。
我看見,烏江岸邊崖上千年延續(xù)而來的纖道,從懸崖上不知道用什么工具開鑿的古纖道,在書寫著一條河流勇往直前的斷代史,述說著過去的過去,暢想著未來的未來。
震蕩山谷的烏江船工號子縈繞在彌漫的河霧之中,和大山唱著歷史的交響曲,前仆后繼地激蕩著我笨拙的腦子,養(yǎng)大了我不屈的生命,養(yǎng)育了我執(zhí)著的性格,苦難的人生。
烏江呵,你就是這樣讓我在你懷抱里不斷地長大、成熟甚至死亡。
我曾經(jīng)躺在河岸,擁抱著你古老的河床,想揭開一個關(guān)于母親河流的故事,從你的土壤和植被里尋找到一種只有我才知道解碼的生命答案與歸宿。
看在河流里不停遷徙的魚兒,探詢你地質(zhì)構(gòu)造變遷,從中計算出你礦藏的儲量,我要看看,那些長眠地下的祖先夜郎或者巴蠻:在這里,他們是怎樣生生不息地繁衍,甚至這個已經(jīng)消失的土著民族曾經(jīng)如何生存和悄然地絕滅。
他們?yōu)榱耸刈∽约旱募覉@,和外來種族進行了無數(shù)場的戰(zhàn)爭。
為了守住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河谷,守住自己曾經(jīng)開發(fā)的河流。
當敵人的利箭射穿胸膛的時候,他們倒下,手里拿著一個河里的貝殼,嘴里含著一粒不知名的種子——恐懼的眼神潛藏著自己的愿望和還沒來得及回到的家。
他們的身體漸漸地倒在河水中,那只貝殼傳遞著一個自然與生命消逝的信息。
在烏江里,成千上萬地成長起來,長成了說著畢滋卡的土語:布所和雍妮。
或者長成一種延續(xù)在河里的茂盛水草,成為烏江里又一種年輕的生命。
在河崖上,我在蠻王峒里尋找著自己的母語,我在懸崖上的那些符號里詮釋著自己的祖先。
他們用智慧在石頭上描繪著外人永遠不能知道的秘密,在溝壑里它們究竟沉睡了多少的年代。
牛角圖案昭示了一個民族的圖騰,用一塊不知道丟在什么地方的石頭就這樣簡單一刻,幾千年后,在這里找不到解開的密碼。也許就是這樣非常隨意的一筆,留下了人類的一個千古謎團。一個虎頭,就是一個家族,或者一個族系或部落。
一個字,一個符號,一幅地圖,或是在探詢?yōu)踅粸槿酥脑搭^,或是講述烏江曾經(jīng)流走的故事。
烏江呵,咆哮奔騰的激流構(gòu)成你萬年的不解生命之謎,牽動著方圓十幾萬平方公里的神奇土地不停地跳動。
在黑夜里,我已經(jīng)深深地感受到,烏江是一汪永遠流不盡的淚水,有時清亮,有時渾濁。
在雄渾的大山里永不停息地奔流與歌唱,給我們打著山巒起伏的節(jié)奏,產(chǎn)生一種無窮無盡的動力。
一瀉千里,在大山胸間彎曲流淌,然后洪亮地伴奏著祖先的千年歌謠,組成一種生命的力度和地域不滅的自然交響。
烏江,我是你孩子中最親近你的那一個,在一個昏暗的夜里,我靜坐在一塊磨得光光的河卵石上——
聽一支木葉情歌,那是一支催人淚下的曲子,為了尋找人間真摯的愛情,我們的祖先就這樣一代一代地在河邊傳唱。真情而又感人的聲音在大山里回蕩著,多少代人為之付出人生最寶貴的淚水。
沒有比你更感人的故事,烏江。
我在你傳奇的故事里哺育長大。
山里的回聲不斷地沖擊著我疲憊的耳管,你那粗獷的聲音回旋在我貧賤的血液里。
我雙眼模糊,淚流滿面,我多么渴望在久久的回聲里,張開雙臂,擁抱烏江。
從南向北,如你流動而張開裸露筋骨而冒出的血管,律動著一個地域的生存。
濤聲響徹在明暗的山谷之間,象征一個民族永不停息的日夜勞作。
捕魚、打獵、犁田、薅草、栽秧、打谷,
擺手、打鬧、肉蓮花、茅古斯、哭嫁。
眾多的地域話語建構(gòu)你幾千年不朽的史冊,然后展示在后代仰望的視野里。
自然造就了你,你又造就了這里本真的一切,就像這里生生不滅的芭茅——吸收了一切粗獷的動作,表達你千萬年的歷程,美好的呼喚,理想的渴求,釋放出你苦難歷程里的歡樂和生存的夙愿誘惑我們。
你用你干癟的乳房喂養(yǎng)著我,在你緞帶般的河水里,我輕輕吮吸著。
然后滿含淚光,像一個疲憊的孩子撒嬌在母親的懷里,休憩片刻。
我再也無法忍受你這樣精深的母愛:我抬頭看著藍天,盼望著一場大雨的來臨,雨絲穿過我模糊的視線,我突然大叫起來:
走呵走呵,我要沿著烏江走出去!
烏江搖頭擺尾地走出了大山,像一支船工號子沖出一道道驚險的峽谷,講述著一次次艱險的航行經(jīng)歷,扯船子在河岸上留下自己不滅的足跡。
船工放牧著古老的木船,在河上撰寫著一部斷代史。勒在纖夫肩膀上的血痕,象征著烏蒙山區(qū)多條走向的山脈。紅色在無名的山脈上下左右地翻滾,涂抹著河谷千古的名畫。
烏江,是一首流傳千年的古詩或地域七絕,朗誦在流域永不褪色的心里。
烏江,自南向北,環(huán)旋的山勢阻擋不住你一瀉千里的流程。
千年油鹽古道擁抱在你溫熱的懷中,冷靜地打量著遠行歷程的壯闊。上帝創(chuàng)造了你的不絕濤聲,離奇的傳說感染了你輪回的四季。
愉懷路跨過了,渝湘路跨過了,搖搖擺擺的木船也跨過了你悠遠的歲月。一個捧著木葉的漢子,對著江水,失神地吹起,看一只快艇破江而去。塑造多少年的烏江在黯然的陽光里等著自己久違的兒子歸來。
她要宣布:一段歷史就此結(jié)束,它將展現(xiàn)自己無窮無盡的魅力。
烏江不再無限地奔流,而是歲月精彩里放逐理性凸顯。
烏江,我在透視你的時刻,同時也開始跨越著你。
山歌、儺戲、端公、道場、花燈,
咚咚奎、白虎、雍尼布所尼和舍巴,
播州、思州、楊氏和田氏 、田秋與號軍,
古鎮(zhèn)、背老二、鹽號、望娘灘和水碼頭將從你的嘴里傳出最后的音訊, 這是一本傳世的家譜。
超脫了生存與死亡的困擾,我們在灌注新的力量的同時,也感懷你曾經(jīng)的歲月,呼喚幾千年就形成的土語,因為它已經(jīng)融入了我旺盛的家族和貧窮的姓氏,是祖先貼在我身上的最后一張標簽。我?guī)е跓o盡的道路上永不停止地走著,像我的家園和父母,貯存著我的生命。
我洪亮地唱著走著,沒有比你更深沉的歌唱。
烏江,我在你的歌唱里,吸取人生昂揚向上的力量。
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春天的某個黎明,烏江,你的體溫正沐浴著一場地域的春雨。
你敏感的部位已經(jīng)開始春天的復蘇與覺醒的伸展:高壓線已經(jīng)舉起你的頭顱,望夫女神正清洗著你污濁的天空。生命的睡意已經(jīng)惺忪醒來,一曲盤古開天地的歌謠在河谷淡然回蕩。
茫然的遠山跳起狂歡的舞蹈,在河岸一個千年古鎮(zhèn)的擺手堂里,大小城市和或明或暗的村寨,在太陽下睜開自己的眼睛,牛角號吹出幾千年就期冀的旋律和夙愿。
烏江的上空盤旋著一只鷹,一只飛翔了幾代人的巖鷹,俯視著曲折蜿蜒的烏江,敘述著一個曾經(jīng)的神話:激流險灘變成了通途。
就是傳說中的龍王也無法造就的偉業(yè),在一個繼往開來的時代,成為一個故事和茶余飯后的話題。
紅紅的大燈籠掛出烏江向人們無法用語言表述的心事,一位畫家在河邊的古鎮(zhèn)上畫出一幅震驚世界的畫卷,將河岸的往事留給人們永恒的記憶。
懸崖上的吊腳樓正在展示烏江的日子,最后倒下的是過去。
于是詩人、畫家、攝影家接踵而來,要留住這里的美好時光。一個歷史學家在這里指證,巴蠻就是這里的主人,蠻王洞就是一個民族的真正發(fā)祥地。
這里曾經(jīng)有無數(shù)的人在這里倒下,他們還沒有來得及最后告別自己祖先的靈位。
此刻,他們已經(jīng)葬身烏江,河崖的懸棺成為一種過去的暗示。
在河崖上的崖畫里,一個痕跡就是一條生命,或者一個痕跡就是一個家庭。
于是千年古跡就高掛在崖上,讓多少人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幻想。
烏江奔流,烏江邊的男人如山,女人如水,山水交融。
此刻,河水也在無盡地訴說,碧波蕩漾,不曾破解纖道是一部烏江的斷代史。
上面的痕跡記錄著一個流域曾經(jīng)興衰的內(nèi)參,如同時光之手創(chuàng)作的一部無字天書。
過去的障礙已經(jīng)變成通途,一個少年正在朝著對面的一個女子唱著情歌。河岸傳出陣陣喝彩,油鹽古道已經(jīng)淡出遙遠的地平線。
烏江,你用你貧瘠的乳汁哺喂了一切,你用你遠古的意志呵護著你的子女。此時,我意識到: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去的人,都是你水體純潔的一滴。
唱著歌謠,頂著狂風暴雨,滿心熱望地回歸你善良的母體。
我是一個多愁善感又而有能耐的孩子。
多少年來,我誕生在你富饒的子宮,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離開過你閉塞的襁褓。
多少次在烏江水中沐浴著我土色的裸體,在船夫號子中浸泡長大:我在這里接觸了滋養(yǎng)我們的莊稼,灌輸我們不屈的意志與靈魂。在這里觸發(fā)了我始終如一的夢想:擺手成為了我生活的習慣,山歌發(fā)育著我的每一個毛孔。
站在河岸,回眸著一個個逝去的往事。
沒有比你更圣潔的河水,烏江。
我在你純潔的河水里學會生存和思考。
烏江,在你不斷更新的歷史語境里,我產(chǎn)生了無盡的憧憬:
烏江之水流淌成為我生命中永恒的血液,在我的血管奔流中終身對話。